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份文件被推到我面前时,纸张的边缘带着一种冷冰冰的、裁纸刀留下的锋利。
那份文件被推到我面前时,纸张的边缘带着一种冷冰冰的、裁纸刀留下的锋利。
我爸坐在对面的红木沙发里,陷得很深,像一尊沉默的山。
他没看我,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
那棵树,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爬上去的地方。
现在,它的叶子黄了,一片一片,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签了吧。”
他的声音很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疲惫。
我哥江川坐在他旁边,低着头,手指紧张地抠着沙发的皮质扶手。
我能听到那细微的、刺啦刺啦的声音,像一只虫子在啃食这屋子里最后一点温情。
我妈没在客厅。
我猜她又躲进厨房了,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来掩盖她不想面对的一切。
这是她的老办法。
我拿起笔。
笔杆是冰凉的金属,握在手里,那股寒意顺着指尖一直钻到心里。
五套房产,全部归我哥江川。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
只有一份打印得清清楚楚的《家庭财产分配协议》,和我爸那句“签了吧”。
律师坐在我旁边,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身上有股淡淡的古龙水味,混合着纸张的油墨香。
他公式化地指着签名处:“江小姐,在这里。”
我没看他,也没看我爸,更没看我那个坐立不安的哥哥。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份协议的标题上。
“家庭”,多么讽刺的一个词。
我笑了笑,很轻。
然后,我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我的名字。
江念。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像是刀片划过冰面。
签完,我把笔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
我站起身。
“我签完了。”
我爸终于把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在我身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有失望,有决绝,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或许,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以后,家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他说。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
再多一个字,我都觉得是多余的。
我转身,走向门口。
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从我决定走上那条路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走到玄关,我换鞋。
那双我常穿的帆布鞋,鞋带有点脏了。
我弯下腰,慢慢地系好。
身后,我哥的声音弱弱地传来。
“念念……”
我没回头。
我拉开门,外面的风一下子灌了进来。
秋天的风,已经很凉了。
带着一股萧瑟的、尘土的味道。
我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那扇厚重的木门,在我身后“咔哒”一声合上。
也合上了我前半生的所有记忆。
我站在楼道里,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很平稳。
我以为我会心痛,会崩溃。
但没有。
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那阵秋风吹过,什么都没剩下。
也好。
我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一声,又一声。
像是踩在过去的废墟上。
走出单元门,阳光有点刺眼。
我抬手挡了一下。
小区里的桂花开了,香气浓得化不开,拼命往鼻子里钻。
我记得,我妈最喜欢桂花。
她说,闻着这味儿,心里就踏实。
可现在,这香味让我觉得有点窒息。
我沿着小区的小路一直走,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爸正站在窗前看着我。
就像我小时候每次去上学,他都会站在那里,看着我走远。
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但这一次,我知道,他看的不是不舍,而是了断。
我走出小区大门,打了一辆车。
“去哪?”司机问。
我报了一个地址。
一个我爸妈,我哥,都不知道的地址。
那是我自己的地方。
车子开动,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那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都变成了一道道模糊的光影。
就像我的过去。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
天很蓝,云很白。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只是,我不再属于那个家了。
也好。
车子穿过大半个城市,停在了一条安静的老街上。
这里没有市中心的喧嚣,两旁都是青砖灰瓦的老房子,墙上爬满了青藤。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木头和泥土混合的香气。
我下了车,走进一条更深的巷子。
巷子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门上没有挂任何招牌,只有一块小小的、刻着“念素”二字的木牌。
我推开门。
“吱呀”一声,像是岁月的回响。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种着一棵石榴树,树上还挂着几个红彤彤的果子。
一个穿着棉麻长衫的年轻人正在院子里打磨一块木头,看到我,他停下手里的活,笑着喊了一声:“念姐,回来了?”
“嗯。”我点点头。
他叫阿木,是我的徒弟。
穿过院子,是我的工作室。
一间很大、很通透的屋子。
阳光从天窗洒下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残破的瓷器,断裂的木雕,褪色的古画……
还有一排排的架子,上面放着各种瓶瓶罐罐,装着不同颜色的矿物颜料。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大漆、松节油和老木头混合的味道。
这是我熟悉的味道。
是让我心安的味道。
这里,是“念素”,我的古物修复工作室。
也是我的全世界。
我脱掉外套,换上工作服。
那是一件蓝色的、沾满了各种颜料和灰尘的褂子。
我走到一张长长的修复台前。
台上,静静地躺着一件碎成几十片的宋代汝窑笔洗。
这是我最近在修复的东西。
我戴上放大镜,拿起修复工具。
那一刻,外面世界的一切纷扰,都被隔绝在了这扇门外。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件破碎的瓷器。
和它身上,那一千年的时光。
我不知道自己工作了多久。
直到阿木走过来,轻轻敲了敲桌子。
“念姐,天黑了,吃饭吧。”
我抬起头,才发现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
脖子有点僵硬。
我摘下放大镜,揉了揉眼睛。
“好。”
晚饭很简单,阿木做的。
两菜一汤。
吃饭的时候,他几次想开口,又都咽了回去。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
今天,是我说要回家处理“家事”的。
看我这个样子回来,他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我没事。”我先开了口,“就是以后,可能不常回去了。”
阿-木点点头,没再多问。
他就是这样,话不多,但很贴心。
吃完饭,我没有再继续工作。
我给自己泡了一壶茶,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
夜很静。
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市声。
还有秋虫的鸣叫。
我拿出手机,看到我妈发来的微信。
“念念,别怪你爸,他也是为你好。”
“你哥那个人,不争气,你爸是怕他以后没个着落。”
“你一个女孩子,以后总是要嫁人的,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
一条,又一条。
我看着那些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然后,我笑了。
为我好?
怕我哥没着落?
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
这些话,我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我曾经也试图反驳,试图证明自己。
我拼命学习,考上最好的大学,学了他们最不看好的考古和文物修复专业。
我毕业后,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嫁人。
我用自己大学期间做兼职、拿奖学金攒下的钱,还有跟老师借的一点,开了这间工作室。
一开始,很难。
没有名气,没有客源。
我一个人,守着这间破旧的院子,没日没夜地修复那些别人当成垃圾的旧物。
我吃过很多苦。
饿过肚子,生病了也只能自己扛着。
最难的时候,我连买修复材料的钱都凑不齐。
这些,我都没跟家里说过。
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用。
他们只会说:“看吧,早就跟你说了,女孩子搞这些没用,赶紧回来,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不想听这些。
所以,我咬着牙,一个人挺了过来。
慢慢地,我的手艺在圈子里有了名气。
有人开始叫我“念师傅”。
有人愿意花重金,请我修复一件心爱的藏品。
“念素”也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作坊,变成了圈内小有名气的高端修复工作室。
我有了阿木,还有另外两个帮手。
我不再为生计发愁。
我甚至,有能力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
虽然不大,但足够让我安身立命。
我以为,我做到了。
我以为,我可以向他们证明,女孩子,不靠家里,不靠嫁人,也能活得很好。
但现在我才明白。
我错了。
在他们眼里,我做得再好,也终究是个“要嫁人”的女儿。
而江川,哪怕他一事无成,哪怕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他也是儿子。
是能给江家传宗接代的根。
想明白这一点,我突然觉得很平静。
心里那点残存的、可笑的期望,也终于熄灭了。
也好。
我删掉了我妈发来的所有信息。
然后,把她,我爸,我哥,所有亲戚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从此以后,山高水远,各不相干。
我关掉手机,喝完最后一口茶。
茶水已经凉了。
有点涩。
就像我的人生。
但没关系。
从明天起,会是新的。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像往常一样,打扫院子,给花草浇水。
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阳光很好,透过天窗,在修复台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我正全神贯注地用一支极细的毛笔,为那件汝窑笔洗上最后一道釉。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不能有丝毫差错。
我的呼吸都放得很轻。
就在这时,院门被“砰”的一声,粗暴地推开了。
我手一抖。
那道釉,偏了一丝。
我皱了皱眉,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我爸。
他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眼神里却满是慌乱和焦急。
他身后,还跟着我哥江川。
江川一脸的颓败和心虚,不敢看我。
阿木从里屋走出来,拦在他们面前。
“请问,你们找谁?”
我爸根本不理他,目光直直地穿过院子,落在我身上。
当他看到我穿着一身沾满颜料的蓝色工作服,戴着放大镜,坐在那堆“破烂”中间时,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江念!你就是在这里,鼓捣这些没用的东西?”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一股怒气。
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慢慢地摘下放大镜,站起身。
我看着他。
他的脸,比昨天又苍老了一些。
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我爸大概也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他愣了一下,然后更加愤怒。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爸!”
“昨天之前,是。”我说。
我爸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你……你这个不孝女!”
我哥江川在后面,小声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爸,爸,先说正事。”
我爸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努力压下心头的火。
他从身后江川的手里,抢过一个用黄布包裹的东西,重重地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你看看这个!”
黄布散开,里面是一件青花瓷瓶。
瓶子很漂亮,画工也很精致。
但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假的。
而且,是那种假得很低级的仿品。
“怎么了?”我问。
“怎么了?”我爸的声音又高了八度,“你哥,被人骗了!他拿了一套房子的钱,去买了这个玩意儿!人家说是明代的官窑!结果,今天找人一看,说是假的!连民国都不到!”
我看向江川。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我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甚至,还有点想笑。
这就是他用一套房子换来的“前程”?
“所以呢?”我看着我爸,“你来找我,是想让我说什么?恭喜他吗?”
“你!”我爸气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江川,终于抬起头,看着我,声音里带着哭腔。
“念念,你帮帮哥吧。那个卖我瓶子的人,找不到了。这可是……这可是一百多万啊!爸妈的养老钱都在里面了!”
养老钱?
我看着我爸。
他躲开了我的视线。
原来,那五套房子里,还有他们的养老钱。
他们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这个宝贝儿子身上。
结果,一夜之间,全打了水漂。
“我怎么帮你?”我问,“我既不认识那个人,也不会变魔术,把假的变成真的。”
“不是的!”江川急了,“我打听过了!这条街上,有个叫‘念素’的工作室,修复古董很厉害!据说,再破的东西都能修得跟新的一样!我想,能不能……能不能把这个瓶子,做得再真一点,然后……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卖出去,能挽回一点损失是一点……”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他看到了我脸上,那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也看到了我身后,那块写着“念素”二字的木牌。
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
嘴巴,也张成了“O”型。
“念念……你……这里……”
我爸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块木牌。
他的脸上,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
最后,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
他嘴里“没用的东西”,他眼里“不务正业”的女儿。
就是他儿子口中,那个能“起死回生”的“念师傅”。
空气,安静得可怕。
只能听到石榴树上,叶子被风吹过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我爸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
“这个……是你开的?”
我没有回答。
我觉得没有必要。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这满院子的“破铜烂铁”。
眼神里的鄙夷和不屑,渐渐被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取代。
他大概,是在重新审视我。
审视这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女儿。
江川已经完全傻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嘴里喃喃自语。
“怎么会……怎么会是你……”
是啊,怎么会是我呢?
在他们眼里,我应该是一个找不到工作,只能靠家里接济,最后灰溜溜地回来,接受他们安排的相亲,然后嫁人生子的失败者。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种迟来的震惊和认可,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就像一杯放凉了的茶。
再怎么加热,也回不到原来的味道了。
我转过身,对站在一旁的阿木说。
“阿木。”
“在,念姐。”
“把他们请出去。”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阿木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点头。
“好的,念姐。”
他走到我爸和江川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位,请吧。我们这里,要开始工作了。”
我爸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你说什么?你要赶我走?”
我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这里是我的地方,我有权决定,谁可以进来,谁不可以。”
“我是你爸!”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从我签字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我说完,不再理会他们。
我重新坐回修复台前,戴上放大镜,拿起了我的工具。
那道偏了一丝的釉,需要重新处理。
身后,传来我爸粗重的喘息声,和我哥江川的哀求声。
“念念,你别这样,爸也是一时糊涂……”
“江念!你给我站住!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白养你这么多年了!”
我充耳不闻。
我的世界里,又只剩下了这件汝窑笔洗。
和它身上,那一千年的风霜。
阿木很有分寸。
他没有用强,只是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挡住了他们的路。
最后,是我爸的一声怒吼。
“好!好!江念,你给我记住!以后,你别想再进我江家的门!”
然后,是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和院门被重重摔上的巨响。
世界,终于清净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放下了。
阿木走过来,给我递了一杯温水。
“念姐,喝口水。”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
水是温的,暖暖地流进胃里。
“谢谢。”
“念姐,你……”阿木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没事。”我笑了笑,“就是有点吵。”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去收拾院子里的石桌。
那件假的青花瓷瓶,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像一个笑话。
我看着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年我大概七八岁。
我爸从一个旧货市场,淘回来一个据说是清代的笔筒。
他宝贝得不得了,天天拿在手里摩挲。
有一天,我哥江川为了抢我的玩具,失手把它打碎了。
我爸回来,看到一地的碎片,脸都绿了。
我哥吓得哇哇大哭,指着我说,是我打碎的。
我百口莫辩。
那天,我爸第一次打了我。
用一根竹条,抽在我的背上。
很疼。
但我一声都没哭。
我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后来,我妈告诉我,那个笔筒,花了我爸当时一个月的工资。
再后来,我长大了,学了专业知识。
我才知道,那个笔筒,跟我哥这次买回来的瓶子一样。
也是个一眼假的仿品。
根本不值钱。
可那道留在背上的伤疤,和心里的那道口子,却永远都在了。
原来,从那么小的时候起,他就已经不相信我了。
原来,偏爱,是刻在骨子里的。
我收回思绪,不再去想那些陈年旧事。
没意义了。
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里。
那件汝窑笔洗,在我手里,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它原本的模样。
那些裂痕,被我用大漆和金粉,细细地填补。
变成了一道道美丽的、独一无二的纹路。
这叫“金缮”。
是一种源于日本的瓷器修复技艺。
它的哲学是,接受不完美,并用一种更美的方式,去诠释残缺。
我觉得,这很像人生。
谁的人生,没有一点裂痕呢?
关键是,你如何去面对它。
是把它当成一道丑陋的伤疤,藏着掖着。
还是,把它变成一枚独特的勋章,坦然示人。
我选择了后者。
接下来的几天,很平静。
我爸和我哥,没有再来。
我猜,他们大概是彻底对我失望了。
或者说,是无计可施了。
我也乐得清静。
每天,就是修复,看书,喝茶。
日子过得像水一样,缓慢而安详。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一件唐三彩的马俑补色。
阿木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走过来,表情有点古怪。
“念姐,外面有位客人,指名要见你。”
“什么客人?”我问。
“他说,他姓林,是博古轩的林老板。”
我手里的笔,停住了。
博古轩。
那是本市最大,也是最有名的古董商行。
林老板,林宗正,更是圈内泰斗级的人物。
我虽然没见过他,但他的大名,如雷贯耳。
他怎么会找到我这里来?
“请他进来吧。”我说。
片刻后,阿木领着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走了进来。
老人穿着一身中式盘扣的对襟衫,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
目光锐利,像鹰一样。
他一进门,没有先看我,而是把我的工作室,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当他的目光落在我修复台上的那些器物时,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 ઉ的赞许。
“你就是‘念素’?”他开口,声音洪亮。
“我是江念。”我放下手里的工具,站起身,“林老板,久仰。”
他摆摆手,笑了笑。
“不用这么客气。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您说。”
他从随身的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锦盒。
打开。
里面,是一只碎裂的碗。
我只看了一眼,心跳,就漏了一拍。
那是一只宋代的建盏。
兔毫纹。
釉色黑亮,纹路如丝。
虽然碎了,但依然能看出它曾经的绝代风华。
更重要的是,这只碗,我很眼熟。
“林老板,这只碗……”
“你认识?”林宗正有些意外。
我点点头。
何止是认识。
这只碗,曾经就摆在我家的书房里。
是我爷爷留下来的。
我爷爷,曾经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收藏家。
他去世后,他所有的藏品,都留给了我爸。
但这只碗,是我爸所有藏品里,最珍贵的一件。
也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我小时候,他从来不许我碰。
他说,这只碗,比我金贵。
它怎么会碎了?
又怎么会,到了林宗正的手里?
“江小姐,不瞒你说,这只碗,是你父亲,江卫国先生,昨天拿到我店里,想要出手的。”林宗正说。
我心里一沉。
“他……他把它卖了?”
林宗正摇摇头。
“没有。因为,它碎了。”
他叹了口气。
“昨天,你父亲拿着这只碗来找我。我们谈好了价钱,就在准备签合同的时候,你哥哥,江川,突然冲了进来。他好像是跟你父亲吵架,情绪很激动,失手就把这只碗,从桌子上扫了下去。”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江川……
又是江川。
“所以,我爸他……”
“他当时,就瘫在地上了。”林宗正的表情,也有些唏-嘘,“我赶紧叫了救护车,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是急火攻心,引发了脑溢血,需要立刻手术。”
脑溢血……
手术……
这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手术……手术费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林宗正看着我,目光深邃,“手术费,还有后续的治疗费用,不是一笔小数目。你父亲,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你哥哥拿去……做了投资。现在,他拿不出一分钱。”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
我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江川。
他不仅败光了家产,还把我爸,气得中了风。
这个家,算是被他彻底毁了。
“林老板,你的意思是……”
“江小姐,我知道你们家里的情况。我也知道,你父亲对你,可能有些……不公。”林宗正斟酌着用词,“但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血浓于水。”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只碗,虽然碎了。但如果能修复好,依然有很高的价值。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把它修复,我可以按照原先谈好的价格,收购它。这笔钱,应该足够支付你父亲的医药费了。”
我看着那只碎裂的建盏。
它静静地躺在锦盒里,像一个破碎的梦。
也像我那个,支离破碎的家。
修复它?
我当然能修复它。
用金缮,用我最好的手艺。
让它,重新焕发生机。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那个,从小到大,都把我当成外人的父亲?
为了那个,把我赶出家门,说我“不孝”的父亲?
我凭什么?
我的心里,有两个小人,在疯狂地打架。
一个说,去吧,那是你爸,你不能见死不救。
另一个说,别去,他活该,这是他重男轻女的报应。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些过往的,被忽视,被冷落,被冤枉的画面,一幕一幕,在我脑海里闪过。
那根抽在我背上的竹条。
那句“女孩子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
那句“你别想再进我江家的门”。
……
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凭什么?
凭什么所有的伤害,都要我来承受?
所有的烂摊子,都要我来收拾?
就因为,我是女儿吗?
我睁开眼,看着林宗正。
“林老板,对不起。这件东西,我修不了。”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林宗正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但他没有强求。
他只是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江小姐,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说完,他把那只锦盒,留在了桌上。
然后,转身离开了。
工作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那只碎碗,呆呆地站了很久。
阿木走过来,轻轻地问:“念姐,你……真的不管了吗?”
我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那只碎裂的建盏,和我爸那张苍老的脸。
我恨他吗?
恨。
我怨他吗?
怨。
但是,当我知道他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时候,我的心,为什么还是会痛?
为什么,还是会忍不住地担心?
我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那个被我拉黑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那边,传来我妈压抑的、疲惫的哭声。
“喂……”
“妈,是我。”
听到我的声音,她先是一愣,然后,哭得更厉害了。
“念念……念念啊……你爸他……他不行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怎么回事?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是脑干出血,位置不好,手术风险很大……就算救回来,也可能是个植物人……”
“你爸他……他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不让人进……念念,妈好怕啊……我该怎么办啊……”
她在那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听着她的哭声,感觉自己的心,也像是被泡在了冰水里。
又冷,又疼。
“江川呢?”我问。
提到江川,我妈的哭声顿了一下。
然后,是一种夹杂着愤怒和绝望的哽咽。
“他……他那个畜生!他把你爸气成这样,他自己……他自己跑了!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我找不到他!这个家……这个家要散了啊……”
跑了?
他竟然跑了?
在闯下这么大的祸之后,他竟然选择了逃避?
把所有的一切,都扔给了我妈,一个手足无措的女人?
一股怒火,从我的心底,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鄙视过一个人。
“妈,你别哭。”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在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
我挂了电话,立刻穿上衣服,冲出了门。
我打车,一路飞驰到医院。
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我看到了我妈。
她一个人,蜷缩在走廊的长椅上。
头发乱了,眼睛又红又肿。
一夜之间,她像是老了十岁。
看到我,她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挣扎着站起来,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她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我什么也没说。
这一刻,所有的怨恨,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们是母女。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在医院,陪了我妈一整夜。
我们坐在冰冷的走廊里,看着那扇紧闭的、亮着红灯的门。
一夜,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第二天早上,医生出来了。
他说,手术很成功,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但,就像我妈说的,他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都是未知数。
而且,后续的康复治疗,会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还需要一大笔钱。
我妈听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我扶住了她。
“医生,谢谢您。钱的事,我们会想办法。”
送走了医生,我对我妈说:“妈,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我守着。”
她摇摇头,不肯走。
“我陪着你爸。”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没再坚持。
我出去,给她买了早饭。
看着她,一口一口,艰难地往下咽。
我突然觉得,我妈,也很可怜。
她这一辈子,都活在我爸和我哥的阴影下。
没有自我,没有主见。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身上。
结果,换来的是这样的结局。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过。
或许,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后悔。
吃完早饭,我走出了医院。
我需要去筹钱。
我把我工作室所有的流动资金,都取了出来。
又把我自己的那套小房子的房产证,拿了出来,准备去做抵押。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了“念素”。
那只碎裂的建盏,还静静地躺在桌上。
我看着它,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坐下来,打开锦盒。
开始了我有生以来,最重要,也最艰难的一次修复。
修复这只碗,不仅仅是为了钱。
更是为了,修复我心里,那道最深的裂痕。
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
整整七天七夜。
不眠不休。
我把那些碎片,一片一片地,清洗,整理,编号。
然后,用最传统的方法,熬制生漆。
再用生漆,把它们一点一点地,重新粘合在一起。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
稍有不慎,前功尽-弃。
我的眼睛,熬得通红。
手指,被工具磨出了血泡。
但,我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疼。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修好它。
一定要,修好它。
在粘合的过程中,我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起,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
他经常抱着我,坐在这只碗前。
他告诉我,这只碗,叫“曜变天目盏”。
是宋代建窑烧制的珍品。
碗里的花纹,是在烧制过程中,自然形成的,独一无二。
他说,这就像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
但正是这些不确定性,才造就了每个人的独一无二。
他还说,我们江家,祖上就是做这个的。
修复古董,是我们的家传手艺。
他说,我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心灵,手巧。
希望我以后,能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
那时候,我爸就在旁边听着。
他总是不屑地撇撇嘴。
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这些老掉牙的东西。能当饭吃吗?”
爷爷听了,只是笑笑,不跟他争。
后来,爷爷去世了。
这只碗,和我爷爷说过的那些话,就成了我心里,一个遥远的梦。
我爸,再也不许我碰这些东西。
他把我爷爷留下的那些关于修复的古籍,都锁进了箱子底。
他说,女孩子,就该有个女孩子的样子。
学点琴棋书画,比鼓捣这些破烂强。
我越是不让我碰,我就越是好奇。
我偷偷地,把那些书,翻了出来。
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地看。
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那些繁复的工艺。
像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
我着了迷。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和我爸之间,开始有了隔阂。
他觉得我,不听话,叛逆。
我觉得他,太固执,太专断。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直到,再也无法靠近。
现在想来,我爸他,或许也不是真的讨厌这些东西。
他只是,害怕。
害怕我,会走上和他父亲一样,那条在他看来,清贫而没有前途的“歪路”。
他想用他自己的方式,来“保护”我。
只是,他的方式,太笨拙,也太伤人。
他不知道,他亲手推开的,是他女儿,最真挚的爱和梦想。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滴在了那只碗的碎片上。
我赶紧擦干。
眼泪,是咸的。
会腐蚀生漆。
我不能让我的情绪,影响到这次修复。
这是我,作为一个修复师的,基本素养。
第七天,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工作室的时候。
我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
描金。
我用一支极细的狼毫笔,蘸着金粉,沿着那些裂痕,一笔一笔地,勾勒出金色的线条。
那些曾经的伤口,在我的笔下,变成了一道道华丽的,闪着光的纹路。
像凤凰涅槃后,新生的羽翼。
也像我,劫后余生的人生。
我放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成了。
我看着眼前这只碗。
它不再是那个破碎的残片。
它,获得了新生。
一种,带着伤痕的,残缺的美。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锦盒。
然后,给林宗正,打了一个电话。
“林老板,碗,修好了。”
半个小时后,林宗正赶到了我的工作室。
当他看到那只修复好的建盏时,他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
他戴上手套,把它捧在手里,翻来覆覆地看。
嘴里,不停地赞叹。
“鬼斧神工……真是鬼斧神工啊……”
“江小姐,不,江师傅。你的手艺,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明。”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这只碗,我收了。价格,就按我们之前说好的。另外,我再加百分之二十。算是,对你这门手艺的敬意。”
我没有推辞。
我现在,需要钱。
我们很快,就办好了所有的手续。
一大笔钱,打进了我的账户。
看着手机上那串长长的数字,我没有一丝喜悦。
心里,反而沉甸甸的。
林宗正看出了我的心思。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去吧,孩子。去做你该做的事。”
我点点头。
“林老板,谢谢您。”
“不用谢我。”他笑了笑,“是你的手艺,救了你的父亲。也是你的孝心,成全了你自己。”
我拿着那笔钱,第一时间,交清了医院所有的费用。
剩下的,我存了一张卡,交给我妈。
“妈,这笔钱,你拿着。给爸做后续的康复治疗,还有,你们以后生活,也用得着。”
我妈看着那张卡,哭了。
她拉着我的手,说:“念念,是妈对不起你。以前,是妈糊涂……”
我摇摇头。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恨也好,怨也好。
在生命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爸,还在昏迷。
医生说,他醒过来的几率,很小。
但我没有放弃。
我每天,都会去医院看他。
给他擦身,按摩。
然后,坐在他床边,跟他说说话。
我说我工作室里的事。
说阿木又淘到了什么好东西。
说我又修复了一件多么漂亮的瓷器。
我说,我小时候,爷爷跟我讲过的那些故事。
他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睡着了一样。
但我相信,他能听得到。
江川,一直没有消息。
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妈给他打过无数次电话,发过无数条信息。
都石沉大海。
有一次,我妈看着病床上的我爸,喃喃自语。
“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吧。”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我听了,心里很难受。
我知道,她不可能真的当没生过。
那是她,疼了半辈子的心头肉啊。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平静,又沉重。
“念素”的生意,越来越好。
林宗正,帮我介绍了很多客户。
我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甚至,有电视台想来采访我。
都被我拒绝了。
我不想出名。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守着我的小院,做我喜欢的事。
这天,我正在工作室里,看一本新淘来的古籍。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
“喂?”
那边,传来一个怯懦的,又熟悉的声音。
“念念……是我。”
是江川。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你在哪?”
“我……我在外面。念念,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借钱?
他竟然还有脸,来找我借钱?
我心里的火,又一次被点燃了。
“你把我爸气成这样,把家里的钱都败光了,然后自己跑了。现在,你还有脸来找我借钱?”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边,沉默了。
过了很久,才传来他带着哭腔的声音。
“念念,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在外面,过得不好……我被人骗了,身份证也丢了,现在身无分文……我好几天没吃饭了……”
他说的,很可怜。
但我,一个字都不信。
“这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说完,我就要挂电话。
“别!”他急了,“念念,你听我说!我知道一件事!一件,关于你的事!是爸亲口跟我说的!”
关于我的事?
我愣了一下。
“什么事?”
“你……你先借我点钱,我没钱吃饭了,也没地方住……”
“你先说。”
“我……我说了,你真的会借我钱吗?”
“看情况。”
那边,又沉默了。
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最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说:“好,我说。”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打碎的那个笔筒吗?”
我的心,咯噔一下。
“记得。”
“其实……其实那个笔筒,不是你打碎的,是我打碎的。”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然后呢?”
“爸……爸他其实也知道,是我打碎的。”
什么?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知道?”
“是……是的。”江川的声音,更小了,“那天,他回来的时候,其实看到了。是我,哭着求他,让他不要说出去。我说,我怕爷爷骂我。爸他……他最疼我,就……就答应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知道。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不是我。
但他,还是打了我。
还是,让我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的手,在发抖。
“还有呢?”我的声音,也跟着发抖。
“还有……还有这次分房子的事。”江川说,“其实,爸他……他不是真的想把房子都给我。”
“那是什么?”
“他是……他是想用这种方法,逼你回来。”
逼我回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知道你开了工作室,也知道你做得很好。他很骄傲,但他那个人,你也知道,死要面子,拉不下脸来跟你服软。”
“他看你一个人在外面,那么辛苦,又是个女孩子,他心疼。他跟我说,他想让你回来,回到家里。他觉得,把房子都给我,你会生气,会回来找他理论。到时候,他再……再找个台阶下,把房子,重新分给你一半。”
“他没想到,你……你那么倔,签了字,就真的走了,头也不回。”
“他……他其实,那天就后悔了。他去你工作室找你,本来是想……是想跟你道歉的。结果,又被你气着了,话赶话,就……就又说僵了。”
江川在那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在这边,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那个固执的,要强的,从来不会表达自己情感的男人。
他竟然,用了这样一种,最笨拙,也最伤人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爱。
他不知道,他的这种“爱”,差点,就毁了我。
也毁了他自己。
我挂了电话。
没有给江川打钱。
我觉得,他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擦干眼泪,冲出了工作室。
我一路跑到医院。
跑到我爸的病床前。
他还是那样,静静地躺着。
我握住他,那只干枯的,冰凉的手。
把脸,贴在他的手背上。
“爸……”
我泣不成声。
“我回来了。”
“你听到了吗?”
“我回来了。”
“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你醒过来,骂我,打我,都行。”
“只要你醒过来……”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我感觉,我握着的那只手,轻轻地,动了一下。
我猛地抬起头。
看到,我爸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他的眼睛,还是闭着。
但,我知道。
他听到了。
他全都,听到了。
从那天起,奇迹,真的发生了。
我爸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
半个月后,他睁开了眼睛。
一个月后,他能开口,说一些简单的词语。
三个月后,他已经能在我妈的搀扶下,下地走路了。
医生都说,这是一个医学上的奇迹。
只有我知道,这不是奇迹。
这是爱。
是亲情。
是那份,被我们彼此,都误解了太久的爱。
在我爸康复的这段时间,江川回来了。
他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出现在医院门口的。
又瘦,又黑。
像个流浪汉。
他看到我,和我妈,第一件事,就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抱着我妈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妈,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爸……”
我妈没有扶他。
她只是看着他,流着泪,摇着摇头。
我也没有说话。
有些错,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后来,我爸出院了。
家里的那五套房子,卖掉了三套。
一套,用来还江川欠下的债。
另外两套的钱,我爸让我和我妈,一人一半,存了起来。
剩下的两套,一套,他们老两口自己住。
另一套,我爸说,是留给我的嫁妆。
我没要。
我说,我有地方住。
我爸看着我,眼睛红了。
他说:“念念,是爸对不起你。”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跟我说“对不起”。
我摇摇头,笑了。
“爸,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江-川,也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眼高手低,好高骛远的公子哥。
他找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踏踏实实地,从头做起。
虽然挣得不多,但他每个月,都会把大部分的工资,交给我妈。
他说,他要慢慢地,把他欠下的,都还回来。
周末的时候,他会来我的工作室帮忙。
打扫卫生,劈柴,干一些杂活。
话不多,但很卖力。
阿木都说,他像变了一个人。
我看着他,在院子里,汗流浃背的样子。
心里,有些感慨。
或许,成长,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需要用巨大的代价,来换取。
我的“念素”,还是那个样子。
安静,古朴。
坐落在深巷里,等待着那些,需要被修复的器物,和人心。
我爸,身体好了以后,也迷上了这门手艺。
他把我爷爷留下的那些古籍,都翻了出来。
天天戴着老花镜,在院子里,跟着我一起,鼓捣那些瓶瓶罐罐。
他的手,很笨。
经常,会把东西弄得更糟。
然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看着我,一脸的无辜。
我就会笑他。
他也不生气,跟着我一起笑。
阳光,透过石榴树的叶子,洒在我们身上。
暖洋洋的。
我妈,就坐在旁边的藤椅上,给我们织毛衣。
脸上,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安详而满足的笑容。
我想,这大概,就是幸福的模样吧。
它曾经,支离破碎。
但现在,被我,用爱和时间,一点一点地,修复了起来。
虽然,还带着裂痕。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正是这些裂痕,才让它,变得更加的,独一无二,和弥足珍贵。
不是吗?
来源:情怀聚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