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那个印着“光荣退休”的红本本往茶几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
我办完退休手续那天,老伴儿正在阳台伺候她那些宝贝花草。
我把那个印着“光荣退休”的红本本往茶几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
她头都没回,说:“轻点,吓着我的兰花了。”
我说:“我解放了。”
她说:“哦,那你明天开始负责买菜和拖地。”
你看,这就是几十年的夫妻。浪漫?不存在的。激情?早烧成灰了。剩下的,就是这种平淡得像白开水的默契。
我心里那点刚升起来的、对自由的澎湃向往,瞬间被“买菜拖地”四个字拍回了现实。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从一个工位,直接无缝衔接到另一个锅台。
我得出去走走。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雨后的野草,疯长。
我对老伴儿说:“我想去自驾游。”
她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你没毛病吧”的审视。
“就你?开到高速上找不着服务区都得哭。”
“我一个人去。”我加重了语气。
她愣了愣,放下手里的小水壶,走到我面前,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没发烧啊。受什么刺激了?”
我一把打开她的手,有点恼火,又有点委屈。
“我就是想一个人出去转转。几十年了,除了出差,就没离开过这个城市。我想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这话我说得慷慨激昂,自己都有点感动。
老伴儿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笑了。
“行啊。”她说,“钱够吗?不够我赞助你点。”
我没想到她这么痛快。
“够!我攒了私房钱!”我挺直了腰杆。
“瞧你那点出息。”她撇撇嘴,“去吧,早去早回。正好你不在,我让我那几个牌搭子过来住几天,清净。”
我心里那点感动,又被她一句话给戳破了。
合着我还是个障碍物。
不过,能走就行。
我花了三天时间规划路线。在地图上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红线,从我们这个北方三线小城出发,一路向南。
画着画着,我心里一动。
这条线上,好像串着好几个城市。
而那些城市里,住着我四十年前的大学同学。
老李在郑州,老王在武汉,秀英回了长沙老家,还有我最好的哥们儿,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老周,在广州。
四十年前,我们毕业,在火车站哭得稀里哗啦,信誓旦旦地说“苟富贵,勿相忘”“兄弟一场,一辈子”。
四十年来,大家天各一方,为生活奔波,联系渐渐少了。
也就是逢年过节,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同学群里,互相发几个祝福的表情包。
连字都懒得多打一个。
可现在,我要退休了,我有大把的时间了。
我是不是可以,趁着这次旅行,去看看他们?
去看看那些曾经一起喝多了一块钱一瓶的啤酒、躺在草地上吹牛逼的兄弟们,现在都过得怎么样了?
四十年的情谊啊。
那可不是随便什么都能代替的。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的热血都开始沸腾。
我翻箱倒柜,找出了那本早就泛黄的同学录。
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青春无悔”四个大字。
我一页页翻过去,看着那些稚嫩的笔迹和热血的留言,眼眶都有点湿了。
“张伟,祝你前程似锦,别忘了常联系!”——李建国。
“老张,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拉兄弟一把!”——王志强。
“伟哥,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周涛。
我挨个给他们打电话。
第一个打给老李,李建国。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喂?哪位?”声音很洪亮,但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
“老李,是我,张伟。”
那边沉默了两秒。
“张伟?哪个张伟?”
我的心,凉了半截。
“……大学同学,睡你对面上铺的张伟。”
“哦——!”他恍然大悟,声音立刻热情了八度,“哎呀!是老张啊!你看我这脑子!最近太忙了!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我退休了,准备出去自驾游,路过郑州,想看看你。”
“好事啊!太好了!你什么时候到?到了必须给我打电话!我给你接风!”他声音大得像在开动员会。
我心里的那点失落,瞬间被他的热情冲散了。
我说:“下周三左右吧。”
“行!没问题!到时候提前说一声!我安排!”
挂了电话,我长舒一口气。
没忘,还记得。
这就好。
我又打给老王,王志强。
他的电话一打就通。
“喂,老张?”他居然一下就听出了我的声音。
我心里一热。
“老王,你行啊,还存着我号码呢?”
“那可不,咱班同学的号,我都存着呢。”他嘿嘿地笑,“怎么了?有啥指示?”
“退了,想出去玩,路过武汉,看看你和嫂子。”
“哎哟,那敢情好!你可得来!来了我让你嫂子给你做她最拿手的粉蒸肉!你当年不是最爱吃吗?”
“记得记得!太记得了!”我激动地说。
“就这么说定了啊!不来是小狗!”
挂了老王的电话,我心里暖烘烘的。
这才是兄弟嘛。
然后是秀英。
电话是她儿子接的。一个听起来很不耐烦的年轻声音。
“找谁?”
“我找一下你妈妈,陈秀英。”
“我妈在打麻将呢,没空。你谁啊?”
“……我是她大学同学。”
“哦,那你等会儿再打吧。”说着就要挂。
我急了:“哎,等等!你跟她说,我是张伟,路过长沙想看看她。”
那边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然后就听到他大喊:“妈!一个叫张伟的找你!说要来看你!”
然后是麻将牌哗啦哗啦的声音,和秀英那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大嗓门:“张伟?哪个张伟?不见不见!正输钱呢,晦气!”
我的脸,火辣辣的。
电话那头的小伙子估计也觉得尴尬,压低声音说:“叔叔,我妈她……她开玩笑呢。您把您电话给我,我等她打完让她给您回过去。”
我还能说什么?
我报了号码,灰溜溜地挂了电话。
最后,是老周,周涛。
我最好的兄弟。
电话接得很快。
“喂。”一个带着浓重广东口音的声音。
“老周,是我。”
“谁?”
“我,张伟。”
那边静了三秒,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顶你个肺!老张!你这个扑街仔,终于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一句熟悉的、带着笑骂的粤语,瞬间把我拉回了四十年前。
那时候,老周刚从广东来,普通话都说不好,我们天天拿他这句“扑街仔”开玩笑。
“你小子,还活着呢?”我笑着骂回去。
“好得很!准备活到一百岁,把你熬死!”
“我下周去广州,准备赖你家不走了。”
“来!必须来!你敢不来我飞过去削你!我这儿珍藏了二十年的茅台,就等你来开了!”
跟老周聊了足足半个小时。
从大学时的糗事,聊到各自的家庭,天南海北,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挂了电话,我心里最后那点因为秀英带来的不快,也烟消云散了。
这趟旅行,值了。
我跟老伴儿炫耀:“看看,什么叫朋友遍天下!我这一路,吃喝不愁了!”
老伴儿白了我一眼。
“德行。人家就是跟你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
“你懂什么!这叫四十年的同学情!比金子还真!”
我信心满满地,开着我的小破车,上路了。
第一站,郑州。
快到的时候,我提前给老李打了电话。
“老李,我进郑州界了,估计一个小时到市区。”
“哎呀,老张!这么快!你看这事儿闹的,我这儿正好有个重要的会,走不开啊!”他声音里透着焦急。
我的心,沉了一下。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我先自己找个地方住下。”
“别!那怎么行!你把地址发给我,我让我司机去接你!我给你安排了最好的酒店!晚上,晚上我一定赶过去,给你接风!”
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司机是个精干的小伙子,开着一辆黑色的奥迪A6。
看到我那辆沾满泥点的国产车,小伙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察的惊讶,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帮我把行李搬上了车。
“张叔,李总让我直接送您去酒店。他晚上有个饭局,可能要晚点,让我跟您说声抱歉。”
我坐在宽敞柔软的后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繁华街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不是说好给我接风吗?怎么又变成饭局了?
酒店确实是最好的。
金碧辉煌的大堂,能照出人影的地板。
我穿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夹克,背着个旧双肩包,站在里面,感觉自己像个走错地方的乡下亲戚。
前台小姐微笑着递给我房卡。
“张先生您好,李总已经为您安排好了,总统套房,请慢用。”
总统套房。
我活了六十年,连总统套房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我局促地走进那个大得能踢足球的房间,看着那张能睡下我们一家三口的巨大-床铺,心里五味杂陈。
老李,这是发达了啊。
我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坐在沙发上等他。
从下午四点,等到晚上八点。
肚子饿得咕咕叫。
“老李,你那边结束了吗?”
过了半个小时,他才回过来一条语音。
点开,是嘈杂的背景音,和他带着酒意的声音。
“老张啊!对不住对不住!这边几个领导实在走不开!这样,你先自己吃点!酒店餐厅的自助餐,你直接去!记我账上!我这边一结束,马上过去找你!咱们不醉不归!”
我看着手机屏幕,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呢?
人家是大老板,日理万机。
我一个人去了楼下的自助餐厅。
生蚝,龙虾,三文鱼。
各种我见都没见过的精致菜肴。
我端着盘子,在人群里转了一圈,最后却只拿了几个馒头和一碗小米粥。
吃不惯。
也吃不下去。
周围都是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举着高脚杯,谈笑风生。
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像个误入藕花深处的傻狍子。
这顿接风宴,真够“隆重”的。
晚上十点,老李终于来了。
他一进门,就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一股浓重的酒气混合着高级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张!兄弟!让你久等了!”
他胖了,也秃了。
当年的帅小伙,变成了一个典型的、油腻的中年老板。
大金链子,大肚子,手腕上那块表,我看不出牌子,但感觉比我的车都贵。
“没事,你忙。”我干巴巴地说。
他在我对面坐下,司机给他泡了杯浓茶。
他喝了一口,长出了一口气。
“唉,身不由己啊,老张。到了这个位置,每天就是喝酒,开会,陪领导。哪有你们退休的逍遥自在。”他嘴上抱怨着,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我看着他,想找点当年上学时的话题。
“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们没钱,你把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分给我……”
“记得记得!”他大手一挥,打断了我,“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了!吃苦是福嘛!来,老张,抽根烟。”
他递过来一根我不认识的烟,包装很精美。
“我戒了。”
“哎,戒了干嘛,人生得意须尽欢嘛!”他自顾自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指了指房间,“怎么样?这地方还行吧?”
“太好了,太破费了。”
“嗨,这算什么!自家兄弟,说这个就见外了!”他拍着胸脯,“你就在这儿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明天我让我司机带你转转,少林寺,龙门石窟,想去哪儿去哪儿!所有消费,全算我的!”
他说得豪气干云。
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层什么。
隔着这间豪华的总统套房,隔着他手上的金表,隔着他嘴里吐出的烟圈。
我们聊了不到一个小时。
大部分时间,是他在说,我在听。
说他公司今年要上市,说他又拿了哪个大项目,说他儿子在英国留学,一年要花多少钱。
我几次想把话题拉回到我们的大学时代,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岔开了。
他好像,不太愿意回忆那段“穷”日子。
最后,他看了看表。
“哎呀,不行了,明天一早还有个会。老张,我得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有事儿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站起身,又给了我一个拥抱。
临走前,他让司机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礼品盒。
“一点小意思,郑州特产,你带回去给嫂子尝尝。”
他走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打开那个盒子。
里面是包装精美的茶叶和一些土特产。
在茶叶罐的下面,压着一个厚厚的红包。
我拿出来,捏了捏。
起码一万。
我坐在那张大得吓人的床上,看着那个红包,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我给老李发了条微信。
“老李,谢谢你的盛情款待。公司临时有点急事,我得先回去了。下次再聚。”
红包,我放在了床头柜上。
我没有让司机送,自己打车去了停车场,开上我的小破车,逃也似的离开了郑州。
高速上,风从车窗灌进来,吹得我眼睛发涩。
老伴儿说得对。
人家就是客气客气。
是我自己,太当真了。
第二站,武汉。
有了老李的“前车之鉴”,我对这次见面,已经不敢抱太大期望了。
我提前给老王打了电话。
“老王,我到武汉了。”
“到了?在哪儿呢?你别动,我马上过去接你!”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
半个小时后,一辆半旧的电动车停在我车旁。
车上下来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
是老王。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老太多了。
头发花白,脸上全是褶子。
“老张!”他看到我,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这才是我想象中的重逢。
没有奥迪,没有总统套房,只有一个骑着电动车、满脸风霜来接你的老兄弟。
“你小子,怎么搞成这样了?”我捶了他一拳。
“嗨,讨生活嘛。”他不在意地摆摆手,“走,上我家去!你嫂子菜都快做好了!”
我开车跟在他那辆慢悠悠的电动车后面,穿过繁华的街道,拐进了一条又窄又旧的小巷子。
他家在一个老式居民楼的二楼。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一股潮湿的霉味。
他家很小,两室一厅,挤得满满当-当。
客厅的墙壁都有些发黑了。
一个看起来很憔-悴的女人正在厨房里忙活,应该是他爱人。
看到我,她只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来来来,坐!”老王热情地招呼我,“家里小,别嫌弃。”
“说啥呢,这不挺好嘛。”我嘴上说着,心里却有点沉重。
老王的日子,看起来过得并不好。
很快,菜就上齐了。
一盘粉蒸肉,一盘红烧武昌鱼,还有两个炒青菜。
很丰盛。
“来,老张,尝尝!你嫂子今天可是拿出了看家本领!”老王给我倒上一杯白酒。
我们俩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我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我问他。
“我啊,”他扒了口饭,“前几年厂子效益不好,就下来了。现在开了个小卖部,就在楼下,勉强糊口。”
“那……孩子呢?”
“儿子大学毕业,在上海,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压力大得很。”他叹了口气。
饭桌上的气氛,有点压抑。
他爱人全程没说几句话,只是埋头吃饭,偶尔给他儿子夹块肉。
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到来,并不欢迎。
或许,在她看来,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同学”,只是一个来蹭吃蹭喝的麻烦。
吃完饭,他爱人默默地收拾碗筷。
老王把我拉到阳台。
“老张,你看我这日子,过得……操蛋吧?”他递给我一根烟。
我接过来,点上。
“都不容易。”
“是啊,都不容易。”他狠狠吸了一口,“你看人家老李,都当上大老板了。前几年同学聚会,那家伙,派头大的!唉,人比人,气死人啊。”
“你跟他还有联系?”
“联系啥啊。人家现在是什么身份,我们是什么身份。上次他儿子结婚,在群里发了请柬,我都没好意思去。去了,红包给多少?给少了,丢人。给多了,我这一个月就白干了。”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们沉默地抽着烟,看着楼下小卖部门口,几个老人正在下棋。
“你这次出来,打算玩多久啊?”他问。
“没准儿,走到哪儿算哪儿。”
“真羡慕你。”他说,“退了休,有钱有闲,还能到处跑。我就不行了,这个小店,一天都离不开人。”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酸楚。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本以为,我们的重逢,会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江湖豪情。
没想到,却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对无言。
晚上,他非要留我住下。
“住什么酒店,浪费那钱!就住我家!我跟我儿子挤一挤,把他房间腾给你!”
他越是这样说,我越是不能住。
我能感觉到他爱人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我找了个借口,说已经订好了酒店。
他拗不过我,只好骑着他的小电驴,把我送到附近一家快捷酒店。
临走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塞给我。
“武汉特产,鸭脖子。带路上吃。”
我看着他骑着电驴远去的、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巷口,心里堵得难受。
回到酒店,我打开那个塑料袋。
里面除了几包鸭脖子,还有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小包。
打开一看,是一沓钱。
不厚,大概一千块。
有新有旧,还有几张是十块二十的零钱。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知道,这一千块,可能是他那个小卖部一个星期的流水。
他用他最朴素,也是最笨拙的方式,在维护着他作为“老同学”的最后一点尊严。
“老王,钱我不能要。你的心意我领了。等我回去了,给你寄几瓶好酒。”
我把钱,用微信转了回去。
他没收。
他回我:“老张,你这是看不起我。这点钱,算什么。当年在学校,你请我吃的饭,比这多多了。”
看着这条信息,我愣了半天。
我早就忘了我请他吃过什么饭。
可他还记得。
第二天,我没有再联系他。
我怕我的出现,会给他本就窘迫的生活,带来更多的负担和尴尬。
我只是开车,默默地在他那个小巷子口,停了一会儿。
我看到他正在给一个小女孩拿冰棍,脸上带着憨厚的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老李的总统套房,和老王这一千块钱,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
它们都是标价。
标着我们之间,那份早已不再纯粹的同学情谊。
一个是用金钱来彰显他的“不在乎”。
一个是用金钱来掩饰他的“太在乎”。
而我,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离开武汉,我直奔长沙。
说实话,经历了前两次的“洗礼”,我对这次和秀英的见面,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甚至有点想直接跳过。
但车开到长沙地界,鬼使神差地,我还是拨通了那个我存下的、她儿子的电话。
没想到,这次接电话的是秀英本人。
“喂,是张伟吧?”她的声音,比记忆里沙哑了不少,但还是那么爽利。
“是我,秀-英。”
“哎呀,你可算来电话了!我儿子跟我说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你到哪儿了?我请你吃饭!”
她的热情,让我有点意外。
“我刚下高速。吃饭就……”
“就什么就!必须吃!四十年的老同学来了,我能不表示一下吗?你把位置发给我,我来找你!”
盛情难却。
我们约在了一家很有名的湘菜馆。
我先到的。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一个穿着时髦、烫着卷发、身材微微发福的女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是秀英。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到当年那个“班花”的影子。
“张伟!”她一眼就认出了我。
“秀英。”我站起身。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了。
“行啊你,老张,没什么变化。就是头发白了点。”
“你也没变,还是那么漂亮。”我由衷地说。
“得了吧,都老太婆了。”她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笑开了花,“快坐快坐!想吃什么,随便点!今天我买单!”
她还是那么风风火火,那么有大姐大的派头。
这让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也许,不是所有的同学情,都变了味。
菜点好了。
我们开始聊天。
我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呗。”她嗑着瓜子,“结了婚,生了娃,现在娃又生娃了。我啊,就退居二线,给我儿子带孩子。”
“那你老公呢?还在原来那单位?”
“别提了,”她脸色一沉,“前几年,跟个小妖精跑了。”
我愣住了。
“啊?这……”
“没事,都过去了。”她摆摆手,一脸无所谓,“男人嘛,就那么回事。离了,我一个人带儿子,不也过来了。现在我儿子有出息,在银行当个小领导,孝顺得很。我啊,天天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帮着带带孙子,日子过得比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舒坦多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但我能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你呢?”她问我,“嫂子好吧?孩子都挺好吧?”
我们聊起了各自的家庭。
气氛渐渐融洽起来。
好像又回到了当年,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坐在学校食堂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的日子。
吃到一半,她的手机响了。
她看了一眼,立刻接起来,声音变得无比温柔。
“喂,宝贝儿,怎么了?想奶奶了?”
“什么?又跟小朋友打架了?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没吃亏吧?”
“好好好,奶奶马上就回来!你别哭啊!奶奶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蛋糕!”
挂了电话,她一脸歉意地看着我。
“不好意思啊,老张。我那小孙子,在幼儿园跟人闹别扭了,哭着要我回去。”
“没事没事,孩子要紧。”我赶紧说。
“你看这顿饭吃的……真不好意思。”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叫来服务员买单,“这样,你来长沙,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晚上,晚上我让我儿子请你吃饭!他定地方,年轻人,知道哪儿好玩。”
她掏出手机,立刻给她儿子打电话。
“喂,儿子!妈跟你说个事。我大学同学来了,对,就是跟你说的那个张叔叔。你晚上安排一下,请张叔叔吃个饭,找个好点的地方啊!钱从我这儿出!”
她不容分说地安排好了一切。
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礼品袋,塞给我。
“这个,给你的。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点心意。”
“哎,秀英,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不然就是看不起我!”她把东西硬塞进我手里,然后风风火-火地站起身,“我得赶紧走了,那小祖宗离了我可不行。晚上我儿子会联系你啊!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她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满桌子几乎没怎么动的菜,哭笑不得。
这顿饭,前后加起来,不到一个小时。
她来了,她说了,她走了。
我像一个道具,配合她完成了一场名为“招待老同学”的演出。
我打开那个礼品袋。
里面是一盒长沙特产的臭豆腐,还有一条看起来很精致的丝巾。
我拿起那条丝巾,标签还没剪。
上面标价:599元。
我忽然明白了。
这顿饭,这条丝巾,晚上她儿子的那顿饭局……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安排好的程序。
一套用来证明“我陈秀英没有忘记老同学,我陈秀-英过得很好,我陈秀英很大方”的程序。
她不需要跟我叙旧。
她只是需要一个观众,来欣赏她的“幸福生活”。
而我,恰好就是那个送上门的观众。
晚上,我接到了她儿子的电话。
一个彬彬有礼但透着疏离的声音。
“是张叔叔吗?我是陈秀英的儿子,我叫李浩。我妈让我请您吃饭,您看您现在方便吗?”
我说:“小浩啊,真不好意思。我这边临时有点事,得马上离开长沙了。你替我谢谢你妈妈,心意我领了。”
“啊?这样啊……那好吧。那您一路顺风。”他似乎也松了口气。
挂了电话,我把车开到湘江边。
看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游船,和对岸闪烁的霓虹,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老李的热情是应酬。
老王的热情是负担。
秀英的热情是表演。
四十年的同学情,在郑州,变成了总统套房和一万块的红包。
在武汉,变成了洗得发白的T恤和一千块的零钱。
在长沙,变成了一顿没吃完的饭和一条599块的丝巾。
它被明码标价,被小心翼翼地维系,被当成炫耀或掩饰的工具。
唯独,不再是当年那个纯粹的、可以为之两肋插刀的东西了。
我有点想回家了。
我甚至想,要不要直接掉头,不去广州了。
我怕。
我怕见到老周。
老周是我最后的念想。
如果连他都变了,那我的这次旅行,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那点关于“同学情”的、可怜的信仰,就会被彻底击得粉碎。
我在长沙的酒店里,犹豫了一整天。
晚上,我还是拨通了老周的电话。
“老周,我……在长沙。”
“长沙?你怎么跑那儿去了?不是说好直接来广州的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高兴。
“顺路看看秀英。”
“哦,那个老娘 们儿啊。”他哼了一声,“怎么样?被她拉着去看她孙子,听她吹牛逼了吧?”
他一句话,就说中了我一天的经历。
我苦笑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
“就她那点德行,我还不知道?行了,别在那儿耽误工夫了,赶紧过来!我汤都给你煲好了!”
他的话,像一剂强心针。
我心里最后那点希望,又被点燃了。
对。
老周是不一样的。
他是我的兄弟。
他懂我。
我连夜开车,奔向广州。
一千多公里的路,我开了两天。
路上,我想象了无数遍和老周重逢的场景。
我们会在一个路边的大排档,点几样小菜,喝着冰镇的珠江啤酒,像四十年前一样,吹牛,骂人,聊我们都喜欢的姑娘。
我们会聊到深夜,然后他会把我带回他家,一个不用太大但很温馨的屋子,他爱人会笑着给我们煮醒酒汤。
我们会睡在一张床上,像大学时那样,说着悄悄话,直到天亮。
我怀着这样美好的幻想,驶入了广州。
我给老周打电话。
“我到了,在天河区。”
“天河?你跑那儿干嘛!我不是给你发定位了吗?我在番禺这边!”
我一看手机,才发现他昨天确实给我发了一个定位,我没注意。
“我现在过去,大概要多久?”
“堵车,起码一个半钟头。你等着,我让我助理去接你。”
又是助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但还是安慰自己,广州是大城市,交通不方便,他派人来接也正常。
来接我的是一个戴眼镜的斯文年轻人。
开的是一辆丰田埃尔法。
“张叔,周总在公司等您。”
公司?
不是家?也不是大排档?
车开了很久,拐进了一个看起来很高档的创意园区。
老周的公司,在一栋玻璃幕墙的大楼里,占了整整一层。
门口挂着“XX科技集团”的牌子,看起来气派非凡。
我跟着助理走进去,员工们纷纷起身问好。
“周总好。”
哦,他们把我当成老周了。
助理把我带到一间巨大的办公室。
老周正坐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接着电话。
他看到我,眼睛一亮,对电话那头说了句“等下再说”,然后挂了电话,大笑着向我走来。
“老张!你可算来了!”
他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还是那个熟悉的力度。
但是,人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他比老李还要夸张。
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定制西装,手上戴着一块硕大的金表,比老李的还闪。
他身上那股古龙水的味道,呛得我差点打喷嚏。
“你……你这是……”我有点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我这地方还行吧?”他得意地张开双臂,像在展示他的王国。
“行,太行了。”
“走!带你参观参观!”
他拉着我,在公司里转了一圈。
给我介绍他的团队,他的项目,他的宏伟蓝图。
他说的是什么“区块链”“元宇宙”“人工智能”,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只看到,他的员工,看他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参观完了,他把我拉回办公室。
助理端上两杯一看就很名贵的功夫茶。
“来,尝尝。正宗的大红袍,一斤好几万呢。”
我端起那小小的茶杯,喝了一口。
又苦又涩。
还不如我家里两百块一斤的茉莉花茶好喝。
“老张,这次来,多住几天。”他说,“我让助理给你安排,咱们好好玩玩。珠江夜游,白云山,想去哪儿都行。”
又是这套话术。
我看着他,想从他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上,找到一点当年那个跟我抢一碗泡面的穷小子的影子。
可是,找不到了。
他被岁月,被金钱,彻头彻尾地改造了。
“老周,我不想去玩。”我说,“我就想,找个地方,咱俩喝点酒,聊聊天。”
“喝酒?那必须喝啊!”他一拍大腿,“晚上!我攒了个局,把广州这边几个能联系上的同学都叫上了!咱们好好聚聚!”
同学聚会?
我最怕的就是这个。
一群几十年不见的人,坐在一起,除了尴尬地回忆过去,就是暗暗地攀比现在。
“就我们俩,不行吗?”我几乎是恳求地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你看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张,现在这社会,不一样了。什么最重要?人脉!资源!我好不容易把大家聚起来,就是为了资源整合,合作共赢!你懂吗?”
我不懂。
我也不想懂。
晚上,饭局设在一家极尽奢华的粤菜酒楼。
一个巨大的包厢,能坐三十人的大圆桌。
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同学。
有男有女。
大部分,我都已经叫不出名字了。
大家见了面,先是互相打量,然后是夸张的寒暄。
“哎呀,你是……刘军?胖成这样了!”
“你是……孙丽?我的天,你怎么一点没老,吃的什么防腐剂啊?”
老周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他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中,跟每个人碰杯,说着场面话。
我被安排在他旁边的位置。
但我感觉,自己离他有十万八千里。
饭局开始。
大家的话题,始终围绕着房子、车子、孩子、票子。
谁谁谁当了处长,谁谁谁炒股赚了几百万,谁谁谁的儿子考上了哈佛。
没有人聊大学。
没有人聊过去。
好像那四年,是一段需要被集体遗忘的、不光彩的历史。
老周举起酒杯,站了起来。
“今天,咱们能聚在一起,全靠我上铺的兄弟,老张!”他指着我,“他从老家,一路开了一千多公里来看我们!这份情谊,值千金!来,我们大家,敬老张一杯!”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举起酒杯,朝我微笑。
我看着那一圈陌生的、热情的笑脸,只觉得头皮发麻。
我成了他炫耀的道具。
一个用来证明他“不忘旧情”的活生生的道具。
酒过三巡。
老周终于图穷匕见了。
他打开投影仪,开始播放一个PPT。
PPT上,是各种我看不懂的曲线图和专业术语。
“各位同学,兄弟姐妹们!”他慷慨激昂地说,“今天把大家请来,除了叙旧,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跟大家分享!”
“我最近在做一个项目,一个颠覆性的,能改变未来的项目!”
“……只要投入十万,一年之内,保底收益百分之五十!上不封顶!”
我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终于明白,这场同学聚会,不是为了我。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招商会”。
而我,是他请来的“托儿”。
他需要我这个“不远千里来看他”的兄弟,来为他的“情义”和“信誉”背书。
有几个同学,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
也有几个,像我一样,低着头,默默地喝着酒,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尴尬和鄙夷。
老周讲完,掌声稀稀拉拉。
他也不在意,坐回我身边,搂住我的肩膀,压低声音说:
“老张,怎么样?够意思吧?这个项目,我本来不对外开放的。也就是看在咱俩这关系上。你投二十万,我保证你,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能换辆奔驰开!”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酒精和兴奋而涨红的脸,闻着他嘴里喷出的、混杂着酒气和铜臭的味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慢慢地,把他的手,从我肩膀上拿了下来。
我站起身。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拿起我的酒杯。
我对老周说:“老周,我也跟你说个项目。”
他愣住了:“什么项目?”
“这个项目,不用投钱。”我说,“只要你,现在,跟我出去,找个路边摊,要两瓶珠江啤酒,一盘炒田螺。然后,你把这身西装换了,把这金表摘了,把你这公司老总的架子放下来。像四十年前一样,跟我好好聊聊天。”
“你要是能做到,我下半辈子的退休金,都投给你。”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包厢里,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空气凝固了。
老周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震惊,是不解,最后,是冰冷的愤怒。
“张伟,”他几乎是咬着牙说,“你什么意思?你来我这儿,就是为了砸我的场子?”
“我不是来砸你的场-子。”我说,“我只是,想找回我那个睡在上铺的兄弟。”
“我找到了吗?”我环视了一圈,“我好像,没找到。”
说完,我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把酒杯,轻轻地放在桌上。
“各位,慢用。”
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
走出那家金碧辉煌的酒楼,广州的夜风吹在脸上,又湿又热。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我开着车,在广州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
最后,我把车停在珠江边。
我看着江水,想起了四十年前,我们毕业前,老周也是这样,拉着我,在学校的湖边,坐了一夜。
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哭着对我说:“老张,我家里穷,我爸妈都是农民。我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挣大钱!到时候,我带你一起飞黄腾达!”
他做到了。
他出人头地了,他也挣到大钱了。
可是,他飞得太高了。
高到,我已经看不见他了。
或者说,高到,他已经看不见,我们这些还在地上的人了。
我的手机响了。
是老周。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张伟!你他妈是不是有病!”电话那头,是他的咆哮,“我好心好意招待你!给你最好的待遇!你呢?你当众给我难堪!你让我以后怎么在同学面前做人?”
“老周,”我的声音很平静,“你觉得,最好的待遇,就是总统套房,就是埃尔法,就是这个什么狗屁项目吗?”
“难道不是吗?我给你面子!我看得起你!”
“你错了。”我说,“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我想要的,只是那个会把馒头分我一半,会跟我抢一碗泡面,会哭着说以后要带我飞黄腾达的兄弟。”
“你幼稚!”他吼道,“那是过去!人要往前看!你活在梦里!”
“也许吧。”我说,“那我就,一个人活在梦里好了。”
我挂了电话。
然后,把他,连同那个死气沉沉的同学群,一起拉黑了。
我没有在广州过夜。
我连夜开车,逃离了这座让我感到窒-息的城市。
我没有回家。
我继续我的旅行。
只是,我不再去拜访任何人了。
我一个人,去了桂林,看了漓江的山水。
去了云南,逛了丽江的古城。
我吃路边摊,住最便宜的青旅。
我和背包的年轻人聊天,和开客栈的老板喝酒。
我发现,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比我那些认识了四十年的老同学,要真诚得多。
一个月的旅行结束了。
我回到家。
推开门,老伴儿正在拖地。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回来了?怎么黑得跟个鬼一样?”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熟悉的、乱糟糟但很温馨的家,鼻子一酸。
“嗯,回来了。”
那天晚上,她给我做了一碗我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我吃得狼吞虎咽,连汤都喝完了。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在我对面坐下,絮絮叨叨地跟我说这一个月家里发生的事。
隔壁老王家的狗生了,楼下张大妈的女儿嫁了,她打牌赢了二百多块钱。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听在耳朵里,却那么踏实,那么温暖。
我跟她讲了这一路的经历。
讲了老李的饭局,老王的窘迫,秀英的表演,和老周的项目。
她一直安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她叹了셔口气。
“我早就跟你说了,别把人想得太好。”
“四十年的同学情?四十年前,你们都是一样的穷学生,当然能玩到一块儿去。”
“可这四十年,大家经历的不一样,圈子不一样了,想法自然也就不一样了。你非要拿四十年前的标准,去要求现在的他们,不就是自寻烦恼吗?”
“人心是会变的。不变的,才是少数。”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跟我吵吵闹-闹了一辈子的女人。
我忽然觉得,她比我活得通透多了。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了那本泛黄的同学录。
我当着她的面,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不留个念想?”她问。
“不了。”我说,“最好的念想,应该放在心里。而不是拿出来,去接受现实的检验。”
因为,它一文不值。
那天之后,我的退休生活,正式开始了。
我每天去菜市场,跟小贩为了几毛钱讨价还价。
我每天拖地,把地板擦得锃亮。
我偶尔跟几个老头下下棋,吹吹牛。
日子平淡如水。
但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
我终于明白。
所谓的同学情,朋友情,其实就像年轻时我们穿过的那件白衬衫。
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纪,它是我们唯一能拿出来炫耀的东西,干净,纯粹。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会变黄,会沾上油渍,会破损。
你不能指望,四十年后,它还像新的一样。
有的人,把它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偶尔拿出来看看,回忆一下当年的美好。
有的人,把它当成了抹布,用来擦拭自己油腻的生活。
还有的人,早就忘了自己有过这么一件衣服。
而我,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明白。
这件衣服,我该放下了。
因为,真正能陪我走完一生的,不是那件已经泛黄的白衬衫。
而是身边这个,一边嫌弃我,一边给我煮面的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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