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那之后的三年里,我送过无数份外卖,骑着我那辆二手电动车,穿梭在城市的钢筋水泥和灯红酒绿里。我送过凌晨三点的麻辣烫,给通宵加班的程序员;也送过清晨六点的豆浆油条,给刚下夜班的护士。我见过太多扇门后的悲欢离合,也习惯了把每一份餐盒都看作一个冰冷的目的地。
那天,我终于明白,那碗迟到了四十七分钟的长寿面,根本不是送给她的。
在那之后的三年里,我送过无数份外卖,骑着我那辆二手电动车,穿梭在城市的钢筋水泥和灯红酒绿里。我送过凌晨三点的麻辣烫,给通宵加班的程序员;也送过清晨六点的豆浆油条,给刚下夜班的护士。我见过太多扇门后的悲欢离合,也习惯了把每一份餐盒都看作一个冰冷的目的地。
但再也没有一单,像那天一样,让我觉得手里的餐盒重若千斤,门后的世界,深不见底。
故事,要从那个大雨滂沱的傍晚说起。
第1章 大雨和浴袍
傍晚七点,正是江城一天里最疯狂的时刻。晚高峰的车流像凝固的岩浆,缓慢、焦灼,而倾盆而下的大雨,则为这片岩浆浇上了最后一层冰冷的釉。
我叫陈实,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外卖骑手。雨水顺着头盔的边缘往下淌,模糊了我的视机,也浇透了我的后背。防水服早已成了摆设,冰冷的雨水从领口灌进去,在身体和衣服之间形成一个黏腻的夹层。
手机上的订单已经超时三十分钟了。
“御景华庭,17栋,2单元,2101。”
这是个高档小区,我知道,规矩多,保安严,进去一趟比出趟国还麻烦。我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一个差评,意味着五十块钱的罚款和一整天白干。
在门口跟保安磨了半天嘴皮子,登记、扫码、验证,一套流程走下来,时间又过去了五分钟。我把电动车停在楼下,几乎是冲刺着跑进电梯。电梯里光洁的镜面映出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已经湿透的工服,按响了2101的门铃。
心里已经把道歉的话演练了八百遍:“您好,非常抱歉,今天雨太大了,路上堵车,让您久等了……”
门铃响了第二声,门开了。
开门的瞬间,我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她没有化妆,一张素净的脸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身上只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白色的丝质浴袍,领口开得有点低,能看到精致的锁骨。湿漉漉的黑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几缕发丝还粘在脸颊和脖颈上,水珠顺着发梢,慢慢滑落,消失在浴袍的阴影里。
一股混杂着沐浴露香气和湿润水汽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把手里的外卖往前递了递,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您好,您的外卖……非常抱歉,迟到了。”
她没有接,甚至没有看我手里的餐盒。她的目光很奇怪,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催促,没有不耐烦,反而是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像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我们就这样隔着门槛,对峙了几秒钟。这几秒钟,比我等红灯的九十秒还要漫长。
“那个……您的餐……”我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她终于动了,微微侧开身子,让出了门口的位置。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她说:“进来慢慢说。”
我愣住了。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大雨、超时、浴袍、一个独居的年轻女人,还有一句“进来慢慢说”。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部情节离奇的微电影,而我,就是那个不知所措的男主角。
“我说,先进来吧,外面雨大。”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很平静,仿佛邀请一个熟人进门喝茶一样自然。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是新型的“仙人跳”?还是想找个借口讹我一笔钱?送外卖这么久,各种奇葩的顾客都见过,有让我顺路带垃圾的,有让我帮忙打蟑螂的,但邀请我进门的,这是头一个,而且还是这种情况。
“不了不了,”我赶紧摆手,把外卖又往前送了送,“餐给您,我……我还要送下一单。这次迟到真的非常抱歉,您看能不能……”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却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点无奈和自嘲。
“你怕什么?”她看着我,“怕我吃了你?还是怕我给你差评?”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颊有点发烫。
她叹了口气,眼神里的那种复杂情绪更浓了。“我没有要投诉你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聊几句。可以吗?就几分钟。”
她的态度很诚恳,不像是在开玩笑,更不像是有什么恶意。但我还是犹豫。公司的规定清清楚楚地写着:严禁进入顾客家中。这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顾客。
见我还在迟疑,她忽然说了一句让我无法拒绝的话。
“你的超时罚款,我双倍补偿给你。”
钱,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每个月要给老家的父母寄生活费,还要攒钱给妹妹当学费。五十块钱,是我顶着大雨跑十单才能赚回来的辛苦钱。
我看着她那双清澈但又好像藏着很多故事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就几分钟。”
我脱下还在滴水的雨衣,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外的垫子上,然后换上鞋套,跟着她走了进去。
关上门的瞬间,我和那个风雨交加的世界,被彻底隔绝了。
第2章 客厅里的“审判”
这套房子很大,装修是那种极简的冷淡风格,黑白灰的色调,几乎看不到多余的装饰。客厅中央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清冷的光,照得整个空间空旷而安静,甚至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但这种整洁,却透着一股没有人气的冰冷。
更奇怪的是,偌大的餐桌上,只摆了一副碗筷,旁边还放着一个空了的红酒杯。看样子,她今晚是一个人吃饭。
她没有在客厅停留,而是径直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说:“坐吧,别客气。”
我局促地在沙发边缘坐下,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我不敢乱看,只能盯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期泡在雨水里而有些发白的手。
她没有坐,就穿着那件浴袍,抱着手臂靠在对面的墙上,静静地打量着我。
那种眼神又来了,专注,探究,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的骨头里去。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开口:“那个……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问的却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做这行多久了?”
“啊?”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快……快两年了。”
“很辛苦吧?”
“还……还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辛苦,像是在博同情;说不辛苦,又太虚伪。
“今天雨这么大,怎么还出来跑?”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办法,总得挣钱嘛。”我苦笑了一下,稍微放松了一点。她似乎真的没有恶意,只是在闲聊。
“挣钱……”她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有些飘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我把手里的外卖轻轻放在茶几上,推到她面前:“您的长寿面,都……都有点凉了。您赶紧趁热吃吧。”
订单显示,这是一碗“招牌牛肉长寿面”,还特意备注了“加两个荷包蛋,蛋要全熟”。
她看了一眼那份外卖,却没有要吃的意思。她忽然走过来,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你有没有想过,放弃?”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个问题太突然了,也太尖锐了。我每天都在想。被保安拦在门外的时候,被顾客指着鼻子骂的时候,顶着四十度高温中暑的时候,冬天手脚冻得失去知觉的时候……无数个瞬间,我都想过,不干了。
但我能怎么说?我只能摇摇头:“没想过。家里……等着用钱。”
她听完,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又像是松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她又问。
“陈实。诚实的实。”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陈实……”她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客厅里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不像是一场普通的聊天,更像是一场面试,或者说,一场审判。她问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在验证什么。
我坐不住了,站起身说:“那个……美女,时间不早了,我真的得走了。关于超时罚款的事……”
“坐下。”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强硬起来,虽然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被她镇住了,又重新坐了回去。
她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浴袍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最后,她停在我的面前,做出了一个让我匪夷所思的举动。
她指着茶几上的那碗面,对我说:“你,把它吃了。”
我彻底懵了。
“什么?”
“我说,你把这碗面吃了。”她重复道,眼神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固执。
“这……这怎么行!”我连连摆手,“这是您点的餐,我怎么能吃呢?公司有规定,这绝对不行!”
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精神上有点问题。先是莫名其妙地把我叫进来,问一堆奇怪的问题,现在又让我吃她的外卖。这完全不合逻辑。
“我让你吃,你就吃。”她的声音提高了一点,情绪似乎有些激动,“钱我照付,不,我给你双倍的钱,把它吃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也急了,“美女,您别为难我了行不行?我就是个送外卖的,我把餐送到您手上,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您饶了我吧,我下一单真的要超时了!”
“下一单,下一单!你就知道下一单!”她突然爆发了,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钱就那么重要吗?为了钱,命都可以不要吗?!”
她的情绪失控得毫无征兆,把我吓了一跳。
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求你了……就当,帮我一个忙。”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第3章 一碗没有温度的面
“帮个忙?”我无法理解。吃掉一份顾客点的外卖,这算哪门子的帮忙?这分明是砸我自己的饭碗。
“对,帮我一个忙。”林晚,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的眼圈还是红的,但语气却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压抑着巨大的波澜。
“我不能吃。”我摇着头,态度很坚决,“这不合规矩。您要是对餐不满意,或者因为超时不想付钱,我都可以理解,我甚至可以自己掏钱把这单给您免了。但是让我吃掉它,我做不到。”
这不是矫情,这是我的底线。我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和顾客的物品有不清不楚的牵扯。今天我吃了她一碗面,明天传出去,就可能变成我偷吃顾客的餐。在这个行业里,信誉是唯一的通行证。
“规矩,规行?”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嘲讽,“规矩能当饭吃吗?规矩能救命吗?”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如果我告诉你,今天是我生日呢?”
我愣住了。
“每年生日,他都会给我订一碗长寿面,不管多忙,不管刮风下雨,他都会亲自送到我手上。”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他也是个送外卖的,跟你一样。他也总是跟我说,规矩,规矩最大。可就是为了那该死的规矩,为了不超时,为了一个狗屁的好评……”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用手捂住了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她也有一个做外卖员的……“他”?是她的男朋友,还是丈夫?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但又好像更糊涂了。她为什么要把对“他”的情绪,发泄在我身上?就因为我穿着同样的衣服,送着同样的外卖吗?
“所以呢?”我还是不明白,“这和我吃掉这碗面,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她猛地放下手,几乎是吼了出来,“他每次送来,面都坨了,汤都凉了。我会骂他,骂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什么非要干这个破工作。可他总是笑嘻嘻地看着我吃完,说只要我吃了,他心里就踏实了。”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今天,你也迟到了。面,也一定是凉的。”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祈求,“我想……我想再看一次。我想看你把它吃完,然后告诉我,味道怎么样。”
我被她的话震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荒唐,太荒唐了。
她竟然是想在我身上,重演她和“他”之间的回忆。她把我当成了一个替身。
一股莫名的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我凭什么要当一个陌生人的影子?我辛辛苦苦地送餐,不是为了来这里陪她演戏的。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您有您的故事,我尊重。但我也有我的工作,我的原则。如果您实在不想吃,可以把它扔掉,或者给我,我带走。但让我在这里,扮演另一个人,吃掉它,我办不到。”
说完,我站起身,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
“打扰了。”
我转身就往门口走去。我觉得自己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女人,她的情绪太不稳定了,像一个漩涡,要把我也卷进去。
“你站住!”她在我身后喊道。
我没有停下脚步。
“陈实!”她连名带姓地喊我,声音尖锐而绝望,“你今天要是走出这个门,我立刻就投诉你!我不仅要投诉你超时,我还要投诉你骚扰我!我说你对我动手动脚,你信不信,没人会相信你!”
我的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听到这句话,瞬间僵住了。
我猛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里却满是威胁和疯狂。
“你……你这是耍无赖!”我气得浑身发抖。
“是,我就是耍无赖!”她一步步向我逼近,浴袍的带子散开了些,露出了更多白皙的皮肤,但我心里没有半分旖念,只有彻骨的寒意,“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你们这些送外卖的,不都一样吗?为了钱,什么都能做,什么委屈都能受!现在让你吃碗面,你就跟我讲原则了?”
她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我们是不一样!”我终于忍不住,也吼了回去,“他は他,我是我!你别把对他的怨气都撒在我身上!我们送外卖的怎么了?我们凭力气吃饭,不偷不抢,不比任何人低贱!”
或许是我的反抗刺激了她,她忽然冲了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我的肉里。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胸口,但那力道,却轻飘飘的,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发泄。
我没有还手,也没有推开她,就那么僵硬地站着,任由她捶打。
混乱中,我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客厅尽头,玄关的墙壁上。
那里挂着一排照片。
其中一张,是一个穿着和我身上一模一样工服的年轻男人,他跨坐在一辆外卖车上,回头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那笑容,灿烂得有些刺眼。
而在那张照片的旁边,是一张婚纱照。
照片里的男人,正是那个外卖员。而他身边笑靥如花的女人,就是眼前这个几近崩溃的林晚。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个“他”,不是她的男朋友。
是她的,丈夫。
第4章 墙上的照片
那一瞬间,客厅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林晚的哭喊,挂钟的滴答,窗外的雨声,全都离我远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墙上那张刺眼的合照。
照片上的男人,很年轻,眉眼间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笑容却干净得像个孩子。他穿着蓝色的骑手服,和我身上这件因为雨水浸泡而显得格外暗沉的工服,是同一个款式。他身后的背景,是江城标志性的跨江大桥,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我甚至能想象出,拍下这张照片时的情景。或许是他刚跑完一单,在桥上歇脚,林晚开着车路过,摇下车窗,笑着喊他的名字,然后用手机定格下了那个瞬间。
那笑容里,有对未来的憧憬,有对爱人的依恋,有生活的辛劳,也有一份不屈的乐观。
而现在,这张照片被装在精致的相框里,和他们的婚纱照并排挂着,像一个沉默的墓志铭。
我心里的那点愤怒、屈辱和不解,在看到这张照片的刹那,瞬间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伤。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我这个迟到的外卖员面前,如此失态。
明白了她为什么会问我那些奇怪的问题。
明白了她为什么执意要我吃下那碗已经凉透了的长寿面。
她不是在耍无赖,也不是精神失常。
她只是,太想他了。
她在我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同样的职业,同样的迟到,同样的风雨兼程。她把积压了一整年的思念、痛苦和悔恨,一股脑地投射到了我这个无辜的闯入者身上。
她不是在为难我,她是在向命运求救。她试图用这种笨拙甚至有些荒唐的方式,去复刻一个回不去的曾经,去抓住一丝虚无缥缈的慰藉。
掐在我胳膊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林晚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张照片。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身体一软,顺着我的手臂滑坐在地上。
她不再哭喊,只是把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那哭声,撕心裂肺。
客厅里那盏华丽的水晶灯,光芒依旧清冷。它照着这个装修精致却毫无生气的家,照着地上那个穿着浴袍、哭得浑身颤抖的女人,也照着我这个手足无措、浑身湿透的外卖员。
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走,还是留?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我的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我看着她瘦削的、不断耸动的肩膀,想起了我妈。有一年我爸在工地上摔断了腿,我妈也是这样,白天在人前撑着,忙前忙后,到了晚上,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这样无声地哭。那种感觉,是天塌下来了,却只能自己一个人扛着。
我叹了口气,弯下腰,捡起那份被我放在茶几上的外卖。塑料餐盒的边缘,还带着我从雨里带来的湿气。
我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林晚听到了动静,慢慢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不解。
我没有看她,只是默默地撕开外卖的包装,打开了餐盒的盖子。
一股混合着牛肉汤和面条的、早已冷却的气味散发出来。面条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已经涨得发白,坨成了一团。那两个荷包蛋,孤零零地浮在浑浊的汤汁上,看起来毫无食欲。
这大概是我送过的,最糟糕的一份外卖了。
我拿起配套的一次性筷子,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蒸汽,然后,在林晚的注视下,把它放进了嘴里。
面条的口感,又冷又硬,而且毫无味道。
但我还是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地,咀嚼着,吞咽着。
第5章 他的名字
我吃得很慢,很安静。
客厅里只剩下我咀嚼食物的细微声音,以及林晚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她没有再说话,就那么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仰着头,呆呆地看着我。眼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流,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丝质的浴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的眼神很空洞,仿佛穿过了我,穿过了这间屋子,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回不去的时空。
我能感觉到,她看的不是我,陈实。
她看的是那个,也曾坐在同样的位置,吃着一碗凉透了的长寿面,然后对她傻笑的男人。
我把面吃完了,连同那两个已经凉透了的荷包蛋。汤汁太油腻,我没有喝,只是把碗推到了一边。
“味道怎么样?”
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我想了想,没有说“不好吃”,也没有敷衍地说“还行”。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回答:“有点咸了。”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
然后,她笑了。那是我见到她之后,她第一次真正的笑。不是之前那种带着自嘲和悲凉的冷笑,而是一个发自内心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吧,”她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凶了,“我就知道。他口味重,每次都让后厨多放盐。我说他多少次了,吃那么咸对身体不好,他就是不听。”
她像个孩子一样,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
“他叫周宇,宇宙的宇。他总说自己是宇宙无敌第一帅,其实就是个傻大个。”
“他以前不是干这个的,他是个程序员。天天加班,熬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后来他说,不想在格子间里耗死,想出来跑跑,自由。我当时还骂他,说他没出息。”
“他特别喜欢下雨天。他说下雨天单子多,补贴高。每次下大雨,别人都往家里躲,就他,兴奋得跟什么似的,非要往外冲。我拦都拦不住。”
“去年,也是今天,也是下这么大的雨。我过生日,在家里等他回来给我切蛋糕。他说给我订了最好吃的那家长寿面,下了班就给我送回来。”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了。
“我等啊,等啊……等到蛋糕上的蜡烛都化了,他还没回来。我给他打电话,关机。我气得在家里骂他,骂他没有时间观念,骂他为了挣那点钱连老婆生日都忘了。”
“直到晚上十一点,我接到了交警的电话……”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细碎的呢喃。
“他们说,他在送餐的路上,为了躲一辆闯红灯的车,连人带车,翻到了高架桥下面……”
“警察把他的遗物给我的时候,里面还有一个保温桶。打开来,就是一碗长寿面。还……还是温的。”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把所有的碎片都拼凑了起来。
一年前的今天,同样的大雨,她的丈夫周宇,在给她送生日长寿面的路上,出车祸去世了。
而一年后的今天,她又点了一份同样的长寿面。而我,一个同样穿着骑手服的陌生人,因为大雨,同样迟到了。
这一切的巧合,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尘封了一年的伤口。那些她不敢触碰的记忆,那些她无处发泄的悲痛,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彻底引爆了。
她不是在无理取闹。
她只是在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悼念她的爱人。
我看着她蜷缩在地上,瘦弱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生死离别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自己那包皱巴巴的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
“擦擦吧。”我的声音也有些干涩。
她没有接,只是抬起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对不起。”她说。
“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摇了摇头:“没关系,我懂。”
是的,我懂。我见过太多为了生活奔波的同行。我们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和红绿灯赛跑,和死神赛跑。每一次急刹车,每一次超车,每一次逆行,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期盼。周宇,他不是一个冰冷的名字,他是我们这群人中的一个缩影。
“你……长得有点像他。”她看着我,忽然说,“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咧开的弧度。”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对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看着我的笑,也跟着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厉害了。
“他以前也总是这样笑。不管我怎么骂他,怎么跟他发脾气,他都这么笑。他说,只要看到我,再累都值了。”
她伸出手,似乎想触摸我的脸,但在半空中,又停住了。
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最终,她还是收了回去。
“谢谢你。”她说,“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
也谢谢你,愿意吃完那碗面。
第6章 那一口面的味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屋子的。
临走前,林晚坚持要把餐费和超时赔偿的钱转给我。她打开手机,要扫我的付款码。
我拒绝了。
“这顿饭,算我请你的。”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不,是请周宇大哥的。”
林晚的身体晃了一下,眼圈又红了。她没有再坚持,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以后……别再点这家的面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不好吃,太咸了。”
她愣住了,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用力地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人总要向前看。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一遍遍地复刻痛苦,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她需要走出来,而第一步,或许就是告别这碗承载了太多悲伤的长寿面。
“还有,”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调出我的电话号码,“这是我的手机号,你记一下。以后有什么事,比如家里灯泡坏了,水管堵了,或者需要搬什么重东西,都可以打给我。只要我在附近,随叫随到。”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或许是出于同情,或许是被周宇的故事所触动。我觉得,我应该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同行”,做点什么。
林晚看着我的手机屏幕,看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
“不用了。”她轻声说,“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我把手机往她面前又递了递,“周宇大哥不在了,但我们这些穿着同样衣服的兄弟都还在。江城这么大,骑手几十万,我们就是一个大家庭。家里人有事,搭把手是应该的。”
“大家庭……”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那是希望的光,虽然微弱,但真实存在。
最终,她还是记下了我的号码。
我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她忽然在身后叫住了我。
“陈实。”
我回过头。
“骑车,慢一点。”她说,“不要抢,安全第一。”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走出17栋的大门,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被雨水冲刷过的城市,空气格外清新。远处的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斑斓的光晕。我跨上我的电动车,拧动了把手。
车子缓缓地驶出御景华庭。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把速度加到最快,去追赶被耽误的时间。我只是保持着一个平稳的速度,行驶在空旷的马路上。
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却让我格外清醒。
我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刚才在林晚家发生的一切。她的眼泪,她的哭喊,她讲述丈夫故事时那种心碎的表情,还有墙上那张刺眼的黑白照片。
我忽然想起我吃下的那碗面。
那一口面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冷,硬,坨,咸。
但此刻回味起来,那味道里,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东西。有林晚的思念,有周宇的遗憾,有生活的艰辛,也有一份陌生人之间,因为相似的命运而产生的,微小但温暖的共情。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也最好吃的一碗面。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新的订单。
我没有立刻接单,而是把车停在路边,掏出手机,给我妈拨了个视频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屏幕上出现了我妈那张熟悉的、带着皱纹的脸。
“喂?实啊,这么晚了咋还没下班?”
“妈,刚送完一单,歇会儿。”我看着她,笑了笑,“你跟我爸都吃了吗?”
“吃了吃了,你爸看电视呢。你呢?吃饭了没?别老是忙着挣钱,把胃搞坏了。”我妈的唠叨,还是老样子。
以前,我总觉得烦。但今天,听着她的声音,我心里却觉得格外踏实。
“妈,”我吸了吸鼻子,轻声说,“我想你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你这孩子,今天咋啦?”我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是不是出啥事了?没钱了跟妈说。”
“没事,好着呢。”我咧开嘴,努力让自己笑得灿烂一点,就像照片里的周宇一样,“就是突然想你了。妈,你跟我爸都好好的,等我过年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
“傻孩子……”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上自己的倒影,看了很久。
然后,我点开了外卖软件,按下了“收工”按钮。
今晚,我不跑了。
我想早点回家,给自己煮一碗热腾腾的面。
不加荷包蛋,也不多放盐。
第7章 雨停了
从那天以后,我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我依旧每天穿梭在江城的大街小巷,接单,取餐,送餐。依旧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顾客,依旧会因为超时和差评而烦恼。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改变了。
我不再把速度拧到最快,遇到黄灯,会下意识地减速,而不是猛加油冲过去。我开始认真地看每一条订单的备注,有的希望多点辣,有的希望不放葱,有的会客气地说一句“骑手辛苦了,不用着急”。
以前,这些在我眼里都只是一行行冰冷的文字。现在,我却仿佛能看到屏幕背后,那个活生生的人。我开始想象,那个要多点辣的姑娘,是不是刚和男朋友吵了架,想用辣味发泄一下情绪?那个不吃葱的男生,是不是和我一样,有着挑食的坏毛病?那个对我说辛苦了的人,是不是也曾像我一样,在深夜里为了生活奔波?
每一个订单,都像一扇小小的窗户,让我得以窥见这座城市里,无数个普通人最真实的生活片段。我的工作,不再是简单地运送食物,更像是在传递一份份带着温度的期盼。
我再也没有去过御景华庭,也没有接到过林晚的电话。她就像一颗投入我平静生活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然后便沉入了水底,再无声息。
我偶尔会想起她,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我的话,换一家面馆;不知道她有没有从那段痛苦的回忆里,走出来一点点。
但我没有去打扰她。我知道,对于她来说,我这个“替身”的出现,是一次意外,也是一次残忍的提醒。最好的方式,就是让我这个符号,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时间一晃,就是第二年的春天。
江城的春天总是很短暂,潮湿而温暖。路边的玉兰花开得正盛,风一吹,白色的花瓣就簌簌地往下落。
那天我送一份下午茶去市中心的一家心理咨询工作室。工作室在一栋老洋房里,环境很清幽。我把餐送到前台,一个年轻的女孩签收后,笑着对我说:“辛苦了,师傅。我们这儿有免费的茶水,要不要喝一杯再走?”
我笑着摆了摆手,说不用了。转身准备离开时,却和从里面一间咨询室里走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歉。
“没关系。”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响起。
我抬起头,愣住了。
是林晚。
她剪了短发,穿着一身米白色的职业套装,脸上化着淡妆。她看起来比一年前要精神很多,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里,不再是那种空洞和绝望,而是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平静和温和。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作一个浅浅的,带着暖意的微笑。
“是你?”
“是我。”我也笑了,“好久不见。”
我们站在走廊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是她先开了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送外卖啊。”我扬了扬手里的头盔,“客户在这里。”
“哦,对。”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刚刚走出来的那间屋子,“我在这里上班。”
“上班?”我有些意外。
“嗯。”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我以前是学心理学的,后来……因为一些事,就没再做。现在,重新捡起来了。在这里做咨询师,听别人讲故事,也算是……一种自我疗愈吧。”
我看着她,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她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找到了与这个世界和解的方式。
“那挺好的。”我说。
“你呢?还在跑?”
“嗯,还在跑。”我点点头,“挺好的,自由。”
我说的是周宇曾经说过的话。
林晚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陈实,谢谢你。”
我知道她谢的是什么。
“不用客气。”我说,“换做是周宇大哥,他肯定也会这么做的。”
提到周宇的名字,我们都沉默了。但这一次,空气中没有了悲伤,只有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怀念。
“我要去忙了。”她说。
“好,我也要去送下一单了。”
我们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自然地道别。我转身,向门口走去。
走了几步,她又在身后叫住了我。
“陈实。”
我回过头,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洒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她对我笑着,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我现在,更喜欢吃西红柿鸡蛋面。”她说。
“酸甜口的,味道刚刚好。”
我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那天的阳光,真暖和啊。
我骑着车,行驶在洒满阳光和花瓣的街道上。耳机里放着一首不知名的老歌,旋律很轻快。
我想,周宇大哥在天上看到这一幕,应该也会很欣慰吧。他用生命守护的爱人,终于带着对他的思念,勇敢地,好好地,生活下去了。
而我,陈实,一个普通的外卖骑手,也会继续行驶在这座我所热爱的城市里。
因为我知道,在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可能有一个需要被看见的灵魂,一份需要被理解的心情,一个值得被温柔以待的故事。
而我,就是那个故事的摆渡人。
雨,早就停了。
天,也早就晴了。
来源:博学多才的辰星一点号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