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分家的那天,天阴得厉害,乌云跟被人打翻的墨汁似的,一坨一坨压在屋顶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分家的那天,天阴得厉害,乌云跟被人打翻的墨汁似的,一坨一坨压在屋顶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爸坐在堂屋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主位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烟雾缭绕里,他的脸像一块被岁月侵蚀得厉害的老树皮,沟壑纵横。
桌子这边是我,那边是我哥。
我老婆紧紧挨着我,手心里全是汗,那点湿漉漉的凉意,顺着我的胳膊一直钻进心里。
我哥翘着二郎腿,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爸,话我就说明白了,”他把烟蒂摁在桌上,发出“滋”的一声,“城东那套新房,三室两厅,精装修,家电齐全,我跟丽丽结婚要用。老宅子这边,就留给弟弟吧。”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凭什么?”我梗着脖子,声音因为愤怒有点发抖,“新房买的时候,我也掏了钱的!虽然不多,那也是我的血汗钱!”
我哥冷笑一声:“你那点钱算什么?大头是我出的,房本上写的也是我的名字。按理说,这房子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现在分给你老宅,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
是,房本上是他名字。当初买房的时候,我刚工作,手头紧,只凑了五万块。我哥当时拍着胸脯说,都是亲兄弟,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先写我名,以后少不了你的。
现在,这话就跟放屁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我爸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老大说的……也有道理。你们两个,总要有个先来后到。老大要结婚,是正经事。”
这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我爸,一向偏心我哥。
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都是先紧着他。
我以为,在分家这种大事上,他至少会做到一碗水端平。
我错了。
我看着我爸那张躲闪的脸,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
争什么呢?
在这个家里,我好像一直就是个外人。
“行。”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老宅我要了。”
说完,我拉着老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家。
外面的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我老婆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
我们结婚两年,一直租房子住。本以为这次分家,能有个自己的窝,没想到……
回到出租屋,岳父的电话就打来了。
岳父是个沉默寡言的木匠,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性子也跟木头一样,直来直去,但内里,比谁都结实。
电话里,他没多问,只说:“晚上带小静回来吃饭。”
饭桌上,岳母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没什么胃口,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
岳父喝了口酒,放下杯子,看着我,突然问:“听说,你选了老宅?”
我心里一抽,那股委屈又涌了上来,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嗯。”
“挺好。”岳父说。
我愣住了。
挺好?
所有人都觉得我吃了大亏,是个傻子,他居然说挺好?
我老婆也奇怪地看着她爸。
岳父没理会我们的惊讶,自顾自地说:“那老宅子,有些年头了。你爸他们搬过去的时候,你才刚会走路。里面的东西,别急着扔,也别请人收拾。”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很深邃,像古井里的水。
“你自己,一个人,慢慢收拾。从你小时候住的那个房间开始。”
他的话很奇怪,像个谜语。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没好气地说:“爸,那破房子,不推倒重建就不错了,还收拾什么?”
岳est父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听我的,没错。”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岳父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潭的心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为什么?
他为什么让我这么做?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老宅。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发出“咔哒”一声,像是打开了一段尘封的时光。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
阳光从布满蛛网的窗户里挤进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一切都和我记忆中一样,又好像不一样了。
墙上,还挂着我小时候画的三口之家,画上的人笑得歪歪扭扭,太阳被涂成了绿色。
桌子上,摆着一个缺了角的陶瓷杯,那是我爸最喜欢用的。
角落里,那台黑白电视机,屏幕上蒙着厚厚一层灰,仿佛还能映出当年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西游记》的影子。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酸、涩、胀、痛,五味杂陈。
我按照岳父说的,走进了我小时候的房间。
房间不大,一张木板床,一个掉漆的书桌,一个大衣柜。
墙上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还珠格格”海报,小燕子的眼睛依旧那么大,那么亮,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
我把书桌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拿下来,擦干净,再放回去。
一本本小学课本,上面满是我的涂鸦。
一个铁皮文具盒,打开来,里面还有几根用得很短的铅笔,和一个断了腿的变形金刚。
我拿起那个变形金刚,心里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记得它。
这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求了我妈好久,她才给我买的。
那时候,这一个玩具,要花掉她小半个月的工资。
我哥也有一个,比我的更大,更威风。
有一天,我们俩因为抢电视看,打了一架。
我哥没打过我,就把我的变形金刚给摔了。
我哭得天昏地暗。
我妈下班回来,知道了,没骂我哥,也没骂我。
她只是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男孩子,不能为这点小事哭鼻子。东西坏了,可以再买,兄弟的情分,坏了就不好补了。”
然后,那天晚上,我看见我妈在灯下,拿着胶水,一点一点地,想把那条断了的腿粘回去。
灯光昏黄,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她没粘好。
那条腿,还是断的。
后来,我长大了,有了新的玩具,就把这个坏了的变形金刚给忘了。
没想到,它一直在这里。
在我的书桌里,静静地躺了十几年。
我捏着它,手心发烫,眼眶也跟着发烫。
我继续收拾。
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是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我妈的嫁妆。
我小时候总想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宝贝,我妈总是不让,说这是她的秘密。
钥匙呢?
我翻遍了整个房间,都没找到钥匙。
我想把它撬开,但又觉得,这是对母亲的一种不敬。
算了。
我把盒子擦干净,放在一边。
接着,我开始整理那个大衣柜。
一打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混合着旧棉絮的气息涌了出来。
里面挂着几件我小时候的衣服,洗得发白,但很干净。
有一件蓝色的小棉袄,袖口上还用红线绣着我的名字。
我记得这件棉袄。
是我妈一针一线给我缝的。
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新棉花,我妈就把旧被子拆了,把里面的棉花掏出来,重新弹,重新絮。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穿着这件棉袄,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同学都笑我的衣服土,我却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好看的衣服。
因为,上面有妈妈的味道。
我把那件小棉袄抱在怀里,脸埋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没有了当年的味道,只剩下时间的尘埃。
可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天,被我妈紧紧地抱在怀里。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蓝色的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这是怎么了?
不就是收拾点旧东西吗?怎么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了?
我擦了擦眼睛,继续干活。
衣柜的最底下,压着一个相册。
红色的塑料封面,已经有些发脆了。
我拍了拍上面的灰,翻开。
第一页,是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我爸还很年轻,头发乌黑,抱着我哥。我妈扎着两个辫子,笑容温婉,抱着还在襁褓里的我。
那时候的我们,笑得那么开心。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我满月,我周岁,我第一次上幼儿园,我第一次戴上红领巾……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记忆的门。
那些我以为早就忘了的,被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往事,又一幕一幕地,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有一张照片,是我和我哥在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下拍的。
我骑在他脖子上,手里举着一个刚摘下来的柿子,笑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
我哥仰着头,也看着我笑。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我们身上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那棵柿子树,是我出生那年,我爸亲手种的。
他说,希望我像这棵树一样,结结实实地长大。
每年秋天,树上都会结满红彤彤的柿子,像一盏盏小灯笼。
我妈会把柿子摘下来,做成柿饼。
那甜丝丝,软糯糯的味道,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可后来呢?
后来,我长大了,我哥也长大了。
我们开始为了一件新衣服,一个新玩具,一句父母的夸奖,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不再一起爬树,不再一起分享一个柿子。
那棵柿子树,好像也随着我们的长大,慢慢地,被我们遗忘了。
我合上相册,心里堵得难受。
我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待了一整天。
从日出,到日落。
我没有觉得累,反而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一点一点地填满了。
晚上回家,我老婆看我眼睛红红的,吓了一跳。
“怎么了?在老宅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把那个断了腿的变形金刚拿出来,给她讲了那个下午的故事。
她听完,也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其实,妈一直都最疼你。”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只是,我被这些年所谓的“公平”蒙蔽了双眼,被生活的压力磨平了心性,我忘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老宅。
这次,我收拾的是我爸妈的房间。
他们的房间,比我的更简单。
一张双人床,一个五斗橱,一把摇椅。
我妈有风湿,一到阴雨天,腿就疼得厉害。
我爸就给她买了这把摇椅,说让她没事的时候,坐在上面摇一摇,能舒缓一些。
我妈嘴上说他浪费钱,可我好几次都看见她坐在摇椅上,手里织着毛衣,脸上带着笑,轻轻地摇啊摇。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么安详,那么美好。
我走到那把摇えて椅前,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扶手。
冰凉的,光滑的。
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我妈的温度。
我坐在上面,学着她的样子,轻轻地摇晃起来。
“咯吱,咯吱。”
摇椅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像一首古老的歌谣,把我带回了遥远的过去。
我开始整理那个五斗橱。
第一个抽屉,是我爸的。
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一个刮胡刀,还有一本《毛主席语录》。
第二个抽屉,是我妈的。
一些针头线脑,几块舍不得用的香皂,还有一个小铁盒。
我打开铁盒,里面是一沓信。
信封已经泛黄,字迹却很清晰。
是我爸写给我妈的。
那时候,我爸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
他就用写信的方式,跟我妈交流。
信里,写的都是些家长里短。
“家里的猪长膘了吗?”
“孩子们的学费够不够?”
“你的风湿好点了吗?要记得按时吃药。”
……
没什么甜言蜜语,却字字句句,都透着一个男人对家庭的责任,对妻子的关心。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眼泪又忍不住了。
我一直觉得,我爸是个不善言辞,甚至有些冷漠的人。
他对我,总是很严厉,很少有笑脸。
我以为,他不爱我。
现在我才知道,他的爱,都藏在这些朴实的文字里,藏在那些为这个家奔波的日日夜夜里。
他不是不爱,只是爱得深沉,爱得无声。
五斗橱的最后一个抽屉,是锁着的。
又是锁。
这个家里,到底有多少秘密?
我试着用发夹去捅,没用。
我有点烦躁,干脆用力一拉。
“哐当”一声,抽屉被我拽了出来,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是一些票据。
粮票,布票,油票……
还有一沓厚厚的医院缴费单。
最上面一张,写着我妈的名字。
诊断结果是:胃癌晚期。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会……
我妈走的时候,他们告诉我,是突发心脏病。
怎么会是胃癌?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些缴费单,一张一张地看。
日期,是我上大学那一年。
我记得,那一年,我妈瘦得特别快。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是减肥。
我记得,那一年,她总是说胃不舒服,吃不下东西。
我让她去医院看看,她说,是老毛病,不要紧。
我记得,那一年,我爸总是唉声叹气,偷偷地抹眼泪。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是想我了。
原来,他们都在骗我。
他们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为我编织了一个安稳的大学生活。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儿子,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像个傻子一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安宁。
我拿着那些缴费单,蹲在地上,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嚎啕大哭。
心,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
我恨。
我恨我爸,恨我哥,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我更恨我自己。
恨我自己的粗心,恨我自己的不孝。
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
如果,我能多一点关心……
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
我在那个房间里,哭了很久很久。
哭到最后,眼泪都干了,只剩下胸口一阵阵的抽痛。
我慢慢地,把那些缴费单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叠好,放回抽屉里。
然后,我站起来,走出了那个房间。
院子里,那棵柿子树,叶子已经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显得有些萧瑟。
我走到树下,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抬头,是灰蒙蒙的天。
和分家那天,一模一样。
我突然想起了岳父。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不然,他为什么会说出那番奇怪的话?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岳父的声音,依旧沉稳。
“爸,”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我……我都知道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你妈走之前,特意嘱咐过我们,谁都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三个字。
“她说,你那时候正在考研的关键时期,不能分心。她说,她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让你安安心心地,走好自己的路。”
岳父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你爸,他不是不疼你。他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他觉得,是他没用,没能把你妈留住。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这些年,他过得也很苦。”
“那……我哥呢?他也知道吗?”
“他知道。你妈住院那段时间,都是他在医院跑前跑后。为了给你妈凑手术费,他把他准备结婚的钱,都拿了出来。这也是为什么,你爸在分家的时候,会把新房分给他。你爸觉得,亏欠他太多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住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所以为的偏心,背后是这样的真相。
原来,我所以为的冷漠,背后是这样的深情。
原来,我所以为的理所当然,背后是这样的牺牲。
我,都错怪他们了。
我这个混蛋!
我挂了电话,在柿子树下,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把这个老宅子,重新修葺一下。
不是为了卖钱,也不是为了赌气。
而是为了,守护这些珍贵的记忆。
为了,给我那漂泊了太久的心,找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老宅的改造中。
我没有请装修队,所有的事情,都亲力亲为。
我把院子里的杂草,一根一根地拔掉。
我把屋顶的漏雨,一点一点地补好。
我把斑驳的墙壁,一遍一遍地粉刷。
岳父知道了,什么也没说,只是隔三差五地,会带上他的工具箱过来,帮我打打下手。
他是个老木匠,手艺精湛。
在他的帮助下,那些被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的门窗,桌椅,都焕然一新。
我老婆,也每天下班后就过来,给我做饭,陪我聊天。
有时候,看着我们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她会笑着说:“感觉,我们现在才像是在过日子。”
是啊。
以前,我们总是在追逐。
追逐更高的薪水,更大的房子,更快的车子。
我们以为,那就是幸福。
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幸福,不是你拥有多少,而是你珍惜了多少。
是三餐四季,是两人一屋,是清晨的粥,是黄昏的灯。
是那些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却能让你心安的,点点滴滴。
有一天,我在清理院子角落里的杂物时,发现了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
我想起了我妈那个上了锁的嫁妆盒,还有那个锁着的五斗橱抽屉。
这个家里,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用锤子,把铁盒子撬开。
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
而是一沓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
是一本存折,和一把钥匙。
存折上,户主是我妈的名字。
我翻开,看到上面的数字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二十万。
整整二十万。
我妈,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我拿起那把钥匙,翻来覆去地看。
很小,很别致,像是开某个小锁的。
我突然想起了我妈那个嫁妆盒。
我冲进屋里,拿出那个木盒子,把钥匙插了进去。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首饰或者钱财。
只有一本日记,和一封信。
信,是写给我的。
字迹娟秀,是我妈的笔迹。
“吾儿,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应该已经不在了。请不要难过,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妈这辈子,没什么文化,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妈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过一辈子。”
“盒子里这本存折,是妈给你攒的。不多,是你将来娶媳妇的本钱。妈知道,你爸那个人,死要面子,就算家里再难,也不会跟人开口。这笔钱,你收好,别让他知道。”
“妈知道,你一直觉得,我们偏心你哥。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不疼的道理?只是你哥,性子憨直,为人老实,我们总怕他在外面吃亏,所以,不免多叮嘱几句,多照顾一些。你呢,从小就聪明,有主见,我们觉得,你能照顾好自己。”
“是我们错了。我们忽略了你的感受。妈在这里,跟你说声对不起。”
“吾儿,妈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你和你哥这两个儿子。最遗憾的事,就是不能看着你成家立业,不能帮你带孩子了。”
“以后,要好好听你爸的话,要和你哥,好好相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勿念。母字。”
信,很短。
我却看了很久很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拿起那本日记。
日记,是从我上大学那天开始写的。
里面,记录的都是我的点点滴滴。
“今天,儿子去上大学了。看着他背着行囊远去的背影,我这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他在学校,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儿子打电话回来了,说他评上了奖学金。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我的儿子,就是有出息。”
“今天,胃又疼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情况不太好。我没敢告诉老头子和孩子们。特别是小儿子,他正在准备考研,不能让他分心。”
“化疗太难受了,吃什么吐什么。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我不敢照镜子。我怕看到自己那副鬼样子。”
“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有好多事没做。我还没看到我儿子娶媳-妇,我还没抱上孙子……”
“今天,我把这些年攒的钱,都取了出来,存到了一个新的存折上。这是我留给小儿子的。我怕我走了以后,老头子他们,会把这钱拿去给我办后事。不行,这钱,是给我儿子娶媳妇用的。”
“我把存折和嫁妆盒的钥匙,都放到了院子角落的那个铁盒子里。我希望,有一天,我的儿子,能自己找到它。那时候,他应该已经长大了,应该能明白,我这个做母亲的,一片苦心了。”
……
日记,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我合上日记本,泪流满面。
原来,我妈早就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她用她最后的气力,为我铺好了未来的路。
她把所有的苦,都自己扛了。
把所有的爱,都留给了我。
而我,却还在为了一套房子,跟自己的亲人,争得头破血流。
我真是,混账到了极点。
我拿着存折和日记,找到了我爸和我哥。
他们当时正在新房里,商量着婚礼的细节。
看到我,我哥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我爸,则是直接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我哥拿起那本日记,翻了几页,脸色就变了。
他抬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爸,也拿起了那本存折。
当他看到上面的数字时,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这是……”
“是妈留给我的。”我平静地说,“她说,是给我娶媳-妇用的。”
“啪”的一声,存折掉在了地上。
我爸,这个在我印象中,一辈子都没流过几滴眼泪的男人,突然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压抑的,痛苦的哭声,从他的指缝里,传了出来。
我哥,也红了眼眶。
他走到我面前,一拳打在我的肩膀上。
不疼。
“你这个混蛋!”他骂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些东西拿出来?”
我看着他,也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是啊,我就是个混蛋。”
那天,我们三个人,在新房的客厅里,说了很多话。
说了这些年,彼此的误解,彼此的委屈,彼此的牵挂。
说到最后,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哭得像个孩子。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雨水,冲刷着这个城市的喧嚣和尘埃。
也冲刷着,我们心里的,隔阂与伤痛。
那二十万,我没有要。
我把它,交给了我哥。
我说:“哥,这钱,你拿着。就当是,妈提前给你的新婚贺礼。”
我哥说什么也不肯收。
最后,我爸拍了板。
“钱,一人一半。谁也别争了。”
他看着我们,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以后,你们兄弟俩,要相互扶持,相互帮助。别再像以前一样了。”
我和我哥,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宅的改造,还在继续。
只是,现在,不再是我一个人了。
我哥一有空,就会过来帮忙。
我爸,也把他的那些宝贝农具,都搬了过来,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块小菜地。
他说,要种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那些菜。
我老婆和我嫂子,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闺蜜。
她们会一起,研究菜谱,讨论育儿经。
那个曾经冷清的院子,又重新充满了欢声笑语。
秋天的时候,那棵柿子树,又结满了红彤彤的果子。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树下,吃着甜甜的柿子,聊着天。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突然明白了岳父的用意。
他不是让我去寻找什么宝藏。
他是想让我,通过自己的双手,去重新找回那些,被我遗忘的,最珍贵的东西。
是亲情,是记忆,是爱。
这些,是再多的金钱,再大的房子,也换不来的。
结局是什么?
结局就是,我哥结婚了。
婚礼,就在我们改造好的老宅里办的。
那天,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我爸穿着一身新衣服,满面红光地,招待着客人。
我哥和我嫂子,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看着他们,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敬酒的时候,我哥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他的眼睛,红红的。
“弟,”他哽咽着说,“谢谢你。”
我笑着,捶了他一拳。
“说什么呢?我们是兄弟。”
我们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酒很辣,一直辣到心里。
但,是暖的。
后来,我用我那一半的钱,加上这些年的积蓄,在老宅旁边,又盖了一栋小楼。
和我哥,成了邻居。
我们两家的院子,中间只隔了一道矮矮的篱笆墙。
孩子们,可以随时,跑来跑去。
我爸,就在我们两家之间,来回地住。
今天,在我家吃饭。
明天,去我哥家睡觉。
忙得不亦乐乎。
他说,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看着我们兄弟俩,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
是啊。
家,是什么?
家,不是那个钢筋水泥的壳子。
而是,有亲人在的地方。
是那个,无论你走了多远,飞了多高,都永远为你亮着一盏灯的,地方。
我常常会想起,分家那天,那个阴沉的下午。
我以为,我失去了一切。
现在我才知道,那不是失去,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获得。
我失去了一套新房,却找回了一个家。
这个结局,不震惊。
但,它很温暖。
温暖得,足以,抵御这世间所有的,风霜雨雪。
我站在老宅的院子里,看着那棵柿子树。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那些古老的,关于家的故事。
我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叶子。
叶子的脉络,清晰可见。
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着,无法割舍的,根。
而我的根,就在这里。
在这个,充满了爱与回忆的,地方。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