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姓许,姓许的里头最不许事的那个许,我五十九,河南郑州人,在二环外一栋老小区里住一个六楼边角小单间,窗户外面就是通信塔的白杆子。
我姓许,姓许的里头最不许事的那个许,我五十九,河南郑州人,在二环外一栋老小区里住一个六楼边角小单间,窗户外面就是通信塔的白杆子。
我以前是配货司机,货车后面装过电扇、床垫、玻璃水瓶子,冬天手背冻裂了像树皮,都是那时候留下的纪念照片。
我拿每月一千四百七十的退休金,扣完医保那点儿,从来不够我该吃的血压药,还不够房租一半。
这房子不是正经出租,是楼道里一个小仓房,我跟物业的老赵说了两个月,他说你别老说租,我就算借你,你少闹点事行不行。
我说行,我最怕的就是事。
我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叫雷子,女儿叫瑜,名字听着都带点风,实际都是普通人,普通到你在公交车上刷卡的时候遇见那类的。
雷子三十三,买了房,房贷像抓着他的脖子不撒手,他老婆阿敏爱整洁,话也干净利落,我第一次去他们家,她就拿消毒湿巾擦了擦茶几,又悄悄擦了我坐过的地方。
她不是坏人,她就是紧,她脑子里数字整齐到一块块放抽屉里,谁能往里面多塞一张票据她就心里不舒服。
我理解她,我就是看着都不舒服。
瑜这孩子十八岁就出去了,跑青岛、跑苏州、跑到厦门去做前台,又去饭店做领班,现在在一家小型广告公司,我没弄明白她到底干嘛,反正她发朋友圈的时候,总是“打卡今日份忙碌”,底下是咖啡和电脑屏幕。
她爸我,在她眼里是个半透明的老东西,来回晃。她给我打电话的次数不多,每次都在她骑共享单车的时候,风声把她讲话吹得没音,她总是说爸我马上开会,你别再老喝浓茶了。
我不喝茶,我喝大白开。
我在楼道里放的电磁炉上烧水的时候,楼上老冯下来扔垃圾,看见我这个角落,就说老许你这叫啥,叫窝。
我说叫窝就窝吧,窝也能挡风。
他叼着烟一笑,说你这么活着,雷子那边不管你?
我说管,他把我身上的那层衣服给我买了,去年冬天,我腰不敢弯,那边一件羽绒服就给我寄来了。
他噗嗤笑,说你这叫管?你心里就一盘好白菜,谁给你放了两瓣蒜你都觉得是爱。
我不跟他争,我知道他心里有一盘大骨头,他儿子给他买了电动按摩椅,他就坐那椅子上悠悠地摇腿。
我啊,不是没想过去养老院,我拿着那一百七十块的现金,一路走到社区旁边的那个“静老之家”,门口挂着横幅,说“温暖每一位老人”。
我进去,前台小姑娘说三千八一个月,标准间,四千五带护理,单间没有,大爷您这边能做自理吗。
我说我能做,我做过司机,倒车的镜子都能自己看,做饭也能,洗衣服更能。
她客气地点头,说那就三千八,你要是办半年我们有优惠。
我笑笑,说我不是来办的,我就是来看看温暖到底是什么价。
她笑也不笑,说您也别这么说,您看我们这设施,都是新的,温暖也是要花钱的。
温暖要花钱,我没钱,那我就不在这温暖了。
我出来的时候,门口那老柳树叶子都黄了,这个地方连风都比别的地方紧,我裤腿里嗖嗖地进。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这辈子吧,就是贴着墙走的命,风往哪里吹,我就往哪边靠。
你问我为什么儿女不赡养,是不是他们不孝?不孝这个词太重了,压死人的。
我说得再直一点,孩子们都是在自己的泥里爬行的人,他们看你不是不看,他们看你的时候也在看自己,怕被你拖进去。
你一个老头,倒下去很轻,拉起来很重。
我能理解,但理解不代表我非得躺着。
我回到那窝里,拿出一个小本,封面是电缆厂发的“安全生产手册”,我把里面空白页翻出来,写第一行字——不靠谁,靠点啥。
靠啥不是靠气性,是靠能兑换的东西。
我想起前几天在社区食堂里听人说的“时间银行”,你去志愿服务,积累时长,能换来别人给你做饭、陪诊、清洁,那时候我听见就像听见楼上有人在搞装修,我知道有动静,但没细看。
我第二天上午去居委会找个姓马的,马姐,她见到我笑着说老许你又来蹭空调啊。
我说不是,我来存个东西,叫时间。
她愣了一下,转身去取一叠材料,说你要志愿?有志愿者服,我们现在搞一个“守望相助”的项目,你帮人买药、陪诊、看家,我们给你登记时长,年底能兑换护理包。
我问护理包是啥,她说是志愿站提供的服务,免费上门一次,洗个澡、理个发、打扫一回屋子,简单的。
我看着那红色的袖章,又看着她桌上放的一套木梳子,心里突然踏实了一点。
我当然不是为了梳子,我是为了把自己撑起来,让孩子们看到我不是个软牌子,风一吹就折。
我报名的第一天是去给老魏拿药,他住隔壁的一栋,三楼,楼梯两侧都贴了废旧广告,“清洗地暖”“家庭保洁”“高价回收”,字都掉色了。
老魏的医保卡和处方单都给我,他扯着我的袖子说小许啊,你别给我买贵药,你就按那个医保给我买,我血压是高,血糖也高,我都高,我就缺钱。
我说我按你卡买,给你带回来,顺便把你家的煤气给你看一下,我上次见你烧糊了锅。
他嘴唇微微抖,说唉,我这就是手不快了。
我去了药店,排队的人像串着的饺子,我站在中间听后面一男一女吵,说谁插队谁没素质,我就把我的脚贴着线站。
我拿药出来,装在塑料袋里,回去给他,这个活拿了两个小时,登记到了时间银行,我的小本子里写了第一条——两小时抵一次上门清洁。
我没马上去兑换,我想攒着,攒东西的感觉很久没在我的手上出现了,自从儿子上小学的那几年的粮票没有了之后,我手就空,空着空着,连握拳头都嫌累。
第二项,我去社区食堂帮忙洗碗,这个最简单,思想负担最轻,手接触的是碗,是具体的东西。
厨房里蒸汽把窗户都糊住了,我站在洗碗池边,一大盆油水过来,我就撇、冲,撇、冲,胡师傅在旁边擀面条,一会儿抬眼看我,说老许你这手上有茧,洗不怕。
我说怕,怕滑一下把碗打碎,那我就赔不起。
他笑出声,说你有这个怕,你就细洗,别着急。
中午做的是焖面,西红柿和豆角,胡师傅给我一碗,放了两个大蒜瓣,我边吃边把蒜拿出来,眼前水汽一层层往上升。
吃完我又洗,洗到下午,手背变白,指头尖干,像一块木头磨出来的手柄,我往袖子里缩缩,跟胡师傅说我明天还来。
他抹抹手,说你愿意来就来,来这儿吃饭少,洗碗多。
我回去把志愿时长登记,又把我的电磁炉擦了两遍,抬头看那白杆子,它在风里一点不晃,稳的。
晚上雷子给我打电话,声音里带着抻,我能听出来他在车上,导航说“前方一百米右转”,他就说爸你今天在干嘛,你药吃了没。
我说吃了,我在洗碗,你儿媳妇要是知道你爸在食堂洗碗,她能笑我吧。
他咧嘴一笑,笑声里有机械的哒哒声,说她能,能笑你怎么不去跳舞。
我说跳舞要搭伴,我就不搭,我怕摔,我这腰卡着着呢。
他没接我的话,他问我钱够不够,我说够,别再往我那儿寄了,我这边现在有一个新方法,叫时间银行。
他“哦”了一声,没问细,他脑子里装的是还贷的日期,他说爸我挂了。
我说挂吧,挂吧,挂了都轻松。
挂了之后,我坐在那小电磁炉边上,突然觉得我一直在等待一个什么东西,像等一辆车,车来了我上,上去就走。
第二天,马姐给我安排了一个“看家”的任务,二楼的赵哥,他和老婆出门去探望儿子,家里没人,他家养了一只猫,叫团团,说白猫黑耳朵,容易吓着自己。
我去他们家,换了鞋,猫站在电视柜上看我,眼神像扫射,我说团团你好,我来给你喂猫粮。
猫没说话,它只是绕着花瓶走,我拿小铲子给它添了粮,它吃的时候嘴巴一张一合,像在说话,说的是一点点,不让你听见那种话。
赵哥给我留了清单,五条,第一条不动卧室,第二条不动冰箱里的肉,第三条晚上不在沙发上睡觉,第四条垃圾当天收,第五条猫如果掉毛不要打它。
这五条我都理解,我照做,我在他们家的餐桌边坐了一小时,给马姐发了定位,证明我在这儿看家。
我给团团倒水的时候,它用尾巴扫我的手,这感觉像被一根暗线斜着碰了一下,我吓得差点把水洒了。
你要说这是什么养老方式,别人会笑你,你去看猫你就能养老了?有时候你就是要把自己从一个角度挪到另一个角度,挪一下,你就不是一个在楼道里窝着的老东西了,你是一个既能拿药也能看猫的人。
我不是光看猫,我还去陪诊,冯奶奶腿脚不灵,去省二院内分泌科,她需要人陪她去取号,安抚她怕打针的心。
她握着我的胳膊,握的时候微微发抖,像在握一根湿的木棍,我跟她说不疼,打针这东西,你看针的时候疼,你不看它的时候不疼。
她点头,把头往左偏,她的发夹上有一朵小小的紫花,我觉得这个颜色在医院里特别显眼。
取号排队,坐下等叫号,我和她说她儿子工作忙,她不要见怪,她看我一眼说我不怪,他这么多年已经够我怪的了,我也怪累了。
我笑,说老太太你这话要是拿出去做朋友圈文案,一定爆。
她笑出皱纹,说我没有朋友圈。
医生打了针,开了药,我把她送回去,给她关了窗户,她说你不是我儿子,但你比我儿子还知道我家窗户朝哪边开。
我说你儿子知道,只是他没有时间去做,知道和做是两个东西,都是动词,但一个动在脑子里,一个动在手上。
她叹气,叹得抖,我把她的布鞋放到阳台上,阳光照着,鞋子一点点发暖。
我那天回到“窝”,突然觉得我有一个小地图,这地图不是全城的,而是几个老人的家,一个食堂,一个居委会,一个药店,一个医院,还有一个小区超市,这些点连起来,就是我活着的路线。
我活着的路线不是空,是有人点灯的。
做着做着,我发现我的时长在那个时间银行上越来越多,马姐说老许你换一次上门护理吧,你也享受一下。
我说行,我就换一次洗澡。
护理站的人来的是一个小伙子,二十六七,戴着眼镜,叫小武,他对我说大爷我们先看一下你的电器啊,洗澡的时候别开电磁炉,他的语速很稳,口音是本地的,亲切。
我把衣服脱了,他把水调到恰好的温度,他洗我的背的时候我想起了我小时候在院子里咬曲折的土,那个味道离我很久了,但背上的水温把它带回来一点。
洗完,他把地拖了,把我的电磁炉关了又开,检查它是否能恢复,他做得很细,我说你这服务可以的。
他笑,说我们就是用时间换别人的舒服,也用别人换我们的舒服。
我跟他聊,他说他以前在工厂,工作不稳定,现在做志愿,换时长,跟居委合作,也接一些看护的活儿,谁家需要就去一次。
我觉得他像我年轻时候的我,只是比我更聪明,他不用车,他用人。
我们说到这儿,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以工换住,以技换饭,以力换照料。
这话说出来我觉得像在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
我开始试,社区食堂的胡师傅说后厨缺夜里看锅的人,有时候晚班没接上,汤就糊了,我说我来,我夜里睡得浅,能听得见水响。
他拿了一个钥匙给我一点时间,说你把锅盖拿起来的时候别吓着自己。
夜里两点,我在食堂后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着,锅里的汤在小火里泡,我听着像有人在低声说话,这种声音让我安心,我去楼下超市买了一袋盐,回来加了一小撮,汤的味道就直了。
每天这样两三次,我拿到一碗汤,拿到一个小半夜的坐姿,拿到一个跟自己的对话机会。
雷子不知道,我没跟他说,不是怕他说我,也不怕他笑,我是怕他再把他的“忙”往我身上盖,他盖一次我就少一口气。
你说父子关系听着像血,实际是空的空间,空间里要放东西,放具体的,比如一碗汤,一双鞋,一个钥匙。
我以为我就一直这么过,然而人生最作为的事情就是它总是把你往前推一个跨步。
一个周五,居委会微信群里有个消息:“招募旅居短期志愿者,连云港某寺庙招待所需要义工,两周,包食宿,负责简单清洁与前台接待,有意者联系马姐。”
我看见这条消息的时候刚把电磁炉的插头拔出来,我手里还握着那个插头,突然觉得它很像一个机会的形状。
我给马姐发了“我”,她秒回:“你行吗?”
我回:“我行。”
她用语音说:“老人家你去了别给我添乱啊。”
我说:“我不添乱,我只添水。”
她笑出声,说去吧,跟寺庙的法宁师父联系。
我去火车站买票,硬座,智行给我推荐了几点,我选最早那班,带了一只布袋子,里面放了三件东西:老年机、电磁炉、袜子。
你问我为什么带电磁炉,我说习惯,电磁炉是我的心。
到连云港的时候风里有潮气,寺庙不在景区,在一条半坡的后面,墙上是黄色,每个角都有人刷过漆,刷得略微粗糙,我喜欢这种粗糙。
法宁师父穿着灰色的袍子,看到我就笑,眼睛像两条线,他说许师傅你来了啊,来这边,来这边,我们的客房在后面。
我跟他走,一个院子,一个廊,一个房间,干净,白床单,窗帘微微动,他说我们的要求很简单,来的人不拿供果,不拿供资,只拿他自己需要的食物和水。
我说我拿了电磁炉,他笑,说你拿你心了。
我白天擦桌,傍晚在前台坐,登记来住的人,都是长脸长话的长住客,他们不是游客,他们一来就是两周、三周,看书,打坐,走路,白天不声响,晚上更安静。
我那两周里最喜欢的是夜里风吹过大殿的屋檐的声音,像有人轻轻地扒拉你肩膀,说别怕,我在你后面。
我帮着厨房把菜叶再挑一挑,有些老叶子我不舍得扔,我就拿回来自己做,法宁师父站在门口,说许师傅你不贪,你就是惜。
我说贪是什么,他说是想把本不该拿的拿走,惜是把本应该拿的拿好。
我写了两页的日记,字不太端正,我以前写字的时候都是填收货单,字是只要客户看得懂就行的,那时候老师说工整,现在谁也不说我了,我就自由了。
两周过去,我回郑州,刚到小区,马姐给我发消息,说老许你回来正好,我们要搞一个“抱团互助点”,你来参与一下筹备。
抱团这词我听着有点怕,我怕团里有人挤,但是我也知道我一个人的力量就算攒起来也很容易散,我就走过去。
我们把社区一个老旧活动室借用下来,敞,墙上还有去年挂的“中国好人”的红匾,木地板被擦得有点发光,桌子还是旧的,桌腿两边是白漆。
来了七个人,五男二女,年龄从五十到七十不等,大家各自坐,椅子发出嘣嘣的响。
马姐说:你们要做一个小组,轮流做饭、看病人、看家和清洁,我们给你们一个“互助积分”的小程序,谁贡献就得分,谁需要就扣分,最简单的。
我说最简单这句话是最不简单的,谁把最简单做明白,就是高手。
旁边一个老大爷叫石大,姓石,他经常在小区门口跟人打招呼,他嗓门大,说“得骨,得骨”,我知道他其实想说“得嘞”。
他举手,说我会做饭,要不你们让我做饭,我在工地上用过大锅,我不怕火。
另一个何阿姨说她会理发,家里以前有一嗑,剪刀和推子都还在,她可以给大家剪。
周师傅说我会修电器,我年轻时候在电机厂,看线,看短路,我还能看得清楚。
马老太笑,说我会看人,我一眼能看出那人今天是不是想哭。
小武也在,他说我年轻,我能背人。
我说我会扫地,我扫地不叫扫,我叫拢地,我的地一拢就是一块整的。
这样我们就有了七个小本本,写上各自能做的,贴在墙上,是一张力量的清单。
我们第一天尝试做饭,石大掌勺,锅里一开始锅底粘,他说不是我手不行,是锅不行,胡师傅来的时候看了一眼,说你把火调低,蒸汽再大也不焦。
他调了一下,情况就好了,豆角从硬变软,西红柿的皮在水里蜷着,像一张红花。
吃饭的时候,周师傅说账要记,我们所有的米、面、油、盐都要写上,谁买谁付,月底算一次,账本要透明,谁来谁能看。
我拿起笔写了第一行——今日,十斤面,三斤油,盐三百克,五个西红柿,豆角两斤,猪肉一斤。
这点猪肉是我提出来的,我说我们不吃多,但是要有味,不然老年人容易没精神。
何阿姨看了我一眼,说你还知道这个,她笑笑,拿起盐勺,手上没有抖,她老婆婆的手很稳。
我们吃饭的时候,马老太把筷子夹起来,夹的不是菜,是她眼泪,她说她儿子去年没来看她,她于是把她的照片都收起来了,她说收起来之后她天天睡着了,看不到,就不想了。
我说你这不叫不想,你这叫把想放到一个抽屉里,抽屉关着,不是没东西。
她点头,说你是个会说的人。
我不敢当,我只是路过过很多人的话。
抱团刚起的时候都是好话,都是“我们”、“一起”、“互相”,你到第三天就能看出谁真愿意干,谁是说着乐的。
第三天早晨,大家都来得早,周师傅说今天要换线路,活动室里那个老插排不安全,容易打火。
他坐在地上,拧起螺丝,我在边上给他递,石大去把电源总控关了,何阿姨拿了一个小桶,把碎木屑扫起来。
小武把他有的东西整理出一个工具角,我看那角一半都是旧工具,仍然能用,这是最舒服的东西。
中午,有人敲门,是居委王书记,他来查看我们的安全,他边走边看,说你们这个活动室不是养老院,你们可别把老人住在里面。
我们说我们不住,我们每天来,做完走,没有床,没有住人,他点点头,说这个可以,别让人说你们私自办养老院啊。
我心里一高兴,跟他开了个小玩笑,说那我们就叫“老不老互助站”,他笑,说名儿随你们,只要安全。
事实证明,名儿一点不随我们,很快有邻居来投诉,说你们晚上太吵,八点多还在打锅。
我们马上把晚饭时间改早,把锅盖换成轻一点的,石大脚步也练轻,他平时像一个压路机,现在像一只猫,没谁能那么快就变猫,但他努力了。
我们一点点建立规则,小武说我们要写在墙上,有字才有力,我们就写了那七条:
居住不住,只聚不眠。
贡献有分,需求扣分。
财务透明,账目公开。
安全优先,电器检查。
垃圾当日,地面干净。
对外服务,预约先行。
内部纠纷,当日解决。
这七条写出来,我觉得好像一个新房子的梁架。
外面的世界很快就知道了我们这儿“小组”,有个女儿给她妈报名,让我们接她妈来半天,她说她要去上班,上午不在,她妈一个人在家容易忘了关火,我们就派了一个人去陪。
第一次,何阿姨去,她会和老人说话,她会在心里的软的位置上用手指轻轻点一下,对方就不疼了,她做饭给那个老人,她做的是白粥和咸菜,那老人当天就笑了,说你做的跟我小时候我妈做的一样。
我们监督那个老人关火,建议她把煤气管换新的,周师傅去了换,打了一个铁箍,这样它就不会松。
这样的做法,让我们得到第一笔收入,四十块,女儿转到小程序,我们用这四十块买了两把新扫帚,每个人都拿了一次,拿的时候都笑。
别笑钱少,钱不在少多,钱在它到你手上的时候它的路,它走的是一个我们自己搭的路,路是直的,是合理的,这比你伸手要钱强多了。
雷子知道了我在搞这个,他打电话说爸你别搞,我这心里一抖,我说你怎么说话这么直接。
他说爸你不要把自己累着,年纪大了你就应该享受一点,你去广场跳舞就行,别去搞这种忙忙碌碌的活。
我说我去跳舞跳不起来,我这腰卡,还怕摔,你让我这个班站得稳稳的,我体验到的是事情在我手里变了,它从一个我不能控制的东西变成一个能被我安排的东西,这就是我享受。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你别被人骗,现在骗子多。
阿敏在电话那头小声说了一句,我没听清,像风从杯沿滑过去。
我又说了一句,雷,我有时间银行,我有积分,我有账本,我有规则,骗我的人得经过四层门,我不怕。
他“嗯”了一下,说爸你开心就好。
这个“开心”是他给我发的一个通行证,我拿着它,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它放枕头底下,感觉枕头也软了一点。
我们互助站慢慢扩大,来了几个新老人,有一个老奶奶叫李秀,她特别喜欢说:“我不拖累谁。”她说的时候嘴角往上扬,我觉得她的心是往下拉的,她太怕拖累,怕得她谁都不找。
我拉她的手说你拖累我,我愿意被你拖累,她就笑出声,说你这个人会把话说甜。
我说我不甜,我咸,我做了咸菜。
她吃了一次我做的酸辣藕片,她说好吃,她说许师傅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厨师,我说不是,我年轻的时候是司机,只会开车,开车也要把方向盘握稳,你把锅铲握稳一样的。
我们组里大家会做饭的人一多,就定了一个“味觉轮”,谁做饭谁写两个字评价,酸、甜、辣、咸四个字里选两个,写在墙上,那墙上大半个月后就成了一个味道的地图,路过的人一看就知道今天哪锅饭的味重。
这样的好事一直延续,直到有一天,我们被人找上门,把门敲得急促,像要敲破。
是物业的老赵,他脸宽,眉毛挤在一起,他说你们这个站有人投诉,说你们收钱,你们是不是非法经营。
我说我们收的是象征性的,透明公开,我们不是经营,我们是互助,钱不够三杯奶茶,不是那种我们免费帮人,我们自己也吃不上饭的那种,我们要把我们过得有体面。
他看了账户,说你们每月收的钱不到千,支出也差不多,他哼哼,说你们别扩大就行,你们做小,就当邻里组织,做大就变成了外面说的那个。
我说我们做小,我们只做小,我们够用就行。
他说行,他走了,他不善言辞,但他心里趋利,他看见了我们的本意,他也放心了一点。
就是这个时候,我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难关。
那天早上,我突然觉得头里有一个针,针在我左额斜刺进去,我的眼前一晃,地面往上跳,我紧紧抓住桌面,手里的茶杯倒了,水撒出来。
小武就在旁边,他是个敏感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不对,喊了一声“许叔”,把我扶住,他伸手去掐我的虎口,我觉得他手像火,我就是那个可以被救的人,我一点不反感,我一也不羞,我只是觉得我过去的每一小时没有浪费。
他把我送到医院,一路上他说别睡,他说几遍我都听见了,我就在那听的过程里把我的眼睛往外撑了一下。
急诊、检查、结果,医生说轻微脑缺血,休息、吃药、复查,他用的是标准化的声音,但我听到了里面的分寸,他不是怕他顺嘴说错话,他是在给你一个心的稳板。
我躺在医院的床上,雷子来了,脸上的线条都往里面收,他没有笑,他说爸你怎么不说一声,你怎么老自己扛。
我说我不是自己扛,我有小武,他就是我的儿子之一。
他看了看小武,没有不高兴,这就是那一点点的改变,他承认别人也在你一条线上的。
阿敏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瓶水,她把瓶盖拧开,递给我,我拿了,她没有擦我的杯口,她看着我,眼睛像一个掉在水里的孩子,湿湿的。
她说爸你多说一点你感觉,我们以为你会说,你不说,我们以为你没事,我知道我为了整洁说过一些不整洁的话,我不想你记在心里。
她就是这么直,她直得像一个没弯的钢条,你拿来做房筋最好,她让我觉得房子不会倒。
我住了四天,出院,大家说你就不要做那么多了,你歇一下,马姐也说你歇一下,我说我歇,但不消失。
我拿时间银行换了一次上门护理,让别人给我做饭,给我扫地,我坐在椅子上看他们动,我看他们的动作不是看他们的善,我看他们的专业,专业这个词不是“高大上”,专业就是把事情做成你要求的样子,不多,不少。
我的组这几天也稍微调整,小武多做了一些,何阿姨给我剪了一个短发,说你这个头发轻了,脑子能轻一点,我笑,说我的脑子最重的是我曾经以为自己要把孩子们背在肩上。
她说你现在把他们放下了,你把你的锅端起来了。
我这次差点儿倒逼着儿子认我身边的那几个人,而不是把我放在他家冰箱上的一个隔夜菜,他是有一点理解的,这就够了。
病后,我更坚定了以工换住、以技换饭这个路,我把我的这种路总结成三件套:工具、规则、联系人。
工具,是扫帚、插头、锅铲、推车,具体的东西,我把它们放在一个角,上面贴了我的名字,有人需要就借,借用不等于拿走,拿走就是不回。
规则,墙上的七条只是在纸上,我得把它们落实到每个动作上,谁扫后门,谁管垃圾桶,谁每周看电器,都是人,我们把名字写在纸上,然后按名字做。
联系人,电话和微信,每个人都有一个紧急联系人卡片,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不是什么高科技,但它最有用,小武上次救我就是因为他知道我的联系人的名字叫雷子,他不用问我,他已经在卡片上看见了。
我们还加了一条新规则:每人每三个月去医院做一次小检查,测压测糖,记录在小程序里,数据健康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自己看的,看到就能知道怎么调。
这不难,难的是坚持,我们有人嫌麻烦,我们有人不信医院,我们有人怕花钱,我每次就陪着他们去,站在测量仪器旁边,我把自己的手臂伸进去让他们看看,“这个东西不疼”,这是人的经验,它比答题纸有用。
我们小组有了名,我们没有在网上摆造型,我们就是把门口的牌子写清楚,哪天服务,哪天休息,大家过来一看就知道。
后面的好事不好事同时来,外面有个上门推销的说要给我们老人做讲座,讲什么保健品,我让他先给我听一遍,他说第一堂免费,后面收费,我说我们小组没有钱搞这种,你不需要来,他有点不服,我说我们现在讲的是真正的东西,你的东西是靠嘴说的,你见过我们做饭,你吃过我们的菜吗,你把你东西给我们换两小时清洁看看你愿不愿意,他拒绝,我就把他送走。
骗子不是可怕,他就是说空话,你把他送走就行,关键不是他大不大,关键是你心里是否有一个准,准就是你做事有规则,我们规则里有第三条:“对外服务,先试后固定”,他不试,他就是一步上台唱戏,你就一脚让他下台。
除了骗子,还有一个小事故,那天周师傅给某家老人换电线,插座里有火花,他把手向后狠狠一框,石大以为他要跌,过去一扶,两个人都没事,但这个场面把老奶奶吓得像一条被猫撞了的小狗,我看着,觉得我们要把安全规则再往上提升一点,我打电话给王书记,说我们需要一个电工培训,正规一点,他说可以,他喊了外面的专业电工来给我们听课。
我们坐小板凳听,一个年轻师傅讲一条一条,他讲到最后说:“你们这个站的不容易,你们把对的事情做成了一个时代里很对的方式。”
这话我很喜欢,时代不关注不对的东西,我们这个站就是把事情做得对,让人不用多想,用就用,在这个过程中你也会被别人尊重,这就是一个老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感,你不能拿孩子给你的存在感当永久的,你要自己重新建立一个。
你问我有没有想过搬家,搬去儿子家,我当然想过,不是没有想过,我想着站在他家阳台上看那个小区的灯,灯一圈一圈往外推,感觉世界在我的脚底下,还想喝他家的热水,热水出得快,不停顿。
但我也知道我去那儿的方式不是我喜欢的方式,我喜欢是“我今天想去,去,明天想回,回”,他的事情太满,我的东西拎过去不到一小时就变成他家的东西了,我不想。
我告诉雷子,他听了,没大反对,他只是说爸你有地方住就行,你别那边冷,他给我寄了一个电暖器,箱子很规矩,里面泡沫很厚,我打开的时候那机器像一个白的胖子,我把它放在电磁炉旁边,我的两个心一左一右,我觉得活着有两个心比一个好,一个是热,一个是实。
我们组里也有人的孩子来,我们看到的那对母子让我笑,那孩子一直对她妈说你别动,你别干,你坐着,他怕她摔,他事事替她做,他把他妈变成了一个孩子,他妈不是孩子,她是成人,她眼里闪过去一丝不舒服,但她不说,因为那是她儿子,她出于爱也出于害怕,爱怕让她沉默。
我看了心里就明白,孩子的爱是一种绳子,你不拉,它会拿你的脚趾头缠,你不能剪断,你只能把脚趾头往绳子里松一点,让它绕,绕了几圈,它就不勒得那么紧。
我们后来一起做了一个活动,内容是“老人教年轻人”,我们把会修电的周师傅、会做饭的石大、会理发的何阿姨,请了几个小孩来,他们从学校回来,我们教他们做简单的事情,让他们动,动手,动心。
这一活动把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方式改变了一点,他们不再只感叹“老人辛苦”,他们开始把电线上的胶拿下来,把头发上的碎发扫干净,他们的动作不熟,但他们的心在动,这就是“养老”的一个方式,它不是坐着,它是站起来给别人做事,做事的时候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就重新贴上去了,贴得牢一点。
日子往前走,冬天到了,今年很冷,风不喊,风就是一个安静的东西,它把你骨头的缝里一点点拿走热,我们站在厨房里做饭,石大有时候用手背擦眼角,热气冲到他的眼皮上,他说舒服,他说许,你这个咸菜再做一盆。
我们有了更多的老朋友,有一个叫蔡的,姓蔡,大家叫他老蔡,他住得稍远,骑一个电瓶车来,每次都把车停在楼下的树旁,我们建议他把车停在灯里,他说灯都被人关了,我们就给他做一个白的反光条,让他把车顶上,他一会儿就找到了。
我们不拿钱的时候也可以拿东西,这是人情,我们打成了一个小圈,不是“圈子”,是“圈”,你一笔画出来的,完了又能再画。
我还做了一个新东西,叫“紧急联系卡”,上面写了名字、血型、病史、紧急联系人、医生电话、居委会电话、互助站电话,我眼睛看着这些字,心里觉得有一个保我们命的线,这线不是天给的,是我们自己拉的。
我把这个卡给每个人,我们都放口袋里,有人说这个像以前那劳模奖状,我笑,说奖状是别人给你的,这个是你自己给自己的,这比奖状实用多了。
当然也有意外,有一天周师傅一个老朋友来了,他想借我们的场地办一个老同学会,七八十人,那天我们站里正在做饭,锅里水开,他一说我就觉得不行,那么大阵仗我们安全没法保证,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椅子,他不高兴,说你们这站真不容易,我们不好说拒绝,但我们要说拒绝,我们不能把自己的规则让给别人一小时,我们说你可以去居委会公园的社区大厅,我们的小站只能承载小的,我们不是对外的“大”。
他在门口唠叨了一会儿,最后走了,我知道从这一点起我们就有了一个清晰的边界,有边界才有人格,一个老人的人格不是年轻时候做的,是你老了还在做的,你不是谁的附属,你是你自己的站长。
一年的尾巴绕到我们脚边的时候,我去街边看小贩,卖烤红薯的说这年不好,赤字多,我说赤字是我们每一天自己消化掉的,他说你这么说我都想跟你去做志愿了,又被人叫走,他要卖红薯,他不能丢下他的炉子。
我有时候会在微信里写一些小段,写我们站里的细节,写谁做了哪道菜,谁今天把话说得特别让人想笑,我用的词不讲究,直,我不想拽文,我怕别人看我文章的时候觉得我在做一个高的人,做高的人最难的是你自己不下梯子,别人以为你在云上。
有人在评论里说“许叔你这方式能不能拓展到别的小区”,我说能,但要有人愿意做,有人愿意做才行,我们没有奇迹,我们只有手脚。
话说有没有设置一个“养老方式”的模板给别人,我首先反对“模板”,我反对因为模板像床,你躺进去就是别人给你做好的尺寸,你的脚如果长一点,你就要缩,缩了你就疼。
我写了一份“小组操作手册”,不叫模板,我们叫“日常作法”,我把它印出来,三十页,中间夹了一页我喜欢的一句话——“养老不是等着别人给你暖,是你自己点着一个火,一群人一起围上来。”
这东西被“邻里微报”写了一篇不太长的“民间互助案例”,来的人更多了,我看着门口的鞋子一双一双摆,我心里像一个小学生,我总算把这作业交上去,老师说“不错”。
你问我有没有转折,有,没有转折就是没有戏,但我们不是戏,我们是生活,转折就像一个路口,突然出来一个骑车的人,他喊一声,你就让一让。
有一次,雷子在给我送药的时候在我这儿碰到了我小组的一个女儿,她来接她妈,她跟雷子说谢谢你们做这个,他看她一眼,点了点头,那一下我看出来他把他妈和我这站的人连到一起了,他不再是一个只有他家的男人,他是一个在社区里活的人,活的方式不仅是还贷,是联系,是认识,是说话,他往这个方向迈了一步,这就是我三年来做的事情最回报我的地方,人变了一点,不是我变,是他变,我变只是给他机会。
我也变,我变得敢把一些软话说到硬的位置上,把一些硬话说到软的位置上,比如我会说“孩子有孩子的苦,你别总是把他们的苦扣在你手上”,比如我会说“老人的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搭起来的”,比如我会说“躺着不是养老,动着才是”,这些话我以前不敢说,我怕被人说“老东西懂什么”,现在我就在墙上写,我不怕了。
你问我我们有没有失败,有,有一次我们做的晚饭不好吃,大家都说不好,我一直以为石大做的哪怕不好吃也不差,那次就差,他的心在别处,他孙子生病了,他做的时候心在医院,我们吃饭的时候都能吃出来这个关节,我说今天饭不好吃,大家笑,有人说你怎么说得这么直,我说直才是真,我们别怕说不好,这样别人不会带着错误走,做饭能改,做人也能改。
有一次我们把钱算错了,多分了一个人二十块,有人说你让他拿去吧,他最近紧,我说不行,钱不是你给他是他拿,拿和给是不同,我们要把他的那部分也写清楚,不然我们的站就不稳,第二天我们把钱挂在墙上一个透明袋里,写那人名字,他自己来拿,他笑,说你们是正的。
“正的”,我喜欢这个词,它不是正襟危坐的正,它是心里的正,你每天有时候歪一点,有时候斜一点,但你总体上往那个正走,走到最后,你就是一个不怕比的东西,别人拿你比,他们就接受了你的规则。
有人看我们的东西,又问我们是不是能给他们做一个“或许儿女不赡养”的方案,我说这不是方案,这是我们的活法,我们不能保证你儿女就能改变,我们也不能替你解决所有的沟通问题,但我们可以给你一个路,让你走的时候不摔,让你站的时候不晃,让你说话的时候不虚。
你想试试这个方式,你先做四步:
写清你能做的三件事,一件是你爱做的,一件是你能做但不爱,一件是你从没做过但敢做。
找到你居住的社区的居委会,问他们志愿项目有没有,你愿意去做,你别怕他们不欢迎,你去就欢迎。
找两个朋友,不用多,两个,一个能帮你盯安全,一个能帮你抬东西,你们三个就是一个组。
建一个记录,不用太复杂,小本本也行,把你做的写下来,把你需要的写下来,别人帮你的写下来,这叫“互相”。
你照这四步,别问成功不成功,你做了再说,这就是我这个站想说的话,“先做再问”。
你当然可以说我这就是折腾,你也可以说我是“硬扛”,你说什么都行,你看我笑,我笑不是我对你笑,我对我笑,我老了还想动,我动了就不怕。
故事没有结束,故事在继续,我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把我们的站和另外一个小区的站连接起来,我们两个站的老人互相探访,我们并没有搞出一个新闻,我们只是把一个老人家的门敲了两下,他把门开了,我们把饭递过去,他吃了,我们就走,这就是一种大事,一种硬的事,你在这个城里做小事,直到这里的每一条线都有你的小指头印。
你问我孩子和我最后怎样,我不知道“最后”,我知道的是“现在”,现在雷子每周来一次,他带来两袋水果,阿敏不擦我坐过的地方,她坐下来,问我我这周做了什么,我说我做了咸菜,我做了馍,她说她吃,她不是为了给我面子,她是真吃,她下一次还说要吃,我孩子的改变不是那种大声说“我知道了”的改变,它是一个小的动作,它是一个把心里的扣解开一点点的改变,这我就满足。
瑜每次还在风里打电话,她说爸你要不要来厦门看海,我说我这海在锅里,我那海在你心里,她笑,说你老话越来越多了,我说我老了才敢说,我以前不敢,你现在愿听就不错,不愿听也不错,我说完就不管你听不听了。
你问我最后要给你什么建议,我就给你一个——你老了没钱养老,儿女也不赡养,你先别生气,你先把气吞回去,你不吞气你就说不清话,你把气吞回去,站起来,找件事情做,一件,一件可以让你拿起东西的事,比如拿扫帚,比如拿菜刀,比如拿手机去给别人打一个通知,这就是你养老方式的开头。
你做第二件,你让别人知道你在做,不是为了让别人夸你,是为了让别人找你,这样你就不是一个人,你是一个被连上的人。
第三件,你做规则,把你的方式写下来,别怕写得丑,丑也能看,你这么写你就把你的“老”变成一种有条理的东西,孩子看到你有条理,他就敢把他的东西给你一点,他怕的是你乱,他不怕的是你稳。
我这么做的,你看我现在,靠着窗坐,电磁炉和电暖器在左右,墙上贴了我们的七条规则,小本本上记录了今天的米油盐和谁的笑话,我的手有茧,我的眼睛有光,我的腿还想走。
我也会怕,我也会在夜里醒,我也会觉得人太多声音太杂,我也会担心有谁突然不在了,这些怕、不在,我都看着,我不躲,因为我有事,我有今天要做的事,有明天要做的事,有下周要说的话,这就是人活着最重要的东西——他心里有安排。
我从来不把我这个方式说成伟大,我不说它能改变别人,我就说它能救我,它救了我,我就拿它出去给你看,你看它的时候,如果你觉得适合你,你拿去一点,如果你觉得不适合,你放下,你继续找你的方式,我不拦你。
你如果现在就要开始,你今天做什么都行,你去居委,你去食堂,你去药店,你去医院,你去邻居家,你去家门口,你去和你自己说一句“我动”,这就是我们站的最核心的东西,“动”。
你动,你就不是好看,你就不是别人给你写一个词叫“孤独”,你就不孤独,你把你的孤独一下一下切成小块,放到锅里,煮,煮到它变成汤,你就喝,你就暖,你就这方法。
你如果还是觉得怕,你就来我们这站坐一坐,你坐一小时你就知道我们不是弄玄,我们做的都在手上,你来,你看,我们不让你做,我们让你笑,你笑了你就做,你做了你就活。
我把这些话靠在窗边写下来,上面是白杆子,它不晃,我也不晃。
来源:优雅小羊q9i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