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午,小周拿到转正通知的时候,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天下午,小周拿到转正通知的时候,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种安静,不是没人说话的安静,而是所有窃窃私语、键盘敲击、鼠标点击的声音,都瞬间被吸进了一个无形的黑洞里。
只剩下头顶上老旧空调出风口疲惫的嗡嗡声,像一只夏天里濒死的蝉。
小周就站在我们部门经理李总的办公室门口,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A4纸,纸的边缘因为他手心的汗,已经有点微微卷曲。
他的脸,是一种混杂着狂喜和不知所措的红色,像是被人猛地灌了一大口烈酒,后劲儿正一点点从胃里烧上来。
他没说话,只是咧着嘴,一个劲儿地笑,那种笑特别干净,干净得有点傻气,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
我们办公室里的人,表情各异。
有真心为他高兴的,比如我旁边的设计部小姑娘,已经捂着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有面无表情的,假装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但眼角的余光早就出卖了他们。
还有的,就是以我们部门的老油条王哥为首的那一伙人,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人不太舒服的笑。
那种笑,我见过很多次。
它通常出现在一些微妙的、带着点权力倾轧意味的场合。
“小周,恭喜啊!”
王哥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仿佛他才是那个最替小周高兴的人。
他从自己的工位上站起来,人高马大的,肚子微微凸起,把那件商务衬衫撑得有点紧。
他走过去,重重地拍了拍小周的肩膀。
小周本来就瘦,被他这么一拍,身子晃了一下,手里的转正通知单差点掉在地上。
“转正了,这可是大喜事!”王哥的声音在并不算大的办公室里回荡,“按咱们部门的老规矩,是不是得表示表示?”
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小周显然没反应过来,他还在那种巨大的喜悦里没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应该的,应该的,王哥,谢谢大家这三个月的照顾。”
他的声音有点发颤,是激动,也是紧张。
“那还等什么?今晚!就今晚!”王哥大手一挥,像个指点江山的将军,“地方我来挑,保证让大家吃好喝好,也算是给咱们的新同事接风洗尘!”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
“王哥威武!”
“就等王哥这句话了!”
“小周,你可得破费了啊!”
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嗡嗡作响。
我看着小周。
他的脸还是红的,但那红色里,已经悄悄渗进了一丝为难和苍白。
我认识小周三个月。
他是个很安静的男孩子,话不多,但手脚特别勤快。
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烧好热水,把每个人的桌子都用湿抹布擦一遍。
谁的电脑出问题了,他跑过去修。谁要打印一大堆文件,他默默地守在打印机旁边。
他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就是医院里那种消毒水的味道。
一开始我以为是他个人卫生习惯特别,后来无意中听他说起,才知道他奶奶常年住院,他每天下班都要先去医院照顾,第二天再从医院直接来公司。
他租的房子离医院近,离公司却要一个半小时的地铁。
他好像永远都在跟时间赛跑。
午休的时候,大家点外卖,吃得有说有有笑,他总是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不锈钢饭盒,里面是白米饭和一些简单的素菜。
他吃得很快,像是完成一个任务。
有一次我问他,怎么不跟我们一起点外M。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奶奶吃得清淡,我每天做好她的,就顺便带一份自己的。”
我当时没多想,现在回想起来,那份清淡的背后,可能更多的是拮据。
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工资微薄,要负担房租,要负担一个重病亲人的医药费,生活该是怎样一种紧绷的状态?
我不敢去想。
所以,当王哥说出那句“地方我来挑”的时候,我的心就沉了下去。
王哥挑的地方,叫“御龙阁”。
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上班族消费得起的地方。
那地方我只路过过,门口是巨大的石狮子,鎏金的牌匾,穿着旗袍的服务员笑得跟画上的人似的。
据说,里面的一道菜,就可能抵得上小周一个月的实习工资。
下班的时候,大家簇拥着小周往外走,气氛热烈得像是在庆祝一场巨大的胜利。
小周被夹在人群中间,脸上还是挂着笑,但那笑容已经很僵硬了,像一张贴在脸上的面具。
我走在最后面,心里堵得慌。
我想过去跟小周说点什么,比如“量力而行”,或者干脆劝他找个借口推掉。
但我张不开嘴。
在这样的集体狂欢里,任何理性的声音都会被当成是扫兴和不合群。
我甚至能想象到王哥会怎么说我:“老林,你这就不懂事了啊,人家小周自己都乐意,你跟着瞎操什么心?”
是的,我姓林。在这个公司待了快十年,不高不低的位置,不好不坏的人缘,早就学会了明哲保身。
我痛恨这样的自己。
到了御龙阁,那种金碧辉煌的感觉更是让人喘不过气。
巨大的水晶吊灯,光线亮得刺眼。地毯厚得能陷进脚踝,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像走在云端,可那云是钱堆出来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高级香薰和食物混合的香气,闻着就让人觉得饿,也让人觉得不安。
我们被领进一个巨大的包间,一张能坐二十人的红木圆桌,气派非凡。
小周站在门口,有点不敢进去。
王哥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推了进去,大声笑道:“别客气,小周,今天你就是主角!把这儿当自己家!”
当自己家?
我看着那张可以当床睡的桌子,心里冷笑。
谁家是这样的?
菜单拿上来,是那种很厚重的皮质封面,烫金的字。
王哥当仁不让地接了过去,像翻阅一本重要的文件。
“来,女士优先。”他象征性地把菜单递给旁边的几个女同事。
那几个女同事嘻嘻哈哈地推辞着,“王哥你来点吧,你品味好。”
于是,菜单又回到了王哥手里。
接下来的场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不是点菜,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残忍的表演。
王哥的手指在菜单上滑动,嘴里念念有词。
“澳洲龙虾,来一只,要最大的,刺身。”
“东星斑,清蒸。”
“帝王蟹,蒜蓉粉丝的,腿要分开烤。”
“法式鹅肝,每人一份。”
“还有这个,佛跳墙,也按人头来。”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偷偷地看小周。
他坐在我对面,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攥得很紧。
他的脸已经完全没有血色了,嘴唇微微发白,甚至在轻轻地颤抖。
包间里的空调开得很足,但我能感觉到,冷汗肯定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一个字都没说。
没有阻止,没有反驳,甚至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为难。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像一个即将被献祭的羔羊,沉默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我坐不住了。
我觉得我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王哥,”我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点,“是不是……点得有点多了?咱们也吃不完,浪费了不好。”
王 a哥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嘲弄。
“老林,你这就没意思了啊。”他把菜单往桌子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小周的好日子!咱们当哥哥姐姐的,不得好好给他庆祝一下?吃不完可以打包嘛!再说了,小周都没说话,你着什么急?”
他最后一句话,把矛头直接指向了小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小周身上。
那目光里,有看戏的,有幸灾乐祸的,有等着他出丑的。
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单薄的身体上。
小周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很红,像是熬了几个通宵。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没事,王哥说得对,大家……大家开心就好。”
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还带着抖音。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我明白,他是在用他全部的自尊,来维护这一个看似体面的场面。
他不想在转正的第一天,就得罪所有的同事。
他以为,忍过去,就好了。
可他不知道,有些恶,是不会因为你的忍让而停止的。
王哥很满意小周的回答,他得意地笑了一声,然后转向服务员,用一种更加夸张的语气说:“听到了吗?我们小周说了,大家开心就好!”
“酒水呢?茅台,先来两瓶。”
“红酒也开一支,82年的拉菲有吗?没有的话,就挑你们这儿最贵的。”
我的拳头,在桌子底下,悄悄地握紧了。
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我看着王哥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第一次有了一种想冲上去给他一拳的冲动。
可我没有。
我只是个懦夫。
菜一道一道地端上来。
精美的盘子,讲究的摆盘,每一样都像艺术品。
龙虾刺身晶莹剔T,帝王蟹的香气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包间。
那群人开始大快朵颐,推杯换盏,笑声和碰杯声交织在一起,显得热闹非凡。
可这热闹,跟我,跟小周,都没有关系。
我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机械地喝着面前的茶水。
茶水是好茶,入口回甘,但我尝到的,只有苦涩。
小周更是连筷子都没拿起过。
他就那么坐着,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有人给他敬酒,他就端起杯子,不管是白酒还是红酒,都一饮而尽。
他不会喝酒,我看得出来。
他每次喝完,脸就更白一分,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就更多一层。
但他从不拒绝。
他只是喝,然后沉默。
那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
对我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看着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和善可亲的同事,在酒精和美食的催化下,露出了另一副我陌生的嘴脸。
他们高声谈笑着,说着一些无聊的段子,吹嘘着自己的业绩,仿佛这场饭局的主角是他们,而不是那个坐在角落里,快要被酒精和屈辱淹没的年轻人。
终于,王哥打了一个饱嗝,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说:“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服务员,买单!”王哥冲着门口喊了一声。
那一瞬间,整个包间的空气,再一次凝固了。
所有喧闹的声音,都消失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筷子,放下了酒杯,目光齐刷刷地,又一次投向了小周。
最后的审判,要来了。
小周的身子,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他慢慢地站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似乎是在计算着什么。
服务员很快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长长的账单,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先生,您好,一共是两万四千八百元。”
两万四千八百。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即使是始作俑者王哥,脸上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他可能也没想到,自己随口点的那些东西,加起来会是这么一个天文数字。
但那惊讶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被一种更加浓厚的、看好戏的神情所取代。
他靠在椅子上,双臂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小周。
那表情仿佛在说:小子,看你怎么收场。
小周的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毯上。
他没去捡。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咚,咚,咚,一声比一声重。
我甚至能听到小周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小...周动了。
他弯下腰,慢慢地,慢慢地,捡起了手机。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我们,或者说,是看向王哥。
他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王哥……我……”
他想说什么?
是想说他没那么多钱?
是想让大家AA?
还是想求王哥高抬贵手,帮他说句话?
我不知道。
因为王哥根本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
“小周,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哥的脸一沉,声音也冷了下来,“今天可是你请客,大家都是来给你捧场的。怎么,现在到买单的时候,你这是想耍赖?”
“不是的……我不是……”小周慌乱地摆着手,眼泪,毫无征兆地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那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像断了线的珠子。
砸在地毯上,连个声响都没有,却砸得我心口生疼。
“我……我没那么多钱……”
他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尽的委屈。
“我奶奶还在医院……等着钱做手术……”
“我真的……真的没那么多钱……”
他一边说,一边哭,整个人都在发抖。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崩溃。
他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那个冰冷的数字面前,被击得粉碎。
王哥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难看。
他可能没想到,小周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事情捅破。
这让他很没面子。
“你什么意思?”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小周的鼻子骂道,“没钱你请什么客?打肿脸充胖子!你奶奶住院关我们什么事?我们今天来吃饭,是给你面子!你现在哭哭啼啼的,是想道德绑架谁?”
他的声音,尖锐而刻薄,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往小周心上捅。
周围的人,也都露出了鄙夷和不耐烦的神情。
“就是啊,没钱就别装大方嘛。”
“搞得我们好像在欺负他一样。”
“真是扫兴。”
那些窃窃私语,像一只只无形的手,把小周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因为我的动作,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够了!”
我吼了出来。
连我自己都惊讶,我竟然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整个包间,瞬间又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我。
包括王哥。
“老林,你发什么疯?”王哥皱着眉头问我。
“我发疯?”我冷笑一声,指着他,指着那一桌子几乎没怎么动的残羹冷炙,“你们看看你们自己做的这些事!这是一个实习生转正,你们这么宰他,你们的良心呢?”
“什么叫宰他?”王哥也火了,“他自己乐意的!我们点菜的时候他怎么不说?现在装可怜给谁看?”
“他那是说不出口!”我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一群在职场混了多少年的老油条,欺负一个刚出社会的孩子,你们不觉得丢人吗?”
“老林,我警告你,你别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那桌子上的菜是谁点的?两万四千八,你们吃得下去吗?你们今天晚上睡得着觉吗?”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
我知道,我今天把话说出口,明天在公司,我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王哥是部门的红人,又是经理面前的亲信。
得罪他,就等于自毁前程。
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如果今天,我眼睁睁地看着小苏被他们这么欺负,而我一言不发。
那我这辈子,都看不起我自己。
就在我和王哥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极点的时候。
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是我们的部门经理,李总。
李总大概五十岁左右,平时在公司里不苟言笑,很威严。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穿着一身休闲装,看起来不像是来应酬的。
他一进来,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和王哥。
办公室里的那种等级压制,瞬间就蔓延到了这个包间里。
刚才还嚣张跋扈的王哥,立刻就蔫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小声地喊了一句:“李……李总……”
李总没看他。
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狼藉的餐桌,然后,落在了那个还在默默流泪的小周身上。
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问。
只是走到服务员面前,从她手里拿过了那张长长的账单。
他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他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
“刷卡。”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服务员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李总,这……”王哥急了,想说点什么。
李总抬起头,终于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很冷。
冷得像冬天的冰。
“怎么,你有意见?”
王哥被他看得打了个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李总把卡递给服务员,然后转过身,看着我们这一屋子的人。
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那些刚才还在幸灾乐祸、窃窃私语的人,此刻都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王哥的脸上。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所有人,包括我,都终生难忘的话。
他说:
“这顿我请。从明天起,参与点这桌菜的人,你们跟小周的账,到我这儿来结。”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很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什么叫“你们跟小周的账,到我这儿来结”?
这不是一笔金钱账。
这是一笔人情账,一笔良心账。
李总的意思很明白:今天这顿饭,钱,我付了。但是你们对小周做的恶,这笔账,我记下了。以后在公司,你们谁要是再敢给他穿小鞋,就是跟我过不去。
这比任何严厉的批评和惩罚,都来得更狠。
它直接剥下了王哥那伙人最后一点伪善的面具,把他们的龌龊和不堪,血淋淋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王哥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是羞愧,是愤怒,也是恐惧。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李总那平静而锐利的目光下,他所有的狡辩,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包间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次,没有人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空气中,只剩下尴尬和羞耻在发酵。
李总不再理会他们。
他走到小周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很温和,像一个长辈对自己疼爱的晚辈。
小周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李总,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李总……我……”
“什么都别说了。”李总打断了他,“好孩子,我知道你委屈。但记住,用善良和忍让,是喂不饱恶狼的。有时候,你得学会亮出自己的牙齿。”
说完,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小周因为紧张和寒冷而不断发抖的身上。
然后,他带着小周,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走出了包间。
从头到尾,他没有再看王哥他们一眼。
那种无视,是最高级别的蔑视。
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李总最后说的那句话,和他的那个眼神,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我在想,如果今天李总没有出现,结局会是怎样?
小周会怎么样?他会打电话给家里求助吗?还是会去借高利贷?
这件事,会给他本就艰难的生活,带来怎样毁灭性的打击?
会成为他心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吗?
我不敢想。
我也在想我自己。
我站出来了,我吼了那几嗓子。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在绝对的恶意面前,我那点微不足道的正义感,脆弱得不堪一击。
真正改变局面的,是李总。
是他的权力,他的地位,和他那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那一刻,我才深刻地体会到,一个好的领导,对一个团队,对一个公司,甚至对一个年轻人的未来,有多么重要。
他不仅是在管理一个部门,他是在守护一种风气,一种价值观。
他守护的,是善良和正直,不被欺凌和践踏的底线。
第二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公司。
我做好了被王哥穿小鞋,甚至是被整个部门孤立的准备。
然而,办公室的气氛,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不,不是平静,是诡异。
王哥和他那几个跟班,今天都来得特别早。
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没有人像往常一样大声说笑,没有人讨论昨晚的八卦。
整个办公室,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小周也来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眼睛还有点肿,但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
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林哥,谢谢你。”
我赶紧扶住他,“快别这样,我……我其实也没做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
跟李总比起来,我做的那点事,根本不值一提。
“不,”他摇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在所有人都看着我笑话的时候,只有你站了出来。这份恩情,我记一辈子。”
他的眼神,很清澈,很坚定。
我心里一暖,也有些惭愧。
上午十点,公司内网的公告栏里,弹出了一条人事变动通知。
王哥,被调离了我们部门,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边缘部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种变相的惩罚。
他职业生涯的上升通道,基本上是被堵死了。
而跟着他一起起哄最厉害的那几个人,年终奖金全部被取消。
公告里没有说明原因,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李总,用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兑现了他昨晚说的话。
他真的,在跟他们“结账”。
从那天起,我们公司的风气,好像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大家对待新来的实习生,都客气了很多。
再也没有人敢把“新人请客”当成一种理所当然的霸凌。
而小周的故事,和他转正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像一个传奇,在公司里流传开来。
他没有“火”在抖音上,没有“火”在微博热搜里。
他“火”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他成了一个符号。
代表着善良,代表着坚韧,也代表着一个普通人,在遭遇不公时,所能得到的,最温暖的庇护。
后来,我跟小周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才知道,他的人生,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他来自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是他们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
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意外去世了,是奶奶一个人,靠着种几亩薄田,把他拉扯大的。
他上大学的学费,是靠助学贷款和自己到处打零工凑齐的。
毕业后,他带着全部的希望来到这个大城市,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尽快稳定下来,赚钱,把奶奶接到身边,让她安度晚年。
可没想到,奶奶却突然病倒了。
是脑溢血,很严重。
手术费,后续的康复治疗,是一笔天文数字。
他实习期的那点工资,在巨额的医药费面前,杯水车薪。
他跟我说,转正那天,他拿到通知单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奶奶的手术费,有希望了。
转正后的工资,加上各种补贴,他可以去银行申请一笔信用贷款。
他说,他当时高兴得快要疯了。
所以,当王哥他们起哄让他请客的时候,他根本没法拒绝。
他害怕。
他怕一拒绝,就会被贴上“不合群”“不懂事”的标签。
他怕得罪了这些老同事,以后工作上会被刁难。
他太需要这份工作了。
这是他和他奶奶,全部的希望。
“林哥,你知道吗?”他看着窗外,轻声说,“那天在饭店,当服务员说出那个数字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当时真的觉得,天塌了。”
“我不是心疼钱,我是绝望。我觉得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都被那一桌子菜给吃掉了。”
“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真的不配拥有好的生活?是不是我这样的人,就活该被踩在脚底下?”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任何语言,在那种真实的痛苦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不过,都过去了。”他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干净而温暖,像雨后的阳光。
“因为我遇到了李总,遇到了你。”
他说,“是你们让我知道,这个世界,还是有好人的。只要坚持下去,总会遇到光的。”
后来,公司里自发地组织了一场为小周奶奶的募捐。
是匿名的。
大家把钱放进一个信封里,投进人事部设立的募捐箱。
李总第一个投的,听说他放了一个很厚的信封。
我也尽了自己的一份力。
最后,那笔钱,加上小周自己的贷款,终于凑齐了奶奶的手术费。
手术很成功。
我去医院看过那位老人。
她躺在病床上,很瘦,但精神很好。
她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说我们都是好人,说小周能遇到我们,是他的福气。
我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浑浊但充满感激的眼睛,突然觉得,我以前追求的那些东西,什么升职加薪,什么人际关系,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人这一辈子,真正能让你感到温暖和富足的,或许不是你拥有了多少,而是你付出了多少,你守护了多少。
几年后,李总退休了。
公司给他办了一场很隆重的欢送会。
那天,小周作为优秀员工代表,上台发言。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怯懦、自卑的实习生了。
他穿着合体的西装,站在台上,自信,从容,侃侃而谈。
他现在已经是我们部门一个小组的负责人了,带了好几个新人。
他成了他曾经最想成为的那种人。
在发言的最后,他讲了那个转正晚宴的故事。
他没有提王哥的名字,也没有渲染那些不愉快的细节。
他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了自己当时的绝望,和李总带给他的那份温暖。
他说:“李总那天晚上,不仅是请我吃了一顿饭,他是教会了我一个道理。”
“他说,善良需要长出牙齿。但我后来慢慢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用牙齿去攻击别人,而是用你的力量,去保护那些善良的、还没有长出牙齿的人。”
“这份精神,就是我们公司最好的传承。我也会把它,一直传承下去。”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很多人,包括我,都红了眼眶。
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李总,也悄悄地抬手,擦了擦眼角。
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欣慰和骄傲。
欢送会结束后,我们几个跟李总关系好的,又一起吃了顿饭。
这一次,是在一家很普通的家常菜馆。
没有龙虾,没有茅台。
只有几样爽口的小菜,和一瓶普通的二锅头。
酒过三巡,我终于忍不住,问了李总那个一直藏在我心里的问题。
“李总,那天晚上,您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御龙阁?”
李总笑了笑,喝了一口酒,眼神里有了一丝追忆的色彩。
“其实,那天是我女儿的生日。”他说,“我们一家人,本来也在那里吃饭。只是不在一个包间。”
“我中途出来上洗手间,路过你们包间门口,正好听到里面在吵。”
“我听出了王哥的声音,也听到了小周的哭声。”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他说得很平淡,像是在讲一件别人的事。
“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他看着酒杯里晃动的液体,缓缓说道,“那时候,我比小周还穷,还傻。被人骗去参加一个饭局,最后买单的时候,把我一个月的生活费都搭进去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一个人,从市中心,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回到学校的宿舍。天上下着雨,我又冷又饿,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如果有一天,我有了能力,我绝不会让我的手下,我身边的人,再遭受这样的屈辱。”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也有些沙哑。
我能感觉到,那段尘封的往事,对他来说,依然是一道深刻的烙印。
原来,他不是什么天降的神兵。
他只是一个,曾经被大雨淋湿过,所以也想为别人撑一把伞的人。
这世上,或许没有那么多纯粹的英雄。
有的,只是一个个,被生活磨砺过的普通人,在看到与自己相似的影子时,选择伸出援手的那一份,感同身受的慈悲。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过去,聊现在,也聊未来。
李总说,他退休后,准备回老家,开个小书店。
他说,他想给山里的孩子们,带去一些光。
我看着他鬓边已经花白的头发,和那双依然明亮的眼睛,心里充满了敬意。
有些人,即使离开了岗位,他的光和热,也依然会照亮很多人。
又过了几年,小周也升职了,成了我们部门的副经理。
他把奶奶从老家接了过来,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大一点的房子,还请了一个护工专门照顾。
他的生活,终于走上了正轨。
他变得越来越开朗,越来越有担当。
他对部门里的每一个新人,都特别好。
他会耐心地教他们业务,会关心他们的生活,会在他们遇到困难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实习生,家里出了急事,需要一大笔钱。
小周二话不说,从自己的积蓄里,拿了五万块钱给他。
那个实习生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以后一定会报答他。
小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不用报答我。以后,在你力所能及的时候,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把这份温暖传递下去,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李总的影子。
原来,善良,是真的可以传承的。
就像一颗种子,在一个人的心里生根发芽,然后,它会开出花,结出果,再把新的种子,播撒到更远的地方。
至于王哥,我后来听说,他在那个边缘部门待了两年,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自己辞职了。
再后来,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他就像一颗石子,被投入了时间的洪流,没有激起一点浪花,就消失不见了。
而他曾经的那些恶行,也成了我们公司一个反面的教材,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做人,要厚道。
现在,我也快到了退休的年纪。
回头看看自己这几十年的职业生涯,平平淡淡,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每当我想起小周转正的那个晚上,想起李总说的那句话,想起后来发生的这一切。
我都会觉得,我的人生,是很有意义的。
因为我见证过,在最冰冷的职场规则之下,人性中,最温暖的光辉。
我见证过,一个善良的年轻人,如何在命运的泥潭里挣扎,最终破茧成蝶。
我也见证过,一份善意,是如何像涟漪一样,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改变了很多人,也改变了一个地方的风气。
有时候,我会想。
改变世界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什么宏大的理想和惊人的壮举。
而是在某个寻常的下午,当一个年轻人因为得到一份工作而喜悦时,我们选择报以真诚的祝福,而不是算计的目光。
是在某个喧闹的饭局上,当弱者被欺凌时,我们有勇气站出来,说一句“够了”。
是在某个关键的时刻,当我们可以选择明哲保身时,我们却选择,为别人撑起一把伞。
那把伞,或许不能改变天气。
但它,足以让一个在雨中行走的人,感到温暖,看到希望。
而这,就够了。
来源:职场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