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冷风从头顶的格栅里吹出来,带着一股子陈年灰尘和塑料混合的、廉价的味道,悄无声息地钻进我的衬衫领口。
那间办公室的空调,总是开得像西伯利亚的冬天。
冷风从头顶的格栅里吹出来,带着一股子陈年灰尘和塑料混合的、廉价的味道,悄无声息地钻进我的衬衫领口。
张伟就坐在那股冷气的正下方,隔着一张宽大的、贴着假红木纹路的办公桌,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死水。
他说:“公司决定,派你去海天分部,担任那边的项目主管。”
我的大脑,在那一刻,仿佛被那股冷气冻住了,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海天。
一个我只在天气预报台风路径图上见过的名字。
地图上一个偏远到几乎要掉进海里的小点。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干巴巴的,像被砂纸打磨过。
张伟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一个几乎不存在的笑容。
“这是公司的战略布局,也是对你的重点培养。”
他说话的调子,永远是那么四平八稳,像一台设置好程序的机器。
“海天那边市场潜力很大,但基础薄弱,需要一个有冲劲、有能力的年轻人去开拓。我觉得,你最合适。”
重点培养?开拓市场?
这些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是一块块精美的包装纸,里面裹着的,却是最冰冷的石头。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副万年不变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就在上个星期,公司年度最重要的“蜂鸟”项目,最终方案定的是我的。
为此,我熬了三个月的大夜,办公室的折叠床就是我的单人公寓,外卖盒在我工位下面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记得很清楚,方案评审会上,大老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后生可畏啊。”
那时候,张伟就站在旁边,脸上挂着和我现在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微笑。
原来,那不是赞许。
是宣判。
我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又闷又沉。
“张主管,”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我的‘蜂鸟’项目才刚开始,现在走,项目怎么办?”
“项目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两声,像是在给我的疑问画上句号,“我已经安排小李接手了。你的设计理念很成熟,他执行就行。”
小李。
那个刚来半年,连渲染软件都用不熟练的实习生。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这不是培养,这是流放。
是把我的心血,我的一切,打包送给别人,然后一脚把我踹到天涯海角。
空气里那股冷气,仿佛凝结成了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在我的皮肤上。
我能闻到他桌上那杯隔夜龙井散发出的、淡淡的苦涩气味。
我还能听到窗外车水马龙的声音,隔着双层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就像我即将被抛去的那个未来。
“什么时候走?”我放弃了争辩。
我知道,跟这潭死水,是讲不通道理的。
“下周一。”
他回答得很快,不带一丝犹豫。
“公司会给你一笔安家费,那边的住宿也都安排好了。安心去,好好干。”
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我身边,像往常一样,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手掌干燥而冰冷,隔着衬衫,那股寒意像是能直接渗透到骨头里。
“我看好你。”
他说。
我走出他办公室的时候,腿有点软。
外面的办公区,人声鼎沸,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同事间的低声交谈,交织成一片熟悉的、充满活力的交响乐。
而这首乐曲,即将不再属于我。
我的工位就在窗边,能看到楼下那片小小的街心公园。
此刻,夕阳正把最后一点余晖洒在公园的长椅上,给那片小小的绿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一切,又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同事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听说你要高升了?去海天当主管?”
“可以啊兄弟,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
他们脸上带着羡慕和好奇,没有人知道那层糖衣下面是什么。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其实是被发配边疆的囚犯?
说我的功劳被别人窃取了?
说出来,除了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又有什么用呢?
只有坐我对面的老王,一个在公司待了十几年的老油条,走过来,递给我一根烟。
我们走到楼梯间,窗户开着,晚风吹进来,带着城市傍晚特有的、混杂着尾气和饭菜香的燥热气息。
老王给我点上火,自己也点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团散不去的愁绪。
“海天那地方,我去过一次。”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潮,咸,一年里有半年都在下雨。”
我没说话,只是猛吸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
“张伟这个人,”老王顿了顿,看着窗外,“心眼比针尖还小。你那个‘蜂GEO’项目,太亮眼了,亮眼到……晃着他的眼了。”
我的心,被他这句话狠狠地刺了一下。
是啊,我怎么就忘了。
功高盖主,向来是职场大忌。
我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和才华,就能披荆斩棘。
到头来,却成了别人眼里的钉子。
“去了那边,自己多保重。”老王拍了拍我的胳膊,“是龙是虫,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那一晚,我没有回家。
我在办公室的折叠床上躺了一夜。
听着服务器机房传来的、永不停歇的嗡鸣声,就像是这个巨大城市冰冷的心跳。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这几年的日日夜夜。
那些画了又废,废了又画的设计稿。
那些为了一个细节,和工程师争得面红耳赤的瞬间。
那些项目成功后,大家一起在路边摊喝酒撸串,高喊着牛逼的夜晚。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绚烂的电影,而现在,灯亮了,曲终人散,只剩下我一个人,被留在了空无一人的放映厅。
我真的,很不甘心。
凭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飞往海天的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
我靠在舷窗上,看着下面棉花糖一样的云海,在阳光下翻滚,变幻。
我的心里,却是一片阴霾。
海天机场很小,小到甚至没有廊桥。
走出机舱门,一股湿热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就扑面而来。
那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一个巨大的、温热的蒸笼。
空气黏糊糊的,粘在皮肤上,让人喘不过气。
分公司派来接我的人,是一个叫阿哲的本地小伙子,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他开着一辆半旧的皮卡,车里放着我听不懂的闽南语歌曲,节奏欢快,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车子行驶在一条沿海的公路上,一边是蔚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大海,另一边是郁郁葱蔥的、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植物。
这里的阳光,毒辣得像是要穿透人的皮肤。
分公司在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小楼里,外墙的涂料因为常年的海风侵蚀,已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
走进办公室,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海腥味混合的气味,直冲鼻腔。
这里没有中央空调,只有几台老旧的吊扇,在天花板上“嘎吱嘎吱”地、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着沉闷的空气。
办公室里只有五个人,加上我,六个。
他们看到我,只是抬头瞥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麻木和漠然,然后又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
没有欢迎,没有寒暄。
这里,就像一个被总部遗忘的孤岛。
而我,就是新来的岛主。
一个光杆司令。
我的办公室在二楼最里面的一间,窗户正对着大海。
推开窗,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那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咆哮。
最初的日子,是煎熬。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那间能闻到海风咸味的办公室里,处理一些总部发来的、无关痛痒的邮件。
这里的业务,几乎处于停滞状态。
员工们每天踩着点来,踩着点走,像一群没有灵魂的钟摆。
我和他们说话,他们总是用一种带着戒备和疏离的眼神看着我,回答永远是“嗯”、“哦”、“好的”。
我试图组织开会,讨论新的市场方案。
他们就坐在下面,低着头,没有人发言,像一群被罚站的小学生。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拳击手,用尽了力气,却得不到任何回响。
巨大的孤独感和挫败感,像海边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开始失眠。
每个夜晚,我都会被海浪的声音吵醒。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一下一下,敲打着我的耳膜,也敲打着我那颗不甘的心。
我常常一个人走到海边,坐在冰冷的沙滩上,看着远处渔船上的点点灯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我就像那灯火,漂浮在这片陌生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不知道未来的方向在哪里。
我给总部的老王打过几次电话。
电话那头,永远是嘈杂的背景音,和他压低了的声音。
他说,“蜂鸟”项目上市了,大获成功,庆功宴办得风光无限。
张伟作为项目总负责人,在年会上拿了最大的一笔奖金。
小李也转正了,成了张伟面前的红人。
老王说:“你那个设计,核心理念一点没动,他们就是换了个壳。”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狠狠地摔在沙滩上。
凭什么!
那是我孩子,是我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是我一个一个零件调试出来的!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海,声嘶力竭地咆哮,直到喉咙沙哑,直到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发泄过后,是更深的无力感。
我能怎么样呢?
回去找张伟理论?
还是写一封控诉信给大老板?
没用的。
人微言轻,没人会信。
也许,我这辈子,就要烂在这个小地方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我坚持的一切。
是不是我错了?
是不是在职场,所谓的才华和努力,根本一文不值?
那段时间,我学会了喝酒。
一个人,在海边的大排档,点一盘炒螺,几瓶啤酒,从黄昏喝到深夜。
大排档的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总是一边擦着桌子,一边用蹩脚的普通话跟我聊天。
“年轻人,有心事啊?”
我只是苦笑,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啤酒。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麻痹了神经,也暂时忘却了那些烦恼。
直到有一天,我喝多了,在回住处的路上,一头栽倒在路边。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旧书纸的味道。
我挣扎着坐起来,头痛欲裂。
一个女孩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长发用一根木簪子松松地挽着,素面朝天,却干净得像一朵雨后的栀子花。
“你醒了?”她把水杯递给我,声音很轻,很柔,像窗外吹拂的风铃,“喝点水吧,你昨晚吐得一塌糊涂。”
我这才看清,这里像是一个小小的书屋,四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
阳光从一扇雕花的木窗里照进来,在空气中投射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安静,祥和。
“这是哪里?”我问,声音嘶哑。
“这是我的书屋,也是我的家。”她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叫林溪,在镇上的图书馆工作。昨晚看到你醉倒在路边,就把你捡回来了。”
我这才想起来,我住的公寓楼下,确实有这么一家不起眼的小书店。
我每天路过,却从未走进去过。
那一整天,我就待在她的书屋里。
她没有多问我的事,只是默默地给我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粥,然后就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书。
那碗粥,味道鲜美得让我几乎掉下眼泪。
那是我来到海天之后,吃过的最温暖的一顿饭。
从那天起,我成了书屋的常客。
下班后,我不再去海边喝酒,而是会拐进那条小巷,走进林溪的书屋。
我帮她整理书籍,给花草浇水。
她会给我泡一壶当地的清茶,茶香袅袅,伴着书香,让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
林溪是个很特别的女孩。
她的话不多,但总能说到我心里去。
她告诉我,海天的海,不是用来看的,是要用听的。
她说,涨潮的时候,是它在积蓄力量;退潮的时候,是它在沉淀过往。
她说,你看那些被海浪冲刷了千百年的礁石,棱角都被磨平了,但它们依然在那里,坚硬如初。
她带我去了镇上的老街。
那里的路,都是用青石板铺成的,被岁月和行人的脚步磨得光滑发亮。
路两边,是一些老旧的店铺,打铁的,做木梳的,编竹器的。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用一把刻刀,在一块小小的黄杨木上,专注地雕刻着。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每一刀下去,都像是带着一种虔生的敬意。
林溪告诉我,这位陈爷爷,做了一辈子的木梳。
他做的梳子,不用一颗钉子,不用一点胶水,全靠榫卯结构,却能用上几十年。
我看着陈爷爷布满皱纹的手,和他手下那把即将成形的、温润如玉的木梳,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触动。
在这个快节奏的、一切都追求效率和标准化的时代,竟然还有人,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打磨一件小小的器物。
林...溪从陈爷爷那里,给我买了一把木梳。
梳身上,刻着简单的海浪花纹。
她把梳子递给我,说:“送给你。希望你也能像这把梳子一样,经过打磨,变得温润,但依然坚韧。”
我握着那把带着木头清香的梳子,感觉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开始变得柔软。
那天晚上,我回到公寓,没有开灯。
我坐在窗边,听着海浪的声音。
这一次,我不再觉得它吵闹。
我仿佛能听懂它声音里的节奏,那是一种古老的、恒定的、充满力量的节奏。
涨潮,退潮。
积蓄,沉淀。
我忽然想明白了。
张伟可以把我从总部调走,可以抢走我的项目。
但他抢不走我脑子里的东西,抢不走我这双手。
只要我还在这里,只要我还能思考,能画图,我就没有输。
被流放又怎么样?
被遗忘又怎么样?
这里,或许不是我的终点。
而是我新的起点。
第二天,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我的不一样。
我不再愁眉苦脸,不再唉声叹气。
我把那间充满霉味的办公室,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
我从镇上买来几盆绿植,摆在窗台上。
阳光照进来,整个房间都亮堂了。
我召集所有人开会。
这一次,我没有谈什么宏大的市场计划。
我只是问他们:“你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你们觉得,海天最需要的是什么?”
他们面面相觑,还是没人说话。
阿哲,那个接我的小伙子,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我阿嬷,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一个人在家,我们上班总是不放心。要是……要是有个东西,能让我们随时知道她在家好不好,就好了。”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是啊。
海天这个地方,生活节奏慢,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留下了大量的老人。
他们的需求,和那些大城市里的年轻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总部的那些产品,设计得再酷炫,功能再强大,对这些老人来说,可能都太复杂,太冰冷了。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
为什么,我不能为他们,设计一款真正属于他们的产品呢?
一款简单的,温暖的,充满人情味的产品。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林溪。
她听完,眼睛亮晶晶的。
“这个想法,太好了。”她说,“这才是真正的设计,为人而设计。”
在她的帮助下,我开始走访镇上的社区,和那些独居的老人聊天。
我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惯,观察他们的困难。
我发现,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能控制全屋灯光的智能面板,而可能只是一个在他们摔倒时,能自动呼救的紧急按钮。
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能播放海量音乐的智能音箱,而可能只是一个能用方言,提醒他们按时吃药的语音盒子。
他们需要的,不是冰冷的数据和指令,而是温暖的关怀和连接。
我把所有的调研笔记,整理了厚厚的一沓。
然后,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开始了新的设计。
这一次,我抛弃了所有在总部学到的、那些所谓“高级”的设计语言。
我没有用冷峻的金属和玻璃。
我选择了温润的木头和触感亲肤的硅胶。
我没有设计复杂的多级菜单和触摸屏。
我只保留了最基本、最常用的几个实体按键,并且把它们做得很大,很清晰。
我甚至在产品里,加入了一个可以录制亲人声音的功能。
“阿嬷,该吃药啦。”
“阿公,天冷了,多穿件衣服。”
我希望,这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电子产品,而是一个能传递家人关爱的、有温度的伙伴。
我给这个系列的产品,取名叫“归巢”。
倦鸟归巢。
我把第一版的方案,发给了总部。
我没有直接发给张伟,而是越级,发给了技术研发部的总监。
那是我曾经的半个老师。
几天后,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电话里,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你这个想法……很大胆,也很……温暖。”
“但是,”他话锋一转,“这个市场太小众了,几乎没有利润空间。公司董事会,是不可能批准这种项目的。”
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
但我没有放弃。
我说:“总监,你能不能,以个人名义,帮我申请一些最基础的研发元件?不多,只要够我做出几个模型就行。”
他又沉默了。
良久,他说:“好吧。就当是我个人,支持你这个年轻人的情怀了。”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从总部寄来的包裹。
里面,是我需要的所有电子元件。
那一刻,我感觉眼眶有点热。
在这个冰冷的职场里,原来,还是有一点点温情存在的。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和阿哲,还有分公司的另外几个同事,一起泡在了临时搭建起来的小小实验室里。
他们被我的热情感染了,不再是之前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们一起画电路图,一起写代码,一起打磨外壳。
饿了,就叫一份海鲜炒饭。
困了,就在桌子上趴一会儿。
窗外,是日复一日的潮起潮落。
窗内,是我们的梦想,在一点一点地变成现实。
当第一个可以正常运行的模型,在我手中被点亮时,整个办公室都沸腾了。
我们把它送给了阿哲的阿嬷。
那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戴着老花镜,好奇地摸着那个小小的木盒子。
当她听到里面传来阿哲提前录好的声音时:“阿嬷,我是阿哲,我下班就回来看你哦。”
老奶奶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抱着那个小盒子,就像抱着最珍贵的宝贝。
那一刻,我知道,我做对了。
我们做了十几个模型,免费送给了镇上最有需要的十几户独居老人。
我们没有做任何宣传。
但是,口碑,就像海边的风,悄悄地传开了。
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分公司询问,哪里可以买到这个“归巢”盒子。
甚至,连市政府民政部门的人,都找上了门。
他们希望,能和我们合作,把这个产品,推广到全市的养老服务体系中去。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我把合作意向书和第一批用户的反馈报告,整理好,再次发给了总部。
这一次,我直接发给了大老板的邮箱。
邮件发出去后,石沉大海。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
就在我以为,这件事又将不了了之时。
我的手机,在一个深夜,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
“是小陈吗?”
我愣了一下,这个声音……
“我是老板。”
我的心,猛地一跳。
“你的邮件,我看到了。你的产品,我也看到了。”
老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明白的复杂情绪。
“你,马上回总部一趟。立刻,马上。”
我再次回到总部大楼,已经是三年后。
踏进那扇熟悉的玻璃旋转门,闻着空气里熟悉的、中央空调和咖啡混合的味道,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前台的小姑娘换了人,不认识我。
我报上名字,她说:“陈总,老板在顶楼会议室等您。”
陈总?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叫我。
走进电梯,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
皮肤黑了,也粗糙了。
眼神,却比三年前,要坚定沉稳得多。
电梯门打开,顶楼,是我从未踏足过的区域。
这里是公司最高决策层的办公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会议室的门开着。
我走进去,看到大老板,和几位公司的副总,都坐在里面。
张伟,也在。
他坐在最末尾的位置,看到我进来,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他还是老样子,金丝边眼镜,一丝不苟的发型。
只是,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大老板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我的肩膀。
这一次,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
“你小子,”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欣赏,有感慨,甚至还有一丝歉意,“在海天那种地方,憋了三年,就给我憋出这么个大招。”
那天的会议,开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详细地阐述了“归巢”系列产品的设计理念,市场前景,以及未来的发展规划。
我讲到了海天的那些老人,讲到了阿哲的阿嬷,讲到了陈爷爷的那把木梳。
我说:“我们的设计,不应该只是为了创造商业价值,更应该去解决实际的问题,去传递人与人之间的温暖。”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的故事,和我的产品打动了。
会议的最后,大老板当场宣布:
“公司决定,成立一个新的事业部,就叫‘智慧康养事业部’。专门负责‘归巢’系列产品的研发和推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
“事业部的副总经理,由陈……由你来担任。”
他似乎想叫我的名字,但临时改了口。
“直接向我汇报。”
那一刻,我看到张伟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的手,在桌子下面,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会议结束后,我在走廊里,和他迎面遇上。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嫉妒,有不甘,有懊悔,还有一丝……恐惧。
“我没想到……”他开口,声音干涩。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我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张主管,你把我扔到海天,是希望我自生自灭。但你忘了,种子就算被扔到悬崖峭壁,只要有阳光和雨露,一样能开出花来。”
我没有再理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廉价的古龙水味道。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觉得压抑。
我只觉得,可笑。
我的新办公室,在顶楼,就在大老板办公室的隔壁。
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风景。
车水马龙,高楼林立,曾经让我感到遥远和隔阂的这一切,如今,就在我脚下。
人力资源部送来了新的任命文件和薪酬合同。
我看着合同上那个数字,后面的零,多到让我有些恍惚。
我算了一下,是我在海天时的五十倍。
也是现在,张伟的五十倍。
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他费尽心机,想把我踩在脚下。
到头来,却把我,推到了一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上任的第一天,我召集了新事业部的第一次全体会议。
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都是以前和我一起打拼过的老同事。
老王也在。
他看着我,笑得满脸褶子,眼睛里,却泛着泪光。
会议上,我宣布了事业部的第一个人事任命。
“我决定,任命海天分公司的全体员工,为新事业部的核心初创团队。阿哲,担任产品经理。”
我还宣布,新事业部的研发中心,一半,将设在海天。
“因为那里,是我们的根。”我说,“我们不能忘了,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是为谁而设计的。”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后来,我听说,张伟被调离了原来的岗位。
他手下的项目,因为缺乏核心创新,业绩一路下滑。
公司把他调去了一个边缘的行政部门,做一些不痛不痒的工作。
有一次,我在茶水间碰到他。
他正在给饮水机换水,动作笨拙,水溅了一地。
他看到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手足无措。
曾经那个高高在上、掌控别人生杀大权的张主管,如今,却落魄得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那桶沉重的水,轻松地安了上去。
然后,转身离开。
我没有羞辱他,也没有报复他。
因为,没有必要了。
当我站得足够高的时候,他对我而言,已经渺小到,甚至不需要我去正眼看待。
我的生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忙碌,充实,且充满希望。
“归巢”系列产品,在公司的全力支持下,迅速推向了全国市场。
我们和各地的养老机构、社区服务中心,都建立了深度合作。
产品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也赢得了无数的赞誉。
我们收到了雪片一样的感谢信。
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用颤抖的手,写下他们的感激。
“谢谢你们,让我感觉,我的孩子,就在我身边。”
“这个小盒子,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
每当看到这些信,我都会想起海天的那个下午,想起阿哲的阿嬷,抱着那个小木盒时,眼里的泪光。
我知道,这,才是我所有努力的,最终极的意义。
又过了两年,我的事业蒸蒸日上。
我偶尔,还是会回到海天。
那个三层的小楼,已经变成了我们现代化的研发中心。
但那间能看到海的办公室,我还保留着,原封不动。
我会坐在那扇窗前,听着海浪的声音,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林溪的书屋,还在。
她还是那个穿着棉布裙子,安安静静看书的女孩。
只是现在,她成了我的妻子。
我们的家,就安在海边。
推开窗,就能看到那片蔚蓝的大海。
每个周末,我都会陪她去老街,看陈爷爷雕刻木梳。
老爷爷的眼睛,已经有些花了,但他的手,依然很稳。
他把一把新刻好的梳子,交到我手里。
梳身上,刻着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海鸟。
他说:“年轻人,木头是有生命的。你用心待它,它就会回报你温润。人,也是一样。”
我握着那把梳子,看着身边笑靥如花的林溪,看着远处潮起潮落的大海,心里一片宁静。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张伟没有把我调到海天,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在总部的格子间里,继续做一个优秀的、但没有灵魂的设计师。
我会为了KPI,为了升职加薪,熬夜画图,然后,慢慢地,被这个巨大的机器,磨平所有的棱角和热情。
我永远不会遇到林溪。
我永远不会知道,设计,原来可以如此温暖。
我永远不会明白,人生的价值,不仅仅在于你站得有多高,更在于,你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多少微小的、却真实的善意。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甚至应该感谢张伟。
感谢他的狭隘和自私,给了我一个机会,去打破原有的桎梏,去寻找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去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
他以为他毁了我。
其实,他成全了我。
人生,就像这片大海。
有时风平浪静,有时巨浪滔天。
你可能会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浪,拍到不知名的岸边。
但请不要害怕,不要绝望。
因为,也许在那个你从未想过的角落里,正埋藏着你人生中,最珍贵的宝藏。
你所要做的,就是像那些礁石一样,坚守在那里。
经过海浪的千万次冲刷和打磨,最终,沉淀出属于你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温润和光芒。
来源:子琳教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