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退伍那天,连长把我叫到办公室,亲手给我倒了杯滚烫的茶,才问了我那个问题。
直到退伍那天,连长把我叫到办公室,亲手给我倒了杯滚烫的茶,才问了我那个问题。
那杯茶很烫,白色的搪瓷缸子,边沿磕掉了一块漆,露出黑色的铁皮。
热气像一条白蛇,扭扭捏捏地往上钻,钻进我眼睛里,有点迷糊。
连长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像是在看一个傻小子,又像是在看一件什么珍贵的、易碎的玩意儿。
他顿了很久,喉结上下滚了滚,才开口。
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门外的风听了去。
他说:“陈兵,你要走了。有件事,我得问问你。”
我端着茶杯,手心被烫得发麻,点了点头,没说话。
“九六年的事,你还记得吧?”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一年,长江的水疯了。
像是天上的银河破了个大口子,水不要钱似的往下灌。
我们整个连队,就跟钉子一样,被钉在了九江那段最险的堤坝上。
连长说的,是救人的事。
救一个女兵。
“记得。”我的声音有点干,像被太阳晒裂的泥地。
连长又沉默了,手指头在掉漆的办公桌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很有节奏。
咚,咚,咚。
敲得我心里发慌。
最后,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话。
“你……了解她的身份吗?”
我当时就愣住了。
手里的茶缸子晃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溅出来,落在手背上,钻心地疼。
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谁抡了一记闷棍。
她的身份?
她不就是一个兵吗?
一个和我们一样,穿着一身军装,在堤坝上扛沙袋、堵口子,累了就靠着泥堆打个盹的兵吗?
还能有什么身份?
那年夏天,雨就像是焊在了天上,没日没夜地往下倒。
长江的水位线,一天一个样,红色的警戒线早就被淹得看不见了。
我们脚下的堤坝,被浑黄的江水泡得软趴趴的,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随时都可能散架。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味儿。
泥土的腥味,汗的酸臭味,还有水汽的霉味,混在一起,黏糊糊地粘在你的皮肤上,甩都甩不掉。
我们已经不分白天黑夜了。
困了,就靠着沙袋眯一会儿。饿了,就啃两口又冷又硬的馒头。
每个人的脸都是泥黄色的,嘴唇干裂,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一头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就是在那种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她。
她叫林澜。
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
当时,她和其他几个女兵一起,负责后勤和救护。
她们的脸也被晒得黑黢黢的,但在一群糙老爷们中间,还是显得格外扎眼。
尤其是她。
她不高,瘦瘦的,军装套在她身上显得有点空荡荡的。
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像是黑夜里的两颗星星,不管周围多浑浊,多疲惫,那光都灭不掉。
我注意到她,是因为一碗绿豆汤。
那天下午,太阳难得露了个脸,毒辣辣地烤着大地。
堤坝上的泥都被烤得快冒烟了。
我刚扛着一个沙袋从坡上下来,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汗顺着头发梢往下滴,眼睛都睁不开。
头晕得厉害,感觉天旋地转的。
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了。
我知道,这是中暑的前兆。
就在我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滩烂泥的时候,一个水壶递到了我嘴边。
“喝点水。”
声音很清脆,像是山泉水滴在石头上的动静,一下子就把我的魂给叫回来了一半。
我睁开眼,就看到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是她。
我没接水壶,摇了摇头,嗓子眼干得像是在冒火。
“没事……”
她没说话,拧开盖子,又把水壶往前递了递。
她的手指很干净,指甲修得整整齐齐,和我这双满是泥垢和血口子的手,完全是两个世界的。
我还是没喝。
那时候物资紧张,尤其是干净的饮用水。我们一个班才分两大壶,都是省着喝的。
她一个女兵,水肯定更金贵。
看我犟着不喝,她好像有点急了,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那样子,不像是在命令,倒像是在……请求。
最后,她不知道从哪儿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小的搪瓷碗,倒了半碗绿豆汤出来。
“这个,喝了吧,解暑。”
绿豆汤是温的,里面还有几粒煮得开了花的绿豆。
在当时那种环境下,这碗绿豆汤,比什么山珍海味都珍贵。
我看着那碗汤,再看看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不知道怎么的,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来,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一个大男人,竟然被一碗绿豆汤给弄得想哭。
我接过来,仰头一口气喝完了。
甜的。
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那股甜味,顺着喉咙一直滑到胃里,把五脏六腑的燥热都给浇灭了。
我说:“谢谢。”
她笑了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眼睛弯成了月牙。
“不客气。”
她收回碗,转身就走了,汇入了那片忙碌的绿色里。
我看着她的背影,瘦小的,却很挺拔,像一棵小白杨。
从那天起,我就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人群里找那个身影。
她好像永远不知道累。
一会儿给这个包扎伤口,一会儿给那个递水,跑前跑后的,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蝴蝶。
有时候,我们这些大老爷们累得瘫在地上,一动不想动,看见她跑来跑去的身影,就觉得脸上臊得慌,又会咬着牙爬起来,继续去扛沙袋。
她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寄托。
只要看到她还在,就觉得这堤坝,还能守得住。
真正出事,是在一个雷雨夜。
那晚的风特别大,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雨点子比黄豆还大,砸在油布上,噼里啪啦,像是要把它撕碎。
江水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一下一下地撞着堤坝,发出沉闷的、让人心头发慌的巨响。
“管涌!这边发现管涌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往那边跑。
管涌,就是堤坝的癌症。
一个小小的口子,如果不及时堵住,很快就会被江水冲成一个巨大的缺口,到时候,整个堤坝都会完蛋。
我们冲过去的时候,那个口子已经有脸盆那么大了。
浑黄的江水夹杂着泥沙,像一条毒蛇,嘶吼着往外钻。
连长吼着:“堵!用身体给老子堵上去!”
几个战士想都没想,就抱着沙袋跳了下去。
但是没用。
水流太急了,沙袋刚扔下去,一转眼就被冲走了。
跳下去的人,也差点被卷进去。
情况万分危急。
所有人都急红了眼。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林澜。
她也跟着人群跑了过来,手里还提着医药箱。
她看着那个不断扩大的口子,脸白得像纸一样。
突然,一个巨浪拍过来,我们脚下的土地猛地一颤。
一个正在搬运木桩的老乡,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朝着管涌的方向滚了下去。
所有人都惊叫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离得最近的林澜,想都没想,扔掉医药箱就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那个老乡的胳膊。
她太瘦了。
根本拉不住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
两个人一起,被巨大的惯性带着,滑向了那个可怕的漩涡。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住了,连呼吸都停了。
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一个念头。
救她。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从人群里冲了出去,像一头发疯的豹子。
在他们即将被水吞噬的最后一刻,我抓住了林澜的手。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还在不停地发抖。
水流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往下拽我们。
我的胳膊瞬间就脱了力,感觉骨头都要被扯断了。
“抓紧!”我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我的脚死死地陷在泥里,用上了当兵以来学到的所有技巧,把全身的重心都压在了腿上。
身后,战友们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冲上来,拉住了我。
形成了一条人链。
一秒,两秒,三秒……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牙龈都咬出了血,嘴里一股铁锈味。
胳膊已经完全麻木了,只剩下最后一点意志力在支撑着。
我看着她。
在狂风暴雨和浑黄的江水中,她的脸白得透明,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她也在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好像是一种信任。
一种把命交到你手里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终于,我们被人从后面拽了上来。
三个人,像三条离了水的鱼,瘫在泥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雨水和江水混在一起,从我们身上往下淌。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像是要炸开一样。
那个老乡惊魂未定,抱着头,一个劲儿地哆嗦。
林澜撑着地,慢慢坐了起来。
她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
但最终,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然后,她就挣扎着站起来,去检查那个老乡有没有受伤。
好像刚才那个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的人,不是她一样。
我躺在泥地里,看着她在雨中忙碌的背影,心里突然就觉得,这个女兵,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
那件事之后,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我们没说过几句话。
在那种环境下,也没时间,没精力去说些什么。
但有时候,在人群中,我们的目光会不经意地对上。
她会对我笑一笑,露出那两颗小虎牙。
我也会咧开嘴,回她一个可能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有一次,我的手在搬石头的时候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流不止。
她看到了,二话不说,拉着我到一边,拿出医药箱,很仔细地给我清洗,消毒,上药,包扎。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
被她触碰到的皮肤,有一种微微发麻的感觉,像是过了电。
我低着头,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香味。
不是香水味,是一种很干净的,像阳光晒过的被子一样的味道。
我当时心跳得特别快,咚咚咚,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不敢看她,只能盯着自己那双又脏又破的解放鞋。
她包扎好了,在我手背上轻轻打了个结。
“好了。这几天别碰水,小心感染。”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收拾好东西,准备走。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叫住了她。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过头,有点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又笑了。
“我叫林澜。树林的林,波澜的澜。”
“我叫陈兵。”
“我知道。”她说。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你们班长了。”她说完,脸颊好像红了一下,然后就转过身,快步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雨幕里,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甜。
原来,她也问过我的名字。
原来,我也被她记住了。
那段时间,是我当兵生涯里最苦,最累,也是最危险的日子。
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却因为有了那双明亮的眼睛,那两颗小小的虎牙,和那句“我知道”,而变得闪闪发光。
它像是一颗糖,藏在我记忆的深处。
每当我觉得生活苦得过不下去的时候,就拿出来舔一舔,然后就又能撑下去了。
抗洪结束,我们部队要撤离的时候,整个九江的老百姓都出来送我们。
十里长街,人山人海。
他们手里拿着鸡蛋,拿着水果,拿着自己家里做的鞋垫,拼命地往我们车上塞。
“解放军,辛苦了!”
“谢谢亲人解放军!”
喊声震天动地。
我们这些在洪水面前没掉一滴泪的硬汉,那一刻,全都哭得像个孩子。
我坐在卡车上,在人群里疯狂地寻找。
我想找到那个身影。
我想再看她一眼。
我想跟她说一声,再见。
可是没有。
人太多了,我什么都看不清。
车子慢慢开动了。
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我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离得很远。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往前挤,也没有喊。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看着我们车队的方向。
她好像也看到了我。
我们的目光,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漫天的尘土,再一次相遇了。
她对我笑了。
还是那样,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了小虎舍。
她举起手,朝我挥了挥。
我也举起手,用力地挥着。
车子越开越远,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了视野里。
我的手,却还一直举着,怎么也放不下来。
回到部队,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训练,学习,出操。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总是在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那片汹涌的黄水。
我开始打听她。
我想知道,她被分到了哪个部队。
可是,没人知道。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她和那几个女兵,就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
我问我们连长。
连长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陈兵,别想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当时不懂。
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都是穿着军装,为人民服务的兵吗?
怎么就不是一个世界了?
我以为,连长是怕我犯错误,影响前途。
我也就没再多问。
我把这份念想,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心底最深处。
我开始拼命地训练。
五公里越野,我跑第一。
射击,我次次优秀。
器械,我把手上的皮磨掉了一层又一层。
我想变得更优秀。
我想,如果我足够优秀,也许有一天,我就能再见到她。
我就能有资格,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我叫陈兵。
我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埋头扛沙袋的傻小子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两年后,我服役期满了。
我选择了退伍。
不是不想留队,是家里需要我。
我爸在我来当兵的第二年,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腿断了。
家里为了给他治病,欠了一屁股债。
我妈一个人,根本撑不住。
我是家里的独子,我得回去。
走的前一天,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一本荣誉证书,还有……一个小小的,用子弹壳做的工艺品。
那是我熬了好几个晚上,偷偷在车间里磨出来的。
一个很小的哨子。
我想,如果再见到她,我就把这个送给她。
告诉她,以后遇到危险,就吹响它。
我一定会,像那天一样,冲过去救她。
现在看来,这个哨子,是送不出去了。
我把它和那段记忆一起,压在了帆布包的最底下。
然后,连长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然后,他就问了我那个问题。
“你……了解她的身份吗?”
我的思绪,从那个遥远的、被洪水浸泡过的夏天,被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我看着连长,摇了摇头。
“不知道。她……不就是个卫生员吗?”
连长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操场上那些生龙活虎的兵,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她姓林。”连长说,声音很轻。
“我知道,林澜。”
“你知道……军区林副司令吗?”
我的脑子又“嗡”的一声。
姓林……
军区副司令……
我不是傻子。
我再迟钝,也明白这两者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
我的心,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她……她是……”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是林副司令的小女儿。”
连长转过身,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年她刚考上军医大学,暑假非要闹着来一线体验生活。司令拗不过她,就让她跟着医疗队,不许暴露身份。”
“本来是安排在后方最安全的地方,谁知道那丫头胆子那么大,偷偷跑到了最危险的堤段……后面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的稻草人,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
怪不得她和别人不一样。
怪不得她身上有那种干净的、不食人间烟ahuo的气质。
怪不得她消失得那么彻底,我怎么也打听不到。
原来,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千山万水。
那是一道看不见的,却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连长叹了口气,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捏了捏。
“陈兵,你是个好兵。是我带过的,最能吃苦,最有血性的兵之一。”
“那天在堤坝上,你救了她,也救了那个老乡,你是英雄。部队给你记了二等功,这是你应得的。”
“但是,孩子,听我一句劝。忘了她吧。”
“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以后的人生,是你想象不到的。而你,也有你自己的路要走。”
“回老家,好好生活,娶个媳-妇,生个娃。把当兵的这股劲儿,用在过日子上。比什么都强。”
我没说话。
我还能说什么呢?
连长说的都对。
句句在理。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挖掉了一块,空落落的,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那天晚上,部队给我和几个一起退伍的战友,办了欢送会。
大家喝酒,唱歌,又哭又笑,闹到了半夜。
我喝了很多酒。
平生第一次,喝得烂醉如泥。
我好像抱着连长,哭得稀里哗啦。
我嘴里不停地喊着一个名字。
林澜。
林澜。
第二天,我揣着退伍证,背着那个帆布包,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载着我,离那个我奉献了青春和热血的地方,越来越远。
也离那个藏在我心里的姑娘,越来越远。
我知道,我这一走,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回到家,一切都和我离开时差不多。
只是村子更破了,爸妈更老了。
我爸的腿,虽然治好了,但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干不了重活。
我妈的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驼了。
看到我回来,他们俩高兴得直抹眼泪。
我把退伍费和立功的奖金,一共几千块钱,全都交给了我妈。
我妈拿着那叠钱,手都在抖。
“儿啊,你在部队受苦了……”
我笑了笑,“妈,不苦。当兵光荣。”
第二天,我就跟着村里人,去了县城的建筑工地。
我得挣钱。
挣钱还债,挣钱盖房子,挣钱给我爸妈养老。
工地的活,比在部队训练还累。
夏天,太阳把钢筋晒得能烫熟鸡蛋。
冬天,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一天干下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晚上回到那个十几个人挤一间的大通铺,倒头就能睡着。
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工友们都说我傻,说我干活不要命。
他们不知道,我只有把自己累到极致,才能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才能不去想,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在汗水和泥土里滚过去。
两年后,家里的债还清了。
我又干了三年,攒了点钱,在村里盖了三间大瓦房。
房子上梁那天,按照老家的规矩,要请全村人吃饭。
我爸妈忙前忙后,脸上笑开了花。
我也很高兴。
我觉得,我总算对得起这个家了。
我也快三十了。
在农村,这个年纪还没结婚,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我妈开始到处托人给我说媒。
相了好几个。
有邻村的,有镇上的。
姑娘们都挺好,朴实,能干。
可我就是没感觉。
每次和她们坐在一起,我都觉得别扭,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妈急得直掉眼泪。
“儿啊,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啊?你跟妈说,妈给你找去!”
我能怎么说?
我能说,我想找一个眼睛亮得像星星,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的姑娘吗?
我能说,我想找一个叫林澜的姑娘吗?
我不能。
我知道,那是个梦。
一个我永远也够不着的梦。
后来,我还是结婚了。
是邻村的一个姑娘,叫秀琴。
人很老实,话不多,但是手脚很麻利,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把我爸妈也照顾得很好。
我们没什么爱情。
就是觉得,年纪到了,该结婚了,两个人条件也差不多,就在一起搭伙过日子。
婚礼办得很简单。
亲戚朋友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就算礼成了。
新婚那天晚上,秀琴有点紧张,坐在床边,绞着衣角,头埋得很低。
我给她倒了杯水。
“喝点水吧。”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去了。
“嗯。”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觉得有点愧疚。
我觉得,我对不起她。
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爱情。
我的心,好像在很多年前,就遗落在了那条波涛汹涌的长江大堤上。
再也找不回来了。
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
我继续去工地上干活,秀琴在家操持家务,照顾老人。
一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儿子。
儿子的出生,给这个家带来了很多欢乐。
我爸妈整天抱着孙子,嘴都合不拢。
我也觉得,生活好像有了新的奔头。
我得更努力地干活,给儿子挣奶粉钱,挣学费。
我把那个用子彈殼做的哨子,用一根红绳穿起来,挂在了儿子的脖子上。
秀琴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护身符,能保佑我儿子平平安安。
儿子很喜欢那个哨子,整天拿在嘴里吹。
有时候,听到那清脆的哨声,我就会一阵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那个瘦弱却坚定的身影。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这句话,是真的。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工地,家庭,两点一线。
生活的重担,把我的肩膀压得越来越弯。
手上的老茧,一层叠着一层。
脸上的皱纹,也一条一条地爬了上来。
我渐渐地,不再想起她了。
或者说,我把她藏得更深了。
深到连我自己,都快要忘了。
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直到那一年。
2008年。
汶川。
地动山摇。
消息传来的那天,我正在工地上砌墙。
听到收音机里那个撕心裂肺的播报,我手里的砖头,“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我的心,也跟着碎了。
电视里,全都是断壁残垣,哭喊的民众,和那些穿着迷彩服,逆行冲锋的身影。
太熟悉了。
那个场景,太熟悉了。
和我记忆里的那个夏天,何其相似。
只是这一次,灾难更加惨烈。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看着电视上滚动的救援新闻,看着那些年轻的战士,用双手刨开废墟,背着幸存者,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持。
我的血,又一次热了起来。
我跟秀琴说,我想去汶川。
秀琴愣住了。
“你去干啥?你又不是兵了。”
“我虽然脱了军装,但我骨子里,永远是个兵。”我说,“那里需要人,我有点力气,懂点急救,我得去。”
秀琴没说话,只是红着眼圈,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
我爸妈也知道了。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临走前,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
“去吧。注意安全。”
我辞掉了工地的工作,跟着我们县组织的志愿者队伍,坐上了开往四川的火车。
到了灾区,眼前的景象,比电视上看到的,还要震撼一万倍。
满目疮痍。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
我们被分配到了一个受灾最严重的小镇。
任务就是,搜救,和转移伤员。
那段时间,我又过上了和当年在长江大堤上一样的日子。
不分白天黑夜。
饿了就啃口压缩饼干。
渴了就喝口浑浊的瓶装水。
累了,就在废墟边上靠一会儿。
每天,都能从废墟里刨出人来。
有活着的,也有……已经冰冷的。
每当看到那些逝去的生命,我的心就跟被针扎一样疼。
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快一点。
为什么,不能多救一个。
有一天,我们接到了一个紧急任务。
邻近的一个村子,因为山体滑坡,整个村子都被埋了。
急需医疗救援队。
但是,通往村子的路,全都被堵死了。
大型设备根本进不去。
只能靠人力,把药品和设备,一点一点地背进去。
我们志愿者队伍,和一支解放军医疗队,组成了突击队。
翻山越岭,往里送东西。
那支医疗队,领队的是一个女军官。
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军装,肩上扛着校官的军衔。
她个子不高,皮肤是那种很健康的小麦色。
短发,显得很干练。
她在给队员们下达指令,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
条理清晰,逻辑缜密。
所有人都很信服她。
我看着她,总觉得有点眼熟。
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可能是因为,她身上有那种军人特有的气质吧。
和我记忆里的某个人,有点像。
山路很难走。
很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路。
我们只能手脚并用,在碎石和泥泞中往上爬。
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几十斤重的东西。
没走多久,就个个气喘如吁。
那个女军官,背的东西不比我们任何一个男人少。
但她好像一点都不累。
始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时不时地,还会回过头,给大家鼓劲。
“大家再坚持一下!早到一分钟,就可能多救一条人命!”
她的声音,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们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走到一处悬崖边上,一个年轻的志愿者,脚下一滑,连人带东西,就朝着悬崖下滚了下去。
所有人都吓傻了。
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女军官,像一头猎豹一样,扑了过去。
她的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
一把就抓住了那个志愿者的背包带。
可是,下坠的惯性太大了。
她也被带着,半个身子都悬在了悬崖外面。
情况,和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我的心,又一次被攥紧了。
这一次,我离得最近。
我没有丝毫犹豫,扔掉背上的东西,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
“快!拉我们上去!”我冲着后面的人大吼。
后面的人反应过来,赶紧上来帮忙。
几个人合力,才把我们三个,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所有人都瘫在地上,惊魂未定。
那个被救的年轻志愿者,吓得脸都白了,话都说不出来。
女军官喘着气,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
她先是检查了一下那个志愿者的身体,确认他没有受伤。
然后,她转过身,朝我走了过来。
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感激,有惊讶,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情绪。
“谢谢你。”她说。
声音,有点沙哑。
“不客气。应该的。”我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她也笑了。
这一笑,我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
呆在了原地。
那双眼睛。
弯成了月牙。
那两颗,若隐若现的小虎牙。
还有那个,我刻在骨子里的,熟悉的笑容。
虽然,她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
虽然,她的皮肤不再白皙,声音也不再清脆。
但是,我认得出来。
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是她。
林澜。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看着我,眼神里也充满了震惊。
“你……你是……陈兵?”
她还记得我。
时隔十二年,她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荒山野岭,在一个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的人面前,哭得像个傻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
最后,我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是我。”
她也眼圈红了。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擦掉了我脸上的泪水和泥土。
她的手,不再像当年那样冰凉。
很温暖。
带着薄薄的茧。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
“我来当志愿者。”我说,“你呢?”
“我是这里的医疗队队长。”
我们都沉默了。
周围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他们可能觉得,我们是失散多年的亲人吧。
我们是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一刻,我的心,是满的。
十二年来,那个空缺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
我们没有时间叙旧。
救援任务,刻不容缓。
我们整理好队伍,继续前进。
一路上,我们走在队伍的一前一一后。
没有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就在那里。
这就够了。
到了那个被掩埋的村子,我们立刻投入了紧张的救援。
她指挥着医疗队,搭建临时救护站,抢救伤员。
我带着志愿者,配合着解放军战士,在废墟里寻找幸存者。
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十二年。
好像我们昨天,还在一起,并肩战斗在长江大堤上。
我们在那里,奋战了三天三夜。
救出了十几个幸存者。
也挖出了几十具遇难者的遗体。
任务结束,我们要撤离的时候,她找到了我。
她递给我一瓶水。
“喝点水吧。”
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的话。
我接过来,拧开,喝了一大口。
水是甜的。
“我要归队了。”她说。
“……嗯。”
“你呢?”
“我也要回家了。”
“你……过得好吗?”她问,声音很轻。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挺好的。我结婚了,儿子都上小学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平静。
我没有撒谎。
我过得,确实挺好的。
虽然平淡,虽然辛苦。
但是,有家,有爱我的人,我很知足。
她听到我结婚了,愣了一下。
但很快,她就笑了。
笑得很真诚。
“那……太好了。”
“你呢?”我问。
“我?”她笑了笑,“我嫁给了我的事业。”
我看着她肩上的军衔,看着她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看着她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
我明白了。
这就是她的选择。
也是最适合她的选择。
她天生,就属于这里。
属于这片土地,属于这身军装。
“以后……还会再见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她沉默了。
我们都清楚,这次相遇,是个意外。
是个奇迹。
而奇迹,不会发生两次。
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这次的交汇,不过是命运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
“保重。”
最后,她只说了这两个字。
她朝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也站直了身体,回了她一个,同样标准的军礼。
虽然,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敬过礼了。
但那个动作,已经刻进了我的骨血里。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的背影,还是那么挺拔。
像一棵,永远也不会被压垮的小白杨。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远处的暮色里。
这一次,我没有哭。
我的心里,很平静。
甚至,还有点高兴。
因为我知道,她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
回到家,生活又恢复了原样。
秀琴问我,在灾区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我说,遇到了一个老战友。
秀-琴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我也没有再多说。
有些事,有些人,放在心里,就够了。
又过了很多年。
我的儿子,长大了。
考上了大学。
考的,也是一所军校。
去送他的那天,在学校的宣传栏里,我看到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将军服,英姿飒爽的女军人。
正在给新学员们做报告。
照片下面,写着她的名字和简介。
林澜。
共和国最年轻的女将军之一。
著名战地医疗专家。
荣获无数功勋。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照片上的她,比我记忆里,成熟了很多,也威严了很多。
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像是能穿透岁月,看到我的心里去。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你看,我就知道。
你天生,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已经变得很陈旧的,用子弹壳做的哨子。
我把它,交给了我的儿子。
“爸,这是什么?”
“这是个护身符。”我说,“也是个……承诺。”
“什么承诺?”
“承诺,要成为一个像她一样的人。”
我指了指宣传栏里的那张照片。
“一个,对国家有用,为人民服务的人。”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把那个哨子,小心翼翼地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连长在办公室里问我的那个问题。
“你了解她的身份吗?”
我现在,可以回答了。
我了解。
她的身份,不是谁的女儿。
也不是什么将军。
她的身份,和我一样。
是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
很平淡,是吧?
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没有什么荡气回肠的结局。
就是一个普通人,一段普通的经历。
但这段经历,却影响了我的一生。
它让我明白,有些人,遇见,就是一种幸运。
不一定要拥有。
只要知道,她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在发光发热,在做着了不起的事情。
你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变得美好了一点。
你也会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我想,这就是那段记忆,对我来说,最大的意义。
它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平凡的人生。
让我知道,我也曾和那样优秀的人,并肩过。
我也曾,在最危险的时刻,拉过她一把。
这就够我,骄傲一辈子了。
来源:渝鲜生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