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年后,当她穿着一身白大褂,站在我面前,笑着说出那句“陈大哥,我总算找到你了,得把当年的车费还给你”时,我才知道,我背了二十年的那个沉重、羞愧甚至有些龌龊的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二十年后,当她穿着一身白大褂,站在我面前,笑着说出那句“陈大哥,我总算找到你了,得把当年的车费还给你”时,我才知道,我背了二十年的那个沉重、羞愧甚至有些龌龊的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那夜国道上的风,那个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瘦弱的姑娘,那双含着泪却倔强得像野草一样的眼睛,像一根无形的刺,不偏不倚地扎在我心里,一扎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里,我结了婚,生了子,从一个开着“东风141”跑长途的小伙子,熬成了有自己一个小车队的小老板。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越过越红火,可每到夜深人静,那根刺就会隐隐作痛,提醒我曾经做过一件多么混账的事。我总觉得,我如今的好日子,是偷来的,是亏欠了那个姑娘换来的。
可故事,还是得从二十年前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夏天说起。
第1章 国道上的野蔷薇
2002年的夏天,太阳毒得能把柏油路烤化。我的那辆“东风141”像个巨大的铁皮烤箱,驾驶室里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我拉了一车棉纱,要从我们县城送到省城的纺织厂,三百多公里的路,在当时,得吭哧吭哧跑上一天一夜。
路过一个叫“野猪岭”的服务区时,我停下来给车浇水,自己也灌了一大口凉白开。就在那时,我看见了她。
她就蹲在服务区唯一一棵半死不活的梧桐树下,瘦得像根豆芽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裤子上还打了两个补丁。一个帆布包放在脚边,鼓鼓囊囊的,像是她的全部家当。
那时候跑长途,什么人都见过。碰瓷的、装可怜骗钱的,我心里本能地竖起了防备。可她的眼神不一样,没有那种油滑和算计,只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惊惶,和一种不肯低头的倔强。像一朵开在石头缝里的野蔷薇,看着弱不禁风,根却扎得死死的。
我没搭理她,检查完车,准备上路。拧开驾驶室门的那一刻,她突然站了起来,冲到我车前,声音又细又弱,还带着点颤音:“叔……大哥,你能带我一段路吗?去省城。”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皱着眉问:“有钱吗?”
跑长途的,不是善堂,捎个人就意味着多一份风险。
她咬着嘴唇,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头埋得低低的,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没钱搭什么车?”我心里有点烦躁,天热,路远,我不想惹麻烦。我拉开车门就要上去。
“我会给钱的!我到了省城,找到我姑妈,我一定把钱给你!”她急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力气小得像只猫。
我甩开她的手,有点不耐烦:“省城那么大,我上哪儿找你去?行了行了,小姑娘,赶紧回家去吧,外面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说完,我坐进驾驶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发动机轰隆隆地响起来,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她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看着我的车,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好像一下子就灭了。车子缓缓启动,卷起一阵尘土,她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想起了我那远在老家、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妹妹。如果我妹妹一个人在外面,是不是也会遇到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
车子开出去大概一公里,我心里那股烦躁劲儿怎么也压不下去。最终,我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骂了句脏话,然后猛地掉转车头,又开了回去。
她还在那儿,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把车停在她身边,探出头,没好气地吼了一句:“还走不走?不走我可真走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挂着泪珠,看着我,像是没反应过来。
“赶紧的!磨蹭什么!”我催促道。
她这才如梦初醒,胡乱地抹了把脸,抓起她的帆布包,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副驾驶。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她低着头,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你,大哥。”
我没应声,挂上挡,车子重新汇入了国道上的车流。
一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驾驶室里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风扇的嗡嗡声。我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瞥她一眼,她就那么抱着那个帆布包,紧张地坐着,背挺得笔直,像个准备接受审判的犯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国道上没了白天的喧嚣,偶尔有大货车呼啸而过,灯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我有点饿了,从座位底下摸出两个干硬的馒头,递给她一个:“吃吧。”
她愣了一下,接过去,却没有吃,只是捧在手里。
“怎么?嫌硬?”我啃了一口,确实有点拉嗓子。
她摇摇头,小声说:“不是,我……我留着明天吃。”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得是饿了多久,才会这么珍惜一个馒头?我拧开一直放在旁边的军用水壶,递给她:“喝口水,顺顺。”
水壶里是我早上灌的凉白开,现在已经不凉了,温吞吞的。她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然后又递还给我。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里人呢?”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了。
“我叫林晓燕,十九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从家里跑出来的。”
“跑出来?”我皱了皱眉,“跟家里吵架了?”
她没说话,只是抱着帆布包的手又紧了几分。我看见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小姑娘,听大哥一句劝,外面不好混。家里再怎么样,也是自己的家。跑出来,家里人得多着急?”我这话说得有点像我那个当村干部的爹。
林晓燕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他们要把我嫁给邻村一个瘸子!就为了一万块钱的彩礼,给我弟娶媳生娃!那不是家,那是火坑!我死也不嫁!”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开着车。我见过太多农村女孩的命运,她们就像地里的庄稼,到了年纪,就被收割,换成彩礼,然后去另一片地里继续生根发芽,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而眼前这个叫林晓燕的姑娘,她不想认命。
夜深了,她大概是太累了,抱着包,靠在车窗上睡着了。呼吸很轻,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痕。
我把车速放慢了些,怕颠簸吵醒她。看着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我心里五味杂陈。把她带上车,到底是对是错?我把她带到省城,然后呢?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能活下去吗?
我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那一时的心软。这根本不是捎个人那么简单,这是把一个人的命运,装进了我的车里。
第2章 一只未曾看清的木鸟
凌晨三点多,我在一个通宵营业的加油站停了车。这里灯火通明,也相对安全一些。我准备在这儿眯一会儿,天亮了再走。
我熄了火,驾驶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林晓燕均匀的呼吸声。我不敢睡得太死,跑长途的警惕性都高。我靠在椅背上,点了根烟,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或许是烟味呛到了她,林晓燕动了动,醒了过来。她揉了揉眼睛,有些迷茫地看着窗外的灯光,问:“到了吗?”
“没呢,还早。我歇会儿。”我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话。气氛又变得有些尴尬。
“你……你到了省城,真有亲戚接你?”我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有,我姑妈。”她回答得很快,但眼神有些闪躲,“我给她写过信,她让我过去的。”
我看着她,总觉得她在撒谎。但我也没法再追问下去。萍水相逢,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睡吧,到地方我叫你。”我说。
她却摇了摇头,从那个宝贝似的帆布包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
“大哥,这个……这个给你。”
借着加油站昏黄的灯光,我看到她手里托着的是一个巴掌大的木雕。像是一只鸟,但雕工很粗糙,甚至有些地方还带着毛刺。木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木头,颜色暗沉沉的。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
“我……我没钱给你车费。”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这个,就当是车费了,行吗?这是我自己雕的。”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个破木雕,能值几个钱?但我看得出,这是她身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行了,收起来吧。我不要你车费。”我摆摆手,把头转向窗外。
“不行!”她急了,把那个木鸟硬塞到我手里,“你必须收下!不然……不然我就下车!”
她的手很凉,带着一丝颤抖。我能感觉到她的坚持,那种不愿平白无故受人恩惠的自尊。我叹了口气,只好把那个粗糙的木鸟接了过来,随手放在了仪表盘上。
“行了吧?收下了。赶紧睡觉。”
她这才松了口气,重新靠回座位上,但没有睡,只是睁着眼睛,看着车顶。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我爹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没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我高中毕业,考上了省城的医学院,通知书寄到家里,被他给撕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到处托人给我说媒,就为了那点彩礼钱。我不愿意,他就打我,把我锁在屋里。我是趁着他们晚上睡着了,偷偷跑出来的。”她说着,眼泪就顺着眼角滑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没入鬓角,“我身上带的钱,在县城汽车站,被人偷了。我走了两天两夜,才走到那个服务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任何语言在这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能沉默地听着。
“大哥,你说,人为什么非要认命呢?我不认。”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和她外表完全不符的狠劲儿,“我就是去省城要饭,我也要去。我要去大学门口看看,我要去问问,我这样的,还有没有机会。”
那一刻,我被她彻底震撼了。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逃避包办婚姻的普通农村女孩,没想到,她心里还藏着一个大学梦。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进了省城。按照她说的地址,我七拐八拐,把车开进了一个老旧的城中村。路很窄,两边都是握手楼,天空被切割得只剩下一线。
“就是这里了。”她指着一栋看起来快要塌了的筒子楼说。
我停下车,心里那块石头总算快要落地了。
她解开帆布包,从最里面一层,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手帕,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中年妇女,笑容温和。
“这是我姑妈。”她说。
我点点头:“行,那你赶紧上去吧。找到了人,给我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我把我的手机号写在一张烟盒纸上递给她。那时候,手机还是个稀罕物。
她接过纸条,却没有马上下车。她坐在那儿,咬着嘴唇,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驾驶室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凝重。
“大哥,”她终于开口,声音抖得厉害,“我……我还是没钱给你。我姑妈家也不富裕……”
“我说了,不要了。”我打断她。
“不,我是说……”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挣扎、羞耻,还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我……我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我自己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我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什么浑话!”我厉声喝道。
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却强忍着不哭出声:“我没有说浑话。我林晓燕不想欠别人的。你带我出来,是我的恩人。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我只有……只有这个了。这是我……第一次……”
后面的话,她已经说不出来了,只是泣不成声。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愤怒、震惊、怜悯……各种情绪在我胸中翻江倒海。我看着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那副豁出去的样子,我心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几乎要崩断。
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三十岁,常年在外跑车,聚少离多。要说没有一点想法,那是骗人的。可在那一刻,我心里升起的,不是欲望,而是一种巨大的悲哀和愤怒。
悲哀的是,一个花季少女,竟然被逼到要用这种方式来偿还一份小小的善意。
愤怒的是,这个该死的世界,为什么要把人逼到这个份上!
我猛地推开车门,跳下车,绕到副驾驶那边,一把拉开门,对着她吼道:“你给我下来!”
她被我吓坏了,瑟缩着不敢动。
“下来!”我几乎是把她从车上拽下来的。我指着那栋破旧的筒子楼,眼睛都红了:“你把我陈建国当成什么人了?趁火打劫的吗?我告诉你,我今天要是动了你一根手指头,我就不配当人!你给我记住了,你林晓燕的清白,比什么都值钱!比我的命都值钱!赶紧给我滚上去找你姑妈!以后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混账话,我打断你的腿!”
我吼完,自己都愣住了。我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林晓燕站在那里,完全傻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呆呆地看着我。
我没再看她,转身回到车上,发动车子,一脚油门踩到底。货车发出一声咆哮,猛地冲了出去。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她还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
我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心里乱成一团麻。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我只知道,我不能毁了她。
开出很远,我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我下意识地往仪表盘上看了一眼,那个粗糙的木鸟,还在那里。
我把它拿了起来,放在手心。也许是刚才太激动,我没注意到,这只鸟的翅膀上,刻着两个很小很小的字。
我凑近了,仔细地辨认着。
是“初飞”。
第3章 心里的那根刺
从省城回来后,我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依旧开着我的“东风141”,天南海北地跑。只是,仪表盘上那个叫“初飞”的木鸟,成了我车里唯一的装饰品。有时候堵车,或者夜里在服务区休息,我就会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木鸟的雕工真的很粗糙,甚至有些地方还扎手。但我总觉得,它身上有股劲儿,一股想要挣脱什么,拼命往上飞的劲儿。就像那个叫林晓燕的姑娘一样。
我一直在等她的电话。我把那个写着我手机号的烟盒纸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没有写错。可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我的手机始终没有响起那个陌生的号码。
我开始胡思乱想。她是不是没找到她姑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那个城中村看起来龙蛇混杂,她一个单身姑娘……我越想越害怕,甚至有几次冲动,想开车回那个地方去找找她。
可省城那么大,一个连地址都记不清楚的筒子楼,我要上哪儿去找?
时间一长,那种担忧就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愧疚。
我开始反复回想那天早上发生的一切。我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是不是吓到她了?我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尤其是她说的那些话,“我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我自己了”,“这是我……第一次……”。这些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开始怀疑自己。那天早上,我虽然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可在我内心深处,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吗?我是个凡人,不是圣人。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是不是也曾有过那么一点点龌龊的念头?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再也挥之不去了。它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开始觉得自己不干净。我觉得我对不起那个姑娘。她那么信任我,把我当成恩人,可我……我却让她对自己产生了那样的误解,甚至让她说出了那样的话。是我,把她逼到了那个绝境。
我甚至觉得,我“拿”了她的东西。不是她的身体,而是比身体更重要的东西——她的尊严,她对这个世界仅存的一点点善意的信任。她把她的“初次”——第一次对陌生人的全然托付和绝望中的献祭——给了我,而我,却用粗暴的怒吼回应了她。
这根刺,让我坐立难安。
第二年,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秀英,就是我现在的老婆。秀英是个好女人,本分,善良,对我没得说。我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她问我,有没有什么事瞒着她。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很想把林晓燕的事告诉她。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怎么说?说我曾经在路上拉过一个姑娘,她没钱付车费,想用自己来抵债?
这话说出来,谁会信我什么都没做?秀英就算再大度,心里能不膈应吗?
最终,我选择了沉默。
这个秘密,就成了我和秀英之间唯一的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们结了婚,有了儿子,我用攒下的钱,又买了两辆货车,雇了司机,自己开了个小小的车队。日子越过越好,我不再需要亲自跑长途了。可我心里那根刺,却越扎越深。
秀英有时候会说:“建国,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事太重。有时候看你一个人发呆,总觉得你不开心。”
我只能笑笑,说:“想生意上的事呢。”
我知道,秀英不信,但她从不追问。她只是默默地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儿子教育得懂事听话。她越是这样,我心里的愧疚就越重。我觉得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林晓燕。
我开始用自己的方式“赎罪”。我给车队的司机下了死规矩,路上遇到有困难的,只要不是坏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捎个人,搭把手,都算我的。这些年,我们车队在国道上救过抛锚的司机,送过急着去医院的病人,也捎过不少没钱回家的学生。
每次做完这些事,我心里就会好受一点点。就好像,我是在替当年的自己,弥补那个无法挽回的遗憾。
儿子陈浩上初中的时候,迷上了木工。我专门给他弄了个工具间。有一次,他看到我车里那个粗糙的木鸟,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说:“爸,这谁雕的啊?手艺也太差了。你看这翅膀,都不对称。”
我一把抢了过来,小心地擦了擦,重新放回原位,板着脸说:“小孩子懂什么,别乱动。”
陈浩吐了吐舌头,没再说什么。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丑陋的木鸟,在我心里有多重。它不是一个物件,它是我前半生所有无法言说的秘密和悔恨。
就这样,日子在平淡和煎熬中,一天天过去。我以为,林晓燕这个名字,会永远埋藏在我心底,直到我死去。
我从没想过,二十年后,我们会以那样一种方式,再次相遇。
第4章 二十年后的重逢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青涩少年变成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我的儿子陈浩,已经长成了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今年刚考上大学。
可就在他拿到录取通知书没多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我们家所有的喜悦。
陈浩在学校打篮球时,突然晕倒了。送到医院一检查,结果让我们全家都如坠冰窟——先天性心脏病,一种比较罕见的类型,需要尽快手术,而且手术难度极高。
我们县城的医院根本做不了,医生建议我们去省里最好的心胸外科医院。
我和秀英连夜带着儿子赶到省城。挂号、排队、做检查,一系列流程走下来,我们见到了心胸外科的主任医师。那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医生,戴着金边眼镜,气质沉静而干练。
她的胸牌上写着三个字:林晓燕。
看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我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我下意识地抬起头,仔细地看着她。
二十年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黑夜里闪烁着倔强光芒的眼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她!真的是她!
她好像完全没有认出我。她的目光专业而冷静,落在陈浩的病历上,眉头微微蹙起。她详细地询问了病情,又看了看我们带来的各种片子,然后对我们说:“病人的情况比较复杂,手术风险很高。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你们先去办住院手续,我们需要做一个更全面的会诊,来确定最终的手术方案。”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温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秀英在一旁连连点头,拉着我的衣角,示意我赶紧说点什么。可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该说什么?说“林医生,你还记得我吗?二十年前,在国道上,那个把你吼下车的货车司机”?
我不敢。我有什么脸面去认她?
当年,我把她一个人丢在那个破败的城中村,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姑娘,是怎么活下来的?她是怎么读上医学院,又是怎么一步步成为今天这个领域内的权威专家?这二十年,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而我呢?我过着安稳富足的日子,却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我心里那根埋了二十年的刺,此刻疯狂地生长,扎得我体无完肤。我甚至觉得,儿子这场病,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办完住院手续,安顿好儿子,秀英看我一直魂不守舍,忍不住问我:“建国,你怎么了?从见了林主任就一直不对劲。是不是觉得儿子的病太严重,吓着了?”
我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游魂一样在医院里飘荡。我不敢去见林晓燕,每次都是秀英去跟她沟通。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穿着白大褂,步履匆匆地穿梭在病房之间,看着她耐心地跟病人家属解释病情。
她变得那么优秀,那么耀眼,像一颗遥远的星星。而我,只是地面上的一粒尘埃。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隔了整整一个银河。
手术方案很快就定下来了。林晓燕亲自找我们谈话。
那天,秀英拉着我一起去了她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不大,但很整洁。书架上摆满了厚厚的医学专著。
她把手术的风险、流程、以及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都跟我们讲得清清楚楚。她的专业和坦诚,让我们感到安心,同时也更加紧张。
“林主任,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儿子!他还这么年轻……”秀英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们会尽力的。”林晓燕递给秀英一张纸巾,轻声安慰道,“请相信我们。”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她微微蹙了蹙眉,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和不确定。
“这位先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轻声问道。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秀英在一旁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对林晓燕说:“林主任,您可能认错人了。我们家建国就是个开车的,没什么文化,您这样的大专家,怎么会认识他呢?”
林晓燕笑了笑,没有再追问,只是那探究的目光,依旧在我脸上一闪而过。
谈话结束,我们走出办公室。秀英还在为儿子的手术费发愁,而我,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我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该来的,总会来。
手术定在三天后。手术前一天,我一个人在医院的长廊里坐了很久。我做了一个决定。不管她还记不记得,不管她会怎么看我,这个歉,我必须去道。这个心结,我必须解开。
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敲响了她办公室的门。
她正在看病历,听到敲门声,抬起头。看到是我,她有些意外。
“陈先生?有事吗?”
我走进办公室,反手关上了门。我站在她面前,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林医生,对不起。”
我的声音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林晓燕愣住了,她站起身,扶了扶眼镜,疑惑地看着我:“陈先生,你这是做什么?是不是还在担心手术的事?你放心……”
“不是的。”我打断她,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她,“二十年前,野猪岭服务区,一辆东风141,你……还记得吗?”
我的话音刚落,林晓燕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办公室里一片死寂,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回了二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
第5章 一句迟到二十年的道歉
林晓燕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扶着桌子的边缘,才勉强站稳。她看着我,嘴唇微微颤抖,过了许久,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问道:“……是,是你?陈……陈大哥?”
那一声“陈大哥”,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尘封二十年的记忆闸门。所有的愧疚、悔恨、不安,在这一刻,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对不起,晓燕,真的对不起……”我哽咽着,语无伦次,“我……我当年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我不该对你发那么大的火……我……我不是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
林晓燕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恍然,却没有我预想中的怨恨和鄙夷。
她慢慢地走到饮水机旁,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我:“陈大哥,你先坐下,慢慢说。”
她的平静,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我没有坐,只是站在原地,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我找了你很多年。”她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当年你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我后来打过,但是个空号。我去你说的那个县城打听过,叫陈建国的太多了,开货车的也多,我没找到。”
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原来,她不是没有联系我,是我的手机后来换了号,那个老号码早就不用了。
“我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她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死心,回家嫁人了。是你把我带到了省城,是你骂醒了我。你让我知道,我的清白和尊严,是值得被捍卫的。”
我愣住了。我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在我心里,那段记忆是我的耻辱,是我的罪过。可在她那里,却成了点醒她的良言?
“可是……可是我那天早上……”我艰难地开口,“我对你说了那么重的话,还……还误会了你……”
“误会?”林晓燕蹙了蹙眉,“什么误会?”
“就是……就是你说,你没钱,想用……用你自己来……”我说不下去了,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无数个耳光。
听到这里,林晓燕先是一愣,随即,她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她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陈大哥,你真的误会了。”
她转身从书架的最顶层,小心翼翼地取下一个精致的木盒。她打开盒子,里面铺着一块深蓝色的绒布,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木鸟。
那只木鸟的造型,和我车里那只“初飞”一模一样,但雕工却精美了无数倍。鸟的羽毛纤毫毕现,姿态灵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
“你还记得这个吗?”她问。
我点点头,声音沙哑:“记得,你送我的那个,还在我车上。”
“当年,我从家里跑出来,身上唯一带着的,除了我妈的照片,就是我爸留下的这套刻刀。”她抚摸着那只精美的木鸟,眼神悠远,“我爸是个木匠,但他不喜欢我碰这些,他说这是男人的活。我都是偷偷学的。”
“那天在车上,你给了我馒头和水,还听我说了那么多话。我当时就觉得,你是个好人。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唯一能表达谢意的,就是我的手艺。那个木鸟,是我第一次,用心给一个外人雕刻东西。”
她的声音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
“我当时太紧张,也太自卑了。我跟你说,‘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我只有……只有这个了。这是我……第一次……’,我的意思是,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作品送人,它代表了我最珍视的东西——我的手艺和梦想。我后面想说‘第一次把作品送人’,可话没说完,就被你……被你吼下车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龌龊猜想。
我以为的“交易”,其实是一份最纯粹的谢意。
我以为的“献身”,其实是一颗梦想的种子。
我以为的“初次”,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作品,她的第一次创作,她的“初飞”!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我背负着一个自己臆想出来的罪名,活在无尽的煎熬和悔恨里。我像一个可笑的小丑,演了二十年独角戏,自己折磨自己。
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所有的重负,在真相大白的一瞬间,轰然坍塌。我整个人都虚脱了,顺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地上。
“陈大哥,你没事吧?”林晓燕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我。
我摆摆手,眼泪和笑声混在一起,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没事……我没事……”我笑着流泪,“我就是个傻子,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林晓燕看着我,也明白了这二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她的眼圈也红了,轻声说:“不,你不是傻子,你是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好人。”
如果我不是个好人,那天早上,我就不会发那么大的火。
如果我不是个好人,这二十年,我就不会活在愧疚里。
我们俩就这么在办公室里,一个哭,一个笑,像两个疯子。
许久之后,我们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告诉我,那天我走后,她拿着我给的号码去找电话亭,却发现那张烟盒纸在刚才的拉扯中弄丢了。她姑妈其实早在几年前就搬走了,她根本联系不上。她在那个城中村里,靠着给人打零工,捡废品,硬是撑了下去。后来,她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大学教授,教授看她有毅力,又聪明,就资助她复读,最终,她考上了医学院,一路读到了博士。
“我一直想找到你,把车费还给你。”她笑着说,眼角却闪着泪光,“但更重要的是,我想让你看看,你当年从火坑里拉出来的那个小丫头,没有给你丢脸。她真的飞起来了。”
我看着她,这个当年瘦弱得像豆芽菜的姑娘,如今已经长成了一棵可以为别人遮风挡雨的大树。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个被我盘得油光发亮的木鸟“初飞”。
“它一直陪着我。”我说。
林晓燕接过去,和她自己留的那只精美的木鸟并排放在一起。
一只粗糙,一只精美。
一只是起点,一只是成就。
它们跨越了二十年的时光,终于,在这一刻,重逢了。
第6章 最好的“车费”
心结解开,我整个人都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天还是那片天,医院还是那股消毒水的味道,但我的世界,豁然开朗。
晚上回到病房,秀英看我眉宇间那股二十年都没散过的阴郁之气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觉得很是奇怪。
“建国,你今天……捡到钱了?”她一边给儿子掖被角,一边打趣我。
我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秀英,有件事,我瞒了你二十年。今天,我想告诉你。”
秀英愣住了。
我把我和林晓燕的故事,原原本本地,一字不落地,全都告诉了她。从那个闷热的夏天,到那个误会重重的清晨,再到我这二十年的内心煎熬。
我讲得很慢,也很平静。秀英就那么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打断我。
当我讲完最后一个字,我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反应。我甚至做好了她会生气、会骂我的准备。
可秀英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帮我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叹了口气,说:“建国,你苦了这么多年,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这样一句满含疼惜的话。
“我……我怕你多想。”
“我是你老婆,我不信你,还能信谁?”秀英的眼睛也红了,“你这傻子,就为了一句没听明白的话,自己跟自己较了二十年的劲。难怪你总是一个人发呆,难怪你对路上遇到的陌生人都那么好……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只有对我这二十年心路历程的理解和心疼。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除了遇到林晓燕,让我守住了做人的底线,就是娶了秀英这样通情达理的妻子。
我们夫妻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那道隔在我们之间二十年的无形之墙,终于彻底消失了。
三天后,陈浩的手术如期进行。
我和秀英守在手术室外,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八个小时。当手术室的灯变成绿色,林晓燕戴着口罩,略显疲惫地走出来,对我们说“手术很成功”的那一刻,我和秀英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陈浩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恢复得很好。这期间,林晓燕只要有空,就会过来看看他,像一个亲切的邻家大姐,跟他聊大学生活,聊未来的理想。
出院那天,我去办理结算手续。因为手术用了一些进口材料,费用比我们预想的要高出不少。我正准备去交钱,收费处的工作人员却告诉我,费用已经结清了。
我当时就懵了,第一反应是秀英去交了,可秀英就在我身边。
我立刻就想到了林晓燕。
我冲到她的办公室,她正在整理病案。
“晓燕,是不是你把手术费给交了?”我开门见山地问。
她抬起头,笑了笑,没有否认:“陈大哥,你别激动。这事你别管了。”
“那怎么行!”我急了,“救命之恩,我们还没报答,怎么能再让你搭钱?这钱你必须收下!”
我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银行卡,硬要塞给她。
她却按住了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说:“陈大哥,你听我说。二十年前,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今天,我能用我的专业,救你儿子的命,这是老天给我报恩的机会。我们之间,不用算得那么清楚。”
“一码归一码!恩情是恩情,钱是钱!”我的态度很坚决。
林晓燕看着我固执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好,那我们就来算算账。”
她拉开抽屉,拿出纸和笔。
“二十年前,从野猪岭到省城,大概一百五十公里。按当年的行情,货车捎个人,最多五十块钱,对吧?”
我点点头。
“这二十年,物价涨了,我们就算上通货膨胀,再加上利息……这样吧,我算你五千块,够不够?”她抬头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被她这番话弄得哭笑不得:“晓燕,你别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她的表情严肃起来,“陈大哥,你当年那一吼,对我来说,价值千金。你维护的,是一个女孩最宝贵的尊严和希望。这份恩情,多少钱都买不来。今天,我治好了你的儿子,你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心安理得地面对我自己的恩师。所以,我们扯平了。”
她顿了顿,拿起桌上那只精美的木鸟,递给我。
“这只,送给你。算是……我正式支付给你的车费。这只鸟,它叫‘高飞’。我希望陈浩以后,也能像它一样,飞得更高,更远。”
我捧着那只沉甸甸的木鸟,看着林晓燕真诚的眼睛,再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我知道,这或许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我们没有用金钱去衡量彼此的恩情,而是用一种更温暖、更纯粹的方式,完成了这场跨越了二十年的偿还与救赎。
我欠她的那趟“车费”,她用一个孩子的健康未来,加倍奉还了。
而她欠我的那份善意,我也早已在我这二十年的“赎罪”和自我坚守中,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第7章 国道上的风
陈浩出院后,我们两家的关系,并没有因为“恩情已还”而变得生分,反而像亲人一样,越走越近。
我和秀英时常会邀请林晓燕来家里吃饭。秀英会做一大桌子拿手好菜,林晓燕最爱吃她做的红烧肉。饭桌上,我们聊的不再是过去,而是现在和未来。
林晓燕一直单身,她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献给了她的事业。她说,她的病人,就是她的亲人。
我把那个粗糙的“初飞”和那个精美的“高飞”,并排摆在了家里最显眼的博古架上。每次有客人来,我都会跟他们讲这两只鸟的故事。
这不是一个关于艳遇或者债务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善良、尊严和梦想的故事。
儿子陈浩康复后,对生命有了更深的理解。他没有选择他原本喜欢的计算机专业,而是改了志愿,转到了临床医学。他说,他也要成为像林阿姨那样,能给别人带去希望的医生。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林晓燕笑了,眼眶却是湿的。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开车,重新走一遍当年那条国道。
二十年过去,窄小的双车道变成了宽阔的八车道高速公路。路两边的荒地,也早已建起了高楼。当年的野猪岭服务区,更是扩建成了集餐饮、住宿、购物于一体的现代化服务中心。
一切都变了,一切又好像都没变。
我把车停在应急车道上,摇下车窗。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在脸上,和二十年前那个夏夜的风,没什么两样。
我常常在想,如果二十年前,我没有掉头回去,林晓燕会怎么样?如果那天早上,我真的起了歹念,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又会走向怎样的深渊?
人生没有如果。
但人生充满了选择。每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都可能在未来,掀起巨大的波澜。
我很庆幸,在那个关键的路口,我选择了善良。这份善良,不仅救赎了一个女孩的命运,更重要的是,它救赎了我自己。它让我在往后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虽然活在误解的煎熬中,却始终守住了内心的底线和做人的根本。
那根扎在我心里二十年的刺,如今已经变成了一枚勋章。它时刻提醒我,人性中那些最宝贵的东西——比如善良,比如尊重,比如对梦想的敬畏——永远比金钱和欲望更重要。
现在,我的车队规模比以前更大了,但我给司机们定的那条“路上能帮就帮一把”的规矩,从来没变过。
因为我知道,也许就在你不知道的某个角落,你一次不经意的善举,可能会点亮另一个人整个人生的天空。就像当年,我拧开的那一瓶温水,和那一声笨拙的怒吼,最终,让一只渴望飞翔的鸟儿,挣脱了命运的牢笼,飞向了属于她的,那片广阔的蓝天。
来源:成熟橘子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