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让我想起冰冷的器械,白色的墙壁,还有一种被剥离了所有色彩的、赤裸裸的虚弱。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着我的鼻子。
我讨厌这个味道。
它让我想起冰冷的器械,白色的墙壁,还有一种被剥离了所有色彩的、赤裸裸的虚弱。
腿上的石膏又厚又重,像一块焊在骨头上的墓碑。
我动弹不得,只能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浅黄色的水渍发呆。
那水渍的形状,有点像一只展翅的鸟。
或者,是一片快要融化的雪花。
我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削着一个苹果。
刀刃刮过果皮,发出“沙沙”的轻响,一声又一声,很有节奏,像我床头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一样,规律得让人心烦。
“都一个礼拜了。”
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精准地砸在我的神经上。
“整整一个礼拜,林晚那个丫头,人影都没见一个。”
苹果皮在她手里连成一条长长的、完整的带子,没有断。
我妈在做很多事情上,都有这种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
“公司忙。”我替林晚解释,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忙?再忙,自己男人出车祸躺在医院里,还能忙得连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她“啪”地一声把水果刀拍在床头柜上,那条完美的苹果皮也跟着颤了颤,断了。
“我真是白养她这么多年了,养了只白眼狼!”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她那张写满愤怒和失望的脸。
我知道,争辩是没用的。
在我妈的世界里,道理是为情感服务的。她觉得你不对,你呼吸都是错的。
空气里,除了消毒水味,又多了一股苹果的清香。
很淡,但很清晰。
林晚身上,也总有这种淡淡的,像雨后青草混合着水果的香气。
我想她了。
想得心口发紧,一阵阵地抽痛,比腿上的伤口还疼。
这一个礼拜,我每天都在想她。
想她现在在做什么。
是不是又忘了吃饭,是不是又熬夜到很晚,是不是……也在想我。
手机就在枕头边,但我不敢打给她。
我怕听到她的声音,怕她声音里的疲惫和沙哑会让我瞬间崩溃。
我们之间,有一种不需要言说的默契。
我知道她正在经历什么,她也知道,我懂。
“你说话啊!你是不是觉得你妈说错了?”
我妈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像一根烧红的针,刺进我的耳朵。
“她是不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现在胳膊肘往外拐得都快脱臼了!”
“妈。”我睁开眼,天花板上的吊灯明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疼,“你别说了。”
“我别说了?我不说,你还不知道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她站起来,在病房里来回踱步,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又急又乱。
“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这儿媳妇,我认不了!等你好利索了,就跟她把手续办了!我们家要不起这么金贵的少奶奶!”
“妈!”我猛地撑起上半身,动作太大,牵动了腿上的伤口。
一阵钻心的疼,从脚踝一直窜到头顶。
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我妈吓坏了,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我,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让妈省点心……”
我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但心里那股憋闷的火,却烧得更旺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鬓角新增的白发,看着她眼角因为焦虑而加深的皱纹。
我知道她是爱我的。
她的爱,像一锅滚烫的浓汤,温暖,厚重,但也常常烫得人喘不过气。
而林晚的爱,像山间的清泉。
安静,清澈,无声无息地流淌,却能滋润我生命里所有干涸的角落。
这两种爱,对我来说,都无可替代。
可现在,它们却像水火一样,不容于一室。
“妈,”我喘匀了气,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能这么说林晚。”
“我怎么就不能说了?她做得出来,我还说不得了?”
“因为,”我深吸一口气,感觉整个胸腔都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填满了,酸涩,沉重,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你说的没错,你确实是白养她了。”
我妈愣住了。
她脸上的愤怒,像被瞬间冻住的潮水,凝固在那里。
“你……你什么意思?”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叫了三十年“妈妈”的女人,看着这个林晚也叫了二十多年“妈妈”的女人。
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那扇沉重的门,被我亲手推开了。
门后的秘密,带着陈旧的、樟脑丸一样的气味,倾泻而出。
“我的意思是,”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陌生又清晰,“你不是她生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摆了。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滴、滴、滴”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
敲在死一样的寂静里。
我妈的眼睛,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睁大。
瞳孔里先是茫然,然后是震惊,最后,是山崩地裂一样的恐慌。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手里的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咕噜”一下滚到了地上,摔出了一道难看的疤。
那道疤,像一道裂痕,也同时出现在了我们母子之间,出现在这个被谎言维系了二十多年的家庭里。
我知道,从我说出那句话开始,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妈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看了足足有五分钟。
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种眼神,比她打我骂我,更让我难受。
最后,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瘫坐回椅子上。
“你……都知道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还带着颤。
我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很久了。”
其实,也不是很久。
是三年前,我跟林晚结婚前夕。
那天,我妈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了很多。
说林晚这孩子从小就懂事,性子也软,让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不能欺负她。
她说:“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女儿,我跟你爸,是把她当亲生的疼的。”
当时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是当亲生的疼,她本来就是我亲妹妹啊。”我笑着说。
我妈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还是捕捉到了。
那是一种,类似于心虚和慌乱的情绪。
后来,我去书房找户口本,准备第二天跟林晚去领证。
家里的户口本,一直放在我爸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上了锁。
钥匙在我妈那里。
我拿到钥匙,打开抽屉,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枣红色封皮。
我拿出来,随手翻了翻。
然后,我看到了。
在林晚那一页,“与户主关系”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
养女。
那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当时就懵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
林晚,我那个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挨骂,一起分享所有秘密的妹妹。
我那个我爱到骨子里,马上就要娶她做新娘的女孩。
怎么会是……养女?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把那两个字看得都快不认识了,可它还是在那里。
冰冷,刺眼,不容置疑。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从漆黑变成深蓝,再到鱼肚白。
过去二十多年的记忆,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以前被我忽略掉的细节。
比如,我跟林晚长得一点都不像。
我像我爸,浓眉大眼,轮廓分明。
而林晚,是那种很古典的江南长相,眉眼弯弯,温婉得像一幅水墨画。
亲戚朋友们都开玩笑说,我们俩是各挑了爸妈的优点长。
现在想来,这根本就是一句自欺欺人的笑话。
比如,我妈对我,总是格外严厉。
犯了错,非打即骂。
但对林晚,她永远都是和风细雨,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我小时候还为此吃过醋,觉得我妈偏心。
我妈总是摸着我的头说:“你是男孩子,皮实。妹妹是女孩子,要娇养。”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娇养。
那分明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补偿。
还有,每年林晚生日,我妈都会亲自下厨,做一大桌子她爱吃的菜。
但饭桌上,我妈总是会走神。
她会看着林晚,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有疼爱,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我当时看不懂的……愧疚。
所有的碎片,在那一晚,拼凑出了一幅完整的,让我心碎的图景。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爱上林晚,父母没有丝毫的反对和惊讶,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林晚对我,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和依赖,那种感觉很矛盾,就像……就像一只渴望温暖,又害怕被灼伤的猫。
因为,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隔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们不是兄妹。
从来都不是。
第二天,我没有去问我爸妈。
我也没有告诉林晚。
我像个若无其事的窃贼,把这个秘密,悄悄地,藏回了心里。
我拿着户口本,牵着林晚的手,走进了民政局。
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宣誓的时候,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得像一泓秋水。
我对自己说,不管她是谁,不管她的过去是怎样。
从今天起,她只是我的妻子。
我要用我的一生,去爱她,去保护她,去抚平她生命里所有的不安和褶皱。
“你……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问我?”
我妈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她的眼圈红了,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看着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
“问什么呢?问你们为什么要骗我们?还是问林晚到底是谁?”
我摇了摇头。
“没意义了,妈。重要的是,她是林晚,是我媳妇,是你……你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
“我……”我妈张了张嘴,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她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你们……”
我知道,我妈心里那道坚固的堤坝,彻底决堤了。
这么多年,这个秘密,一定也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有些伤口,必须要撕开,才能真正地愈合。
哭了很久,我妈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用纸巾擦干眼泪,眼睛又红又肿,像两只熟透的桃子。
“那……那她亲妈呢?”她小心翼翼地问,声音嘶哑。
“也在医院。”
我妈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震惊。
“也在医院?怎么回事?”
“妈,你还记得陈阿姨吗?”
“陈阿姨?”我妈皱着眉,想了想,“哪个陈阿姨?”
“陈秀娟。以前住我们家隔壁单元的,后来搬走了。”
“陈秀娟……”我妈念叨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得迷茫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想起了什么,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是……是她?”
我点了点头。
“林晚,是陈阿姨的女儿。”
我妈的身体,晃了一下。
她扶着床沿,才勉强站稳。
“怎么会……怎么会是她……”
是啊,怎么会是她呢。
这个世界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巧得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
陈秀娟,曾经是我妈最好的闺蜜。
好到什么程度呢?
可以穿同一条裙子,可以共用一支口红,可以彻夜不眠地聊心事。
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她们俩手挽着手,一起去买菜,一起逛街,笑得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女孩。
陈阿姨长得很美,就是林晚那种温婉的美。
她老公,也就是林晚的亲生父亲,是个长途货车司机,常年不在家。
后来,我上小学那年,出事了。
林晚的父亲,在一次运输途中,连人带车,翻下了山崖。
尸骨无存。
那段时间,我们家,几乎成了陈阿姨的第二个家。
我妈天天陪着她,安慰她,给她做饭,帮她处理后事。
我记得,陈阿姨哭了很久很久,眼睛都快哭瞎了。
她抱着当时只有三岁的林晚,一遍一遍地说:“晚晚,妈妈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能有事。”
可是,生活并没有因为她的悲伤而对她仁慈半分。
没过多久,陈阿姨查出了尿毒症。
这个病,在那个年代,基本上就是绝症。
透析,换肾,每一项都是天文数字。
陈阿姨卖了房子,花光了所有的赔偿款和积蓄,但病情,依然在不断恶化。
有一天晚上,她抱着林晚,来我们家。
我当时已经睡了,半夜被客厅的哭声吵醒。
我悄悄打开一条门缝,看到陈阿姨跪在我爸妈面前。
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老李,大姐,”她哭着说,“我知道我不行了,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帮我把晚晚养大吧。”
“她才三岁,我不能让她跟着我一起死啊。”
“我给你们磕头了,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她一边说,一边“咚咚咚”地磕头。
我爸妈赶紧把她扶起来,三个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那一晚的场景,像一幅黑白的默片,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后来,陈阿姨就不见了。
我妈告诉我,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治病了。
而林晚,就这么留在了我们家。
她成了我的“亲妹妹”。
我们所有人都以为,陈阿姨已经不在人世了。
包括我妈。
直到三年前,我发现了户口本上的秘密。
我开始背着所有人,悄悄地调查。
我去了他们以前住的老房子,找了当年的老邻居,跑了无数趟派出所和医院。
终于,让我在一个离我们城市很远很远的,一个偏僻小镇的医院里,找到了她。
陈秀娟。
她没有死。
当年,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又不想拖累任何人,更不想让女儿看着自己痛苦地死去。
所以,她把林晚托付给了她最信任的闺蜜,然后,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她没有去治病。
她找了个没人认识她的小镇,靠打零工,勉强维持着透析。
她就那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熬了二十多年。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她瘦得脱了相,如果不是病历卡上的名字,我根本认不出,她就是当年那个美丽的陈阿姨。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你……你是……小宇?”
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阿姨,我是周宇。”
她笑了,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长大了……长这么大了……”
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冷,干枯,像一截老树皮。
“晚晚呢?晚晚她……还好吗?”
这是她见到我之后,问的第一句话。
我把林晚的照片拿给她看。
照片上,林晚笑靥如花,依偎在我身边。
她看着照片,看了很久很久,浑浊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好……好……长得真好看……像我……”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那天,我跟她聊了很久。
我没有告诉她,我马上要跟林晚结婚了。
我怕刺激到她。
我只是告诉她,林晚很好,我们一家人都很爱她。
她听着,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临走的时候,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你帮我……交给晚晚。”
我打开一看,是一只用木头雕刻的小鸟。
很小,很旧,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这是她爸……亲手给她刻的……她小时候,最喜欢这个了……”
我握着那只木头小鸟,感觉有千斤重。
那上面,承载着一个父亲的爱,和一个母亲二十多年的思念。
我没有立刻把这件事告诉林晚。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怕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会打破她平静的生活,会让她陷入痛苦和挣扎。
我选择了继续隐瞒。
我只是,每个月都偷偷地给陈阿姨的账户里打一笔钱。
不多,但足够支付她的医药费和生活费。
我以一个匿名好心人的名义。
我以为,这件事,可以就这么一直隐瞒下去。
直到一个礼拜前。
我出了车祸,被送进医院。
同一天,我接到了小镇医院打来的电话。
医生告诉我,陈阿姨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肾衰竭,加上多种并发症,人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下了病危通知书。
医生说,让我这个“家属”,尽快过去一趟。
那一刻,我躺在病床上,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腿,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绝望。
我走不开。
我根本走不开。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林晚。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我告诉她,她不是我妈亲生的。
我告诉她,她的亲生母亲,还活着。
我告诉她,她的亲生母亲,现在生命垂危,就在几百公里外的小镇医院里,等着见她最后一面。
我记得,林晚听完之后,一句话都没说。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脸色白得像雪。
她的眼睛里,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悲伤。
那种悲伤,像一个黑洞,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我害怕了。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得像一块铁。
“晚晚,你别吓我,你说话啊。”
她看了我很久,然后,缓缓地,对我笑了一下。
那是我见过的,最悲伤,也最温柔的笑容。
“周宇,”她说,“谢谢你。”
然后,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我的病房。
我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去见的,是那个给了她生命,却缺席了她整个童年和青春的母亲。
她去完成的,是一场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告别。
所以,这一个礼拜,她没有来。
不是她不爱我,不是她不在乎我。
是因为,在天平的另一端,是比我的伤痛,更沉重,更紧急的,血脉亲情。
我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我妈。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我妈坐在椅子上,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眼泪。
只有一种,被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冲刷过后的,麻木和空白。
“她……她怎么不告诉我……”
很久之后,她才喃喃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秀娟她……她还活着……”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妈,你希望她告诉你吗?”
我妈愣住了。
“告诉你,然后呢?让你看着她,想起你最好的朋友,是如何在痛苦和绝望中,熬过了这二十年?还是让你每天活在愧疚里,觉得是你抢走了她的女儿,抢走了她的人生?”
“陈阿姨她,就是不想让你这样,所以才选择了一个人离开。”
“她把她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托付给了你。她相信你,胜过相信她自己。”
“而你,妈,你也做到了。你给了林晚一个完整的家,给了她全部的爱。你没有辜负她的托付。”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妈心里最后一道锁。
她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嚎啕大哭。
哭得像个孩子。
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一个被埋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一份被误解了二十多年的情谊,和一个,她差点就永远失去的……好姐妹。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就像小时候,她安慰我时那样。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城市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像散落了一地的星星。
我知道,这个夜晚,对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注定无眠。
但我也知道,天亮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第二天一早,我妈就走了。
她走的时候,眼睛还是红肿的,但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
她说:“小宇,你好好养伤,妈去办点事。”
我问她去哪。
她说:“去接我妹妹回家。”
我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那块悬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接下来的几天,病房里,又恢复了平静。
我爸每天来给我送饭,他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坐在我身边,陪着我。
我知道,我妈已经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了。
这个沉默的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支撑着这个家,也支撑着我。
我没有再给林晚打电话。
我不想打扰她。
我知道,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消化这一切,去面对那份迟来的亲情。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还有,祈祷。
祈祷陈阿姨,能再多撑一会儿。
祈祷她,能等到她的女儿,能等到她的闺蜜。
第五天,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疲惫又沙哑的声音。
是林晚。
“周宇。”
只叫了我的名字,她就说不出话了,电话里,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声。
我的心,瞬间揪紧了。
“晚晚,别哭,我在。”
“她……她醒了……”林晚断断续-续地说,“医生说……是奇迹……”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湛蓝的天。
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那么残忍。
“我妈……我妈也在这里。”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笑意,“她们……她们在说话。”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两个白发苍苍的女人,两个被岁月和命运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女人。
她们的手,一定紧紧地握在一起。
她们的眼睛里,一定都含着泪。
她们在说什么呢?
是在说这二十多年的思念,还是在说那些回不去的青春?
或许,什么都没说。
只是看着彼此,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周宇,”林晚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柔,“我想你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像一道暖流,瞬间淌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腿上的伤,好像都不那么疼了。
“我也想你。”我说,“快回来吧,我给你留了半张床。”
电话那头,传来了她“噗嗤”一声的笑。
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又过了两天,我妈回来了。
跟着她一起回来的,还有林晚。
林晚瘦了好多,眼窝深陷,脸色苍白。
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像被雨水洗过的夜空,干净,透彻,还带着点点星光。
她一进病房,就扑到了我怀里。
我抱着她,感觉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
她身上,还是那股淡淡的,好闻的香气。
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贪婪地呼吸着。
“对不起。”她在耳边轻声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我摇了摇头。
“傻瓜,说什么对不起。”
我妈站在一边,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慈爱,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行了行了,别腻歪了,病人需要休息。”她故意板着脸说。
林晚不好意思地从我怀里退出来,脸颊绯红。
“妈。”她叫了一声。
这一声“妈”,叫得自然,亲切,发自肺腑。
和我妈以前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走过来,摸了摸林晚的头,又摸了摸我的脸。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桶,“秀娟她……她让我带给你的。”
我妈口中的“秀娟”,就是陈阿姨。
她已经可以这么自然地,叫出这个名字了。
林晚打开保温桶,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鲫鱼汤。
奶白色的汤,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她说,你伤筋动骨了,要好好补补。”我妈说。
林晚用勺子,舀了一勺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喂到我嘴边。
我喝了一口。
很鲜,很暖。
一直暖到了心底。
我看着林晚,她也正看着我。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阿姨的情况,稳定下来了。
虽然,医生说,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
但是,能清醒过来,能和女儿、和闺蜜,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对她来说,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我妈决定,把她接到我们这个城市最好的疗养医院。
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
她说:“下半辈子,我来照顾她。就像我们年轻的时候一样。”
我出院那天,天气特别好。
阳光灿烂,惠风和畅。
林晚推着轮椅,我妈跟在旁边,我们一起,去了那家疗养医院。
在洒满阳光的草坪上,我见到了陈阿姨。
她坐在轮椅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比我想象中,要精神很多。
她看到我,对我笑了笑。
“小宇,谢谢你。”
我知道,她谢的,不仅仅是我找到了她。
更是我,替她保守了秘密,并且,把她的女儿,照顾得这么好。
“阿姨,我们是一家人。”我说。
她点了点头,眼眶湿润了。
我妈推着她,林晚推着我。
我们四个,就在那片草坪上,慢慢地走着。
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妈和陈阿姨,聊着天。
聊她们年轻时候的糗事,聊我们小时候的调皮捣蛋。
她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在空气中回荡。
林晚在我身边,小声地跟我说:“你知道吗,她给我讲了很多,我爸爸的故事。”
“她说,我爸爸,是个很温柔,很浪漫的人。”
“他会开很久很久的车,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就为了给她摘一束,她最喜欢的野花。”
“他还会雕刻很多很多,像这样的小鸟。”
林晚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只,我带给她的木头小鸟。
她把它放在手心,阳光下,那只小鸟,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她说,爸爸希望我,能像小鸟一样,永远自由,永远快乐。”
我握住她的手,把那只小鸟,连同她的手,一起,紧紧地包裹在我的掌心。
“会的。”我说,“你一定会。”
两个月后,陈阿姨走了。
走得很安详。
她走的时候,我妈和林晚,都陪在她身边。
据说,她脸上,是带着笑容的。
葬礼很简单。
只有我们一家人。
我们把她,和我那个素未谋面的,林晚的亲生父亲,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没有照片。
只有两只依偎在一起的,木头小鸟。
是我亲手刻的。
那天,下着小雨。
细细的,密密的,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我妈撑着伞,站在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林晚靠在我的肩膀上,很安静。
我知道,她没有哭。
因为,她已经没有遗憾了。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我妈突然开口说:“晚晚,以后,你就叫我妈吧。”
林晚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嗯,妈。”
我妈笑了,那笑容,像雨后的彩虹,明亮,温暖。
她说:“我没有女儿,秀娟也没有儿子。我们俩,这辈子,算是凑了个‘好’字。”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
我看到,她的白发,好像又多了几根。
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清澈,更安详。
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腿,在林晚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
公司的事情,也慢慢回到了正轨。
我们家,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只是,饭桌上,多了一副碗筷。
那是我妈,给陈阿姨留的。
她说,她怕秀娟一个人,在那边会孤单。
林晚,也变了。
她的话,比以前多了。
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更灿烂了。
她开始学着做饭,学着照顾我,学着,像一个真正的女主人一样,打理这个家。
她会拉着我的手,去逛菜市场。
会在夕阳下,和我一起,在小区里散步。
她会像个小女孩一样,跟我撒娇,跟我分享她工作中的趣事。
她不再是那只,敏感,脆弱,需要被小心翼翼保护的猫。
她变成了一只,温暖,明亮,会发光的小太阳。
有一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看一部老电影。
电影里,女主角对男主角说:“我花了半生的时间,才找到回家的路。”
林晚突然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
“周宇,”她说,“谢谢你,带我回家。”
我把她搂进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
“傻瓜,这里,一直都是你的家啊。”
是啊。
家,是什么呢?
家,不是一个地方,不是一栋房子。
家,是那个,有你在,有我在,有爱在的地方。
血缘,或许可以决定我们的起点。
但爱,才能决定我们的归宿。
我很庆幸,在我的生命里,遇到了两个伟大的母亲。
一个,给了林晚生命。
一个,给了林晚,一个家。
她们用不同的方式,爱着同一个女儿。
她们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什么叫“母爱”。
而我,也很庆幸,能娶到林晚。
这个,我从小就发誓要保护的“妹妹”。
这个,我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爱人。
窗外,月光如水。
我抱着怀里的林晚,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和满足。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心中有爱。
就没有什么,是跨越不过去的。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来源:育儿知识经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