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背着一个褪了色的军绿色帆布包,里面塞着我全部的家当: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几封家信,还有一个小小的、用弹壳和木头块拼成的飞机模型。
那年我二十三岁。
从部队大院出来的时候,天是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很久的脏抹布。
空气里有股烧煤球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酸。
我背着一个褪了色的军绿色帆布包,里面塞着我全部的家当: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几封家信,还有一个小小的、用弹壳和木头块拼成的飞机模型。
那是我想家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哨所里偷偷做的。
手里攥着一张硬邦邦的火车票,从这里到老家,要坐一天一夜。
票上的日期是明天,10月12号。
按理说,我今天就该走了。
可老班长他们不让。
一群穿着同样军装,脸上还带着青涩,却故作老成的汉子,把我死死地摁在营房门口的小马扎上。
“再待一天。”
老班长声音粗哑,像被砂纸磨过。
他眼睛里有红血丝,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因为别的。
“就一天。”
猴子,我们班最瘦最小的那个兵,也跟着嚷嚷。
他抓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
“咱们说好的,最后喝顿酒,谁都不许耍赖。”
我看着他们。
一张张熟悉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
我们一起在泥地里滚过,在雪地里趴过,一起对着家乡的方向掉过眼泪,也一起在拉练的路上,把一首歌吼得声嘶力竭。
那些汗水和泥土的味道,好像还粘在我身上,怎么也洗不掉。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知道,这一走,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天南地北,各自成家,被生活磨平了棱角,谁还记得谁呢?
“行。”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就一个字,却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张明天出发的火车票,被我从手心拿出来,又塞回了口袋里。
它在口袋里硌着我的大腿,像一个沉默的提醒。
酒是在营区外头的一个小饭馆喝的。
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看我们穿着军装,特意多送了我们一盘花生米。
桌子是油腻腻的,凳子是长条的,坐上去咯吱咯吱响。
灯泡昏暗,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们十几个人,挤在一张大桌子旁,面前摆着最便宜的白干。
那酒辣得像刀子,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一开始,大家还端着,说着些场面话。
“回去好好干,给咱们连争光。”
“到了家,给兄弟们来封信。”
可三杯酒下肚,那层硬壳就被敲碎了。
猴子第一个哭的。
他抱着我的脖子,眼泪鼻涕蹭了我一肩。
“哥,我不想回去种地……我不想……”
他家在很偏远的山沟里,当兵,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走出大山。
我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像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可我自己心里也空落落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都是一样的。
脱下这身军装,我们是谁?
是家里的儿子,是未来的丈夫,是田埂上的农民,是流水线上的工人。
我们不再是扛枪的兵了。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第一次摸到枪时,手心里的汗。
聊半夜站岗时,天上亮得吓人的星星。
聊班长藏在枕头底下的那张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笑得比蜜还甜。
也聊每个人心里那点不敢说出口的梦想。
猴子说,他想开个拖拉机,把村里的路都修平。
大壮说,他想娶个媳uc,生个胖娃娃,让他念书,不像自己,大字不识几个。
老班长没说话,他只是不停地喝酒,一杯接一杯,眼睛越来越红。
我知道他。
他提干失败了,家里给他说了门亲,姑娘是隔壁村的,他没见过,只知道对方家里要的彩礼,得让他爹妈扒层皮。
他说,这就是命。
我呢?
我的未来,也早就被安排好了。
父亲托了关系,在县里的纺织厂给我找了个机修工的活儿。
不好不坏,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按部就班,结婚生子,然后慢慢变老。
就像那条通往我们村的土路,一眼就能望到头。
我从没想过,这条路,会有拐弯的可能。
酒喝到最后,所有人都东倒西歪。
我们勾肩搭背,唱着那首早就唱得滚瓜烂熟的军歌。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可我们的太阳,在哪儿呢?
声音嘶哑,调子也跑得没边了,可那一刻,我们好像又回到了训练场上,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盏路灯,在黑暗中撑开一小片昏黄的光晕。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又被另一盏灯缩得很短。
回到营房,我把猴子和大壮一个个拖到床上。
老班长还醒着,他坐在床边,就着月光,擦他的那把配枪。
那枪已经上交了,他手里拿的,只是一个空枪套。
他擦得很仔细,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它刻进骨子里。
“走了,就别回头。”
他突然说,声音很轻。
“嗯。”我应了一声。
“也别忘了,自己是个兵。”
“忘不了。”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
躺在硬板床上,听着身边战友们深浅不一的呼吸声,闻着空气里混杂着汗水和酒精的味道,我睁着眼睛,看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从墨蓝变成鱼肚白。
天亮了。
我是真的要走了。
告别比我想象中要简单。
没有拥抱,也没有眼泪。
老班长他们把我送到大门口,就停住了。
“滚吧。”老班长说。
“嗯。”
“到了家,来个信。”
“好。”
我转过身,没敢再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我迈开步子,一步,两步……背上的帆布包沉甸甸的,压得我肩膀生疼。
可我知道,比这包更沉的,是那几年刻在骨子里的岁月。
我一路走到车站,买了当天下午回家的票。
因为宿醉,头疼得像要裂开。
我找了个角落的候车椅坐下,把包放在腿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车站里人来人往,嘈杂得厉害。
南腔北调的口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小贩尖锐的叫卖声,还有火车进站时那“哐当哐当”的巨大声响,全都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了的粥。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昨晚喝酒的画面。
那些笑脸,那些醉话,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放。
心里那股酸胀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同志,你好。”
我睁开眼。
面前站着一个姑娘。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卡其布上衣,两条辫子乌黑油亮,垂在胸前。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山泉水洗过的黑葡萄。
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探寻。
“有事吗?”我问,嗓子有点哑。
她似乎被我这粗声粗气的样子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
然后,她指了指我脚边的地上。
我低下头,看到一个棕色的小本子,静静地躺在那儿。
“这个,是你的吗?”她小声问。
我捡起来,翻开看了看。
不是我的。
是个素描本。
里面画着一些速写。
有车站里打盹的老人,有追逐嬉戏的孩童,还有窗外光秃秃的树枝。
线条很简单,却很有味道。
能看出来,画画的人,有一双很会观察的眼睛。
“不是我的。”我说,把本子递给她。
她接过去,脸上露出一丝失望。
“哦,谢谢你。”
她抱着本子,转身要走。
不知道为什么,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
“等一下。”
她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在找人?”我问。
她点了点头,嘴唇微微抿着。
“我弟弟,他……他跟我走散了。”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他多大?穿什么衣服?”我站了起来,常年在部队养成的习惯,让我下意识地进入了一种“戒备”状态。
“他七岁,穿着一件黄色的棉袄,戴着一顶带五角星的帽子……”她急急地描述着,眼圈越来越红。
“别急,你跟我说说,你们是在哪儿走散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她说,她叫林晚,是带弟弟来省城看病的。
刚刚在买票的时候,一转眼的工夫,弟弟就不见了。
火车站这么大,人又这么多,一个七岁的孩子,就像一滴水掉进了大海里,哪里去找?
我看着她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心里那点离别的愁绪,一下子被冲淡了。
“我帮你找。”我说。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同志!”她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里瞬间就有了光。
“我叫陈卫国。”
“林晚。”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让她待在原地别动,万一她弟弟自己找回来了呢。
我则开始在候车大厅里一圈一圈地找。
我扯着嗓子喊:“陈小军!陈小军!”
这是她弟弟的名字。
很多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像看一个疯子。
但我不在乎。
我只知道,一个当兵的,不能看着老百姓有困难不管。
我从候车大厅找到站台,又从站台找到售票处。
我把每一个穿着黄色棉袄的小男孩都看了一遍。
可没有一个,是她弟弟。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流,浸湿了我的衣领。
我的喉咙也快喊哑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离我那趟车发车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广播里开始播放检票通知。
我心里开始着急。
如果找不到,我该怎么办?
是上车回家,还是留下来继续找?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听到了广播室传来的声音。
“有哪位旅客是陈小-军的家属,请速到广播室,你的家人正在这里等你……”
我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愣在原地。
然后,我拔腿就往广播室的方向狂奔。
我冲进广播室的时候,林晚已经在了。
她紧紧地抱着一个穿着黄色棉袄的小男孩,哭得泣不成声。
那个小男孩,就是陈小军。
他看到我,还有点害怕,一个劲儿地往他姐姐怀里钻。
原来,他是被一个卖糖葫芦的吸引,跟着人家走远了,后来找不到姐姐,就被好心的车站工作人员送到了广播室。
一场虚惊。
我靠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腿有点软。
心,却落回了肚子里。
林晚抱着弟弟,走到我面前,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大哥,今天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只熟透的桃子。
“没事,应该的。”我摆了摆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最看不得女孩子哭。
我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手绢,只好把自己的袖子递过去。
“别哭了,找到了就好。”
她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
她一笑,那两只眼睛就弯成了月牙,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真好看。
我看得有点呆。
“呜——”
就在这时,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响起。
我心里一咯噔。
是我的那趟车。
它要开了。
我猛地转过身,冲向站台。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
那趟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龙,缓缓地驶离了站台,带走了我的座位,和我那张回家的车票。
我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纸屑。
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我错过了回家的车。
林晚也跟着我跑了过来。
她看到远去的火车,脸上的表情,比我还懊悔。
“陈大哥,对不起,都怪我……害你错过了火车……”
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的那点郁闷,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没事。”我笑了笑,“赶不上这趟,就等下趟呗。”
我说得轻松,其实心里也没底。
下一趟车,要等到明天早上了。
这意味着,我今晚得在车站过夜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剩下几块钱和一些粮票。
住旅馆是肯定不够了。
看来,只能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对付一晚了。
“陈大哥,你今晚住哪儿?”林晚好像看穿了我的窘境。
“就在这儿呗,椅子上睡一觉就行。”我说。
“那怎么行!”她立刻反对,“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不能让你睡车站。”
她拉着我的胳it,执意要带我去找地方住。
“我在这边有个远房亲戚,我们可以去他家借住一晚。”
我本来想拒绝。
萍水相逢,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去麻烦人家。
可她弟弟小军,却在这时抓住了我的衣角。
他仰着小脸,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我。
“解放军叔叔,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我姐姐会画画,她画得可好看了。”
我看着那孩子天真的脸,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就这样,我跟着他们姐弟俩,走出了火车站。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城市的傍晚,和我熟悉的军营,完全是两个世界。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自行车,叮叮当当的铃声响成一片。
路边的商店里,亮起了灯,橱窗里摆着各种我没见过的东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有饭菜的香气,有机器的油味,还有人的味道。
是一种鲜活的、热气腾腾的味道。
林晚的亲戚家,在一个很深的小巷子里。
是那种老式的筒子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墙壁上满是斑驳的印记。
我们爬上三楼,林晚敲了敲一扇掉漆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看到林晚,他似乎有些惊讶。
“小晚?你们怎么来了?”
“表叔。”林晚叫了一声,然后简单地解释了情况。
那个被称为“表叔”的男人,听完之后,眉头皱了起来。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欢迎。
“家里地方小,住不下这么多人。”他冷冷地说。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林晚的脸,瞬间就白了。
“表叔,我们就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她近乎哀求地说。
“不行就是不行。”男人说完,就要关门。
“我们走。”
我拉了林晚一把。
我虽然穷,但骨气还是有的。
被人这样嫌弃,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我们默默地走下楼。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我们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
就像希望,亮了,又灭了。
走到巷子口,林晚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弟弟小军,也跟着“哇”地一声哭出来。
一大一小,哭得我心都碎了。
我蹲下身,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别哭了,多大点事儿。”
“我没用……我什么都做不好……”她哽咽着说。
“谁说的。”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很勇敢,一个人带着弟弟来省城看病,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的声音好像有种魔力,她渐渐地止住了哭声。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我带着他们,回到了火车站。
我用身上最后的一点钱,在车站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两桶泡面和几个馒头。
我们就在候车室里,找了个避风的角落。
我把泡面泡好,先递给了小军。
小家伙可能是饿坏了,捧着面桶,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烫得直吸气。
林晚看着他,眼圈又红了。
“你也吃。”我把另一桶面推到她面前。
她摇了摇头。
“你吃吧,陈大哥,你一天也没吃东西了。”
“我吃馒头就行。”我拿起一个冰冷的馒头,咬了一口。
又干又硬,难以下咽。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却觉得暖烘烘的。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在候-车室的角落里,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旅客,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我们就像这个巨大城市里,三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吃完饭,小军很快就靠在他姐姐的怀里睡着了。
候车室的灯光很亮,照得人睡不着。
我和林晚,就这么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才知道,她父母走得早,是她一手把弟弟带大的。
她喜欢画画,最大的梦想,是能考上美术学院。
这次带弟弟来省城,一是看病,二是想来这边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她把她的那个素描本拿给我看。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里面画的,都是些最普通的东西。
一棵树,一块石头,一个赶路的人。
可是在她的笔下,这些东西好像都有了生命。
我能感觉到,她画画的时候,心里是充满了爱的。
“你画得真好。”我由衷地说。
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说出这样的话。
我的世界里,以前只有训练,命令,和钢铁般的纪律。
艺术,梦想,这些词,离我太遥远了。
可是在这个晚上,在这个嘈杂的候车室里,我好像触摸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边缘。
那个世界,是柔软的,是彩色的。
“真的吗?”她听到我的夸奖,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真的。”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从帆布包里,掏出了那个我用弹壳和木头做的小飞机。
我把它递给她。
“这个,送给你。”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放在手心里看。
“这是你做的?”
“嗯,在部队没事的时候瞎鼓捣的。”
“真好看。”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陈大哥,你真厉害。”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比喝了二斤白干还上头。
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的部队,聊她的家乡。
聊未来的打算。
我跟她说起我们连队,说起老班长,说起猴子。
她听得很认真,偶尔会问我一两个问题。
她的声音很好听,软软的,糯糯的,像南方的水。
听着听着,我的眼皮就开始打架。
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我只记得,在我睡着之前,我好像看到她,把她的外套,轻轻地盖在了我的身上。
那件外套上,有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
很好闻。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林晚和她弟弟,还睡得很沉。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吸均匀。
阳光透过车站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
我一动也不敢动。
我怕惊醒了她。
也怕惊醒了这个,像梦一样的早晨。
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发芽。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只知道,我不想让这一刻结束。
后来,她还是醒了。
她发现自己靠在我身上,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像个熟透的苹果。
她赶紧坐直了身体,不敢看我。
那副样子,可爱极了。
我买了早饭,我们三个人分着吃了。
然后,我送他们去了医院。
小军的病不严重,只是有点支气管炎,医生开了些药,叮嘱了几句,就让我们回去了。
从医院出来,我们站在马路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去哪儿。
回家的车票,是下午的。
还有大半天的时间。
“陈大哥,你……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林晚问我。
我想了想。
这个城市,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我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只想……和她多待一会儿。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她突然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她带着我,坐上了一辆叮叮当当响的有轨电车。
电车穿过大半个城市,最后,在一个公园门口停了下来。
公园很大,很安静。
里面有个湖,湖水碧绿,像一块巨大的翡翠。
湖边种着很多柳树,柳枝垂下来,轻轻地拂过水面。
我们沿着湖边慢慢地走。
小军在前面追着鸽子跑,咯咯地笑。
我和林晚,并排走在后面。
我们都没有说话。
但气氛,却一点也不尴尬。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风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
在部队的几年,我的神经,时刻都是紧绷的。
我习惯了服从,习惯了紧张,习惯了随时准备战斗。
可是现在,走在她的身边,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泡在温水里的石头,所有的棱角,都被抚平了。
我们在湖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
她拿出她的素描本,开始画画。
她画湖,画柳树,画远处的小亭子。
我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手指很长,很白,握着铅笔的样子,特别好看。
她的侧脸,在阳光下,像是透明的。
我看得入了迷。
她画完一幅,就撕下来给我看。
“好看吗?”
“好看。”
她就开心地笑。
那个下午,她画了很多张画。
每一张,都像是从我心里长出来的一样。
原来,我眼里的世界,也可以这么美。
时间过得真快。
不知不觉,就到了该去火车站的时候了。
我们往公园门口走。
小军在前面跑,不小心摔了一跤。
膝盖磕破了,流了血。
孩子疼得大哭。
我赶紧跑过去,把他抱起来。
我撕下自己衬衣的一角,小心地给他包扎伤口。
我的动作很熟练。
在部队,受伤是家常便饭,我们都学会了简单的包扎。
小军很快就不哭了。
他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谢谢解放军叔叔。”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成了一滩水。
林晚站在旁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
像是感动,又像是别的什么。
我们回到了火车站。
那个我们相遇,又即将分别的地方。
站台还是那么拥挤,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煤烟味。
广播里,又响起了催促旅客上车的声音。
这一次,是催促我们了。
我们的车,在同一个站台,只是方向,完全相反。
一趟向南,一趟向北。
我们站在人群中,相对无言。
离别的气氛,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们紧紧地罩住。
“我……要走了。”我先开了口。
“嗯。”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到了家,给你写信。”
“好。”
“你……也是。”
“嗯。”
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最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被我攥得有些发皱的火车票。
那张本该是前天出发的票。
我把它,连同我口袋里所有的钱和粮票,一起塞到了她的手里。
“这些你拿着。”
她愣住了。
“陈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你一个人带着弟弟,不容易。”我说,“钱不多,但应该够你们回家了。”
“不行,我不能要!”她拼命地把东西往我怀里推。
“拿着!”我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命令的口吻,“这是命令!”
她被我吼得一愣,不动了。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了下来。
“呜——”
火车的汽笛声,又响了。
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上车吧。”我说。
她不动。
“快上车!”我推了她一把。
她被我推进了车厢。
车门,在我面前,缓缓地关上了。
我隔着车窗,看着她。
她趴在窗户上,哭得像个孩子。
小军也在旁边,对着我挥手。
“解放军叔叔,再见!”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
我跟着火车,跑了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我只知道,我不想让她离开我的视线。
我跑得越来越快,风在耳边呼啸。
我的肺,像要炸开一样。
可我还是不停地跑。
车窗里,她的脸,越来越模糊。
最后,火车拐了一个弯,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
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和她,认识不过一天一夜。
二十四个小时。
可这二十四个小时,却像一辈子那么长。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很久,很久。
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我该怎么办?
身无分文。
回家的路,断了。
我茫然地走出火车站。
城市的夜,灯火辉煌。
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世界抛弃的流浪狗。
又冷,又饿,又孤独。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我只知道,我不能就这么倒下。
我是个兵。
兵,是不能被打倒的。
我走到一个工地的门口。
看到门口贴着一张招工的牌子。
招小工,管吃管住,一天一块五。
我走了进去。
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他看了看我,问我能干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能干。
只要有口饭吃。
他就留下了我。
我的新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在工地上的日子,很苦。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一直干到天黑。
搬砖,和水泥,推车子。
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晚上,就睡在用木板搭的工棚里。
几十个男人,挤在一起,空气里全是汗臭味和脚臭味。
吃的,是白水煮菜叶子,和黑乎乎的窝窝头。
有时候,连菜叶子都没有。
很多人都受不了,干了几天就跑了。
但我坚持了下来。
因为我心里,有个念想。
我想攒钱。
攒够了钱,我就去她的家乡找她。
我只知道她叫林晚,不知道她家具体在哪儿。
但我记得,她说过,她的家乡,在南方,是一个有很多水,很多桥的小镇。
我想,只要我一直找,总能找到的。
每天晚上,别人都睡了之后,我就会拿出那个她送给我的素描本。
我借着工地上昏暗的灯光,一遍一遍地看。
看着她画的画,就好像她还在我身边一样。
我开始给她写信。
我不知道该寄到哪里。
我就把信,写在素描本的空白页上。
我跟她说,我今天干了什么,吃了什么。
我跟她说,我又想她了。
我跟她说,等我攒够了钱,就去找她。
日子,就在这样单调的劳作和无望的思念中,一天天过去。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
工友们都说,我像个哑巴。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话,都说给那个远方的姑娘听了。
转眼,半年过去了。
我攒了二百多块钱。
我觉得,差不多够了。
我跟工头辞了工。
他有点惊讶,但还是把工钱结给了我。
“小子,想好了?外面可不好混。”
“想好了。”
我背上我的帆布包,走出了工地。
那天,天很蓝。
阳光很好。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出笼的鸟。
我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我不知道她的家乡具体是哪个省,哪个市。
我就买了一张到最南边的票。
我想,从南往北,一个一个地找。
总能找到的。
火车上,我遇到了一个老乡。
他看我背着军绿色的包,就跟我搭话。
他问我去哪儿。
我说,去找人。
他问我找谁。
我说,找一个叫林晚的姑娘。
他听了,哈哈大笑。
“兄弟,你这可真是大海捞针啊。”
是啊,大海捞针。
可我,就是想捞。
火车开了一天一夜。
我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这里,到处都是水。
纵横交错的河道,把城市分割成一块一块的。
河上,架着各种各样的石桥。
房子,都是白墙黑瓦,临水而建。
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水汽。
我想,这里,应该就是她说的那个地方了。
我开始找。
我拿着她的素描本,挨家挨户地问。
“请问,你认识一个叫林晚的姑娘吗?她画画很好。”
大多数人,都摇摇头。
有的人,甚至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
我不在乎。
我白天找,晚上就睡在桥洞底下。
饿了,就啃几口干粮。
渴了,就喝河里的水。
我的衣服,变得又脏又破。
我的胡子,也长得老长。
我看起来,就像一个乞丐。
可我的眼睛,是亮的。
因为我知道,我离她,越来越近了。
我找了半个多月。
我几乎走遍了这个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可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我带的钱,也快花光了。
我开始有点绝望。
难道,我真的找不到她了吗?
难道,我们真的就这么错过了吗?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
我躲在一个屋檐下,又冷又饿。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我的脖子里。
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家小小的书画店,还亮着灯。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我趴在窗户上,往里看。
店里,挂着很多字画。
一个穿着长衫的老先生,正在灯下写字。
我看到,在他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素描本。
那个素描本,和我手里的这个,一模一样。
我的心,“咚”地一下,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我推开门,冲了进去。
老先生被我吓了一跳。
“你……你找谁?”
我指着他桌子上的素描本,声音颤抖地问:
“这个……这个本子,是谁的?”
老先生拿起本子,看了看我。
“你问这个干什么?”
“请你告诉我,求求你了。”我几乎是在哀求。
他看了我很久。
然后,他叹了口气。
“这是我孙女的。”
“她……她叫什么名字?”
“林晚。”
轰——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找到了。
我终于找到了。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老先生看着我这副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就是那个当兵的?”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让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热茶。
他告诉我,林晚,半年前就回来了。
她回来之后,就病了一场。
病好了之后,就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谁也不见。
她画的,都是一个穿着军装的背影。
她跟她爷爷说,她要等那个人。
她相信,他一定会来找她的。
我听着,心疼得像被刀割一样。
“她……她现在在哪儿?”
“在楼上。”
我冲上楼。
我看到,在二楼的窗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那里。
她比半年前,瘦了很多。
脸色也很苍白。
她手里,拿着一支画笔,正在画画。
画纸上,是一个模糊的,在站台上奔跑的背影。
我站在门口,不敢出声。
我怕,这是一个梦。
一出声,梦就碎了。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回过头。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手里的画笔,“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愣愣地看着我。
眼睛里,先是惊讶,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是巨大的喜悦。
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陈……卫国?”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来了。”
我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
我走到她面前,把她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我感觉,我抱住的,是我的全世界。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晚。”她在我怀里,摇着头,“只要你来了,就一点也不晚。”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跟她说了我这半年的经历。
她听着,眼泪就没停过。
她把我的手,拉过去,看到上面满是老茧和伤口,哭得更凶了。
“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因为你。”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喜欢你。”
她愣住了。
然后,她的脸,慢慢地红了。
她低下头,小声说:
“我也是。”
那一刻,窗外的雨,停了。
一轮明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月光,洒在我们身上,温柔得像水一样。
后来,我就留在了这个小镇。
我在林晚家的书画店里帮忙。
我学着磨墨,学着裱画。
我发现,我这双在部队里拿惯了枪的手,拿起毛笔来,也并不笨拙。
林晚的爷爷,是个很慈祥的老人。
他一开始,并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他觉得,我一个外地人,又没文化,给不了林晚幸福。
我没有为自己辩解。
我只是用行动,来证明。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店里店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跟着他学书法,学国画。
我的字,写得不好看,像狗爬。
我的画,画得也不像样,像小孩涂鸦。
可我很认真地学。
林晚,就在旁边,笑着看我。
她会手把手地教我,怎么握笔,怎么运笔。
她的手,很软,很暖。
每次碰到我的手,我的心,都会漏跳一拍。
小军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
他很黏我。
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解放军叔叔,解放军叔叔”地叫。
我会给他做弹弓,带他去河里摸鱼。
我会给他讲我在部队里的故事。
他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他说,他长大了,也要当个像我一样的解放军。
镇上的人,一开始都对我很排斥。
他们觉得,我抢走了他们镇上最漂亮的姑娘。
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敌意。
可慢慢地,他们也接纳了我。
因为他们看到,我对林晚,是真的好。
我会记得她的生日,给她买她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我会在下雨天,提前去学校接她,怕她淋雨。
我会把店里最重的活儿,都抢着干了,不让她累着。
一年后,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
没有大摆宴席,只请了几个亲戚和邻居。
林晚的爷爷,亲手给我们写了一副对联。
“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那天,林晚穿了一件红色的嫁衣。
她很美。
美得,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我握着她的手,对她说:
“林晚,这辈子,我都会对你好。”
“嗯。”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也有笑,“我知道。”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也很幸福。
我们一起经营着那家小小的书画店。
白天,她画画,我写字。
晚上,我们就坐在院子里,看星星,聊天。
她考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美术学院。
是在省城。
我支持她去。
我说,家里有我,你放心去追你的梦。
她去上学的那几年,我们每天都通信。
她的信里,画着她在学校里的生活。
我的信里,写着我对她的思念。
四年后,她毕业了。
她放弃了留在省城工作的机会,回到了我们的小镇。
她说,她的家,在这里。
她的根,也在这里。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男孩像我,调皮捣蛋。
女孩像她,文静爱画画。
日子,就像镇上的那条小河,缓缓地,安静地流淌。
一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
我的头发,白了。
她的脸上,也长了皱纹。
可是在我眼里,她还是当年那个,穿着蓝色卡其布上衣,扎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
我们的小店,也变成了老店。
很多当年的老邻居,都不在了。
可我们,还守在这里。
有时候,我会想。
如果,81年的那个秋天,我没有因为和战友聚会,多待那一天。
如果,我坐上了那趟回家的火车。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在那个纺织厂里,当一辈子机修工。
我会娶一个我不认识,也不爱的女人。
我会生一个孩子,然后,看着他,重复我的人生。
我会像一滴水,消失在人海里,没有一点波澜。
可是,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就因为那一天。
就因为那一次错过。
我的人生,拐了一个弯。
拐向了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幸福的方向。
我常常会想起我的那些战友。
老班长,猴子,大壮……
后来,我们都断了联系。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我希望是。
我希望,我们这些从军营里走出来的兵,都能有一个好的人生。
因为,我们都曾用自己的青春,去保卫过这个国家。
我们,都值得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现在,我也当了爷爷。
我的孙子,很喜欢听我讲过去的故事。
他最喜欢听的,就是我和他奶奶相遇的故事。
每次讲到,我为了找他奶奶,在那个小镇上,像个乞丐一样流浪了半个多月。
他都会睁大了眼睛,问我:
“爷爷,你后悔吗?”
我摸着他的头,笑着说:
“不后悔。”
“一点也不后悔。”
因为,我知道。
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就是在那个站台上,错过了那趟回家的火车。
然后,遇见了她。
我的林晚。
我的一生。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