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说白了,就是个孩子王,带着一群半大小子,扛着没几发子弹的汉阳造,在田埂上练队列,喊口号。
那年是1973年。
风吹过我们村头的白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跟过节放鞭炮似的。
我那时候,是村里民兵连的指导员。
说白了,就是个孩子王,带着一群半大小子,扛着没几发子弹的汉阳造,在田埂上练队列,喊口号。
太阳晒得脊背发烫,汗水顺着脖子流进粗布军装里,又黏又痒。但心里头,是真敞亮。
全村的姑娘小子,见了我都得喊一声“指导员”。
尤其是小芹,她那两条乌黑的辫子,总是在我喊“向右看齐”的时候,甩出一个特别好看的弧度。
辫子梢上的红头绳,像两只停在花丛里的蝴蝶。
我喜欢看她,她也喜欢看我。
我们俩没说过几句话,但每次在打谷场上碰见,她都会低下头,脸颊红得像秋后的柿子。
我觉得,这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了。
守着这片地,守着村子,守着她。等过两年,就托媒人去她家提亲。
日子像村口那条小河,看得见头,也看得见尾,清澈见底,安安稳稳。
直到那天,村里来了两个穿白色海军军装的人。
他们的车是绿色的吉普,停在村委会大院里,像是天外来的一个方盒子,把全村的鸡和狗都惊得不敢叫唤。
一个年纪大点,肩膀上扛着两颗星,眼神像我们家磨了二十年的镰刀,不锋利,但沉甸甸的,能看透人心。
另一个年轻些,脸上总带着笑,说话客客气气。
他们是来征兵的。
村支书陪着笑,把全村的适龄青年花名册递过去。
我的名字,就在第一页,第一个。
民兵连指导员,根正苗红。
那位老首长,我们后来都叫他政委,手指头在我名字上点了点,抬起头,那双沉甸甸的眼睛就落在了我身上。
“你就是指导员?”他问。
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丢进我心里,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我挺直了腰杆,脚跟“啪”地一并,吼了一声:“是!”
声音太大,把房梁上的灰都震下来一点。
年轻的那个干事笑了,政委也笑了,嘴角微微往上一挑。
“小伙子,精神头不错。”他说,“想不想去当真正的兵?去看看大海?”
大海?
我们这里,离最近的海,坐火车都要三天三夜。
我见过最大的水面,就是县城水库。涨水的时候,水面黄乎乎的,一眼能望到对面的山。
大海是什么样?
我不知道。
书上说,是蓝色的,无边无际。
政委看着我发愣的样子,说:“我们是海军,潜艇部队。”
潜艇。
这个词更陌生了。
我只在电影里看过,一个黑乎乎的铁家伙,能钻到水底下去。像我们村里捉泥鳅最厉害的王二麻子,一头扎进水里,半天不出来,再出来手里就多了几条活蹦乱tiao的泥鳅。
“潜艇兵,是海军里的‘种子’,是国家的‘水下尖刀’。”政委的声音里,有一种让我无法抗拒的力量。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是那片未知的蓝色大海?
是那个叫“潜艇”的黑铁家伙?
还是“水下尖刀”这四个字?
我说不清楚。
我只知道,村口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忽然变得有点窄了。
我答应了。
没有半点犹豫。
村支书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意思是民兵指导员当得好好的,跑那么远去受那个苦干嘛。
我假装没看见。
晚上,我去找小芹。
她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叶子已经开始黄了。
她就站在树下,低着头,绞着衣角。
“我要去当兵了。”我说。
“嗯。”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海军,潜艇兵。”我把这几个字说得特别响亮,好像这样就能显得自己很了不起。
她还是“嗯”了一声。
沉默。
空气里只有秋虫在不知疲倦地叫。
我有点急了,我说:“小芹,你……你等我吗?”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天上的星星。
“我等你。”她说。
就这三个字,比政委那番话还有力量。
我觉得自己能把天都给捅个窟窿。
走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我。
爹娘的眼圈是红的,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塞煮鸡蛋和烙饼。
小芹也来了,她没哭,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看着我。
她那两条乌黑的辫子,今天的红头绳,好像格外鲜艳。
火车开动的时候,窗外的景象开始慢慢后退。
白杨树,打谷场,村口的小河,还有小芹越来越小的身影。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颗被风吹起来的蒲公英种子。
不知道会飘向哪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落回这片熟悉的土地。
火车哐当哐当,走了三天三夜。
我第一次闻到了海风的味道。
咸的,湿的,带着一股子腥味。
跟我们村里腌咸菜的味道完全不一样,这个味道里,有股说不出的辽阔。
然后,我看到了海。
真的,是无边无际的蓝色。
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天和海在最远的地方连成一条线。太阳照在海面上,碎成一片片金子,晃得人睁不开眼。
那一刻,我忘了村子,忘了小芹,忘了自己是谁。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么大的水,得藏着多少鱼啊。
新兵连的日子,是苦的。
比在村里带民兵累多了。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五公里。回来之后,被子要叠成豆腐块,上面不能有一丝褶子。
吃饭要抢,洗澡要抢,什么都要用最快的速度。
我这个当惯了“指导员”的人,一下子成了队伍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兵。
班长是个老兵,黑得像块炭,嗓门大得能震破人的耳膜。
他总说我队列走得不对,说我身上有股“土腥味”。
我心里不服气。
我这个民兵指导员,队列走得全乡有名。怎么到了你这儿,就一无是处了?
但我不敢说。
在这里,命令就是一切。
和我一个班的,有个从上海来的兵,叫王志军。
他皮肤白,说话细声细气,总喜欢抱着本书看。
他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土包子。
我也看不起他,觉得他是个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
我们俩谁也瞧不上谁,训练的时候总暗暗较劲。
五公里越野,我比他快一分钟。
单杠引体向上,他比我多做两个。
班长看着我们俩,嘿嘿直笑,也不说话。
新兵连最难熬的,不是训练,是想家。
尤其到了晚上,熄灯号一吹,整个营房都黑下来。
耳边只有身边战友的呼吸声,和窗外哗哗的海浪声。
那海浪声,一阵一阵的,像叹气,也像呼唤。
听着听着,心里就空了一大块。
我会想起爹娘,想起村口的白杨树,想起小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我给她写信,写我在部队的生活,写我看到了大海。
我把信纸折成方方正正的形状,塞进信封,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她的回信,总是很短。
就那么几句话:家里都好,勿念。好好训练,保重身体。
字迹娟秀,像她的人一样。
我把她的信,压在枕头底下,每晚睡觉前都要拿出来看一遍。
那娟秀的字迹,像是能透过冰冷的军营,给我带来一丝家乡的暖意。
新兵连三个月,我黑了,也瘦了,但骨头缝里,像是被灌满了钢水,硬邦邦的。
身上的“土腥味”,被汗水和海风冲刷得一干二净。
我和王志军,也从互相看不顺眼,变成了能递给对方半个馒头的兄弟。
有一次紧急集合,我俩慌里慌张穿错了鞋,就那么一左一右跑完了五公里。
回来后,脚上都磨出了血泡。
我俩坐在床边,互相给对方挑血泡,疼得龇牙咧嘴,却又忍不住想笑。
班长走过来,丢给我们一瓶碘酒,说:“这才像个兵的样子。”
那天晚上,王志军第一次跟我聊起了他的家。
他说他家在上海的弄堂里,他爸是个钟表匠,他最大的梦想,是考上大学。
他说,他羡慕我,从小在田野里长大,自由自在。
我说,我才羡慕你,从小生活在大城市,见多识广。
我们俩都沉默了。
原来,我们都在羡慕着对方所拥有,却又急于摆脱的生活。
新兵连结束,我们被分配。
我和王志军,都被分到了同一艘潜艇上。
第一次见到潜艇的全貌时,我们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它静静地停在码头上,像一头巨大的黑色鲸鱼,在阳光下打着盹。
表面光滑,冰冷,充满了力量感。
政委说得没错,它就是一柄“水下尖刀”。
而我们,即将成为握着这柄尖刀的人。
登上潜艇的那一刻,我的脚踩在冰冷的甲板上,心跳得厉害。
一股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柴油、机油、铁锈,还有无数人汗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这个味道,后来成了我军旅生涯中最熟悉的味道。
我们管它叫“潜艇味”。
潜艇内部,比我想象的要狭窄得多。
到处都是管道、阀门、仪表盘。
过道窄得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
睡觉的床铺,像一个个小抽屉,翻个身都困难。
我们开玩笑说,这哪是军舰,这简直就是个“铁罐头”。
艇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山东汉子,个子不高,但很壮实,笑起来眼角全是褶子。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欢迎来到‘龙宫’。从今天起,你们的家就在这里了。”
“龙宫”。
这个名字,比“铁罐头”好听多了。
在潜艇上的日子,是枯燥的。
没有白天黑夜,只有灯光。
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前后左右。
每天的工作,就是熟悉自己战位上的每一个零件,每一个仪表。
我是鱼雷兵,我的战位在潜艇的最前端。
那里有六个巨大的鱼雷发射管,像六只时刻准备噬人的巨兽之口。
我的任务,就是保证它们在任何时候,都能准确无误地把“牙齿”发射出去。
我每天都要把那些冰冷的机械摸上几十遍,熟悉它们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王志军被分到了声呐岗位。
他的工作,是“听”。
戴上耳机,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海底的声音。
水流声,鱼群游动的声音,远处货船螺旋桨的声音。
他说,那是世界上最孤独,也最丰富的交响乐。
他要从这无数种声音里,分辨出哪些是朋友,哪些是敌人。
他说,他的耳朵,就是潜艇的眼睛。
我们很少能见到阳光。
每次潜艇上浮,有机会到甲板上透透气,那简直是天大的享受。
我们会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任凭海风吹乱头发。
看着远处的海鸥,看着天边的云彩,会觉得那才是真实的世界。
而我们,像是生活在另一个时空里的人。
在水下,时间会变得很慢,很模糊。
唯一的参照,是墙上的时钟。
我们最怕的,不是枯燥,不是狭窄,而是寂静。
当潜艇进入静默状态,所有的机器都停止运转。
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们自己的心跳声,和潜艇外那深不见底的海水,传来的巨大压力。
那压力,是无形的,却又像是实质性的,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挤压着潜艇的钢板,也挤压着我们每个人的神经。
你会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悬浮在无尽的黑暗和冰冷之中。
第一次经历静默的时候,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我旁边的老班长,却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
后来我问他,你不怕吗?
他笑了笑,说:“怕啥?这铁家伙,比你想象的结实。再说了,我们一船的兄弟都在这儿呢,要沉一起沉,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我看着他满是油污的脸,和那双平静的眼睛,心里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是啊,一船的兄弟都在。
我们同在一个“铁罐头”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吃着同样的饭菜,执行着同样的任务。
我们的命,早就绑在了一起。
这种感觉,很奇妙。
它超越了战友情,更像是一种血脉相连的亲情。
我继续给小芹写信。
信里,我不再说训练有多苦,只是告诉她,潜艇里很有趣,战友们都很好。
我给她讲艇长打呼噜像打雷,讲王志军能听出海豚在“唱歌”。
我不敢告诉她水下的危险和孤独。
我怕她担心。
她的回信,越来越短,也越来越慢。
有时候,一个月才能收到一封。
信里的内容,也从“保重身体”,变成了“队里组织学习”,“村里谁家又盖了新房”。
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正在被那无边无际的大海,越拉越远。
我心里有点慌,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只能把更多的心思,投入到训练中去。
我把鱼雷发射管的每一个结构都画在纸上,背得滚瓜烂熟。
我能在黑暗中,仅凭触觉,就完成所有的操作。
艇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小子,有股钻劲儿。”
一年后,我们接到了一项重要的任务。
极限深潜试验。
我们要驾驶着这艘潜艇,下潜到它设计的最大深度。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试验。
在那个深度,海水压力巨大,任何一个焊点,一个阀门的瑕疵,都可能导致艇毁人亡。
出航前,每个人都写了遗书。
我写了很久。
写给爹娘,写给小芹。
写到最后,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了几个字:勿念,等我回来。
我把信和我的津贴,一起锁进了柜子里。
王志军的遗书,写给了他那个当钟表匠的父亲。
他告诉我,他信里说,如果他回不来,就让他爸把他收藏的那些书,都捐给学校。
我们看着对方,都笑了。
那笑容里,有紧张,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坦然。
潜艇缓缓下潜。
深度计上的指针,一点一点地往下走。
一百米。
两百米。
光线被海水吞噬,舷窗外,一片漆黑。
艇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各种仪表盘发出幽幽的绿光,照在每个人紧张的脸上。
“深度两百五,一切正常。”
“深度三百,右舷主压载水舱有轻微渗水。”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损管队员立刻冲了过去,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寂静的艇内格外刺耳。
艇长的声音,依旧沉稳。
“继续下潜。”
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操作杆,手心里的汗,把冰冷的钢铁都捂热了。
我能听到潜艇的钢板,在巨大的水压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
就像一个巨人,在呻吟,在挣扎。
每一个声音,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王志军坐在声呐室里,戴着耳机,他的脸色比灯光还要白。
但他握着仪器的手,稳如磐石。
“报告,未发现异常回声。”
他的声音,通过广播,传遍了潜艇的每一个角落。
给了所有人一颗定心丸。
深度还在增加。
三百五十米。
四百米。
潜艇的呻吟声越来越大,甚至能听到铆钉被挤压得快要崩裂的声音。
一滴水,从我头顶的管道上滴了下来,落在我的脸上。
冰凉。
我不知道那是渗进来的海水,还是凝结的冷凝水。
那一刻,死亡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切。
我甚至想,如果就这样结束了,小芹会知道吗?她会为我哭吗?
时间,仿佛停止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报告!已到达预定深度!”
“各舱室报告情况!”
“一舱正常!”
“二舱正常!”
……
“全艇正常!”
当最后一个“正常”响起时,整个指挥舱里,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
我们成功了!
我们把这头“铁鲸鱼”,带到了它从未到过的深海。
艇长拿起话筒,声音有些嘶哑。
“同志们,我们胜利了!准备上浮!”
上浮的过程,感觉比下潜还要漫长。
当潜艇终于冲出水面,第一缕阳光从指挥塔的舱口照进来时,我哭了。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是因为完成了任务的激动?
我只知道,那一刻,阳光是那么的温暖,空气是那么的香甜。
活着,真好。
我们回到基地,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码头上,站满了人。
政委亲自来迎接我们,他挨个拥抱了我们每一个人。
抱着我的时候,他说:“好小子,没给咱们海军丢脸。”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那次任务之后,我感觉自己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不再害怕那深海的黑暗和寂静。
我开始真正地爱上了这艘潜艇,爱上了这个“铁罐头”。
它不再是冰冷的钢铁,而是我的战友,我的兄弟,是我能托付生命的依靠。
我给小芹的信里,第一次写了我们的任务。
我告诉她,我们下潜到了很深很深的海底,那里一片漆黑,但我们不怕。
我希望她能为我感到骄傲。
信寄出去后,我等了很久,都没有收到回信。
两个月,三个月。
我开始不安。
我写信回家问爹娘,小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爹的回信很快就来了。
信里说,小芹结婚了。
嫁给了邻村的一个拖拉机手。
上个月办的酒席,很热闹。
爹在信的最后说,孩子,别怪她,女孩子家,等不起。
我捏着那封信,站在码头上,吹了一夜的海风。
海风很冷,吹得我骨头缝里都疼。
我不怪她。
真的,一点都不怪。
她只是选择了一条看得见头,也看得见尾的,清澈见底的小河。
而我,却选择了一片深不见底,波涛汹涌的大海。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只是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看不明白。
我把她以前写给我的所有信,都拿了出来。
连同那根她送我的,早已褪了色的红头绳,一起,放进了一个铁盒子里。
然后,我走到码头的尽头,把盒子用力地扔进了海里。
盒子在海面上打了几个转,很快就沉了下去。
就像我那段无疾而终的青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过小芹的名字。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潜艇上。
我跟着老班长学习维修,学习各种应急处理。
我的手上,长满了厚厚的茧子,沾满了洗不掉的油污。
我和王志军,成了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起站岗,一起训练,一起在狭窄的舱室里,聊着天南地北。
他给我讲上海的繁华,讲大学里的生活。
我给他讲我们村里的趣事,讲怎么分辨麦子和韭菜。
我们俩,一个来自最繁华的都市,一个来自最偏远的乡村。
却在这深海之下,成了最懂彼此的人。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几年就过去了。
老兵退伍,新兵入伍。
艇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我也从一个新兵,成了一个老兵,后来又提了干,当上了部门长。
我带过的兵,很多都叫我“师傅”。
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一样的年轻,一样的迷茫,一样的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我会像当年的老班长一样,拍着他们的肩膀,告诉他们:“别怕,有我们呢。”
那艘潜艇,也老了。
艇身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每一次出航,它都会发出苍老的呻吟。
但只要命令下达,它依然会像一头忠诚的鲸鱼,义无反顾地扎进深海。
那是我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次远航。
我们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海域,执行一项战备巡逻任务。
我们在水下,待了整整九十天。
那是真正的与世隔绝。
没有任何补给,没有任何消息。
我们吃的,是早就储备好的罐头和压缩干粮。
喝的,是过滤循环的海水。
艇内的蔬菜,早就吃光了。
每个人都开始出现口腔溃疡,牙龈出血。
但没有一个人叫苦。
最难熬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长时间的压抑和孤独,会让人的情绪变得非常脆弱。
有一次,一个年轻的战士,因为想家,在自己的床铺上偷偷地哭。
被我发现了。
我没有批评他。
我只是坐在他身边,给他讲我刚当兵时的故事。
讲我那个叫小芹的姑娘。
讲我第一次见到大海时的震撼。
讲我们第一次极限深潜时的恐惧。
他听着听着,就不哭了。
他说:“班长,我明白了。”
在水下的第九十天,我们接到了返航的命令。
当潜艇浮出水面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冲上甲板。
我们像一群孩子,在甲板上又笑又叫。
有的人,甚至跪下来,亲吻着那冰冷的甲板。
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远处的海平面,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这几十年的军旅生涯,就像一场漫长的深潜。
我从一个懵懂的乡村少年,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海军军官。
我失去了很多,比如青春,比如爱情。
但也得到了很多,比如荣誉,比如战友情,比如一颗在任何风浪面前,都能够保持平静的心。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值得。
退役那天,我最后一次,去看了我的那艘潜艇。
它静静地停在码头上,像一个功成身退的老伙计。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冰冷的艇身。
上面有我青春的印记,有我兄弟们的汗水,有我们共同经历过的生与死。
“老伙计,我走了。”我轻声说。
“以后,不能再陪你一起闯‘龙宫’了。”
我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回到了我的家乡。
村子变化很大。
盖起了很多新楼房,修了宽阔的水泥路。
村口的白杨树,比我走的时候,又粗壮了一圈。
爹娘都老了,头发白了,背也驼了。
看到我回来,他们笑得合不拢嘴。
我在家没待几天,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我心慌。
我习惯了潜艇里机器的轰鸣,习惯了战友们的说笑,习惯了那股浓烈的“潜艇味”。
在这里,我像一个外人。
有一天,我在村里闲逛,碰到了小芹。
她也老了。
眼角有了皱纹,身材也发福了。
她身边跟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眉眼间,有几分她的影子。
我们俩对视了一眼,都愣住了。
“你……回来了?”她先开了口。
“嗯,回来了。”我点点头。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相顾无言。
当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埋在心底的情愫,早就被岁月冲刷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一点点,淡淡的,像水墨画一样的痕迹。
“挺好的。”她笑了笑,打破了尴尬。
“你也是。”我也笑了。
我们互相道别,擦肩而过。
就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潜艇上。
我和王志军,还有那些熟悉的战友们,一起坐在舱室里。
艇长给我们讲着他年轻时的故事。
潜艇在深海里,安静地航行着。
舷窗外,有成群结队的鱼游过,它们的鳞片,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王志军碰了碰我,指着声呐显示屏说:“你听,海豚在唱歌。”
我侧耳倾听。
那歌声,空灵,悠远。
像是从世界的尽头传来。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窗外,是鸟叫声,是村里人开始劳作的嘈杂声。
我的枕头,湿了一片。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青春,我的人生,有一大半,都留在了那片深蓝色的,冰冷的海水里。
留在了那个被我们称之为“龙宫”的“铁罐头”里。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去了一个沿海的城市。
我找了一份在船厂的工作,当了一名质检员。
每天,我都会检查那些即将出厂的船只。
我会用手,一遍一遍地抚摸那些冰冷的钢板,检查每一条焊缝。
我知道,在这些船的深处,藏着无数人的梦想和生命。
就像我当年的那艘潜tǐng一样。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去海边坐着。
看着潮起潮落,看着海鸥飞翔。
海风吹在脸上,还是那股熟悉的,咸湿的味道。
我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想起政委那双沉甸甸的眼睛。
想起班长那张黑得像炭一样的脸。
想起王志军给我讲的上海弄堂。
想起艇长那像打雷一样的呼噜声。
想起那群和我一起,在“铁罐头”里,把青春和生命,都交给了大海的兄弟。
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片海里。
而我,带着他们的记忆,活了下来。
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选择离开村子,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或许,我会和小芹结婚,生子。
守着那几亩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我会成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但我也将永远不会知道,大海是什么样子。
永远不会知道,在世界的另一端,有一群人,驾驶着钢铁铸成的鲸鱼,在万米深的海底,默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安宁。
人生,没有如果。
每一次选择,都意味着要放弃另一些东西。
我无怨,也无悔。
因为那片深蓝,早已融入了我的血液,刻进了我的骨髓。
它是我一生的荣耀,也是我一生的牵挂。
我叫什么,来自哪里,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曾经是一名中国的潜艇兵。
这就够了。
来源:等风来的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