摘要: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甜丝丝的奶味儿,像融化了的香草冰淇淋,黏在我的鼻腔里,也黏在我每一件衣服的褶皱里。
来到女儿家,第四个月了。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甜丝丝的奶味儿,像融化了的香草冰淇淋,黏在我的鼻腔里,也黏在我每一件衣服的褶皱里。
外孙安安睡着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只剩下他均匀的呼吸声,像一只小猫的呼噜,细微,却能抚平人心里所有的褶皱。
我喜欢抱着他,隔着薄薄的襁褓,感受他身体的热度,那种热,像一个小小的火炉,能一直暖到我的心底去。
女儿晶晶说,妈,你都快成安安的专属挂件了。
我笑笑,不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了搂怀里的小人儿。
这孩子,太小,太软,像一团刚发好的面,一不小心就会碰坏了。
我得看着他,一步也不敢离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对劲的呢?
大概是给安安洗完澡,我弯腰去倒洗澡水的时候。
一起身,小腹那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坠着筋骨的疼。
我扶着卫生间的门框,喘了好几口气,那股疼才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慢慢地、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我以为是累的。
毕竟五十二岁了,不是二十五岁。每天晚上起夜三四次,喂奶,换尿布,白天还要买菜做饭,洗一家人的衣服。身体就像一架连轴转了太久的旧机器,发出点嘎吱作响的抗议,也正常。
我没跟晶晶说。
她刚生完孩子,情绪本来就不稳定,像一张被绷得太紧的弓,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她断掉。我不能再给她添乱了。
我只是在晚上睡觉前,自己悄悄地揉着肚子。
我的小腹,好像是……有点硬。
而且,鼓起来了。
不是吃多了那种松松垮垮的软肉,而是一种有边界感的、硬邦邦的隆起。我用手指按下去,能清晰地摸到一个圆润的弧度,像是在肚子里藏了一个小小的、没熟透的西瓜。
怎么会这样?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窗帘没拉严,月光漏进来一小条,像一把冰凉的尺子,量着房间里的寂静。
旁边,老林睡得正沉,鼾声打得像夏夜里的闷雷,一声接一声。
我心里那点小小的慌乱,被他的鼾声衬得格外清晰。
我悄悄爬起来,走到客厅,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掀开睡衣。
那隆起,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座小小的山丘,突兀地横亘在我平坦了多年的腹部。
我不是胖了。
这几个月,我瘦了快十斤,眼窝都陷下去了,颧骨凸得厉害。整个人像被风干的橘子皮,皱巴巴的,哪儿还有多余的肉往肚子上长?
一个荒唐的念头,像一条滑腻的蛇,毫无征兆地钻进了我的脑子。
我打了个哆嗦。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都五十二了,月信早就停了一年多,身体干涸得像一片龟裂的河床,怎么可能再开出花来?
可那种感觉太熟悉了。
那种身体里孕育着另一个生命的、沉甸甸的坠胀感。
三十年前,我怀着晶晶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那片隆起。
隔着一层皮肤,我好像能感觉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不是胎动。
是一种更细微的、像是血管在搏动,又像是组织在缓慢生长的感觉。
我的心跳得厉害,咚咚咚,像有人在里面擂鼓。
第二天,我趁着老林和晶晶他们都还没起,悄悄用验孕棒测了一下。
一条杠。
我盯着那根白色的塑料棒,看了足足五分钟,直到眼睛都酸了,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那口气还没松完,新的恐惧又抓住了我。
如果不是怀孕,那是什么?
一个硬块,在我的身体里,悄悄地长大。
这个念头,比怀孕更让我害怕。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把验孕棒用纸巾层层包好,扔进楼下的垃圾桶,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上楼,开始准备早餐。
小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我拿着勺子,一下一下地搅着,试图用这种机械的动作,把心里的慌乱也一并搅碎。
“妈,你起这么早?”晶晶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头发乱糟糟的。
“睡不着了,就起来给你们熬点粥。”我转过身,对她笑笑,“快去洗漱吧,一会儿粥好了。”
她“嗯”了一声,走进卫生间。
很快,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发酸。
我的女儿,还这么年轻,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不能有事。
我绝对,不能有事。
日子还在一天天过。
安安开始会笑了,他一笑,眼睛就弯成两道月牙,嘴巴咧开,露出没牙的牙床。
我抱着他,用脸颊蹭他的小脸,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只要看着他,我好像就能忘记自己身体里的那个“东西”。
但它总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提醒我它的存在。
比如,我弯腰抱起安安的时候,会有一阵尖锐的刺痛。
比如,我晚上睡觉翻身的时候,能清晰地感觉到肚子里有个硬物在滚动。
我的裤子,腰围开始变得紧绷。
我只能穿那些宽松的、带松紧带的运动裤。
晶晶发现了。
“妈,你是不是胖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我怎么觉得你肚子……好像大了点?”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哪有,”我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肚子,“就是最近吃得好,长了点秋膘。”
“是吗?”她还是有点怀疑,“可我看你脸都瘦脱相了。”
“人老了,肉都往下半身长,不像你们年轻人。”我岔开话题,“快看看安安,是不是尿了?”
晶晶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
我悄悄松了口气,后背却已经惊出了一层冷汗。
纸,是包不住火的。
我必须得去医院看看了。
我不敢告诉晶晶,也不敢告诉老林。
老林这个人,一辈子务实,甚至有点务实得过了头。在他眼里,头疼脑热都是小事,吃两片药,睡一觉就好了。去医院,那是天塌下来了才需要做的事。
我要是跟他说我肚子不舒服,他八成会说我是吃多了不消化,让我出去溜达两圈。
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找了个周末,跟晶晶说我约了几个老姐妹去公园逛逛,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然后,我一个人去了市里最大的那家医院。
医院里的人,多得像蚂蚁。
空气中混合着消毒水、药味和各种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难以言喻的气味。
我挂了妇科的号,坐在冰凉的塑料椅子上,等着叫号。
周围都是年轻的女孩,或者是有丈夫陪着的大肚子孕妇。
我一个头发花白、神色紧张的中年女人,夹在她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下一个,林秀兰。”
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诊室里坐着一个很年轻的女医生,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她问了我几个问题,月经,年龄,有什么症状。
我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说我肚子疼,还鼓起来了。
她让我躺到检查床上。
当她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按上我小腹的时候,她的眉头,明显地皱了一下。
她的手很凉,凉得我一哆嗦。
“是有点大。”她喃喃自语,然后抬起头对我说,“阿姨,你去做个B超吧。”
B超室在走廊的尽头。
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的橡皮筋,充满了煎熬。
我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无数个可怕的念头。
会不会是……不好的东西?
如果是,我该怎么办?
晶晶怎么办?安安怎么办?
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只会对着我笑的小人儿,他才那么小,他不能没有外婆。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下来了。
我赶紧低下头,用手背胡乱地抹掉。
不能哭。
在这里哭,太丢人了。
“林秀兰,进来。”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B超室里很暗,只有仪器屏幕上发着幽幽的蓝光。
医生让我躺下,掀开衣服。
冰凉的耦合剂涂在我的肚子上,我忍不住又是一个哆嗦。
探头在我的小腹上滑动,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我不敢看屏幕,只能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形状很奇怪,像一只展翅的蝴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做检查的医生一直没说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同一个地方来回滑动着探头。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通常,检查时间越长,问题就越大。
“好了。”
终于,医生开口了。
我像个被判了刑的犯人,等着最后的宣判。
“医生,我……我这是怎么了?”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医生没看我,她一边在报告单上写着什么,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子宫里长了个东西,很大。”
“很大?”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是瘤吗?”
“嗯,肌瘤。”
肌瘤?
我好像听过这个词。很多女人都有。
“那……那严重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你这个太大了,跟怀孕五个月差不多大。”医生终于抬起了头,看了我一眼,“必须得手术了。”
手术。
这两个字,像两把大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拿着那张B超报告单,走出B超室,腿都是软的。
报告单上写着一堆我看不懂的医学术语,只有一个数字,我看得清清楚楚:15cm*12cm*10cm。
一个巨大的子宫肌瘤。
它就是我肚子里那个“没熟透的西瓜”。
原来,不是怀孕,也不是更可怕的东西。
我应该庆幸的。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一想到要在肚子上划一刀,把那么大一个东西拿出来,我就从骨子里感到害怕。
我拿着报告单,重新回到那个年轻的女医生面前。
她看了看报告,语气很平静:“住院吧,尽快安排手术。”
“不住院不行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不行。”她摇摇头,很干脆,“你这个肌瘤太大了,已经压迫到周围的器官了,所以你才会觉得疼。再拖下去,可能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她给我开了一张住院单。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有千斤重。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像无数双闪烁的眼睛,冷漠地看着我这个失魂落魄的过客。
我该怎么办?
告诉晶晶和老林吗?
告诉他们,我要住院,要做手术。
晶晶肯定会急得不行,她月子还没坐好,哪能再让她操心。
老林……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埋怨我吗?埋怨我小病拖成大病,给他添麻烦。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肚子里的那个东西,好像又在隐隐作痛了。
它像一个沉默的提醒,提醒我,我不再是一个健康的、可以为家人遮风挡雨的人了。
我是一个病人。
一个需要被照顾,甚至可能会成为拖累的病人。
这种认知,比身体的疼痛更让我难受。
我走累了,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手机响了,是晶晶打来的。
“妈,你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我们都等你吃饭呢。”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
“哦,我……我跟老姐妹们多聊了会儿,忘了时间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你们先吃,我马上就回去了。”
“那你快点啊,菜都快凉了。”
“好,好。”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上,安安的笑脸。
那是晶晶给我设置的屏保。
照片里,他躺在小床上,咧着嘴,笑得一脸灿烂。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为了这个小家伙,我也得好好的。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拦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家,老林和晶晶已经吃过饭了。
“你怎么才回来?”老林看了我一眼,语气里有点不悦,“跟那帮老姐妹有什么聊不完的?”
“就是随便聊聊。”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换鞋。
“妈,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晶晶抱着安安走过来,担忧地看着我。
“没有,就是有点累了。”我勉强笑了笑,“我先去看看我的宝贝外孙。”
我从晶晶怀里接过安安。
小家伙一到我怀里,就咯咯地笑了起来,伸出小手抓我的衣服。
我抱着他,把他贴在我的胸口。
他身上的奶香味,和他温热的身体,给了我一丝丝的安慰。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住院单就在我的枕头底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神不宁。
旁边,老林的鼾声依旧响亮。
我忽然觉得很委屈。
我们是夫妻,几十年的夫妻。为什么我生了病,却连告诉他的勇气都没有?
是我把他想得太坏了,还是我们的关系,早就已经疏远到了这个地步?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件事,我一个人扛不住。
我悄悄地把住院单从枕头下抽出来,塞进了老林的枕头底下。
然后,我转过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吧。
明天早上,他总会发现的。
到时候,是打是骂,我都认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老林已经不在床上了。
我心里一咯噔,赶紧伸手去摸他的枕头。
枕头底下,空空的。
住院单不见了。
我坐起来,心脏怦怦直跳。
他看到了。
他会是什么反应?
我怀着一种近乎“英勇就义”的心情,走出了卧室。
老林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
他很少在家里抽烟,除非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客厅里烟雾缭绕,呛得我咳嗽了两声。
他听到声音,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担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没有骂我。
他只是掐灭了手里的烟,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什么时候的事?”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就……就前几天发现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怕你担心。”我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沉默了。
良久,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多大点事,去医院治了不就行了。”他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别自己一个人瞎琢磨。”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我以为他会埋怨我,会觉得我麻烦。
可他没有。
“那……晶晶那边……”
“先别跟她说,”他打断我,“她刚生完孩子,别让她分心。等我们把住院手续都办好了,手术日期定下来了,再告诉她。”
我点点头。
“钱的事你别担心,”他又说,“我这里还有点积蓄,够了。”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个跟我生活了几十年的男人,忽然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他虽然嘴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靠得住的。
接下来的几天,老林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整天抱着手机看短视频,也不再跟我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他开始主动分担家务,学着给安安换尿布,虽然动作笨拙得像只大狗熊,好几次都把尿不湿穿反了。
他还上网查了很多关于子宫肌瘤的资料,然后用我能听懂的大白话,一条一条地讲给我听。
“医生说这个瘤子是良性的,就是长得大了点,切了就没事了。”
“手术现在都是微创的,伤口很小,恢复也快。”
“你别怕,我陪着你。”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愧疚。
我觉得自己像个骗子,不仅骗了晶晶,也骗了他。
我瞒着他们,独自承受了那么久的恐惧和不安。
住院手续很快就办好了。
手术日期定在下周三。
我们决定,是时候告诉晶晶了。
那天晚上,等安安睡着了,我和老林把晶晶叫到了客厅。
客厅的灯光很亮,照得我们三个人的脸都有些苍白。
“晶晶,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老林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晶晶看着我们俩严肃的表情,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
“怎么了?爸,妈,你们别吓我。”
“你妈……身体里长了个东西,需要做个手术。”老林说得很艰难。
晶晶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长了东西?什么东西?严重吗?”她的声音都在抖。
“是子宫肌瘤,良性的。”我赶紧解释,“就是个小手术,切了就好了,你别担心。”
“小手术?”晶晶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妈,你肚子都那么大了,怎么可能是小手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是怕你担心吗?”我看着她哭,心都碎了。
“我担心,我就不是你女儿了吗?这么大的事,你们俩合起伙来瞒着我!”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沙发,“你们把我当外人吗?”
“晶晶,你别这样,你妈也是为你好。”老林在一旁笨拙地安慰着。
“为我好?为我好就是生病了都不告诉我?要不是你们今天说,你们是不是打算等手术做完了再通知我?”
我和老林都沉默了。
因为,我们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
那天晚上,晶晶跟我们发了很大的脾气。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在生我们的气。
她是在气她自己,气她作为女儿,却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母亲的异常。
她是在害怕。
怕失去我。
哭过,闹过之后,生活还是要继续。
晶晶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
她开始像个大人一样,安排所有的事情。
她给单位请了假,说要全程陪着我。
她给安安买好了奶粉,拜托她婆婆暂时帮忙照顾几天。
她上网查了各种手术后需要注意的事项,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我既心疼,又欣慰。
我的女儿,真的长大了。
住院那天,是晶晶和老林一起送我去的。
病房是双人间的,同病房的是一个比我年轻几岁的女人,也是做的同样的手术。
她丈夫陪着她,两个人有说有笑的,看起来很轻松。
相比之下,我们这一家子,气氛就显得有些凝重。
晶晶一直在忙前忙后,给我铺床,整理东西。
老林则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眉头紧锁。
我知道,他们都在紧张。
其实,我自己也紧张。
手术前一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睡。
我躺在病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和隔壁床传来的轻微的鼾声,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事。
那些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被我深深埋在心底的事。
我又想起了那种感觉。
那种身体里孕育着一个新生命的感觉。
沉甸甸的,充满了希望。
但其实,在晶晶之前,我还有过一个孩子。
一个儿子。
他只在这个世界上,停留了短短的七天。
这件事,除了我和老林,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甚至连我们的父母都不知道。
那是我心里,最深最深的一道疤。
一道我从来不敢触碰的疤。
那时候,我和老林刚结婚不久,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
条件很苦。
但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还是很高兴。
老林也很高兴,他每天下班回来,都会趴在我的肚子上,听半天。
他说,他要当爸爸了。
怀孕的过程很顺利。
除了早期有点孕吐,我几乎没受什么罪。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就像现在这样。
只不过,那时候的隆起,是柔软的,是温暖的,是充满了生命力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是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肿块。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发动了。
老林慌慌张张地借了一辆三轮车,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生得很顺利。
是个男孩,六斤八两。
他很健康,哭声特别响亮。
医生把他抱到我面前,我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红扑扑的皮肤,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
我给他取名叫“晨晨”,早晨的晨。
希望他的人生,像早晨的太阳一样,充满光明和希望。
可是,他的光明,太短暂了。
出院回家后,我发现晨晨有点不对劲。
他总是哭,哭得声嘶力竭。
而且,他的皮肤,越来越黄。
我以为是新生儿黄疸,没太在意。
那时候,我们也不懂这些。
直到第七天,晨晨开始不吃奶了,浑身发烫。
我慌了,赶紧和老林抱着他往县医院跑。
到了医院,医生一看,就说情况很严重。
是新生儿溶血症。
需要立刻换血。
可是,县医院的血库里,没有合适的血型。
需要去市里调。
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天的时间。
医生说,孩子可能……等不了了。
我当时就懵了。
我跪在地上,求医生,求他救救我的孩子。
老林也红着眼睛,一遍一遍地跟医生说,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救孩子。
可是,这不是钱的问题。
是时间的问题。
那天晚上,晨晨就在我的怀里,慢慢地,没有了呼吸。
他的身体,从滚烫,变得冰冷。
我抱着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夜。
我感觉,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我的一部分,也跟着我的儿子,一起死掉了。
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
我好像是大病了一场。
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老林默默地照顾我。
他把晨晨所有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那个小小的襁褓,那顶小小的帽子,还有他用过的小奶瓶。
他把它们都放进一个木箱子里,锁了起来。
然后,他跟我说,忘了这件事吧,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忘了?
怎么可能忘得了?
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他来过,活生生地来过。
我感受过他在我肚子里的每一次胎动,我亲吻过他温热的额头,我闻过他身上淡淡的奶香。
我怎么能当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是,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假装忘记。
我和老林,谁也不再提起“晨晨”这个名字。
它成了一个禁忌。
一个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两年后,我怀了晶晶。
整个孕期,我都活在巨大的恐惧里。
我怕。
我怕悲剧会重演。
我每天都小心翼翼,连走路都怕踩死一只蚂蚁。
幸好,晶晶很健康。
她出生的时候,哭声嘹亮,手脚有力。
看着她,我那颗死去的心,好像又活过来了一点点。
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晶晶。
我小心翼翼地呵护她,生怕她受一点点委屈。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爱她,就能弥补我对晨晨的亏欠。
我以为,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可是,我错了。
那道伤疤,从来没有愈合过。
它只是被我用厚厚的痂,盖住了。
现在,这个手术,就像一把锋利的刀,要把那层痂,连同我肚子里的肌瘤,一起剜掉。
把那个血淋淋的伤口,重新暴露在空气里。
我害怕。
我真的好害怕。
我转过身,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晨晨,妈妈好想你。
如果你还在,现在也该有三十岁了吧。
你会长成什么样子?
会像你爸爸一样,高大,沉默,还是会像我,爱笑,爱说话?
你会不会也已经结婚生子了?
我的外孙,或者外孙女,会是什么样子?
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手术那天,我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的灯,白得刺眼。
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
麻醉医生在我手臂上扎了一针。
一股冰凉的液体,顺着我的血管,流遍全身。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我好像看到了晶晶和老林的脸。
他们站在手术室门口,看着我。
晶晶在哭。
老林的眼圈,也是红的。
我想对他们笑一笑,告诉他们,我没事。
可是,我的眼皮,太重了,怎么也抬不起来。
……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的傍晚。
晨晨躺在我的怀里,小小的,软软的。
他没有哭,也没有发烧。
他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抱着他,给他唱我唯一会唱的那首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他好像听懂了,咧开嘴,对我笑了一下。
那个笑,像冬日里的太阳,瞬间融化了我所有的悲伤。
我低下头,想亲亲他的额头。
可是,我怎么也够不着。
他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消失在了黑暗里。
“晨晨!”
我大叫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雪白的天花板。
“妈!你醒了!”
晶-晶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了。
“水……”我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老林赶紧用棉签蘸了水,湿润我的嘴唇。
“手术……怎么样?”我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这句话。
“很成功,妈,很成功。”晶晶握着我的手,声音哽咽,“医生说,瘤子已经全部切除了,是良性的。”
我松了口气。
麻药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我的下半身,一点知觉都没有。
但我能感觉到,我的肚子,平了。
那个沉甸甸的、硬邦邦的东西,不见了。
它被拿走了。
连同我心里那个,埋藏了三十年的秘密,好像也一起,被掏空了。
我感觉好累,好累。
我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病房里只开了盏小小的壁灯,光线很昏暗。
晶晶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
老林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动了动,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我“嘶”地吸了口凉气。
老林立刻抬起头。
“醒了?要不要喝水?”
我摇摇头。
“晶晶呢?”
“睡着了,这丫头,守了你一天一夜,眼睛都没合一下。”老林的声音里,满是心疼。
我看着晶晶的睡颜,心里一阵发酸。
“老林,”我轻声叫他。
“嗯?”
“我刚才……梦到晨晨了。”
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老林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三十年了。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提过这个名字。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
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说:“我也梦到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原来,他也没有忘记。
他只是,把那份思念,藏得比我更深。
“他对我们笑,”我哽咽着说,“他长得……真好看。”
“嗯。”老林的声音,也带了哭腔,“像你。”
我们就这样,在昏暗的病房里,第一次,坦然地,谈论着我们那个只活了七天的儿子。
我们说起他响亮的哭声,说起他柔软的头发,说起他小小的、攥紧的拳头。
我们把三十年来,所有不敢说出口的思念,都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我们俩,都泣不成声。
趴在床边的晶晶,被我们的哭声惊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我们俩的样子,吓了一跳。
“爸,妈,你们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
我摇摇头,拉住她的手。
“晶晶,妈妈……有件事,想跟你说。”
我看着她,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是时候了。
是时候,把那个秘密,告诉她了。
我把晨晨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晶晶。
我讲得很慢,很平静。
就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是,我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晶晶安静地听着。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
那温度,透过我的皮肤,一点一点地,传到我的心里。
当我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窗外,传来几声零星的虫鸣。
“所以……”晶晶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还有一个哥哥?”
我点点头。
“他叫……晨晨?”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滚烫。
“妈……”她抬起头,看着我,满眼都是心疼,“这些年,你……辛苦了。”
就这一句话,我三十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苦,好像都在这一瞬间,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抱着她,放声大哭。
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老林也走过来,伸出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抱住了我们母女俩。
我们一家三口,在那个寂静的夜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感觉,我身体里那个被掏空的洞,正在被一种温暖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填满。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晶晶开车,老林坐在副驾驶。
我坐在后排,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恍如隔世。
回到家,一开门,就听到了安安的哭声。
我婆婆抱着他,正在客厅里焦急地踱步。
“哎哟,你们可算回来了,这小祖宗,从早上就开始哭,奶也不吃,谁抱都没用。”
我一听,心都揪起来了。
“我来抱抱。”
我走过去,从婆婆怀里接过安安。
说也奇怪,小家伙一到我怀里,立刻就停止了哭泣。
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小嘴一撇一撇的,委屈极了。
我抱着他,轻轻地晃着,嘴里哼起了那首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安安在我的怀里,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他把小脸贴在我的胸口,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看着他恬静的睡颜,心里一片柔软。
晶晶走过来,从后面轻轻地抱住我。
“妈,”她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以后,我们一起爱他。”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说的“他”,不仅仅是安安。
还有晨晨。
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点点头:“好。”
我的病,好得很快。
伤口愈合得很好,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
我的肚子,又恢复了平坦。
我又能弯腰抱起我那胖乎乎的大外孙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和老林之间,话变多了。
我们不再刻意回避那个话题。
有时候,看到安安某个可爱的瞬间,我会跟他说:“你看,安安这个样子,跟晨晨小时候真像。”
老林会点点头,说:“是啊,眼睛像。”
我们说起晨晨的时候,不再是悲伤,而是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怀念。
晶-晶也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照顾的小女孩了。
她变得更成熟,也更体贴。
她会记得提醒我按时吃药,会抢着干家里的重活。
她会抱着安安,跟他说:“安安,你要记住,你有一个舅舅,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有一天,晶晶下班回来,递给我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盒子。
“妈,送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条项链。
项链的吊坠,是一个小小的,可以打开的相框。
相框的一边,是安安的百日照。
另一边,是空的。
“这是……”我不解地看着她。
“我找人把晨晨哥哥那张唯一的小脚印照片,缩印成了最小的尺寸,明天就能拿到了。”晶晶说,“我想,让他和安安,一起陪着你。”
我的手,开始发抖。
那张小脚印的照片,是晨晨留在世上,唯一的痕迹。
它和晨晨的其他遗物一起,被锁在那个木箱子里,三十年了。
我从来没有勇气,再打开看一眼。
“晶晶……”我的声音哽咽了。
“妈,”她握住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他不是你的伤疤,他是你的孩子。你不用再把他藏起来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让老林,把那个锁了三十年的木箱子,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箱子上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老林用钥匙,打开了那把生了锈的锁。
“吱呀”一声,像是打开了一段尘封的岁月。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晨晨的东西。
那件小小的、洗得发白的襁褓。
那顶用毛线织的、小得只能套住一个拳头的小帽子。
那个小小的、已经泛黄的奶瓶。
还有那张,印着一个小小的、乌青的脚印的卡片。
我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那些东西。
三十年了。
它们还在这里。
好像,我的儿子,也还在这里。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把那张小脚印的卡片,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交给了晶晶。
第二天,晶晶把缩印好的小照片,镶嵌进了那个吊坠里。
我戴上那条项链。
吊坠贴在我的胸口,冰凉的金属,很快就被我的体温捂热了。
我感觉,我的两个孩子,都回到了我的身边。
一个,在我怀里。
一个,在我心里。
他们都好好的。
我也,好好的。
那场手术,拿走了我身体里的一个肿瘤。
却也,治好了我心里,长了三十年的病。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病,我是不是会把那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我是不是会永远活在对过去的悔恨和对未来的恐惧里?
也许,生命中所有的磨难,都是一种变相的礼物。
它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逼着我们去面对,去放下,去和解。
然后,让我们以一种更好的姿态,继续走下去。
现在,我每天的生活,都很简单。
早上起来,给一家人做早餐。
然后,带着安安去楼下的小公园散步。
安安已经会走路了,走得歪歪扭扭,像只刚学会飞的小鸟。
他喜欢追着鸽子跑,一边跑,一边咯咯地笑。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身上,像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我的胸口,挂着那条项链。
吊坠里,晨晨的小脚印,和安安的笑脸,紧紧地挨在一起。
我伸出手,摸了摸那个吊坠。
心里,一片安宁。
我知道,我的人生,曾经有过一个巨大的缺口。
但现在,它被爱,填满了。
我的两个孩子,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我。
而我,也要好好地,爱着他们,爱着这个,我好不容易才重新拥抱的世界。
风吹过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不远处,晶晶和老林正并肩走过来。
晶晶对我挥挥手,脸上带着灿烂的笑。
老林也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原来,幸福,就是这个样子的。
它不是惊天动地的誓言,也不是轰轰烈烈的爱情。
它就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在一起。
就是,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你爱的人,都在你身边。
我低下头,亲了亲胸口的吊坠。
“晨晨,安安,”我轻声说,“妈妈爱你们。”
然后,我抬起头,迎着阳光,朝着我的家人,大步走了过去。
我的身后,是长长的影子。
我的前方,是暖暖的阳光。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来源:聪慧山雀67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