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我们家那栋筒子楼的窗户望出去,天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没洗干净的抹布。
1985年的风,是带着点煤烟味的。
从我们家那栋筒子楼的窗户望出去,天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没洗干净的抹布。
我妈就是在那样的天色底下,跟我说,她给我找了个媳妇。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给我缝一颗掉了的衬衫扣子,针脚又密又齐,像她这个人一样,利索,不拖泥带水。
我当时正捧着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书,耳朵里听着,眼睛却没离开书页。
“听见没?”她把线咬断,衬衫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嗯”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
结婚这事,对我来说,就像书里某个遥远国度的地理名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没想过自己会去。
“女方叫林岚。”
“哦。”
“人长得俊,就是……”我妈顿了一下。
我这才抬起头,看见她脸上有一种很复杂的神情,像是在盘算,又像是在惋惜。
“就是名声不大好听。”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这片儿,巴掌大的地方,谁家晚上多炒个鸡蛋,第二天全楼都知道。一个姑娘家,名声不好听,那得是多大的事?
我妈没看我,自顾自地把衬衫叠好,放在床头。
“她以前处过一个对象,都快结婚了,男方突然不要她了。”
这事我好像有点印象。
是厂里传过的风言风语,说那个男人在外面有了更好的,就把她给甩了。可传到后来,版本就变了,变成了她不检点,在外面勾三搭四,才被人家退了婚。
唾沫星子是能淹死人的。
尤其是在那个年代。
一个女人的清白,比命都重要。
我妈说:“那些嚼舌根的,你别听。我看过那姑娘,眼睛是正的,走路腰杆是直的,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人。”
“那……为啥要找我?”我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我们家,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我呢,在图书馆做出纳,一个月几十块钱死工资,人长得也一般,性格还有点闷。
怎么看,都轮不到我来“接盘”一个长得俊的姑娘,哪怕她名声不好。
我妈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像是要把她的决心都拍进我骨头里。
“就因为你老实,本分。妈给你找的,是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媳妇,不是天仙。”
“妈信自己的眼睛。”
我没再说话。
我的意见,好像从来都不重要。从小到大,穿什么衣服,上什么学,进哪个单位,都是我妈一手安排的。
她觉得好的,那就是好的。
我习惯了。
只是这一次,是媳妇。是一辈子的人。
我心里有点堵,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见面的那天,下着小雨。
秋天的雨,凉飕飕的,打在脸上,让人一个激灵。
地点约在她家。
我跟着我妈,踩着一地的泥泞,拐进一条很深的小巷子。
巷子两边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土腥味。
她家门口,挂着一串风干的红辣椒,在灰暗的背景里,红得有点刺眼。
门是虚掩着的。
我妈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飘了出来。
屋里很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透进点光。
一个女人正坐在窗边,低着头,手里好像在择着什么东西。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
那一瞬间,我觉得屋子好像亮了一下。
外面的风言风语,把她描述成一个妖里妖气,眼神活泛的女人。
可眼前的她,不是。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子,头发简单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脸很小,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太多阳光的白,眼睛很大,很静,像两潭深水。
她看到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站起来,很轻地喊了一声:“阿姨。”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停顿了一下,又很快移开。
那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就像……就像风吹过水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我妈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
我站在旁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像个木头桩子。
她给我倒了杯水,搪瓷缸子,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边沿有好几处磕碰掉的瓷。
水是温的,带着一点甜味,像是放了甘草。
我捧着杯子,偷偷地打量她。
她真的很瘦,手腕纤细得好像一折就断。她走路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她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妈在说,她在听,偶尔点点头,或者“嗯”一声。
我妈把带来的点心放在桌上,她看了一眼,轻声说:“阿姨,不用这么客气。”
声音也很好听,清清冷冷的,像雨滴落在石板上。
我妈说:“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家小辉,人老实,不会说话,你别见怪。”
她又看了我一眼。
这一次,我好像从她眼睛里读到了一点东西。
不是喜欢,也不是讨厌。
是一种……认命。
是的,就是认命。
好像她的人生,已经由不得她自己做主了。嫁给谁,过什么样的日子,都只是一道必须完成的程序。
我的心,又被那团湿棉花堵住了。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这是一场交易。
她也是。
婚事定得很快。
快到我都没有反应的时间。
彩礼、嫁妆,一切从简。我妈说,林岚家只要了二百块钱彩礼,还有一些布料和糖果。
“她妈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家里就她一个女儿撑着。是个好孩子啊。”我妈感慨道。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妈是真心觉得她好,还是觉得我们家占了便宜。
婚礼那天,天气很好。
秋高气爽,阳光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
我们没办酒席,就是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
她穿了一件红色的新衣服,不是正红,有点偏暗,但衬得她的脸更白了。
她一直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们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同情,有不屑,还有幸灾乐祸。
我们厂的几个同事也来了,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兄弟你辛苦了”的意味。
我端着酒杯,手心全是汗。
我甚至不敢去看林岚的眼睛。
我怕看到她眼里的委屈和不甘。
也怕看到她眼里的……麻木。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每一口菜,都像是蜡。
晚上,回到我们那个十来平米的新房。
房间是新刷的,石灰水的气味还没散尽。一张新打的木床,一个红漆的柜子,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当。
她坐在床边,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屋里很静。
静得能听见墙上那只老掉牙的挂钟,“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走着。
那声音,像是时间的脚步,也像是我擂鼓一样的心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你累了吧?早点休息。”我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灯光下,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轻,有点哑。
然后,她开始脱那件红色的新衣服。
动作很慢,很僵硬。
我赶紧转过身去,脸烧得厉害。
那天晚上,我们分了两床被子。
我睡在床的里侧,她睡在外侧。
中间隔着一条可以跑马的距离。
我一夜没睡。
听着身边那个陌生的、均匀的呼吸声,我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
一场荒诞的,不由我做主的梦。
婚后的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我们就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
我每天按时去图书馆上班,她每天去她原来工作的纺织厂。
我们早上一起出门,晚上一起回家。
但我们之间的话很少。
“回来了?”
“嗯。”
“吃饭吧。”
“好。”
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对话。
她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
地板永远是亮的,桌子上没有一丝灰尘。我的脏衣服,只要放在盆里,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已经洗好晾在了窗外。
她做饭很好吃。
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最普通的家常菜。
一盘炒青菜,她能炒得碧绿生青,爽脆可口。一碗蛋花汤,她能做得清淡鲜美,蛋花像是云朵一样飘在汤里。
我妈隔三差五会过来一趟,每次来,都拎着大包小包。
她看到家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我被照顾得白白胖胖,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林岚啊,真是个好孩子。小辉,你小子有福气。”我妈总是这么说。
我听着,不置可否。
我知道她好。
她勤快,能干,不多话,不惹事。
作为一个妻子,她几乎是完美的。
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墙。
一堵看不见,却摸得着的墙。
她对我,是客气,是礼貌,是作为一个妻子的本分。
唯独没有亲近。
她从来不会主动跟我说话,不会问我工作上的事,也不会跟我分享她厂里的趣闻。
她的眼睛,看我的时候,总是隔着一层雾。
我看不透那层雾后面是什么。
有时候,我晚上看书看得晚了,她会默默地给我端来一杯热水。
然后,就回到她自己的那一侧,躺下,背对着我。
那背影,单薄,孤单,像一座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孤岛。
我们单位有个大姐,特别热心肠。
有一天,她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
“小辉啊,你跟林岚,还好吧?”
我愣了一下,“挺好的啊。”
大姐撇撇嘴,“好什么好?你别糊弄我。我都听说了,你们俩,到现在都还分着睡呢?”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这种事,她们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就问你,是不是真的?”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大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小辉,我知道你老实。但过日子,不是你老实就行了的。林岚那姑娘,以前受过伤,心里有结。你得主动点,你得去暖她那颗心啊。”
“男人嘛,脸皮厚点怕什么?”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心里一直想着大姐的话。
林岚正在厨房里忙活。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影被勾勒得很好看。切菜的声音,“笃笃笃”,很有节奏。
锅里飘出葱花的香味,很香,很温暖。
我站在门口,看了她很久。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去吧,跟她说说话。
哪怕就一句。
我鼓足了勇气,走进去。
“我……我来帮你吧。”
她切菜的手顿了一下,回过头看我,眼睛里有一丝惊讶。
“不用,马上就好了。你去看书吧。”
她又把头转了回去。
我站在原地,像个傻子。
那堵墙,还是那么厚,那么冷。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雨的深夜。
那天我发高烧,烧得人事不省。
整个人像是被扔在火上烤,又像是掉进了冰窟窿。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不停地用湿毛巾给我擦脸,擦身体。
那毛巾是凉的,敷在滚烫的皮肤上,很舒服。
我还感觉到,有一只手,一直在探我的额头。
那只手,很软,带着一丝凉意。
后来,我好像被谁背了起来。
那人的后背很单薄,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很吃力。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
是林岚。
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就又昏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人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
天已经亮了。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很刺眼。
我妈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
林-岚不在。
“妈……”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像破锣。
“醒了?醒了就好,吓死我了。”我妈赶紧给我倒水。
“我怎么了?”
“你发高烧,肺炎。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儿就危险了。”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后怕。
“是林岚,半夜三更,一个人把你从五楼背下来,跑到医院的。那丫头,那么瘦的个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
“她去给你办住院手续,交钱去了。带来的钱不够,又跑回家去取。来来回回,折腾了一宿。”
我妈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我从没想过。
我从没想过,那个对我一直冷冷淡淡的林岚,会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半夜,一个人,把我从五楼背下来。
我们那栋楼,没有电梯,楼道里的灯还坏了好几盏。
那该是多黑,多难走的一段路。
我无法想象。
过了一会儿,林岚回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沓单子,脸色很苍白,眼底下有很重的黑眼圈。
看到我醒了,她好像松了口气。
“你醒了?”她走到床边,声音有点沙哑。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她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好像退了点烧。”她自言自语道。
然后,她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我倒了杯水,试了试温度,才递给我。
“喝点水。”
我接过杯子,指尖触碰到她的手指。
她的手,冰凉。
那天,她和妈在医院陪了我一整天。
她不怎么说话,就是忙前忙后。
给我打水,喂我吃药,帮我翻身。
她的动作很轻,很熟练,好像做过千百遍一样。
到了晚上,我妈让我劝她回去休息。
她不肯。
“阿姨,您回去吧。您年纪大了,熬不住。我在这儿就行。”
她坚持要留下。
我妈拗不过她,只好先回去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灯关了,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
她就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趴在床边。
我以为她睡着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阵很轻微的,压抑着的哭声。
我心里一紧。
我悄悄地转过头。
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她在哭。
为什么哭?
是因为照顾我太累了?还是因为……害怕?
害怕我出什么事吗?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软得一塌糊涂。
我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背上。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哭声也停了。
“林岚。”我叫她的名字。
她没动,也没说话。
“谢谢你。”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真诚地对她说这两个字。
她还是没动。
过了很久,我以为她不会再有反应的时候,她突然很小声地说了一句。
“我们是夫妻。”
就这么一句话。
却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是啊。
我们是夫妻。
不管我们之间有没有感情,不管我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从我们领了那张结婚证开始,我们就是夫妻了。
是要互相扶持,走一辈子的人。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也好像,突然放下了什么。
我住院一个星期。
那一个星期,都是林岚在照顾我。
她每天天不亮就来,给我送她亲手做的早饭。
小米粥熬得又香又糯,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她会把粥吹温了,一勺一勺地喂我。
白天,她就坐在我旁边,给我削苹果,或者做点针线活。
她手很巧,能用五颜六色的线,绣出很漂亮的花。
有时候,我会看着她出神。
阳光照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
她的神情很专注,很安详。
那一刻,我觉得她真好看。
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好看,而是一种……让人心里很踏实,很安宁的好看。
我们之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虽然还是我问,她答。
但她的回答,不再是简单的“嗯”“哦”。
她会告诉我,今天菜市场的白菜又便宜了两分钱。
会告诉我,她厂里新来的那个小姑娘,笨手笨脚,老是断线。
也会告诉我,她小时候,最喜欢吃她妈妈做的槐花饼。
她的世界,一点一点地,向我敞开了一道小缝。
我小心翼翼地,从那道缝里,窥探着一个真实得多的林岚。
出院那天,也是个大晴天。
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很舒服。
林岚来接我。
她穿了一件新做的碎花衬衫,显得气色很好。
她帮我收拾好东西,扶着我往外走。
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们碰到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男人。
看到那个男人,林岚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扶着我的手,也下意识地收紧了。
那个男人也看到了我们。
他的目光在我和林岚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停在林岚的脸上,眼神里带着一丝轻佻和嘲讽。
“哟,这不是林岚吗?嫁人了?”
他的声音很大,引得周围的人都朝我们看过来。
林岚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她咬着嘴唇,没说话。
我猜到了。
这个男人,应该就是那个退了她婚的人。
那个让她背上所有骂名的人。
男人见林岚不说话,笑得更得意了。
“怎么?找到下家了?这位就是你老公?看起来……不怎么样嘛。”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的鄙夷,不加掩饰。
我当时病刚好,身体还有点虚。
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病号服,脸色也不好看。
确实,不怎么样。
我能感觉到,林岚扶着我的手,在发抖。
我心里,腾地一下就冒起一股火。
一股我从来没有过的火气。
我凭什么要让我媳-妇受这种委屈?
我往前站了一步,把林岚挡在身后。
我看着那个男人,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她丈夫。她现在过得很好。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她。”
我的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定。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人,会敢跟他顶嘴。
他“嗤”地笑了一声。
“过得好?跟着你这么个病秧子,能过得多好?林岚,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你……哦,不对,是我及时醒悟,甩了你。不然,现在戴绿帽子的就是我了。”
他后面的话,说得又脏又难听。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开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看到林岚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那一刻,我什么都忘了。
忘了自己是个斯文人,忘了自己刚出院。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她再受委屈了。
我冲上去,一拳就打在了那个男人的脸上。
我没打过架。
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气,该打哪个部位。
我就是凭着一股本能。
那个男人被我打蒙了,往后退了两步,鼻子流出血来。
他反应过来,骂了一句脏话,就朝我扑过来。
我们两个,就在医院门口,扭打在了一起。
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比我高,比我壮。
没几下,我就被他按在地上。
拳头雨点一样地落在我身上。
很疼。
疼得我眼前发黑。
可是,我没有求饶。
我死死地盯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我媳-妇被人欺负。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听到一声尖叫。
是林岚的声音。
“你放开他!你放开他!”
我看到她冲了过来,用她那瘦弱的身体,拼命地去拉那个男人。
她又抓又咬,像一头发了疯的小兽。
那个男人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放开我,去推她。
他力气很大,一把就把林岚推倒在地。
林岚的头,磕在了马路牙子上。
我看到有血,从她头发里渗出来。
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到那个男人身上,一口就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我咬得很死。
尝到了血的腥味。
那个男人疼得大叫。
医院的保安,还有路人,终于围了上来,把我们拉开。
那场闹剧,最后以我们三个人都被带到派出所结束。
在派出所,那个男人恶人先告状,说我先动手打他。
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我说,他侮辱我妻子,我才动手的。
做笔录的民警,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
他听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旁边一直低着头,用手帕捂着额头的林岚。
最后,他把那个男人叫到一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那个男人很不服气,嚷嚷着要让我赔钱。
小民警说:“赔钱?人家也能告你耍流氓,侮辱妇女。到时候,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那个男人大概是心虚,最后没再坚持。
民警教育了我们几句,就让我们走了。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风很大,吹得路边的树叶“哗哗”作响。
我跟林岚,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说话。
她的额头上,贴了一块纱布。
白色的纱布,在昏暗的光线下,特别显眼。
我的脸,我的身上,也到处是伤,火辣辣地疼。
可是,我心里却一点都不觉得难受。
甚至,还有点……痛快。
我终于,像个男人一样,保护了我的妻子。
走到一个路口,她突然停了下来。
我以为她要说什么。
结果,她蹲下身,开始哭。
不是那种压抑着的,无声的哭。
是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像要把这些年受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一样。
我站在她身边,手足无措。
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路灯亮了。
橘黄色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
看起来那么无助。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揪住了。
我走过去,也在她身边蹲下。
我学着她平时照顾我的样子,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别哭了。”我说,“都过去了。”
她哭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为什么你要帮我?为什么你要为我打架?”
“我们……我们根本就不熟。”
我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挂满泪痕的脸。
看着她眼睛里的迷茫和不解。
我突然很想告诉她。
告诉你,从你半夜背我上医院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了,你是我媳-妇。
从你为我哭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这辈子,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可是,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我只是笨拙地,用我那件破了几个洞的病号服袖子,给她擦眼泪。
“因为……”我说,“我们是夫妻。”
她愣住了。
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
哭声,也渐渐停了。
那天晚上,我们回家。
我烧了热水,找了药箱,小心翼翼地帮她处理额头上的伤口。
她的头发很软,带着一股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
离得这么近,我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我的手,有点抖。
她很安静,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摆布。
处理好伤口,我给她倒了杯水。
她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
屋里还是那么静。
但是,那种让人窒息的沉默,好像不见了。
空气中,有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在悄悄地发酵。
“对不起。”她突然开口。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说对不起?”
“因为我,让你受伤了,还让你……丢脸了。”她的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鼻音。
“傻瓜。”我忍不住笑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用,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她抬起头,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水汽。
“不关你的事。”她说,“是我的命不好。”
“不是。”我打断她,“你的命不坏。因为……你遇到了我。”
我说完,自己都觉得脸红。
这话,太不像我会说的了。
她也愣住了。
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然后,她低下头,嘴角,好像有了一丝很浅很浅的笑意。
像冬日里,透过云层,洒下来的一缕阳光。
虽然微弱,但足以融化冰雪。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睡到床的里侧。
我躺在她身边。
我们之间,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体香。
我能听到她,比平时稍微急促一点的呼吸声。
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一样。
过了很久,我鼓起勇气,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她颤了一下,但没有抽回去。
我把她的手,放进我的掌心,用我的体温,去温暖它。
我们就这样,手握着手。
一夜无话。
却胜过千言万语。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好像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她开始对我笑。
那种发自内心的,眼睛弯弯的笑。
她会主动跟我说话了。
早上出门前,她会叮嘱我:“路上小心,中午记得吃饭。”
晚上下班回来,她会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包,问我:“今天累不累?”
她甚至,还学会了开玩笑。
有一次,我妈又来我们家,照例夸她能干。
她笑着说:“阿姨,你再夸我,你儿子就要有意见了。他会觉得,娶了个媳妇,忘了娘。”
一句话,逗得我妈哈哈大笑。
我也在旁边,傻傻地跟着笑。
我发现,她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特别好看。
我们的家,不再是那个只有“滴答”钟声的,冷冰冰的房子。
开始有了笑声,有了温度。
有了……家的样子。
我开始了解她的过去。
是在一个雨夜。
外面下着大雨,我们两个都睡不着。
她靠在我的怀里,听着雨声,跟我讲起了那个男人。
他们是邻居,青梅竹马。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结婚。
她也是这么以为的。
她把她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给他做生意。
结果,他生意做成了,认识了厂长的女儿。
他回来,跟她说分手。
他说,他对不起她。但是,他想少奋斗二十年。
她不同意。
她求他,哭着求他。
他烦了,就给了她一巴掌。
然后,为了让厂长女儿安心,他开始在外面散播谣言。
说她水性杨花,说她不守妇道。
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在她身上。
她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
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是,我抱着她的手,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我把她抱得很紧很紧。
“都过去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说。
“以后有我。”
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点了点头。
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我的睡衣。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个结,终于,开始松动了。
我开始学着做家务。
学着做饭,学着洗衣服。
虽然,我总是笨手笨脚。
炒菜会炒糊,洗衣服会把白衬衫染成花的。
但她从来不笑话我。
她会很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教我。
“盐要后放,这样青菜才不会出水。”
“深色和浅色的衣服,要分开洗。”
我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心里总是会涌起一种很温暖,很满足的感觉。
这就是过日子吧。
平淡,琐碎。
却让人心安。
1986年的春天,她怀孕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给她削苹果。
手一抖,刀子划破了手指。
她比我还紧张,赶紧拿了创可贴给我包上。
一边包,一边嗔怪我:“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
我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傻笑。
我妈知道后,乐得合不拢嘴。
她几乎天天往我们这儿跑,送各种好吃的。
鸡汤,鱼汤,骨头汤。
林岚被养得珠圆玉润,脸色红润,比刚嫁给我的时候,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光。
那是幸福的光。
怀孕的时候,她反应很大。
吃什么吐什么。
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心疼得不行。
到处去打听,什么东西能让她开胃。
听说酸梅好,我就跑遍了全城的供销社,给她买回来。
她吃了一颗,酸得直皱眉。
但还是看着我,笑了。
她说:“你对我真好。”
我说:“你是我媳妇,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孩子出生那天,是个冬天。
下着很大的雪。
我在产房外面,等了八个小时。
那八个小时,比我这辈子所有的时间加起来,还要漫长。
我坐立不安,来回踱步。
心里一直在祈祷。
祈祷她和孩子,都平平安安。
当护士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小婴儿出来,跟我说“恭喜,是个儿子,母子平安”的时候。
我一个大男人,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冲进产房。
她躺在床上,头发被汗水浸湿了,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看到我,她虚弱地笑了笑。
“丑不丑?”她问。
我握着她的手,哽咽着说:“不丑,好看。你最好看。”
她也笑了。
眼角,有泪滑落。
我们给儿子取名叫“念安”。
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我希望,他能一辈子,平平安un。
也希望,我和林岚,能一辈子,互相惦念。
有了孩子以后,日子更忙了。
也更热闹了。
小家伙很能哭,也很能闹。
经常半夜把我们两个折腾得筋疲力尽。
但我们,甘之如饴。
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会笑,会爬,会咿咿呀呀地叫“爸爸”“妈妈”。
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我还是那个在图书馆上班的小职员。
她还是那个在纺织厂上班的女工。
我们还是住在那间十来平米的小房子里。
日子,过得依然清贫。
但是,我的心,是满的。
我妈经常看着我们一家三口,感慨。
她说:“我这辈子,做过最对的一件事,就是给你娶了林岚。”
我也觉得。
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有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儿。
林岚的呼吸,很轻,很匀。
儿子的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
我会想起1985年的那个秋天。
想起我妈跟我说,她给我找了个名声不好的媳妇时,我心里的那种抵触和不情愿。
我也会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那双安静得像深潭一样的眼睛。
那时候,我怎么会想到。
这个女人,会成为我生命里,最温暖的光。
这个当初被所有人嫌弃的女人,会给我一个,这么好的家。
我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谢谢你,林岚。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谢谢你,让我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家。
也谢谢你,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一个懂得珍惜,懂得感恩,懂得担当的男人。
时光荏苒。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我们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
我们也从那间小小的筒子楼,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
我退休了。
她也退休了。
我们的头发,都白了。
脸上,也爬满了皱纹。
但我们,还像年轻时一样,手牵着手。
每天,我们会一起去公园散步。
她会挽着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
为了一毛钱,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也会在家里,一起看电视。
看到感人的地方,她会偷偷地抹眼泪。
我就会把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说:“老太婆了,还这么多愁善感。”
她会捶我一下,说:“你才是老头子。”
然后,我们两个,就相视而笑。
很多人都说,我们是模范夫妻。
羡慕我们这么多年,感情还这么好。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都会看着身边的林岚,笑。
他们不知道。
我们这段婚姻,开始得有多么不堪。
他们也不知道。
我们曾经,走过多少风雨。
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的这份幸运,有多么来之不易。
我有多么感谢,1985年的那个秋天。
感谢我妈的固执和远见。
是她,把这世上最好的珍宝,送到了我的面前。
而我,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守护这份珍宝。
我做得,还不错。
有一个午后。
阳光很好。
我们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晒太阳。
她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阳光照在她满是银丝的头发上,闪着光。
我看着她安详的睡颜,心里一片宁静。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一件,我一直想问,却从来没有问出口的事。
我低下头,在她耳边,很轻很轻地问:
“林岚,如果……如果当初,我妈没有逼你。你……会嫁给我吗?”
她没有睁开眼睛。
长长的睫毛,动了动。
过了很久。
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她却用一种,带着浓浓睡意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会的。”
“为什么?”我追问。
“因为……”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虽然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但是……你的眼睛,很干净。”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
原来。
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我们的缘分,从那一眼,就已经注定了。
我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把下巴,轻轻地搁在她的头顶。
阳光,暖暖的。
岁月,静好。
真好。
来源:情深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