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绿色的军装脱下来,换上灰扑扑的旧衣服,感觉自己像被拔了毛的鸟,光秃秃地扔在人堆里,浑身不自在。
那年是1982年,我从部队退伍。
绿色的军装脱下来,换上灰扑扑的旧衣服,感觉自己像被拔了毛的鸟,光秃秃地扔在人堆里,浑身不自在。
口袋里揣着那点可怜的退伍费,心里跟那口袋一样,空落落的。
家是回不去了。
爹娘不在了,老家的房子早就塌了半边,回去对着一堆烂泥墙,又能怎么样呢?
战友给介绍了条路,去南边,一个叫鹏城的地方,说那里到处都在盖房子,搬砖都能挣大钱。
我就信了。
买了张最慢的绿皮火车票,站票。
火车站那地方,永远一个味儿。
一股子煤烟、汗味、劣质烟草和方便面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闻着就让人心里发慌。
人挤人,人挨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奔波和疲惫。
我找了个墙角蹲下,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那是我全部的家当。
一双解放鞋,两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个搪瓷缸子,上面用红漆写的“赠给最可爱的人”已经斑驳了。
我就那么蹲着,看着人来人往,心里像车站的广播一样,嘈杂又空洞。
不知道未来在哪,不知道明天吃什么。
就在我盯着自己鞋尖上一个破洞发呆的时候,一双鞋停在了我面前。
是一双有点旧的布鞋,鞋面上绣着一朵小小的、快要看不清的兰花。
我顺着鞋子往上看。
是个姑娘。
瘦瘦的,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碎花衬衫,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辫梢有点枯黄。
她的脸很干净,就是有点苍白,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黑夜里的两颗星星。
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不认识她。
我敢肯定,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没见过这张脸。
我以为她是认错人了,或者是要饭的,就把头低了下去,假装没看见。
可她没走。
她就那么站着,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两根细细的针,扎在我头顶上。
过了好久,久到我脖子都酸了,她才开口。
声音很轻,有点发颤,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她说:“你去哪?”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像是害怕,又像是豁出去了的决绝。
我没吭声。
跟一个陌生姑娘,我有什么好说的。
她又问了一遍:“你去哪?”
我皱了皱眉,觉得这姑娘可能脑子有点问题,就含糊地回了句:“去南边。”
我说完,准备站起来换个地方蹲着。
结果,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定在了原地。
她说:“你去哪,我陪你哪个。”
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
陪我?
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又看了看自己。
我浑身上下,除了这身力气,还有什么值得一个姑娘家跟着的?
我兜里那点钱,买完这张站票,就只够在火车上啃几天的干粮。
“你认错人了吧?”我站起来,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想用身高给她一点压迫感,让她知难而退。
她摇摇头,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没钱。”我说。
“我不要你的钱。”她说。
“我没地方住。”
“我可以睡地上。”
“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我可以不吃饭。”
我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算什么事?
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真带个来路不明的姑娘走吧?
万一是人贩子设的套呢?
我心里警铃大作,往后退了一步,跟她拉开距离。
“你走吧,别跟着我。”我的语气很硬,像在部队里跟新兵下命令。
她没动,眼圈却红了。
那两颗亮晶晶的星星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她咬着嘴唇,就是不说话,也不走。
那样子,倔得像头小牛。
周围的人开始朝我们这边看,指指点点的。
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心里也烦躁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压低声音问。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但还是那句话:“你去哪,我陪你。”
我真是没辙了。
打不得,骂不得。
一个姑娘家,在这么乱的火车站,哭起来,别人还以为我欺负她了。
“你家里人呢?”我换了个思路。
她听到“家里人”三个字,身体明显抖了一下,脸色更白了。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看她这反应,八成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离家出走的。
这年头,为了逃避包办婚姻跑出来的姑娘,不是没有。
我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你总得告诉我你是谁,从哪来吧?”
她还是摇头,嘴唇都快被她自己咬破了。
这时候,进站的汽笛声响了。
尖锐,刺耳。
人群开始骚动,像被搅动的蚂蚁窝,朝着检票口涌去。
我再不走,就赶不上这趟车了。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
把她一个人扔在这?
看她这副样子,瘦瘦弱弱的,又这么死心眼,不出半天,就得被人骗走。
我这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
在部队里,我们学的头一条,就是不能见死不救。
可救了她,我自己怎么办?
我连自己的明天在哪都不知道。
“上车了!上车了!”人群推搡着我往前走。
我被挤得一个趔趄。
一回头,看见她还站在原地,那么小的一个人,在汹涌的人潮里,像一片随时会被淹没的叶子。
她看着我,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那眼神,像一只被主人丢弃的小狗。
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可能是那眼神刺痛了我。
也可能是我骨子里那点当兵的责任感在作祟。
我一咬牙,转身逆着人流挤了回去。
我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又重新亮起了光。
“走!”
我没多说一个字,拉着她,用身体护着她,挤进了那片混乱的人潮里。
火车上的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车厢里塞得满满当当,连个落脚的地方都难找。
空气里那股味儿更冲了,熏得人头晕。
我好不容易在车厢连接处找到一块能站的地方,让她靠着车壁,我像一堵墙一样,挡在她前面,隔开那些挤来挤去的人。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动了。
窗外的站台,一点点向后退去。
我心里也跟着这火车的节奏,七上八下的。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带了个麻烦。
一个天大的麻烦。
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过了很久,火车驶进了黑漆漆的夜里。
车厢里的人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火车单调的“哐当”声。
我从帆布包里摸出一个硬邦邦的馒头,递给她。
这是我准备在路上吃的干粮。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馒头,摇了摇头。
“吃吧。”我说,“不吃饭哪有力气。”
她还是摇头。
我有点火了,把馒头硬塞到她手里:“让你吃就吃!”
我的声音可能有点大,吓了她一跳。
她哆嗦着接过馒头,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那样子,像只受了惊的小松鼠。
看着她吃东西,我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就消了。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嘴里塞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林晚。”
林晚。
我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挺好听的。
“家是哪的?”
她不说话了,只是低头继续啃馒头。
看来是不想说。
我也不再问了。
谁还没点不想提的过去呢。
我自己不也一样。
一夜无话。
我就那么站着,像一棵树,给她挡着风,挡着偶尔经过的人。
后半夜,她实在是困得不行了,靠着车壁,头一点一点的。
最后,她的头一歪,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背上。
她的呼吸很轻,带着一点温热,透过我薄薄的衣服,传到我的皮肤上。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长这么大,我还没跟哪个姑娘离得这么近过。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味,很干净。
我的心跳,没出息地快了几拍。
我想推开她,又觉得这样不好。
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天亮。
火车到了一个小站,上来的人不多,下去的人不少,车厢里稍微松快了些。
我找到一个空位,让她过去坐。
她坐下了,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也坐。
我摇摇头:“你坐吧,我站惯了。”
她也没坚持。
阳光从车窗照进来,落在她脸上,给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暖光。
我这才发现,她长得其实很好看。
不是那种多惊艳的好看,是那种很耐看的,像山里的一朵小野花,安安静静的,却有自己的味道。
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正好和我对上。
我们俩都愣了一下,然后她飞快地低下了头,脸颊有点红。
我也赶紧把视线移开,心里有点乱。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我们之间几乎没什么交流。
我给她吃的,她就吃。
我让她喝水,她就喝。
大多数时候,她都安安静靜地坐着,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发呆。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许是在想她的家,也许是在想她那未知的未来。
我也在想我的未来。
带着她,到了鹏城,我该怎么办?
我连自己的落脚地都还没谱呢。
火车终于在第四天的早上,抵达了终点站。
走出车站,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就是鹏城。
那时候的鹏城,还不是后来的大都市。
到处都是工地,黄土飞扬。
推土机的轰鸣声,打桩机的“咚咚”声,工人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野蛮生长的力量。
我深吸一口气,这空气里,有尘土的味道,也有希望的味道。
我问林晚:“你有什么打算?”
她摇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依赖。
我明白了。
她这是赖上我了。
我叹了口气,认命了。
“走吧,先找个地方落脚。”
我带着她,在工地区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
一个房间,两张床,潮湿,不通风。
老板娘狐疑地打量着我们俩。
我把退伍证拍在桌上:“我们是兄妹,来找活干的。”
老板娘这才没多问。
安顿好她,我跟她说:“你待在旅馆里,锁好门,哪也别去,我出去找活。”
她点点头,很听话。
我一头扎进了那些热火朝天的工地里。
我当过兵,身体好,有力气,不怕吃苦。
很快,一个工地的包工头看中了我,让我去扛水泥。
一袋水泥,一百斤。
从一楼扛到五楼,算一趟。
扛一趟,五分钱。
我二话不说,脱了上衣,就开始干。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我的裤子,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流,在黄土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肩膀被水泥袋子磨得火辣辣地疼,很快就破了皮,血和汗混在一起。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挣钱。
挣钱,才能吃饭,才能住店。
我不能让她跟我一起饿肚子。
第一天,我从早上干到天黑,扛了三百趟。
挣了十五块钱。
拿着那十五张沾着我汗水和泥土的毛票,我心里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
我买了两个肉包子,一碗白粥,回到旅馆。
推开门,她正坐在床边,抱着膝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看到我,她眼睛一亮。
“回来了?”
“嗯。”我把包子和粥放在桌上,“快吃吧。”
她看着我被磨破的肩膀,眼睛红了。
“疼吗?”
“不疼,皮外伤。”我装作不在意地说。
她没说话,默默地去跟老板娘要了盆热水,找了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帮我清洗伤口。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
温热的毛巾敷在伤口上,有点疼,但更多的是一种陌生的暖意,从皮肤一直传到心里。
我一个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惯了的粗人,从来没被人这么温柔地对待过。
我有点不自在,身体绷得紧紧的。
“我自己来。”
“别动。”她按住我,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我只好由着她。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
第二天,我照样去工地。
晚上回来的时候,发现她把我换下来的脏衣服都洗干净了,晾在窗户边。
房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桌上放着一杯晾好的凉白开。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暖,又有点酸。
我们就像搭伙过日子一样,有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我负责在外面挣钱,她负责把我们这个临时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都能明白。
过了几天,旅馆的老板娘跟我说:“小伙子,你总住店也不是个事,太贵了。工地边上不是有那种给工人住的板房吗?一个月才几块钱。”
我一听,觉得有道理。
我跟包工头说了,包工头大笔一挥,就让我住进去了。
那所谓的板房,其实就是用木板和油毡搭的简易棚子,冬不保暖,夏不挡雨。
里面只有一张用木板搭的床。
我把林晚带过去的时候,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我觉得委屈她了。
一个姑娘家,跟着我住这种地方。
可她一点嫌弃的意思都没有。
她看了看那个小棚子,眼睛亮晶晶的,对我说:“挺好的,我们有自己的地方了。”
“自己的地方”。
这几个字,像锤子一样,轻轻地敲在我的心上。
她开始动手收拾我们这个“家”。
她不知道从哪找来几张旧报纸,把墙糊了起来,挡住了那些漏风的缝隙。
又捡了别人不要的砖头,在门口垒了个简易的灶台。
她还去工地后面的山坡上,挖了些野葱野蒜回来,种在一个破瓦罐里。
没过几天,那个破败的小棚子,竟然有了点家的样子。
每天我从工地回来,远远地就能看到棚子门口,我们那个小灶台上升起的袅袅炊烟。
推开门,她总会递给我一杯水,然后端上热腾腾的饭菜。
虽然只是简单的青菜米饭,偶尔有点工地上改善伙食剩下的肉末,但我吃得比在部队里吃大餐还香。
吃完饭,她会点上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借着昏黄的灯光,给我缝补被水泥磨破的衣服。
我就坐在旁边,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侧脸很柔和,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一刻,我心里会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我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
我开始攒钱。
每一分钱,我都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一个铁盒子里。
我想,等攒够了钱,就租个好点的房子,不用再住这漏雨的棚子。
再给她买几件新衣服,她身上那件碎花衬衫,都洗得发白了。
工友们都以为我们是两口子。
他们经常开我玩笑:“陈辉,你小子有福气,娶了这么个好媳妇。”
我每次都只是笑笑,不解释。
怎么解释呢?
说我们不是?那她一个姑娘家,跟着我一个大男人住在一起,名声还要不要了?
说我们是?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连手都没拉过。
晚上睡觉,我就在地上打地铺,她睡在床上。
中间隔着一条用身体划出来的,看不见的线。
我们都默契地,谁也不去跨过那条线。
但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有一天,我干活的时候,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虽然不高,但脚崴了,肿得像个馒头。
包工头给了我二十块钱,让我自己去治,然后就让我歇着了。
活是干不了了。
这就意味着,我们断了收入。
我躺在床上,看着棚顶的油毡,心里又慌又急。
铁盒子里攒的钱,还不到一百块。
这点钱,能撑多久?
林晚什么也没说。
她默默地给我敷脚,给我做饭。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她不见了。
我心里一慌,以为她走了。
也是,我成了个废人,她凭什么还留下来照顾我?
我正胡思乱想着,她回来了。
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一些针头线脑,还有几双鞋垫。
“你干嘛去了?”我问。
“我去镇上逛了逛。”她把篮子放下,从里面拿出钱,一张张数好,放进那个铁盒子。
“哪来的钱?”我盯着她。
她躲开我的眼神,小声说:“我……我把头发卖了。”
我这才发现,她那两条长长的辫子,不见了。
变成了齐耳的短发。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一股说不出的火气,夹杂着心疼,直冲脑门。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谁让你这么做的?”
“你的脚要治,我们还要吃饭。”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委屈,只有坚定,“头发卖了还能再长。”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男人,要靠女人卖头发来养活。
我感觉自己窝囊透了。
那天,我第一次对她发了火。
我把床边的瓦罐都给摔了。
她就那么站着,不哭也不闹,等我发泄完,才默默地把碎片收拾干净。
晚上,我躺在地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黑暗中,我听到她轻轻的抽泣声。
那声音,像小猫的爪子,一下一下地挠着我的心。
我坐起来,借着月光,看到她蜷缩在床上,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心里难受得厉害。
我走到床边,第一次,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的短发,有点扎手。
“对不起。”我说。
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笨手笨脚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只能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转过身,在黑暗中看着我。
“陈辉,”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我的心,在那一刻,软得一塌糊涂。
“不赶,”我说,“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到哪,都带着你。”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她终于告诉了我她的事。
她家在北边一个很偏僻的山村。
家里穷,她爹为了给哥哥娶媳妇,要把她嫁给邻村一个瘸腿的老光棍,换二十斤玉米面。
她不愿意,就跑了出来。
她身上带的钱,在路上被偷了。
饿了好几天,在火车站,她看见了我。
我问她:“火车站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拦住我?”
她说:“我也不知道。我就看你一个人蹲在墙角,虽然穿得破,但背挺得笔直。你的眼神,看着很凶,但又很干净。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就因为这个?”
“嗯,”她顿了顿,又说,“而且,你穿着一双解放鞋。我爹也当过兵,他也有一双一样的鞋。他说,穿这种鞋的人,心里都有杆秤,不会做坏事。”
我没想到,是那双快要穿烂的解放鞋,让她选择了我。
是那身从部队里带出来的,已经融入骨血的气质,让她觉得我可以依靠。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肩膀上的责任,更重了。
我的脚,在她的照顾下,一天天好了起来。
她每天都出去,给人缝缝补补,绣点鞋垫卖。
挣的钱不多,但足够我们俩的开销。
等我能下地走路了,我又回到了工地。
这一次,我干活更卖力了。
我不仅扛水泥,还跟着老师傅学木工,学砌墙。
只要能挣钱的活,我都干。
我不想再让她出去抛头露面了。
我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们的日子,就像那工地上慢慢盖起的高楼,一点点,有了起色。
铁盒子里的钱,也越来越多。
我开始盘算着,是不是该跟她说清楚我们的关系了。
我喜欢她。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能是在火车上,她靠在我背上睡着的时候。
也可能是她帮我清洗伤口,眼神里满是心疼的时候。
或者是她卖掉长发,对我说“我们还要吃饭”的时候。
这种感情,不是一见钟情,是像我们住的那个小棚子一样,一砖一瓦,一天一天,慢慢搭建起来的。
它不华丽,但很坚固。
可我不敢说。
我怕我说了,会吓到她。
我怕她跟着我,只是为了找个依靠,不是因为喜欢。
而且,我能给她什么呢?
一个漏雨的棚子,一身的力气,还有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我心里很矛盾。
就在我纠结的时候,出事了。
那天,我正在工地上干活,一个工友跑来找我,气喘吁吁地说:“陈辉,不好了,你媳妇被人堵住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扔下手里的活就往棚子那边跑。
还没到,就听到一阵吵嚷声。
我冲过去,看到我们那个小小的棚子门口,围了一圈人。
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堵住了林晚。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黑着脸,指着林晚骂:“你个死丫头,翅膀硬了是吧?敢跑出来!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
说着,他就扬起了手。
林晚吓得脸色惨白,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墙,退无可退。
我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像头豹子一样冲了过去。
“住手!”
我一把推开那个中年男人,把林晚护在身后。
那男人被我推了个趔趄,站稳后,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是什么东西?敢管我们家的事?”
“她是我的人!”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这句话,我想了很久,却是在这种情况下,脱口而出。
我说完,能感觉到身后的林晚,身体颤了一下。
“你的人?”另一个看起来像是她哥哥的男人冷笑一声,“你给彩礼了吗?你明媒正娶了吗?你这就是拐卖妇女!”
“拐卖”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周围的工友也开始指指点点。
我百口莫辩。
林晚的爹,也就是那个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满是鄙夷。
“就你这个穷光蛋?住这种猪窝一样的地方,还想娶我女儿?我告诉你,没门!我们已经跟邻村的李瘸子说好了,二十斤玉米面,一分都不能少!”
我气得浑身发抖。
在他们眼里,林晚不是一个人,是一件可以用来交换粮食的货物。
我看着他们丑恶的嘴脸,又看了看身后瑟瑟发抖的林晚。
我心里突然就平静下来了。
我不能发火,发火解决不了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对她爹说:“叔,你开个价吧。你们要多少钱,才肯把林晚嫁给我。”
我这是豁出去了。
我不能让她被带走。
她爹愣了一下,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他眼珠子转了转,伸出五个手指头。
“五百块!”
“五百?”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八十年代初,五百块,那可是一笔巨款。
一个普通的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四十块。
这跟抢钱没什么区别。
我心里一沉。
我那个铁盒子里,所有的钱加起来,还不到三百块。
“怎么?拿不出来?”她哥在一旁煽风点火,“拿不出来就赶紧滚蛋,别耽误我妹妹的好事!”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我恨自己没用。
我恨自己挣钱太慢。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林晚从我身后走了出来。
她站到我身边,和我并排站着。
她看着她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害怕,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
“爹,”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楚,“我不嫁给那个李瘸子。”
“这事由不得你!”
“由得我。”林晚说,“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你们要是今天非要把我带走,我就死在这。”
她说着,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块磨尖了的石头,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林晚!你干什么!把东西放下!”我急得大喊。
“哥,”她没有理我,而是看着我,眼睛里突然有了笑意,那笑意里,却带着泪光,“你别怕。”
然后,她转回头,看着她爹和她哥,一字一句地说:“从我跑出来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再回去。我这条命,是自己捡回来的。今天,你们要么看着我死,要么,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她爹和她哥都慌了。
他们要的是钱,不是一条人命。
场面就这么僵持住了。
最后,还是包工头来了,把他们劝走了。
临走前,她爹指着我的鼻子说:“小子,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
人走了,围观的也散了。
只剩下我们俩,站在那个狼藉的棚子门口。
林晚手里的石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我赶紧扶住她。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把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害怕,都哭了出去。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俩的命,就真的绑在一起了。
那天晚上,我把铁盒子里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
一共二百八十六块五毛。
我把钱推到她面前。
“这些钱,你拿着。明天,你就走吧。”我说。
她愣住了,看着我,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你说什么?”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肯定还会来找麻烦。”我看着别处,不敢看她的眼睛,“你跟着我,只会受苦。你拿着这些钱,去一个他们找不到你的地方,好好生活。”
我说完这些话,感觉心都被掏空了。
我不想让她走。
可我不能这么自私。
我给不了她安稳的生活,只会连累她。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很久,我听到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
“陈辉,”她说,“在你眼里,我林晚就是这种贪生怕死的人吗?”
我没说话。
“我问你,在火车站,那么多人,我为什么偏偏找上你?”
我还是没说话。
“因为我觉得你靠得住。”她看着我,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我没看错人。你是个好人,是个爷们。但是,你现在做的,不是爷们该干的事。”
她站起来,把那个铁盒子推回到我面前。
“钱,我一分都不会要。人,我也不会走。”
“从我跟你上火车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要自己一个人走。”
“你要是觉得我是个麻烦,是个累赘,你现在就可以把我扔出去。但是,你想用钱把我打发走,不行。”
她说完,就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一个人,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很久。
心里五味杂陈。
我以为我是在为她好,其实,我是看轻了她。
也看轻了我们之间的情分。
第二天,我去找了包工头。
我把我的情况跟他说了,然后,我向他借钱。
“王老板,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向您借二百二十块钱,凑够五百。这笔钱,我给您打欠条,我给您当牛做马,一定还上。”
包工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他听完,抽了口烟,看着我。
“陈辉,你小子,我没看错。是个有担当的。”
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数了三百块给我。
“二百二十是借你的,另外八十,算我提前预支给你的工钱。你媳妇是个好姑娘,别亏待了人家。”
我拿着那三百块钱,手都在抖。
我对着包工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
“行了,别整这些虚的。好好干活就行。”
我拿着钱,感觉脚下像踩了棉花。
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
用钱去买断一段亲情,听起来很混蛋。
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让她能安稳留下来的办法。
我找到了她爹和她哥住的小旅馆。
我把五百块钱,整整齐齐地放在他们面前。
“叔,这是五百块钱。我知道,这买不断你们的养育之恩。但我求求你们,放过林晚吧。让她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她爹看着那沓钱,眼睛都直了。
她哥一把将钱抢了过去,一张张地数。
数完后,她爹看着我,冷冷地说:“钱我们收下了。但是,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婿。从今天起,林晚跟我们家,一刀两断。是死是活,都跟我们没关系了。”
他说完,带着她哥,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轻松,又有点沉重。
我回到棚子,林晚正坐在门口等我。
看到我,她紧张地站了起来。
“他们……走了?”
我点点头。
“我把钱给他们了。”
林晚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走到我面前,轻轻地抱住了我。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抱我。
她的头靠在我的胸口,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哭声。
我也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都过去了。”我说。
“嗯。”她在我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的那条线,好像消失了。
晚上睡觉,我还是打地铺。
但她会把她的被子,分一半给我。
吃饭的时候,她会把碗里唯一的肉末,都夹到我碗里。
我干活回来,她除了给我递水,还会帮我揉捏酸痛的肩膀。
我们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说她小时候的事,说山里的野花,说天上的星星。
我也会跟她说我当兵的事,说训练有多苦,说战友有多好。
我们的小棚子里,第一次有了笑声。
有一天晚上,下起了瓢盆大雨。
棚子漏雨了。
雨水顺着油毡的缝隙滴下来,很快,地上就积了一滩水。
我的地铺湿透了,根本没法睡。
“你到床上来睡吧。”她说。
我犹豫了一下。
“地上凉。”她又说。
我只好爬上床。
那张木板床很窄,我们俩躺下,身体几乎要贴在一起。
我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心跳,和我的心跳,在同一个频率上,砰砰作响。
空气里,有一种很微妙的气氛。
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陈辉。”她在黑暗中,轻轻地叫我。
“嗯?”
“你……你那天说,我是你的人,还算数吗?”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转过身,面对着她。
在昏暗的光线里,我只能看到她眼睛的轮廓,亮晶晶的。
我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算数。”我说,“一辈子都算数。”
她笑了。
在黑暗中,我听到她满足的笑声。
她也握紧了我的手。
那一晚,我们什么也没做。
就只是手拉着手,听着外面的雨声,躺了一夜。
但我觉得,比做了什么,都更让我心安。
第二天,雨停了。
太阳出来了。
我跟包工头请了一天假。
我拉着林晚的手,去了镇上。
我用身上剩下的钱,给她买了一件新的碎花衬衫。
比她身上那件,颜色要鲜亮得多。
然后,我拉着她,走进了镇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馆。
“老板,给我们照张相。”
我们俩并排坐着,都有点拘谨。
我穿着工地上发的蓝色工作服,她穿着新买的碎花衬衫。
摄影师喊:“笑一笑!”
我咧开嘴,笑得很傻。
林晚也笑了,笑得很甜。
“咔嚓”一声。
我们俩的样子,被永远地定格在了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上。
那是我这辈子,照得最好看的一张照片。
后来,我们用攒下的钱,在那个小棚子旁边,自己动手,盖了一间小小的砖房。
虽然不大,但再也不会漏雨了。
我们在房子前面,开了一小块地,种上了青菜和辣椒。
林晚还种了一排向日葵。
我们领了结婚证。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
我只是去镇上,割了二斤肉,买了一瓶酒。
那天晚上,我们俩,就在我们亲手盖起来的房子里,喝了交杯酒。
她喝了一口就脸红了,靠在我肩膀上,笑着说:“陈辉,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我说:“好。”
一个字,就是一辈子的承诺。
再后来,鹏城发展得越来越快。
高楼大厦,一栋接一栋地盖了起来。
我也从一个扛水泥的力工,变成了工地上的技术员。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我们搬离了那个我们亲手盖起来的小砖房,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
日子越过越好。
但我们俩,都还记得那个开始的地方。
有一年,我们带着孩子,回到了那个我们曾经住过的棚户区。
那里早就被夷为平地,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公园。
我们站在公园里,看着周围的高楼大厦,心里感慨万千。
儿子问我:“爸,你跟妈是怎么认识的?”
我看了看身边的林晚。
她也正看着我,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但那双眼睛,还是像当年一样,亮晶晶的。
我笑了笑,对儿子说:“当年,你妈在火车站,把我给‘绑架’了。”
林晚捶了我一下,嗔怪道:“胡说什么呢?”
孩子们都笑了。
我也笑了。
我转过头,轻声问她:“说真的,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想问你。那天,你到底为什么就认定我了?”
她看着远方,好像在回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她说:“那天在车站,我饿得头晕眼花,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冷漠,很匆忙。只有你,蹲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鞋子发呆。你的眼神里,有迷茫,有疲惫,但没有算计。”
“后来,你被人群挤走,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我的心都凉了。可你又挤了回来,拉住了我的手。你的手很大,很粗糙,但是很暖。你把我护在身后,对我说了一个字,‘走’。”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跟对人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
“陈辉,谢谢你。谢谢你那天,没有扔下我。”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
“傻瓜,应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那天,拦住了我。”
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还是那个在工地上漂泊,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陈辉。
是她,给了我一个家。
是她,让我这颗漂泊的心,有了停靠的港湾。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
我抱着她,就像抱住了我这一生所有的幸福。
我的人生,从1982年的那个火车站开始,被一个叫林晚的姑娘,彻底改变了。
她问我去哪。
我说去南边。
她说,你去哪,我陪你哪个。
这一陪,就是一辈子。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