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鞋早就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了,裤腿上全是黄泥点子,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硬得像铁皮。
那年夏天,长江的水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没日没夜地咆哮。
我跟着部队到堤坝上的时候,已经是第五天了。
脚下的泥,黏得能把人的魂都给粘住。
鞋早就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了,裤腿上全是黄泥点子,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硬得像铁皮。
空气里全是土腥味,混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霉味,还有汗臭。
耳朵里除了水声,就是人的喊声。
“快!这边!沙袋跟上!”
指导员的嗓子已经哑得像个破锣,喊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血丝。
我们这群兵,一个个都跟泥猴子似的,眼睛熬得通红,嘴唇干得起了皮。
没人说累。
也没空说累。
脑子里就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守住大堤。
大堤后面,是好几个镇子,是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是他们的房子,他们的田。
那水,就隔着这么一道薄薄的土坝子,跟我们对峙。
水是黄色的,浑浊得看不见底,卷着各种东西往下冲,烂木头,死掉的牲口,有时候还有房梁。
那场面,看一眼,一辈子都忘不掉。
天上下着雨,不是那种江南烟雨,是瓢泼大盆地往下倒,砸在雨衣上,噼里啪啦地响,像是有人在擂鼓。
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流,流进脖子里,冰凉刺骨。
可身上呢,又因为不停地扛沙袋,跑来跑去,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里头的衣服早就湿透了,黏在身上,又闷又热。
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我那时候,才十九岁,刚入伍第二年,从北方农村来的,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么大的水。
说不怕,是假的。
尤其是在晚上,探照灯的光柱在黑漆漆的江面上扫来扫去,那水面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底的深渊,随时能把所有东西都吞进去。
有时候,半夜里,会听到大堤的某个地方传来“嗡嗡”的响声。
那是管涌的前兆。
一听到这声音,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老班长会带着我们,扛着沙袋就往响声的地方冲。
脚下湿滑,摔跤是常有的事,爬起来,抓起沙袋继续跑。
找到渗水点,把沙袋死死地压上去,用身体压上去,用命去堵。
我就是在那样一个晚上,遇见她的。
那天雨下得特别大,风也大,刮得雨衣呼呼作响,像是要被撕裂一样。
我们刚处理完一个险情,累得瘫在泥地里,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撕心裂肺的。
紧接着就是一片混乱的喊声。
“有人掉下去了!”
“快!快救人!”
我一个激灵,从泥地里弹了起来。
探照灯的光柱晃了过去,我看见一个穿着同样军装的身影,在浑浊的水里挣扎,一下子就被浪头卷出好几米远。
是个女兵。
我脑子“嗡”的一下,什么都没想,把身上的雨衣一扯,甩开膀子就往江边冲。
“张大山!你干什么!回来!”
是班长的声音,带着惊恐。
可我听不见了。
或者说,听见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只知道,那是我的战友,她要没了。
我水性好,从小在村里的河泡子里长大,跟鱼似的。
可长江的水,跟我们村那条小河完全是两码事。
那水不是水,是泥石流,又冷又沉,一跳进去,就像有无数只手在拉扯你的腿,拼命地把你往下拽。
我呛了好几口泥水,那滋味,又苦又涩,带着一股子腐烂的腥气。
我拼命地划水,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在水里起伏的身影。
她离我越来越远。
风声,雨声,水声,岸上战友们的呼喊声,全都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了的粥。
我的力气在飞快地流失。
腿肚子开始抽筋。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浪头把她推了过来,离我近了那么一点点。
就那么一点点。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往前一窜,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胳膊冰凉,没有一点温度。
我抓住她的时候,她好像已经没什么意识了,整个人软绵绵的。
我心里一沉,知道不能再拖了。
我用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奋力地划水,想往岸边靠。
可那水流太急了,我们俩就像两片叶子,只能被它推着往下游冲。
岸上的战友们打着手电筒,跟着我们跑,一边跑一边喊。
我能看见那些晃动的光点,像天上的星星,忽明忽暗。
那是希望。
我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能放弃。
我死了没关系,可我不能让她死。
我不知道在水里漂了多久,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手脚都麻了,全凭着一股本能在动。
就在我感觉自己真的要撑不住的时候,我感觉脚下好像碰到了什么硬东西。
是岸边的一片淤泥地。
我心里一喜,用尽最后的力气,拖着她往岸上爬。
那几步路,比我扛着一百斤的沙袋跑一公里还累。
等我把她拖到安全的实地上,我整个人就虚脱了,眼前一黑,瘫倒在她身边。
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临时的医疗帐篷里。
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钻进鼻子。
我身上盖着一条军绿色的毯子,又干又暖和。
班长坐在我床边,眼睛红红的,见我醒了,一拳头捶在我胸口上。
力道很轻。
“你小子,想吓死我啊!”
我咧开嘴想笑,却扯得浑身都疼。
“她……她怎么样了?”我沙哑着嗓子问。
“没事了,卫生员给她检查过了,就是呛了水,受了惊吓,现在在隔壁帐篷休息呢。”班长说。
我松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你小子,这次算你命大。”班长又说,“你知道你救的是谁吗?”
我摇摇头。
我当时哪有空看她长什么样,只知道她穿着军装,是战友。
“是师部宣传科的干事,叫林舒,来一线拍照片的。”班长说,“人家可是个大学生兵,文化人。”
大学生兵。
这三个字在我听来,就跟天外来客一样。
我们连队,大部分都是我这样的农村兵,初中毕业就出来当兵了,大字不识几个。
大学生,那得是多有学问的人啊。
我心里突然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有点紧张,又有点好奇。
第二天,我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又回到了大堤上。
活儿还是那么多,沙袋还是那么重,长江的水还是那么凶。
好像前一天晚上的生死一线,只是一场梦。
傍晚休息的时候,我正啃着一个又冷又硬的馒头,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女兵,个子不高,瘦瘦的,脸很白,是那种在太阳底下晒不黑的白。
眼睛很大,很亮,像两颗黑葡萄。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军装,跟我们这些泥猴子比起来,简直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是她。
林舒。
我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手里的馒头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有点手足无措。
“你好,我叫林舒。”她先开口了,声音轻轻的,很好听。
“我……我叫张大山。”我结结巴巴地说。
“谢谢你,昨天……”她看着我,眼神很真诚,“谢谢你救了我。”
“没事,应该的。”我挠了挠头,脸有点发烫,“换成谁都会那么做的。”
她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用塑料纸包着的小面包,就是商店里卖的那种,带奶油夹心的。
“这个给你,我……我身上也没别的东西了。”她说。
我看着那个面包,犹豫着不敢接。
这在当时,可是个稀罕玩意儿。我们平时吃的都是馒头咸菜,能有个鸡蛋就跟过年一样了。
“快拿着呀。”她把面包塞到我手里,“你昨天肯定也吓坏了。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
面包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我捏着那个软乎乎的面包,心里也跟着软了一下。
“谢谢。”我小声说。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对我笑了笑,然后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纤细,挺拔,像一棵小白杨。
我把那个面包揣在怀里,一直没舍得吃。
晚上躺在潮湿的帐篷里,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我把面包拿出来,闻了闻。
一股香甜的味道。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纸,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上化开,一直甜到心里去。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抗洪结束之后,我们部队开了表彰大会。
我因为救人的事,立了三等功。
指导员在全连面前表扬我,说我是英雄。
我站在台上,胸口戴着大红花,听着下面雷鸣般的掌声,脸涨得通红,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不是什么英雄。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兵。
那天晚上,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事。
表彰大会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林舒。
她好像就那么消失了。
部队回到了原来的驻地,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出操,训练,学习。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江大堤上的那段日子,慢慢地变得像一个遥远的梦。
但我总会想起她。
想起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想起她递给我面包时温暖的手心,想起她纤细又挺拔的背影。
我把那张包着面包的塑料纸,洗干净,夹在了我的日记本里。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拿出来看看。
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战友们有时候会开我玩笑。
“大山,想你的大学生呢?”
我每次都只是嘿嘿地笑,不说话。
我能说什么呢?
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像天上的星星,明亮,遥远。
而我,只是地上的一颗石子,普通,不起眼。
能在那样的夜晚,和她有过那么一次短暂的交集,我已经觉得很幸运了。
我不敢奢求更多。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两年就过去了。
到了我退伍的时候。
要离开部队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连队搞了个欢送会。
大家一起喝酒,唱歌,又哭又笑。
班长喝多了,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大山,你走了,以后谁陪我站岗啊……”
我的眼泪也忍不住往下掉。
军营,是我的第二个家。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亲兄弟。
我舍不得他们。
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终究还是要走的。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行李,去跟领导们告别。
最后,我走进了指导员的办公室。
指导员正在看文件,见我进来,放下了手里的笔,示意我坐下。
他给我倒了杯水,热气腾腾的。
“要走了?”他问。
“嗯。”我点点头。
“回家有什么打算?”
“回家帮我爹妈种地,然后……看看能不能找个活儿干。”我说。
这是我早就想好的路。
指导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大山,你还记得96年抗洪的时候,你救的那个女兵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会不记得。
那个名字,那张脸,早就刻在我心里了。
“记得。”我低声回答。
指导员看着我,眼神有点复杂。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她托我转交给你的。”
我的手有点抖,接过了那个信封。
信封是牛皮纸的,很厚实,上面没有写字。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指导员,她……”
“她两年前就调走了。”指导员打断了我的话,“去了军区总院,进修去了。”
军区总院。
那可是全军区最好的医院。
我捏着信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指导员看着我,突然叹了口气,问了一句让我猝不及不及防的话。
“大山,这么久了,你了解她的身份吗?”
我愣住了。
身份?
她不就是师部宣传科的干事,一个大学生兵吗?
还能有什么身份?
我茫然地看着指导员。
指导员的表情很严肃,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她姓林,叫林舒。”
“我知道。”
“她的父亲,是林振国。”
林振国?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很熟悉。
我拼命地在脑子里搜索。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
林振国!
我们军区的司令员!
那个经常出现在军区报纸头版上的,肩膀上扛着金灿灿的将星的,那个传说中的人物!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林舒……是林司令员的女儿?
这怎么可能?
司令员的女儿,怎么会跑到长江大堤上去?怎么会掉进水里?怎么会……被我这么一个农村兵给救了?
这一切,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很意外,是吗?”指导员转过身,看着我说。
我木然地点点头。
“她去一线,是瞒着她父亲的。”指导员说,“那丫头,性子倔,从小就想当个真正的兵,不想活在父亲的光环下。所以她主动申请去最危险的地方,想证明自己。”
“结果……就出了事。”
“她被救上来之后,司令员才知道这件事,当天就派人把她接走了。后来,司令员亲自给我打了电话,让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司令员怕影响你。”指导员的眼神很深邃,“他说,你是个好兵,是个纯粹的兵。你救人,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战友。他不想让这份恩情,变得复杂,变得有负担。”
“他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安安心心地当兵,然后平平安安地退伍,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
我听着指导员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两年,她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保护起来了。
而我,也被保护起来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封,感觉它有千斤重。
“那……这封信?”
“这是她走之前留下的。”指导员说,“她让我等你退伍的时候,再交给你。她说,那时候,你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这封信,算是一个……告别。”
告别。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紧紧地捏着信封,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从指导员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泡在冰水里。
送兵的车已经在操场上等着了。
战友们帮我把行李搬上车,一个个地跟我拥抱告别。
“大山,常回来看看!”
“大山,别忘了我们!”
我强忍着眼泪,用力地点头。
车子缓缓开动,我看着窗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营房,熟悉的训练场,一点点地向后退去,直到模糊成一个小点。
我的军旅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我坐在颠簸的汽车上,终于还是没忍住,拆开了那个信封。
信封里,不是信。
是一张照片,和一张存折。
照片是张一寸的免冠照,是林舒。
照片上的她,穿着军装,梳着齐耳的短发,没有笑,但眼睛里有光,亮晶晶的。
比我记忆中的她,要更英气一些。
我看着照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回到了那片浑浊的江水里。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然后拿起了那张存折。
打开一看,我整个人都傻了。
上面的数字,是一长串的零。
整整二十万。
二十万!
在1998年,对于我这样一个农村家庭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爹妈种一辈子地,也攒不下这么多钱。
存折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
“张大山,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这笔钱,不是报答,是我的心意。请你务必收下,用它去过更好的生活。祝你未来一切都好。——林舒”
没有多余的话,简单,直接。
可这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我把存折和纸条塞回信封,把信封揣进怀里,紧紧地贴着胸口。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地倒退,我的思绪也像一团乱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笔钱,我不能要。
就像指导员说的,我救她,不是因为她是谁,只是因为她是一个战友。
如果收了这笔钱,那件事的性质就全变了。
那不再是一次单纯的见义勇为,而是一场交易。
我张大山的命,不值钱,但我张大山的骨气,不能用钱来衡量。
可是,我该怎么把钱还给她?
她是司令员的女儿,她在军区总院。
那对我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是一个我永远也无法踏足的世界。
我们之间的距离,比我想象的,还要远得多。
回到家乡,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爹妈看到我,高兴得合不拢嘴,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
家里的土坯房,还是那么破旧。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又长高了不少。
我把部队发的退伍费,一分不少地交给了我妈。
我妈数着那几千块钱,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好,我儿子出息了。”
我看着爹妈脸上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心里一阵发酸。
那二十万的存折,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底。
我把它藏在了箱子最底下,用旧衣服盖着,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之后的日子,我开始跟着我爹下地干活。
脱下了军装,换上了粗布衣,我又变回了那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小子。
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可我心里踏实。
晚上,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总会拿出那张照片来看。
照片上的林舒,还是那么精神,那么好看。
我有时候会想,她现在在干什么呢?
在军区总院,她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很厉害的医生?
她还会记得我吗?
记得那个在长江大堤上,把她从水里捞上来的,满身是泥的农村兵吗?
我想,她大概已经忘了吧。
毕竟,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的人生,注定是光芒万丈的。
而我,只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平凡的生活。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村里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我见了几个,都觉得不合适。
我妈急了,说我眼光高。
其实不是。
我只是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占着,装不下别人了。
我知道这样不对,很傻。
可我控制不了自己。
那张照片,就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一年后,我们村里通了电话。
我爹妈托人,在镇上给我找了个在邮局送信的活儿。
每天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穿梭在各个村子之间。
风吹日晒,但比种地要轻松一些。
有一天,我去镇上的邮局取信件,无意中看到了一张旧报纸。
是去年的《战友报》。
我一眼就在头版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林振国。
报道说,林司令员因为身体原因,已经退居二线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然后,我在报道的配图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林司令员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军官,正搀扶着他。
是林舒。
她剪了更短的头发,显得更加干练。
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成熟和沉稳。
报纸上说,她是军区总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师,是全军有名的外科专家。
我拿着那张报纸,手都在抖。
原来,她已经这么优秀了。
她真的成了天上的星星,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而我,还是那个骑着破自行车,满身尘土的乡邮员。
我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
我把那张报纸,偷偷地带回了家,和那张照片,那个存折,一起锁在了箱子里。
这些,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
一个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
从那天起,我好像突然就想通了。
我把那份不切实际的念想,深深地埋进了心底。
我开始认真地生活。
我努力工作,存钱,帮家里翻盖了新房子。
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老婆。
她也是我们邻村的,一个很朴实的农村姑娘,不漂亮,但很善良,很贤惠。
我们结婚了,生了个儿子。
日子过得平淡,但也安稳。
我把箱子里的秘密,藏得更深了。
我以为,这辈子,这件事就会这么烂在我的肚子里。
我跟林舒,永远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直到十几年后的一天。
那天,我儿子放学回家,突然发高烧,浑身抽搐,昏迷不醒。
我跟我老婆吓坏了,赶紧把他送到镇上的医院。
镇上的医生一看,说不行,病情太重,他们治不了,让我们赶紧送去市里的大医院。
我们又连夜包车,把我儿子送到了市医院。
市医院的专家会诊后,给出的诊断是,急性脑膜炎,而且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病毒感染,情况非常危急。
医生说,他们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尽力抢救,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老婆当场就哭晕了过去。
我一个大男人,站在医院的走廊里,腿肚子发软,浑身冰凉。
我儿子才十岁啊。
他那么活泼,那么可爱。
我不能没有他。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市医院的一个老主任,突然对我说:“孩子的病,很棘手。不过……或许有一个人能救他。”
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忙问:“谁?主任,是谁?”
“军区总院的林舒教授。”老主任说,“她是这方面的顶级专家,前段时间刚在我们这里做过一个学术交流。如果能请到她来主刀,孩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林舒!
当这个名字从老主任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十几年了。
这个我以为永远只会出现在我记忆里的名字,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闯入了我的生活。
“可是……”老主任面露难色,“林教授是大专家,日程排得非常满,而且她现在人应该在北京开会,想请她过来,恐怕……很难。”
很难。
我知道很难。
人家是全军闻名的大教授,凭什么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农村孩子,千里迢迢地跑过来?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为了我儿子,别说是很难,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去试一试。
我问老主任要了军区总院的联系方式。
我躲在医院的楼梯间里,用我那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颤抖着拨通了那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是一个声音很甜美的女护士。
我说明了来意,想找林舒教授。
对方的语气很客气,但也很公式化:“对不起,先生。林教授现在正在北京参加一个重要的医学研讨会,没办法接听电话。如果您有事,可以留言,等她回来我们会转告。”
“不行!我等不了!”我急了,声音都变了调,“我儿子快不行了!求求你,求求你帮我联系一下她!就说……就说有一个叫张大山的人找她,十万火急!”
张大山。
我说出了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这个名字。
也许,她早就忘了。
但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电话那头的护士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被我的语气吓到了。
“先生,您别激动。这样吧,您留下您的联系方式,我……我试试看能不能帮您联系上林教授的助理。”
我留下了我的手机号码,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接下来,是漫长的,地狱般的等待。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守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看着小小的窗口里,我儿子苍白的脸,和他身上插着的各种管子,我的心就像被刀子割一样。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手机,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电话。
可是,手机一直安安静静。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天,渐渐地黑了。
我的希望,也一点点地熄灭。
就在我快要彻底绝望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北京。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我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喂?”
“你好,请问是张大山先生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冷静,沉稳,又带着一丝熟悉。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是她。
是林舒的声音。
虽然十几年没听过了,但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是……是我。”我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我是林舒。”她说,“我听我的助理说,你找我,有急事?”
“林……林教授。”我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对不起,打扰您了。我……我的儿子,他病得很重,医生说……只有您能救他。”
我把儿子的病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她一直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她沉默了片刻。
那几秒钟,对我来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清晰,果断。
“把你的地址发给我。我现在就订最快的一班飞机过去。你稳住,等我。”
等我。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
我挂了电话,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第二天中午,一架军用直升机,直接降落在了市医院的停机坪上。
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林舒,在一群医院领导的簇拥下,快步走进了医院。
我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她。
她还是那么瘦,那么挺拔。
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让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更加锐利。
她没有看我,径直走进了重症监护室。
后来我才知道,她接到我的电话后,立刻中断了会议,动用了她父亲的关系,协调了一架军用直升机,连夜从北京飞了过来。
手术持续了整整八个小时。
我就在手术室门口,站了八个小时。
一步也没离开。
当手术室的灯,终于由红变绿的那一刻,我的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门开了。
林舒走了出来,她摘下口罩,脸上满是疲惫,但眼神里,却带着光。
“手术很成功。”她对我说,“孩子,保住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教授,谢谢您!谢谢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谢谢”。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你不用谢我。”她说,“是我该谢谢你。”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心里百感交集。
儿子脱离危险后,转到了普通病房。
林舒又在医院待了两天,亲自观察我儿子的术后情况,直到确认他完全稳定下来,才准备离开。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在医院的门口,我终于鼓起勇气,把那个我藏了十几年的存折,拿了出来,递给她。
“林教授,这个……该还给您了。”
她看着那个存折,愣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得那么灿烂。
像冬日的阳光,温暖,明亮。
“张大山,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她说。
她没有接那个存折。
“这笔钱,你必须收下。”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当年,你救了我的命。今天,我救了你儿子的命。我们之间,早就扯平了。”
“可是……”
“没有可是。”她打断我,“你是个好人,也是个英雄。你应该过上好日子。这笔钱,就当是我……替这个世界,给你的奖励。”
她说完,就转身上了车。
车子开走了,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我捏着那个存折,站在医院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眼泪,不知不觉,又湿了眼眶。
后来,我用那笔钱,在城里买了套房子,给我儿子提供了更好的教育条件。
我老婆问我钱是哪儿来的,我撒了个谎,说是部队发的抚恤金,以前一直没舍得用。
她信了。
我的生活,因为林舒,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我心里,对她的那份感情,却始终没有变。
那不是爱情。
那是一种……更复杂,更深沉的情感。
是感激,是敬佩,是仰望。
她就像我生命中的一座灯塔,在我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候,为我指引了方向。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只是偶尔,会在电视新闻上,看到她的身影。
她成了国内最顶尖的医学专家,攻克了一个又一个医学难题,救了无数人的生命。
她获得了无数的荣誉,肩膀上的军衔,也越来越高。
每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她,我都会觉得,心里很暖,很骄傲。
就好像,她的荣耀里,也有我的一份。
虽然,她可能早就忘了,在很多年前的那个长江大堤上,有一个叫张大山的农村兵,曾经把她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都活得很好。
她在她的世界里,闪闪发光。
我在我的世界里,平凡安稳。
这就够了。
我的箱子里,还珍藏着那张照片,那张包面包的塑料纸,还有那份报道着她父亲的旧报纸。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儿子睡着了,我会把它们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那是我青春里,最宝贵,也最滚烫的记忆。
那段记忆,关于一场洪水,一个女兵,和一个冷硬的馒头。
也关于一次奋不顾身的拯救,和一份跨越了阶层与时空的,无言的守护。
它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比金钱,比地位,更重要的。
比如,善良。
比如,勇敢。
比如,一个普通人,在关键时刻,选择挺身而出的那份,纯粹的,不求回报的,英雄主义。
我叫张大山,一个退伍老兵,一个乡邮员,一个普通的父亲。
我的人生,平淡无奇。
但我不后悔。
因为我曾经,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夜晚,用我微不足道的力量,救起了一颗,本该就无比璀璨的星星。
而那颗星星,后来,照亮了更多人的天空。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来源:3C捕快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