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阳光像磨碎的金子,从古籍修复室高高的窗户里筛下来,落在她沉睡的侧脸上。
阳光像磨碎的金子,从古籍修复室高高的窗户里筛下来,落在她沉睡的侧脸上。
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樟木和一种叫“时光”的混合气味。
我的指尖停在一本明代刻本的破损边缘,那里的纸张脆弱得像秋天干枯的蝶翼。
可我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黏在了她身上。
林间。
她趴在桌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几缕头发不听话地贴在她脸颊上,随着她平稳的呼吸,微微地颤动。
阳光很好,把她发丝的边缘都染成了半透明的金色。
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只剩下我胸腔里,那一声比一声更响的心跳。
像一面被越敲越急的鼓。
我认识她三年了。
从我作为实习生,第一次踏进这个国家图书馆的古籍修复中心开始。
她是这里的天才修复师,一双纤细的手,能让最破败的画卷起死回生。
而我,只是个跟在老师傅身后,默默学习怎么给古书除尘、补洞的学徒。
我们之间,隔着资历,隔着天赋,隔着所有人的目光。
更隔着我那说不出口的,胆怯的喜欢。
这三年,我看着她笑,看着她专注地用排笔刷去画卷上的浮尘,看着她为了一处精妙的设色而对着光赞叹不已。
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不是香水,是一种淡淡的墨香混合着植物颜料的清苦气息,还有一点点像雨后青草的味道。
我偷偷收集了她所有不经意的瞬间。
她喝水时微微仰起的脖颈,阳光下眯起眼睛的样子,还有因为一个冷笑话而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
这些画面,被我存在脑子里,反复播放,比我修复过的任何一本书都要珍贵。
现在,她就在我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
那张总是带着一丝狡黠笑意的嘴唇,此刻微微嘟着,像熟透了的樱桃。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藤蔓一样从我心里钻出来,迅速缠绕住我所有的理智。
就一下。
就轻轻碰一下。
她不会知道的。
这会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一个可以珍藏一辈子的,甜蜜的罪证。
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我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朝她凑过去。
心跳声震耳欲聋,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的“嗡嗡”声。
十厘米。
五厘米。
我能闻到她呼吸里淡淡的薄荷牙膏味。
能看到她皮肤上细小的绒毛。
我的嘴唇,终于,轻轻地,像羽毛一样,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柔软,温热。
带着一点点甜。
像偷吃了世界上最美味的糖果。
我触电般地弹开,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
做贼心虚地缩回自己的座位,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我低着头,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着手里的刻本,可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锁着她。
她没动。
呼吸依然平稳。
太好了,她没发现。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虚脱。
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安全着陆的时候。
她那长长的睫毛,忽然,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扑闪了一下。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带着刚睡醒的朦胧,直直地看着我。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被发现了。
我的人生,在这一刻,仿佛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甚至已经开始思考,是主动辞职比较有尊严,还是等她告诉所有人,让我被扫地出门。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无限长的丝线。
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就那么看着我,不说话,眼神里看不出喜怒。
然后,她忽然笑了。
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像一弯新月。
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喂。”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比蚊子还小的声音。
她用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看我,眼神狡黠得像一只小狐狸。
“亲了,得负责哦。”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被这句话炸成了一片绚烂的烟花。
负责。
这两个字,像两颗最甜的糖,在我心里融化开来,甜得我手足无措。
我看着她带笑的眼睛,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只会点头。
“好。”
那天下午的阳光,好像格外地明亮。
连空气里那些浮动的尘埃,都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色精灵。
我们的故事,就这样,从一个被当场抓包的偷吻开始了。
我以为,“负责”的意思,就是牵手,拥抱,成为男女朋友。
林间却用行动告诉我,她的“负责”,远不止于此。
她会拉着我,在闭馆后的博物馆里奔跑,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我们俩的笑声和脚步声。
她会指着一幅宋代的《千里江山图》对我说:“你看,古人多浪漫,他们把对山河所有的爱,都画进了这青绿里。我们的爱,也要像这颜色一样,千年不褪。”
她会带我去她小小的画室,那是一个堆满了各种颜料、画笔和半成品的世界。
墙上挂着一幅她临摹的敦煌壁画,飞天的神女,衣带飘飘,神情悲悯又安详。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去修复那些正在消失的壁画。”她一边用小刷子给一尊陶俑上色,一边对我说。
她的眼睛里,闪着比星辰还要亮的光。
“它们在风沙里等了一千多年,多孤独啊。我想让它们重新变得好看,让更多人看到它们曾经有多美。”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爱上的,不只是她狡黠的笑容,不只是她身上好闻的味道。
我爱上的,是她灵魂里那份对美的执着,和那份滚烫的热爱。
我们的恋爱,不像别人那样,充满了鲜花和电影。
我们的约会,常常是在散发着霉味的古墓现场,或者是在某个小县城的博物馆库房里。
我帮她清理文物上的泥土,她教我辨认不同朝代的颜料。
我看着她戴着白手套,拿着小小的竹签,一点一点地,将一块碎裂的瓷片,重新拼凑成完整的模样。
她的手指,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那种专注,那种虔舍,让我着迷。
我常常觉得,自己就像一件被时光遗忘了的破损古籍,而她,是那个唯一能将我修复完整的人。
她用她的阳光,她的热情,一点一点抚平我内心的褶皱,填补我性格里的残缺。
我开始变得爱笑,开始敢在众人面前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甚至在她的鼓励下,独立完成了一项非常复杂的宋版书修复项目,得到了所有老师傅的认可。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掉在地上的画笔。
那天,我们正在修复一幅明代的山水画。
她负责最精细的补色部分。
我看到她拿着一支极细的狼毫笔,悬在画卷上方,迟迟没有落笔。
她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不是紧张,不是激动,是一种不受控制的,细微的颤抖。
“啪嗒。”
画笔从她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也像一声惊雷,在我心里炸开。
我看到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迅速弯腰去捡,却好像用不上力气,身体晃了一下。
我赶紧扶住她。
“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的手心冰凉,全是冷汗。
她抬头看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和恐惧。
那是一种,珍贵的东西即将被夺走的,绝望。
她勉强对我笑了一下,说:“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我没有相信。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她的一切。
我发现,她会趁没人的时候,偷偷练习用左手写字。
我发现,她喝水的时候,水杯会轻微地晃动。
我发现,她开始回避那些需要极高精细度的修复工作,转而去做一些前期的清理和资料整理。
她眼里的光,在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我不敢问。
我怕那个答案,是我无法承受的重量。
直到那天晚上,我去找她,她画室的门没锁。
我推门进去,看到她坐在地上,身边散落着无数张画废了的素描纸。
每一张纸上,都是一条条歪歪扭扭的,不成形的线条。
像一个初学者的涂鸦。
她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压抑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就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的手……我的手不听话了……”
“我画不了直线了……”
“我什么都做不了了……”
她断断续续的话,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心脏。
我抱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那天晚上,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一种罕见的,进行性的神经系统疾病。
会从末梢神经开始,逐渐丧失对肌肉的控制力。
先是手指,然后是手臂,最后,可能会是全身。
没有特效药,无法逆转。
“医生说,我可能……再也拿不动画笔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安静了,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我看着她空洞的眼睛,忽然想起了她曾经指着敦煌壁画时,眼里那片璀璨的星河。
那片星河,正在熄灭。
我的心,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她当初那句“亲了得负责”,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在开玩笑。
她是在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
一个,在知道所有真相后,是留下,还是离开的选择。
她把世界上最残酷的考卷,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月亮,都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清冷的光,洒了我们一身。
她在我怀里,身体一点点变冷。
我能感觉到她的绝望,和她准备放手的决心。
我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林间。”
我叫她的名字。
“你听着。”
“你的手不听话了,不是还有我的手吗?”
“你想画画,我就是你的手。”
“你想修复,我就是你的手。”
“只要你想做,我就在。”
“这辈子,我都做你的手。”
她在我怀里,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眼神里,有震惊,有不信,还有一丝死灰复燃的微光。
“你……傻吗?”她声音沙哑地问。
“我傻。”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我三年前,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傻了。”
“所以,别想赶我走。”
“你这辈子,都赖上我了。”
我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水。
咸的,苦的。
却是我这辈子,许下的,最郑重的承诺。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全新的模式。
我成了她的手。
她成了我的大脑。
我们一起,继续着她未完成的梦想。
每天下班后,我会陪着她,在画室里练习。
她坐在我身边,告诉我,手腕要用多大的力,笔锋要怎么转,颜色要怎么调。
我一个理工科出身,对艺术一窍不通的笨蛋,开始从最基础的素描线条开始学起。
一开始,我画的线条,比她抖得还厉害。
苹果不像苹果,杯子不像杯子。
我笨拙得像一只企鹅在学跳芭蕾。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
是她,握着我的手,耐心地,一遍一遍地教我。
“你看,这里的转折,要柔和一点。”
“想象你不是在画一条线,你是在抚摸它的轮廓。”
她的手,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有力了,但掌心的温度,却能一直暖到我心里。
我开始疯狂地学习。
看各种美术史,研究不同画派的技法,临摹所有我能找到的名家画作。
我的宿舍里,堆满了画纸和颜料。
我把修复古籍的耐心和精细,全部用在了画画上。
我的手,在她的指导下,开始慢慢地“听话”。
我能画出一条完美的直线了。
我能调出她想要的,那种带着一点点忧郁的“雨过天青色”。
有一天,她拿来一幅她以前临摹的,破损了一角的《簪花仕女图》。
“你来试试,把它补上。”
我看着她信任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气。
我拿起笔,蘸上颜料,按照她教我的方法,一笔一笔地,在画卷上勾勒,填色。
我的手很稳。
我的心很静。
当我画完最后一笔,抬起头时,看到林间正看着我,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真正地,成为了她的手。
我们的配合,越来越默契。
在修复中心,她负责前期的勘察、分析,制定修复方案。
而我,则负责所有需要动手操作的环节。
清洗,揭裱,补洞,全色。
每一个步骤,她都会在旁边看着,给我最精准的指导。
我们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同事们都说,我们是“神雕侠侣”。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在这份默契背后,我们付出了多少努力和挣扎。
她的病情,在缓慢地,但却坚定地恶化着。
从手指,到手腕,再到整个手臂。
她开始需要我帮她穿衣服,帮她梳头。
有时候,她连筷子都拿不稳。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心如刀割。
但我从来不在她面前,表现出任何一丝的悲伤。
我会笑着喂她吃饭,说:“你看,现在我连你的嘴都负责了。”
我会给她讲笑话,逗她开心。
我会背着她,去爬山,让她看山顶最美的日出。
“林间,你看,太阳升起来了。”
“只要我们在一起,每天都是新的开始。”
她会把头靠在我的背上,轻轻地说:“嗯。”
我知道,她都懂。
她也在用她所有剩下的力气,来爱我。
她会用还算灵活的左手,歪歪扭扭地给我写信。
她会在我累得睡着时,用脸颊轻轻蹭我的额头。
她会告诉我,她记忆里,所有关于美的故事。
“你知道吗,有一种蝴蝶,叫‘光明女神蝶’,它的翅含着金属光泽,在光线下,会变幻出不同的色彩,像彩虹一样。”
“我还知道,有一种花,叫‘昙花’,它只在夜里开放,虽然短暂,但却美得惊心动魄。”
她在用她的方式,告诉我,生命即使短暂,即使有缺憾,也依然可以绽放出最美的光彩。
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我们去敦煌吧。”
我愣住了。
“我想去看看,莫高窟。”她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那种我初见时,就为之着迷的光芒。
“我想在我还看得见的时候,亲眼去看看那些壁画。”
“好。”我没有丝毫犹豫,“我们去。”
我向单位请了长假。
我用所有的积蓄,租了一辆改装过的房车。
我带着她,带着我们所有的画具和修复工具,踏上了去往西北的旅程。
那是一段漫长而又艰辛的旅途。
但也是我们生命中,最灿烂的一段时光。
我们一路向西,穿过城市,穿过平原,穿过戈壁。
我们在草原上看过银河,在沙漠里看过日落。
我用画笔,记录下沿途所有的风景。
而她,是风景里,最美的那一朵。
终于,我们抵达了敦煌。
当我们站在莫高窟前,看着那成百上千个洞窟,像蜂巢一样镶嵌在鸣沙山的断崖上时。
我们都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种穿越了千年的,雄浑与苍凉的美。
林间哭了。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那些斑驳的墙壁,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的手,已经完全无法控制。
“太美了……”她喃喃地说,“也太……可惜了……”
很多壁画,因为氧化和人为的破坏,已经变得残缺不全,色彩黯淡。
那些曾经灵动的飞天,如今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那些曾经庄严的佛陀,脸上也布满了裂纹。
“如果……如果能让它们重新亮起来,该有多好。”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遗憾。
那一刻,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成型。
我要为她,实现这个梦想。
我联系了敦煌研究院的负责人,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老教授。
我把我跟林间的故事,告诉了他。
我把我这些年画的画,临摹的作品,都拿给他看。
我请求他,能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参与到壁画的修复工作中。
哪怕,只是最边缘,最微不足道的一小块。
老教授沉默地看了很久。
最后,他指着一幅已经严重损毁,几乎快要被放弃的壁画,对我说:
“这是第220窟,初唐的壁画,曾经是这里最美的维摩诘经变图。”
“现在,它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你们,敢不敢试试?”
我看着那片斑驳的墙壁,又回头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眼神里充满期盼的林间。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敢。”
那是一项超乎想象的,艰难的工程。
壁画的修复,比纸张和画卷要复杂一百倍。
我们需要分析原始的矿物颜料成分,模拟古代的绘画技法,还要在不损伤原始墙壁的情况下,进行修复。
林间成了我的眼睛和大脑。
她每天都坐在轮椅上,在洞窟里,借助微弱的灯光,仔细地观察着墙壁上每一个细微的痕迹。
她能从一片模糊的色块里,分辨出当年画师用的是石青还是石绿。
她能从一条断裂的线条里,推断出飞天飘带原本的走向。
她把所有的发现,都口述给我听,让我记录下来。
而我,就成了她的手。
我每天都站在脚手架上,拿着特制的画笔,面对着冰冷的墙壁。
洞窟里阴冷潮湿,一天下来,腰酸背痛。
但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我必须把每一笔,都画到最精准。
因为我知道,这不只是一幅壁画。
这是林间的梦。
也是我的爱。
我们的进展很慢,慢得像蜗牛在爬。
有时候,一天的时间,我们只能修复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
林间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她开始出现吞咽困难,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
有好几次,她都晕倒在洞窟里。
所有人都劝我们放弃。
“算了吧,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们这是在拿命开玩笑。”
我看着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的林间,也动摇了。
“林间,要不……我们回家吧?”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我,摇了摇头。
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不……要……停……”
我看着她固执的眼神,忽然明白了。
这幅壁画,已经成了她生命的支撑。
只要修复还在继续,她的生命,就还有意义。
我握紧她的手,说:“好,我们不停。”
“我们一起,把它画完。”
我重新回到了洞窟。
我比以前更加拼命。
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其余的时间,全部泡在脚手架上。
我的脑子里,全都是林间给我描述的画面。
飞天的神女,散花的天女,奏乐的菩萨……
她们仿佛活了过来,在我的笔下,一点一点地,重现出千年前的光彩。
时间,在我和墙壁之间,静静地流淌。
一年。
两年。
三年。
我们几乎与世隔绝。
敦煌的风沙,吹白了我的鬓角。
常年的绘画,让我的手指关节变得粗大。
而那幅残破的壁画,在我们手中,奇迹般地,一点一点,恢复了它原本的模样。
当我画下最后一笔的时候。
洞窟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从脚手架上爬下来,走到林间的轮椅前。
她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几乎无法动弹。
我推着她,来到修复好的壁画前。
灯光亮起。
那一瞬间,整个墙壁,仿佛都活了过来。
维摩诘端坐榻上,神情自若,辩才无碍。
天女从空中散下花瓣,每一片都带着芬芳。
帝王将相,各国使臣,围绕在四周,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整个画面,色彩绚丽,气势恢宏。
那是一种让人失语的,震撼人心的美。
林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我看到,她的眼角,滑下两行清澈的泪水。
她的嘴唇,在微微地颤动。
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我听到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两个字。
“真……好……”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安详的微笑。
像一朵开到极致后,了无遗憾的昙花。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我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跪在佛陀的脚下,哭得撕心裂肺。
洞窟里的神佛,都用悲悯的眼神,静静地看着我。
仿佛在告诉我,一切相遇,皆有定数。
林间走了。
在她最爱的敦煌,在她亲手复原的壁画前。
她走得很安详。
后来,那幅被我们修复的壁画,震惊了整个考古界和艺术界。
人们称它为“奇迹”。
他们不知道,这背后,是一个女孩用生命点燃的梦想,和一个男孩用爱情许下的承诺。
我没有留在敦煌。
我带着林间的骨灰,回到了我们相遇的那个城市。
我把她的骨灰,撒在了我们经常去的那片银杏林里。
秋天的时候,那里会落满金黄的叶子,像她最喜欢的颜色。
我辞去了古籍修复中心的工作。
我开了一家小小的画室,专门教孩子们画画。
我把林间教给我的一切,都教给他们。
我告诉他们,画画,不是用手,而是用心。
我告诉他们,美,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我们用一生去追寻的东西。
有时候,我会在午后,坐在画室的窗边,泡一壶茶。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会想起那个同样洒满阳光的下午。
她趴在桌上睡着了,我偷偷地吻了她。
她睁开眼睛,笑着对我说:“亲了,得负责哦。”
我负责了。
我用我的一生,负责了那个吻。
我修复了古籍,修复了壁画。
也修复了她残缺的梦想,和我们短暂却完整的爱情。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洞窟。
林间就站在那幅壁画前,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笑靥如花。
她能跑,能跳,能用她那双纤细的手,轻轻抚摸墙壁上的色彩。
她回头看我,眼睛里,依然是那片璀璨的星河。
她朝我伸出手,说:“喂,傻瓜,还愣着干什么?”
“走啊,我带你去看更多的美景。”
我知道,那只是一个梦。
但我也知道,她没有离开。
她化作了那壁画上的色彩,化作了我笔下的线条,化作了每一个孩子眼中,对美的渴望。
她永远地,活在了我的生命里。
我的桌上,一直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我们在敦煌那幅壁画前的合影。
我站在她身后,推着她的轮椅。
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照片的背后,是她用左手,歪歪扭扭写下的一行字。
“我的手,是你。”
“我的梦,也是你。”
“此生遇见,三生有幸。”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她的脸。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我的指尖。
温暖,明亮。
就像我第一次,吻上她的那个下午。
来源:纹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