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往常那种消毒水和青草混合的味道,也不是动物身上特有的那种带着野性的腥膻。
天刚蒙上一层灰蒙蒙的油纸,我就醒了。
不是被闹钟吵醒的,也不是被窗外那几只永远抢食的麻雀叫醒的。
是一种空。
一种从胸口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的,让人心头发慌的空。
我坐起来,被子从肩膀滑下去,带起一阵凉意。
空气里有股味道。
不是往常那种消毒水和青草混合的味道,也不是动物身上特有的那种带着野性的腥膻。
是铁锈味,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还有一种……撕裂的味道。
我花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猛地掀开被子,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冲了出去。
宿舍离虎园不远,也就隔着一片小树林和一条水泥路。
我跑起来的时候,脚底板被石子硌得生疼,但顾不上了。
那股铁锈味越来越浓,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脏。
然后,我看到了。
虎园的外围电网,被扯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碗口粗的钢筋,像是麻花一样被拧断,断口处闪着金属惨白的光。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谁抡了一锤。
空的。
那个我熟悉了十年的,每天都要看上几十遍的巨大笼舍,是空的。
山君不见了。
我的山君。
***
“怎么回事?!”
王园长的声音比他的人先到,带着一股子焦急和压抑的怒火。
他跑得气喘吁吁,花白的头发在晨风里乱得像一蓬草。
我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破口。
我的视线越过他,落在笼舍里。
食盆被打翻了,昨天下午我亲手给它加的半扇牛排骨,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上面还沾着些许泥土。
水槽是满的,清澈的水面倒映着灰色的天。
它不是因为饥饿或者干渴才离开的。
“小陈!我问你话呢!”王园长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我这才回过神,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干又涩。
“我……我不知道。”
这三个字,几乎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很快,整个动物园都被惊动了。
警报声刺耳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一辆辆警车和应急车辆的红蓝灯光,把这片平日里只有鸟鸣和兽吼的山头,搅得天翻地覆。
穿着各色制服的人在我身边跑来跑去,大声地喊着话,对讲机里传来嘈杂的电流声。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他们推来搡去,配合着回答各种问题。
最后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五点半,我给它喂完食,陪了它一会儿。
它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它和平时一样,用它那颗大脑袋蹭我的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像一台坏掉的鼓风机。
它有没有攻击倾向?
我沉默了。
在他们眼里,山君是一只体重超过三百公斤的成年东北虎,是食物链顶端的猛兽,是随时可能伤人的“危险品”。
可在我眼里……
它是我从它只有猫崽那么大点,一手一脚拉扯大的孩子。
那个提问的年轻警察,看我半天不说话,有点不耐烦地追问:“到底有没有?”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紧张而警惕的脸,忽然觉得很疲惫。
“没有。”
我说,“它很温顺。”
对方显然不信,撇了撇嘴,在本子上潦草地记下了什么。
我知道,他们不会懂的。
没有人会懂。
***
第一天,搜索毫无进展。
他们带来了最先进的无人机,带着热成像仪,一遍遍地在动物园周边的山林上空盘旋。
搜救犬也被牵来了,那些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德牧和马犬,在山君留下的气味面前,却显得有些畏缩不前,只是围着那个破口打转,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呜咽。
专家们对着那个被拧断的钢筋研究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这需要瞬间至少一吨以上的爆发力。
“这只老虎,正值壮年,而且……野性很足。”一个戴着眼镜的专家扶了扶镜框,语气严肃。
野性。
我听到这个词,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山君的力量。
我见过它一掌拍碎冰冻的牛骨,见过它轻松地跃上五米高的假山。
但我从没想过,这股力量会用在那个笼子上。
那个我亲手为它设计、监工建造的,我以为是它“家”的地方。
一整天,我像个游魂一样,跟在搜救队伍的后面。
他们划分区域,拉网式排查,用高音喇叭播放着镇静的音乐,试图引它出来。
可山林那么大,绿得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一只不想被找到的老虎,藏在里面,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太阳落山的时候,空气凉了下来。
山里的雾气慢慢升腾起来,带着一股草木腐烂的潮湿气味。
搜救队暂时收队了,他们说明天会扩大搜索范围。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
我一个人,站在那个巨大的破口前,站了很久很久。
夜风吹过,带着树叶的沙沙声,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我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那冰冷、粗糙的断口。
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是山君的气息。
我闭上眼睛,十年来的画面,像潮水一样涌进脑子里。
***
十年前,我刚来这个动物园实习。
那时候我还不是现在这个胡子拉碴、沉默寡言的样子。
那时候我也曾是个眼睛里有光的年轻人,觉得能和动物待在一起,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山君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它不是在动物园出生的,是在一次打击盗猎的行动中被解救的。
被发现的时候,它蜷缩在死去的虎妈妈身边,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浑身的毛都黏在一起,奄々一息。
它太小了,也太虚弱了,兽医说,很可能活不下来。
是我,把它抱回了宿舍。
那时候条件简陋,没有专门的育幼箱,我就把它放在一个铺满了旧棉衣的纸箱里,用一个暖水袋给它保暖。
它连吮吸的力气都没有,我只能用针管,一滴一滴地把温热的羊奶推进它小小的嘴里。
很多次,我都以为它撑不下去了。
它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夜里,我不敢睡觉,就坐在纸箱旁边,一遍遍地用棉签擦拭它的身体,模仿着母虎舔舐的动作。
我跟它说话,给它讲故事,尽管它可能根本听不懂。
我说:“你要活下来啊,小家伙。你看外面的世界多大,有高高的山,有绿色的树,还有会唱歌的鸟。你得亲眼去看看。”
也许是我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它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
一个星期后,它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它第一次睁开眼睛看我的时候,那双灰蓝色的眼珠子,像两颗最纯净的玻璃球。
它还不会走路,只会笨拙地爬,用它的小脑袋,轻轻地蹭我的手心。
痒痒的,暖暖的。
从那天起,它就成了我的影子。
我给它取名“山君”,希望它以后能像个真正的山中君王一样,威风凛凛。
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
我吃饭,它就在我脚边打转,用小爪子扒拉我的裤腿。
我睡觉,它就非要挤上我的床,把我的肚子当成它的枕头。
它长得很快,像吹了气一样。
从一个能捧在手心的小毛球,慢慢变成了一个需要我用双臂才能抱住的“大猫”。
它的爪子和牙齿也越来越锋利,有时候跟我玩闹,没轻没重,会在我胳膊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同事们都劝我,说它毕竟是老虎,野性难驯,让我离它远点。
我不听。
我知道,它只是在跟我玩。
在它心里,我不是饲养员,我是它的亲人,是它的依靠。
我教它捕食,把活鸡扔进它的活动场。
它第一次扑过去的时候,甚至被那只拼命挣扎的鸡吓了一跳,躲到了我的身后。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教会它,它是一只老虎,它应该有老虎的样子。
可我好像又没完全教会它。
因为它看我的眼神,从来没有变过。
那里面没有猛兽的凶狠,只有小孩子一样的依赖和信任。
***
第二天,搜索范围扩大到了动物园外十公里的山区。
来的人更多了,甚至有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在动物园门口做起了直播。
“失踪的老虎名叫山君,今年十岁,正值壮年,具有极强的攻击性。目前,园方及当地警方已经组织了上百人的搜救队伍……”
我听着记者那字正腔圆的播报,觉得刺耳极了。
他们把山君描述成了一个怪物。
一个所有人都应该恐惧和提防的怪物。
王园长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下了死命令。
“小陈,你跟山君最熟。你必须加入搜捕队,而且,要带上这个。”
他把一支麻醉枪拍在桌子上。
枪身冰冷,沉甸甸的。
我看着那支枪,手脚冰凉。
“园长,它不会伤人的。”我的声音在发抖。
“不会伤人?”王园长提高了音量,眼睛瞪得像铜铃,“它能拧断钢筋跑出去,这就不是不会伤人的表现!现在全城都在看着我们!如果它真的伤了人,这个责任谁来负?你吗?”
我无言以对。
理智告诉我,王园长是对的。
山君是猛兽,它的行为不可预测。
我不能拿别人的生命安全去赌那份我自以为是的“信任”。
可是……
我的心像是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作为动物园员工的责任,另一半,是对山君的感情。
最终,我还是拿起了那支枪。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觉得那支枪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搜救队的人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
他们大概觉得,我是最希望找到山君的人,也是最能“制服”它的人。
他们不知道,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用这支枪对准它的人。
山路很难走。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腐烂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和泥土的味道。
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手里紧紧攥着那支麻醉枪。
我的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视着周围的每一个角落。
任何一丛灌木,任何一个山洞,任何一棵大树,都可能藏着它的身影。
我既希望下一秒就能看到它,又害怕真的看到它。
这种矛盾的心情,快要把我折磨疯了。
我脑子里一遍遍地预演着。
如果我看到它了,我该怎么办?
是先叫它的名字,还是直接举起枪?
它会认出我吗?
还是会因为恐惧和陌生,对我龇出獠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升到了头顶。
林子里的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晕。
蝉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们一无所获。
没有脚印,没有粪便,没有毛发。
山君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
到了下午,我们搜到了一处山谷。
谷底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的鹅卵石。
所有人都又累又渴,决定在溪边休整一下。
我拧开水壶,狠狠地灌了几口水。
冰凉的溪水顺着喉咙流下去,稍微缓解了一点心里的燥热。
我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潺潺的流水,思绪又飘远了。
我想起了林晚。
林晚是三年前离开动物园的。
她是我大学的学妹,毕业后也来了这里,成了一名兽医。
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孩。
安安静静的,不爱说话,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星星。
她喜欢画画,总是随身带着一个速写本。
休息的时候,她就坐在虎园外面的长椅上,一笔一笔地画山君。
她画的山君,和我眼里的山君一样。
不是猛兽,而是一个有着柔软内心的大个子。
它会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会用舌头笨拙地舔自己的爪子,会因为一只飞过的蝴蝶而好奇地歪着脑袋。
林晚说,她能看到山君的“情绪”。
她说,山君有时候会觉得孤单。
我当时不信,我觉得动物就是动物,哪来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她只是笑笑,也不跟我争辩。
山君也很喜欢她。
每次她来,山君都会变得格外兴奋。
它会隔着笼子,用头去蹭她伸过来的手,喉咙里发出那种只有在最放松、最开心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呼噜声。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有点“嫉妒”。
我觉得,山君好像更喜欢她,胜过喜欢我这个把它养大的人。
我和林晚,还有山君,我们三个,曾经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
我们会一起给山君准备“生日蛋糕”,用它最爱吃的牛肉和鸡肉做成一个大肉饼。
我们会一起在夏天的晚上,坐在虎园外面,听着它的呼噜声,看天上的星星。
我以为,那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可是,三年前,一切都变了。
***
那天,园里来了一批新的动物,其中有一只从野外救助来的小叶猴,受了很重的伤。
林晚为了救它,连续在兽医院守了两个通宵。
第三天早上,她去看山君的时候,大概是太累了,精神有些恍惚。
她像往常一样,把手伸进笼子的缝隙里,想摸摸山君的头。
就在那一瞬间,意外发生了。
山君大概是闻到了她身上沾染的叶猴的血腥味,被刺激到了。
它猛地一甩头,锋利的牙齿,划过了林晚的手臂。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等我闻声赶到的时候,只看到林晚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脸色惨白地靠在笼子上。
而山君,它愣在原地,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它看着林晚手臂上的血,又看看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像是哀鸣一样的吼声。
那道伤口很深,缝了十几针。
林晚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消除的疤痕。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笑过。
她不再来虎园,不再画山君。
她看山君的眼神,也变了。
那里面,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恐惧,有失望,也许还有一点点……怨恨。
一个月后,她递交了辞职信。
我去找她,想劝她留下来。
我跟她解释,说山君不是故意的,它只是被血腥味刺激到了,是它的本能反应。
她只是摇摇头,很平静地对我说:“小陈哥,我明白。我从来没有怪过它。”
“那你为什么要走?”我追问。
她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看着我,说了一句我至今都无法完全理解的话。
“我只是……害怕了。我害怕的不是它会伤我,而是我发现,我们永远无法真正地了解它们。我们以为我们给了它们一个家,但也许,我们只是建造了一个更华丽的笼子。”
说完,她就走了。
没有再回头。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只知道,她回了老家,一个离这里很远很远的,靠海的小城。
林晚走后,山君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它不吃不喝,整天趴在笼子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我去看它,它也只是抬起眼皮,懒懒地看我一眼,然后又把头埋进自己的前爪里。
我知道,它也在想她。
它不懂,为什么那个每天都会来看它,给它画画,温柔地跟它说话的女孩,再也不来了。
***
“陈哥!陈哥!你快看!”
一个年轻队员的喊声,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在下游不远处的一片泥沙地上,我看到了几个清晰的脚印。
梅花状的,巨大而深刻。
是山君的脚印!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立刻围了过去。
我蹲下身,用手轻轻地触摸着那个脚印的边缘。
泥土还是湿润的。
这说明,它离开这里没多久。
“它往那边去了!”有人指着脚印延伸的方向。
那是一片更茂密的丛林。
队伍立刻重新集结,顺着脚印的方向追了下去。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终于有线索了。
我们很快就要找到它了。
我握紧了手里的麻醉枪,手心全是汗。
穿过那片丛林,眼前豁然开朗。
我们来到了一个废弃的采石场。
巨大的石头杂乱地堆放着,形成了一个个天然的洞穴和屏障。
地形很复杂。
“它很可能就藏在这些石头后面。”队长压低了声音,对我们说,“大家分头行动,两人一组,保持警惕。”
我和一个叫小李的年轻警察分到了一组。
我们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往采石场深处走去。
周围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我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我的每根神经都紧绷着。
我能感觉到,它就在附近。
那种熟悉的,属于它的气息,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突然,小李碰了碰我的胳膊,指了指我们左前方的一块巨石。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在巨石的阴影下,我看到了一个黄黑相间的身影。
是山君!
它趴在那里,身体蜷缩着,似乎是睡着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下意识地举起了手里的麻醉枪。
小李也紧张地举起了他的枪。
我们对视了一眼,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靠近。
十米。
八米。
五米。
我能清晰地看到它背上起伏的呼吸,能看到它耳朵上那撮黑色的毛。
就在我准备扣动扳机的时候,它忽然动了。
它抬起了头。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它的眼睛,还是和我记忆中一样,是那种漂亮的琥珀色。
只是,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顺和依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充满警惕的眼神。
它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枪。
然后,它站了起来。
它比我想象中还要庞大,站在那里,像一座小山。
它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威慑力。
那声音在空旷的采石场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小李吓得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别……别开枪!”我对他喊道,声音因为紧张而变了调。
我怕枪声会彻底激怒它。
我慢慢地,把枪口放低。
我试着,用以前的语气,叫它的名字。
“山君……”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是我啊……别怕……”
它歪了歪头,似乎是在分辨我的声音。
那冰冷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它往前走了一步。
我看到,它的前腿,好像有点不对劲。
它走路的姿势,有点跛。
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它的右前爪上,有一个捕兽夹。
那种带着锯齿的,最老式的铁夹子,死死地夹住了它的爪子,皮肉翻卷,血肉模糊。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揪住了。
怪不得,我们找不到它的脚印。
原来它受伤了。
它一定是疼极了,才会躲到这个地方来。
它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我非常熟悉的情绪。
是委屈。
就像它小时候,跟别的动物打架输了,跑来向我告状时一样。
它在向我求助。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把麻醉枪扔在地上,张开双臂,一步一步地,朝它走过去。
“别怕,山君,我来了。”
“我来帮你。”
***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山君被找回来的消息,成了头条新闻。
但后续的事情,却比找到它更让我头疼。
它的伤很重,捕兽夹几乎夹断了它的骨头。
虽然手术很成功,取出了夹子,但兽医说,它的这条腿,以后恐怕会留下残疾。
它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奔跑跳跃了。
它成了一只瘸腿的老虎。
这几天,它一直待在兽医院的隔离笼里,情绪很低落。
不吃东西,也不喝水。
我每天都去看它,陪它说话。
它只是静静地趴着,用那双琥含色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悲伤。
我知道,它不仅仅是因为腿伤而难过。
它是在为别的事情难过。
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园里的领导们开了好几次会,讨论山君的“处置”问题。
有人提议,把它送到更专业的野生动物救助中心去。
有人说,它有过“出逃”记录,而且是在被刺激的情况下伤过人,不适合再在动物园里展出,建议对它进行“人道毁灭”。
听到“人道毁灭”这四个字的时候,我当场就拍了桌子。
“我不同意!”我冲着那些所谓的领导和专家大吼,“它不是一件物品,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处置的东西!它是一条生命!”
王园长把我拉到一边,叹了口气,说:“小陈,你冷静点。我知道你跟山君感情深。但这次的事情,影响太大了。上面给了很大的压力。”
“压力?”我冷笑,“压力就可以随便决定一条生命的去留吗?”
那天的会,不欢而散。
我知道,我一个人的力量,很微弱。
但我绝不会放弃。
如果他们真的要那么做,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照顾山杜,一边四处奔走,找资料,写报告,试图说服领导们,留下山君。
我把山君从小到大的照片整理出来,把我们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都写了下来。
我想告诉他们,山君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个冷血的猛兽。
它有感情,它懂喜悲。
它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
第六天,事情出现了转机。
一个国际动物保护组织的负责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山君的事情,主动联系了我们。
他们看了我写的材料,对山君的经历很感兴趣。
他们说,他们愿意提供帮助,不仅可以承担山君后续所有的治疗费用,还可以为它提供一个更适合它疗养的环境。
他们有一个半野化的康复基地,在那里,山君可以不用再被关在狭小的笼子里。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王园长也松了一口气。
这样一来,既保住了山君的命,也给了上面一个交代。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一个星期后,山君就要被送走。
去一个我不知道在哪里的,很远的地方。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为它感到高兴,因为它终于可以去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可同时,我的心里又充满了不舍。
我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一生。
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那几天,我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它。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它。
我给它读故事,就是小时候它趴在我怀里时,我经常给它读的那些。
我给它唱歌,尽管我五音不全,唱得很难听。
它好像能听懂我的心情。
它会用头,轻轻地蹭我的手。
它的伤口在慢慢愈合,精神也好了很多,开始吃东西了。
只是,它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伤。
***
第七天。
也就是山君离开的前一天。
我像往常一样,去给它打扫笼舍。
它很安静,趴在角落里,看着我忙碌。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发现,它的嘴里,好像叼着什么东西。
一块布料一样的东西。
我好奇地走过去,蹲下身。
“山君,嘴里是什么?给我看看。”
它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了嘴。
一块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的方巾,从它嘴里掉了出来。
方巾的一角,还绣着一朵小小的,黄色的桂花。
我捡起那块方巾,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块方巾……
我认得。
是林晚的。
我清楚地记得,这是有一年我过生日,她送给我的礼物。
她说,她知道我夏天干活容易出汗,用这个擦汗方便。
后来,我不小心把它弄丢了。
为此,我还难过了好几天。
它怎么会……在山君这里?
而且,看这方巾的样子,明显是被珍藏了很久。
上面没有一丝污渍,只有一股淡淡的,像是阳光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我拿着方巾,看着山君。
它也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光。
我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像碎片一样,在飞快地闪现。
山君的出逃。
它腿上的捕兽夹。
它被发现的地方,那个废弃的采石场。
采石场……
我忽然想起来了。
林晚曾经跟我说过,那个采石场,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
她说,那里的石头奇形怪状,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
她说,她喜欢坐在最高的石头上,看日落。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大脑。
山君它……
它不是在出逃。
它是在去找什么东西。
或者说,是去找某个人。
它弄断笼子,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为了一个目的。
它一路循着某种气味,或者某种记忆,去了那个采石-场。
它在路上,不小心踩中了猎人下的捕兽夹。
它受了伤,走不动了,只能躲在那里。
它是在等。
等我,或者……等她。
而这块方巾,就是它找到的“信物”。
它把它带回来,是想交给我。
它想告诉我,它找到了。
它找到了那个,我们共同的,已经失去很久的记忆。
***
我的手在抖。
我的心也在抖。
我看着眼前的山君,这个我以为我最了解的伙计。
我发现,我错了。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懂过它。
我以为它只是一只动物,遵循着本能生活。
可它,用它的方式,告诉了我什么是“感情”,什么是“执着”。
林晚说得对。
我们以为我们给了它们一个家,但也许,我们只是建造了一个更华丽的笼子。
我们用我们的方式去爱它们,却从来没有想过,它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把那块方-巾,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方巾上,还残留着山君口腔里的温度。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改变我一生的决定。
***
第二天,动物保护组织的人来了。
他们开来了一辆很大的,特制的运输车。
所有人都来给山君送行。
王园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想开点。这是对它最好的安排。”
我点点头,没说话。
山君被打了镇静剂,安静地躺在转运箱里。
我最后一次,隔着铁网,摸了摸它的头。
它的毛发,还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
“山君,等着我。”
我在它耳边,轻轻地说。
“我一定会,带她回来看你。”
车子开动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越开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没有哭。
我的心里,异常的平静。
因为我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是新的开始。
***
我向王园长请了一个很长的假。
我没有告诉他我要去做什么。
他也没问,只是准了我的假。
临走前,他塞给我一个信封,很厚。
他说:“这是园里的一点心意,穷家富路,拿着。”
我没有拒绝。
我买了最快的一班火车票。
目的地,是那座我只在林晚口中听说过的,靠海的小城。
我不知道她的具体地址。
我甚至不知道,时隔三年,她是否还住在那里。
我只知道,我必须去。
我必须找到她。
我必须把这块方巾,亲手交到她手上。
然后告诉她,山君所做的一切。
火车在铁轨上飞驰,窗外的风景,不断地向后倒退。
我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块蓝色的方巾。
我把它放在鼻子下,轻轻地闻。
上面,有阳光的味道,有青草的味道,有山君的味道。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的香气。
那是属于林晚的味道。
***
那座海边小城,比我想象中更安静,也更美。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咸湿的海风味。
街道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棕榈树。
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然后就开始了我的“寻人之旅”。
过程比我想象中要艰难。
我只有一个名字,和一张三年前的照片。
我去了当地的派出所,警察同志很热情,但查了半天,告诉我,叫“林晚”的人有很多,但没有一个和我照片上的人对得上。
我又去了当地的社区,挨家挨户地问。
大多数人,都是摇摇头,表示不认识。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一无所获。
我带来的钱,也快花光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海边的沙滩上,看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丝动摇。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我是不是,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也许,我根本就找不到她。
也许,就算找到了,她也早已经把我,把山君,忘得一干二净了。
海风吹在脸上,有点冷。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块方巾。
在黑暗中,那朵小小的桂花刺绣,显得格外清晰。
我忽然想起了山君。
它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在陌生的山林里,走了那么远的路。
它只是为了,找到这样一块小小的方巾。
它都没有放弃。
我,又有什么资格放弃?
我把方巾重新放回口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
明天,继续找。
***
转机出现在第十天。
那天,我路过一家小小的画廊。
画廊的橱窗里,挂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只老虎。
它趴在草地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尾巴悠闲地甩来甩去。
它的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眼神温顺得像一只大猫。
是山君。
画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
——晚。
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推开画廊的门,走了进去。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男人,从柜台后抬起头。
“先生,看画吗?”
我指着橱窗里的那幅画,声音有些发抖。
“这幅画……是您画的吗?”
男人笑了笑,摇摇头。
“不是我。是一个朋友寄卖在这里的。”
“那您……能告诉我,画这幅画的人,在哪里吗?”我急切地问。
男人有些为难地看着我。
“这个……客人-的隐私,我不太方便透露。”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蓝色的方巾,摊开在他的面前。
“我没有恶意。”我说,“我只是……想把这个东西,还给它的主人。”
男人看到那块方巾,愣了一下。
他拿起方巾,仔细地看了看。
然后,他抬起头,重新打量了我一番。
“你是……动物园的?”他问。
我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从柜台下,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这是她的地址。她现在,在镇上的小学,当美术老师。”
***
我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那所小学。
正是放学的时候,孩子们像一群快活的小鸟,从校门口涌了出来。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那些稚嫩的脸庞,心里有些紧张。
很快,我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在肩上,正在跟几个孩子挥手告别。
她比三年前,瘦了一些,但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安安静静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还是有星星。
我深吸了一口气,穿过马路,朝她走过去。
她也看到了我。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
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不知所措。
“小陈哥?”她试探地叫了一声。
“是我。”我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
我们之间,隔着三年的时光,和一千多公里的距离。
相顾无言。
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我把那块蓝色的方巾,递到她的面前。
“这个……是山君让我还给你的。”
她看着那块方巾,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伸出手,想要去接,手却抖得厉害。
我把方巾,轻轻地放在她的手心。
“它……还好吗?”她哽咽着问。
“它很好。”我说,“它只是……很想你。”
***
我们在海边的一家咖啡馆里,坐了很久。
我把山君的事情,从它如何逃出去,到如何找到它,再到它如何把这块方巾带回来,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
她一直安静地听着,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那块蓝色的方巾,被她紧紧地攥在手里。
“对不起……”她哭着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的……”
“不怪你。”我摇摇头,“是我不好。我当时,没有理解你的心情。”
我这才知道,当年她离开,并不仅仅是因为害怕。
更多的是自责。
她觉得,是自己害山君被贴上了“伤人”的标签。
她怕自己的存在,会给它带来更多的麻烦。
所以,她选择了离开。
她说,这三年来,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念山君。
她画了很多很多关于它的画。
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它了。
“它现在在哪里?”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我告诉了她那个动物保护组织的名字和地址。
“我们可以……去看它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可以。”我笑着说,“我想,它一定在等着我们。”
***
故事的最后,我和林晚一起,去了那个康复基地。
那里的环境,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有山,有水,有大片的草地。
我们到的时候,山君正趴在一棵大树下打盹。
它的那条伤腿,还是有些不自然,但看起来,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它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睁开了眼睛。
它看到了我。
然后,它看到了我身边的林晚。
它愣住了。
琥珀色的眼睛里,先是困惑,然后是惊讶,最后,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巨大的喜悦。
它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像是撒娇一样的吼声。
它朝我们跑了过来。
虽然姿势有些跛,但跑得很快。
它跑到我们面前,停下来,用它那颗大脑袋,先是蹭了蹭我的腿,然后,又去蹭林晚的。
林晚蹲下身,抱着它的大脑袋,泣不成声。
“山君……对不起……我回来了……”
山君伸出它那长满倒刺的舌头,轻轻地,舔了舔林晚脸上的泪水。
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
暖洋洋的。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觉得,这十年来所有的辛苦和等待,都值得了。
有些感情,可以跨越物种。
有些思念,可以跨越千里。
而有些重逢,是命中注定。
后来,林晚辞掉了小学老师的工作。
她留在了那个康复基地,成了一名志愿者。
我也申请了调动,来到了这里。
我们又像以前一样,可以每天都看到山君了。
它还是喜欢懒洋洋地晒太阳,喜欢听林晚给它讲故事,喜欢用它的大脑袋蹭我的腿。
只是,它再也没有进过笼子。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带着它,去山顶看日落。
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山君会安静地趴在我们身边,看着远方的天际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我知道,这一次,它找到了它真正的家。
而我们,也找到了。
来源:等风来的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