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很多年后,当王大山家的儿子大学毕业,托人给我送来两瓶好酒时,我才终于觉得,1986年那个夏天,我替一个女人担下的那个名声,是值得的。
很多年后,当王大山家的儿子大学毕业,托人给我送来两瓶好酒时,我才终于觉得,1986年那个夏天,我替一个女人担下的那个名声,是值得的。
那两瓶酒,是好酒,是我这辈子喝过最烈,也最暖的酒。
整整二十多年,我守着那片蜂场,也守着那个秘密。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鄙夷、猜忌,慢慢变成了淡漠,最后成了一种习惯性的疏远。我没辩解过一句,因为我知道,有些事,越辩解,越像真的。蜜蜂是不会说话的,它们是我唯一的听众。
可思绪一转,就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午后,空气里满是蜜糖和青草混合的甜腻味道,林秀英就是在那时候,扶着门框,对我投下了一颗惊雷。
第1章 闷雷
1986年的夏天,热得格外漫长。
知了在蜂场外那几棵老榆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一声高过一声,像是要把整个午后的瞌睡虫都给喊出来。我叫陈建国,二十六岁,是公社蜂场的守蜂人。这活儿听着清闲,其实熬人。方圆几里地就我一个人,陪我的,只有嗡嗡作响的几十万只蜜蜂,还有那间用土坯搭起来的值班小屋。
那天下午,我刚摇完一批蜜,浑身黏糊糊的,正端着一个大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地灌凉白开。水是早上从山泉里打的,带着一股子清冽的甜味,正好解了摇蜜时出的一身臭汗。
就在这时,小屋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我抬起头,眯着眼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来人。是邻村的林秀英,王大山的媳妇。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口挽着,露出两截瘦得有些过分的手腕。她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头绳松松地扎在脑后,几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贴在额角和脸颊上,让她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显得更加憔ें悴。
我有点意外。我们两个村子隔着一条河,平时没什么往来。也就是赶集的时候,偶尔能碰个面,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她男人王大山我倒是认识,是个壮得像头牛的庄稼汉,脾气不太好,喝了酒爱骂人。
“秀英嫂子,你咋来了?找我有事?”我放下搪瓷缸子,站起身,顺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水。
林秀英没立刻说话,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眼睛却一直盯着地面,像是地上有什么东西能把她的魂儿吸进去一样。她的手紧紧地抓着门框,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心里犯起了嘀咕。一个年轻媳妇,独自一人跑到这荒郊野岭的蜂场来,神色还这么慌张,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嫂子,你先进来坐,外面热。”我指了指屋里唯一的一条长板凳,“喝口水吧?”
她像是没听见我的话,依旧站在门口,头垂得更低了。小屋里光线不好,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空气里除了蜜糖的甜腻,似乎还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气息。连外面的知了声,好像都小了下去。
“建国兄弟……”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又轻又颤,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
“欸,嫂子,你说。”我应了一声,心里却越发不安。
她抬起头,那双眼睛里蓄满了水汽,像是随时都会决堤的河。她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恐惧,有羞耻,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我如遭雷击的话。
她说:“我怀了你的孩子。”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像是被一个炸雷给劈开了,瞬间一片空白。搪瓷缸子“哐当”一声从我手里滑落,摔在地上,弹了两下,剩下的小半缸水洒了一地,很快就被干燥的泥地吸了进去,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
我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怎么可能?
我跟她,清清白白的,连话都没正经说过几句。印象最深的一次,还是去年冬天,她去镇上给她婆婆抓药,回来时天都快黑了,在过那条结了冰的河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背篓里的药材撒了一地。我正好从镇上回来,就帮她把药材捡起来,看她脚崴了,就好心帮她把背篓背到了村口。
就这么点事,她男人王大山看见了,还黑着脸瞪了我好几眼。从那以后,我见到她都绕着走,生怕惹上什么闲话。
可现在,她竟然跑到我这儿,说她怀了我的孩子?
“秀英嫂子,你……你别开这种玩笑。”我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这玩笑开不得,会出人命的!”
在农村,这种事比天还大。要是传出去,她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死,我也别想在这片地方待下去了。王大山那脾气,不提着刀来找我拼命才怪。
“我没开玩笑。”林秀英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脚下的尘土里,“建国兄弟,我知道这事对不住你,可……可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她的哭声压抑又绝望,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的小兽。
我看着她单薄的肩膀随着哭泣一耸一耸的,心里的震惊慢慢被一种巨大的荒谬和恐懼所取代。这事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低了声音问,“嫂子,你得跟我说实话。我陈建国虽然穷,但不是那种不清不楚的人。我连你手都没碰过,孩子怎么可能是我的?”
林秀英抬起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抽噎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正因为你是个好人,我才……我才敢来找你。”
她这话,更是让我一头雾水。
好人?就因为我是好人,所以就得平白无故地背上这么大一口黑锅?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的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声音也大了几分:“什么叫因为我是好人?林秀英,你把话说清楚!你男人要是知道了,他会打死你的!他也会打死我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的吼声似乎吓到了她,她瑟缩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脸色白得像纸。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绝望更深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着她那副样子,我心里的火气又莫名其妙地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的烦躁。我知道,这事肯定有隐情。一个女人,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上,绝对做不出这种堵上自己名节和性命的事。
我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搪瓷缸子,重新给她倒了杯水,递到她面前。
“算了,你先别哭。”我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坐下,慢慢说。天大的事,总得有个缘由。”
第2章 鱼钩上的饵
林秀英没有接水杯,她只是靠着门框,缓缓地滑坐到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呜呜的、压抑到极点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神经。
我没再劝她,就站在一旁,默默地等着。蜂场里静得可怕,只有她的哭声和蜜蜂归巢时翅膀扇动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凄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声音沙哑地说:“建国兄弟,求求你,你就认下吧。只要你认下,王大山……他就不敢把我怎么样了。”
我被她这话气得差点笑出声来。
“我认下?我认下他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秀英嫂子,你是不是觉得我陈建国是个傻子?我认下了,他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我!到时候,你俩是两口子,床头吵架床尾和,我呢?我成了什么?我成了人人喊打的!”
我越说越激动,指着外面,“到时候别说这蜂场我待不下去,恐怕整个公社都没我的容身之地了!”
“不会的,不会的!”林秀英急切地摇头,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没什么力气,“他……他不敢。他要是敢闹,我就……我就去跳河!”
我看着她那副决绝的样子,心里一沉。这不像是装出来的。她这是铁了心要把这盆脏水往我身上泼。
“为什么?”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目光和她平视,“你总得给我个理由。为什么是我?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林秀英避开我的目光,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因为……因为村里人都说你人老实,没爹没娘,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个兄弟姐妹给你撑腰……”
她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凉一分。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陈建国就是那个最好欺负的软柿子。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无人问津,无人出头。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瞬间攫住了我。我自问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事,对村里人,谁家有事需要搭把手,我能帮的也从不推辞。可到头来,在别人眼里,我的善良和孤单,竟然成了可以被随意利用的弱点。
“所以,你就看准了我好欺负,是吗?”我冷冷地看着她,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林秀英被我看得浑身一颤,她慌乱地摆着手:“不,不是的,建国兄弟,你听我说……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你走投无路,就可以拉我下水?”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林秀英,你走吧。今天这事,我就当没听过。你以后别再来找我,我也不会跟任何人说起。你好自为之。”
说完,我转过身,不想再看她。我怕我再看下去,会忍不住说出更难听的话。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她会就此离开的时候,她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幽幽地开了口。
“建国兄弟,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冬天,我婆婆病得快不行了,咳得喘不上气,郎中说要用老巢蜜做药引子才行。”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我当然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大。老巢蜜是好东西,但产量少,早就被公社领导预定了。她男人王大山来找过我,想高价买一点,我没敢卖。后来,我看她婆婆确实病得厉害,就趁着晚上没人,偷偷从自己的口粮里匀了小半块,给她送了过去。
当时我跟她说,这事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我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她也确实守口如瓶,从没跟外人提过。
“那块蜜,救了我婆婆的命。”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心善的人。你跟村里那些……那些人不一样。”
我心里五味杂陈,转过身,看着她:“心善,不是让你拿来当刀子捅我的理由。”
“我知道,我知道……”她哭着点头,“可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他不是王大山的。”
我心里一惊,但随即又觉得这在情理之中。如果孩子是王大山的,她根本没必要演这么一出。
“那是谁的?”我皱着眉问。
林秀英却猛地摇头,脸上是深深的恐惧:“不能说,我不能说……说了,我们娘俩都活不成。”
我看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在农村,能让一个女人怕到这种地步,不敢说出孩子父亲名字的,还能有谁?无非就是村里那些有权有势,她和王大山都得罪不起的人。
王大山脾气是爆,但终究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真要是惹上了硬茬,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可这口气他咽不下,回头遭殃的,就只能是林秀英。
她现在是里外不是人。
承认孩子是别人的,王大山容不下她,那个男人也怕惹祸上身,不会认她。她唯一的下场,就是被赶出王家,娘家也回不去,带着一个“野种”,走到哪儿都抬不起头。
所以,她需要找一个人来顶罪。
一个能让王大山相信,并且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的人。
而我,陈建国,一个无权无势、性格温和的孤儿,就成了她眼里最好的人选。
她大概是算准了,王大山虽然会来找我麻烦,但我一个外村的光棍,他顶多是打我一顿,出出气。事情闹大了,对他王家的名声也不好听。只要我这边默认了,他为了脸面,可能就会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孩子,日子还能往下过。
而我,只要一声不吭地背下这个黑锅,承受所有人的指指点点,就能保全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好一招“金蝉脱壳”,好一招“丢车保帅”。
只是,我就是那只被丢掉的“车”。
想明白这一切,我只觉得手脚冰凉。我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人心可以复杂到这种地步。她的确可怜,但她的可怜,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
“所以,你早就盘算好了?”我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用我去年那点善心做鱼钩,用你肚子里的孩子做鱼饵,就等着我上钩,替那个真正的男人去死?”
林秀英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她张着嘴,像是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猜对了。
第3章 风起
我最终还是没有答应林秀英。
我让她走了。我告诉她,她的难处我理解,但她的做法我不能接受。我陈建国烂命一条,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泥团。这口黑锅,我不会背。
林秀英是哭着离开的。她一步三回头,眼神里的绝望像深不见底的潭水,看得我心里堵得慌。
可我能怎么办?同情归同情,原则归原则。我不能因为一时的心软,就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进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提心吊胆。
每天天一亮,我就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生怕王大山提着锄头冲进来。晚上睡觉,也把门闩得死死的,旁边还放了根摇蜜用的铁棍。
然而,一连三四天,风平浪静。
王大山没来,村子里也没有任何关于林秀英的风言风语。
我心里渐渐松了口气,以为林秀英是想通了,或者找到了别的办法。或许那天她只是被逼急了,一时糊涂,才想出那么个馊主意。
我开始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床,检查蜂箱,给蜜蜂喂水,然后开始一天最累的活计——摇蜜。
蜂场的日子,单调得像一杯白开水,但也清静。我渐渐把林秀英那件事抛到了脑后,以为它就像落在水里的一片叶子,起了一圈涟漪,然后就沉下去了,再无踪迹。
我太天真了。
我忘了,在农村,有些话是不需要大声说出来的。它会像蒲公英的种子,乘着风,悄无声息地飘进每一户人家的耳朵里。
最先让我感觉到不对劲的,是来蜂场拉蜂蜜的供销社老张。
老张是个话匣子,每次来都要拉着我聊半天,从国家大事到邻里八卦,无所不谈。可那次,他却一反常态,装完蜜,称好重,付了钱,就急匆匆地要走。
“张哥,不坐下喝杯茶再走?”我客气地挽留。
老张的眼神有些闪躲,摆了摆手,干笑道:“不了不了,家里还有事,忙着呢。”
他发动拖拉机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有同情,有好奇,还有一丝说不清的……疏远。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果然,没过两天,我去村里的小卖部买盐,就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人言可畏。
小卖部是村里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平时我一去,聚在那儿聊天的大爷大妈们都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问问蜂蜜收成怎么样,开几句玩笑。
可那天,我一脚踏进门,原本嘈杂的小卖部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唰”地一下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鄙夷,还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他们就像一群发现了猎物的狼,虽然没扑上来,但眼神已经把我撕碎了。
几个正在嗑瓜子的婆姨,互相递了个眼色,然后低下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一边说还一边拿眼角瞟我,嘴角挂着那种特有的、幸灾乐祸的笑。
我头皮一阵发麻,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
我什么也没说,扔下钱,拿起盐,就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哎,建国啊。”
身后,小卖部老板娘,村里有名的大喇叭刘婶,扬着嗓子叫住了我。
“听说你最近……挺有本事的嘛。”她阴阳怪气地说道,周围立刻响起一阵压抑的哄笑声。
我攥紧了手里的盐包,指甲都快嵌进了肉里。我猛地回过头,死死地盯着她。
我的眼神可能太吓人了,刘婶被我看得缩了缩脖子,但嘴上还是不饶人:“咋地,敢做还不敢让人说啊?人家王大山都快气疯了,正满世界找你呢。”
“我做什么了?”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做什么了,你自己心里清楚!”另一个婆姨尖着嗓子接话,“年纪轻轻的,守着个蜂场,心思不用在正道上,专干那掏人家墙脚的缺德事!真是白瞎了你那张老实脸!”
“就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倒好,专挑邻村的下手!”
一句句污言秽语,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我想反驳,想大声告诉他们我没有,我是被冤枉的。
可我能说什么?
我说林秀英自己跑到蜂场来找我?我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谁会信?
在他们眼里,一个巴掌拍不响。林秀英一个有夫之妇,要是没我的勾引,她能自己送上门?
我只会越描越黑。
我看着那一双双充满恶意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无助。原来,唾沫星子,真的能淹死人。
我没有再说话,转身快步走出了小卖部。身后,是更加肆无忌惮的议论和嘲笑声。
我几乎是逃回蜂场的。
一进小屋,我就把门死死地插上,背靠着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完了。
我知道,全完了。
林秀英,她终究还是把那盆脏水泼了出来。而且,她用了一种比当面指证我更狠毒的方式——散播流言。
流言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它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张张喜欢搬弄是非的嘴。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或许是跟自己最亲近的人哭诉,或许是故意在人前做出些引人遐想的举动。总之,她成功了。
她成功地把我塑造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罪人。而她自己,则从一个不贞的女人,变成了一个被我这个“坏人”欺骗、引诱的可怜受害者。
高,实在是高。
我抱着头,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愤怒、委屈、恐惧……种种情绪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该怎么办?去找林秀英对质?还是去找王大山解释?
不,都没用。现在的情况,我说什么都没人信了。
我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地在小屋里来回踱步。外面,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可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风,已经刮起来了。
我知道,真正的大雨,很快就要来了。
第4章 对峙
大雨比我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那天傍晚,我正准备关门睡觉,两道刺眼的手电光柱就射了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
紧接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身后还跟着几个男人,手里都拎着家伙,有锄头,有扁担。
是王大山。
他那张黝黑的脸在手电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里面全是血丝,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活吃了我一样。
“陈建国!”
他吼了一声,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炸出来的,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我心里一沉,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我下意识地握紧了门边的铁棍,手心里全是冷汗。
“王大哥,有话好好说。”我强作镇定,声音却有点发飘。
“好好说?”王大山冷笑一声,往前跨了一大步,一股酒气和汗臭味扑面而来,“我婆娘的肚子都让你搞大了,你让我跟你好好说?”
他身后的几个男人也跟着起哄。
“大山,跟这种人废什么话!打断他的狗腿!”
“就是!敢动我王家庄的人,活腻歪了!”
看着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凶神恶煞的样子,我知道,今天这事,恐怕不能善了了。
“王大山,你听我解释!”我举起手,大声说,“我跟秀英嫂子是清白的!这里面有误会!”
“误会?”王大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从屋里拖了出来,狠狠地掼在地上。
我后背着地,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我媳妇都亲口承认了!你还敢说误会?”王大山一脚踩在我的胸口上,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陈建国,我以前真是瞎了眼,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他娘的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我被他踩得喘不过气来,胸口剧痛。
我亲口承认了?
林秀英,她竟然……她竟然真的跟王大山承认了?
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不是……我没有……”我挣扎着,徒劳地辩解。
“还敢嘴硬!”王大山旁边一个男人举起手里的扁担,就要往我腿上砸。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利地响了起来。
“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秀英从王大山他们身后的人群里挤了出来,踉踉跄跄地跑到我面前。
她一把推开那个要打我的男人,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王大山面前。
“大山,你别打他!这事……这事不全怪他,也怪我……”她抱着王大山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王大山,也包括我。
我躺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出大戏。
林秀英这又是在唱哪一出?先是指认我,引王大山来找我算账,现在又跑出来给我“求情”?
王大山看着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媳妇,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他大概也没想到,林秀英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件“家丑”给坐实了。
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莫过于此。
他的脸色由红变紫,又由紫变青。他猛地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扇在林秀英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林秀英被打得摔倒在地,半边脸立刻就肿了起来。
“你这个不要脸的!”王大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秀英的鼻子骂道,“我王大山的脸,今天全让你给丢尽了!”
骂完,他又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我:“还有你这个奸夫!今天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说着,他就要再次动手。
“等一下!”
我忍着胸口的剧痛,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
“王大山,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陈建国对天发誓,如果我碰过你媳妇一根手指头,就让我天打雷劈,!”
在那个年代,发这种毒誓是很有分量的。
王大山的动作顿住了,他狐疑地看着我,又看了看趴在地上哭泣的林秀英。
“那你倒是说说,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哪样?”他身后有人喊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飞快地运转着。
我不能说出真相。如果我说出林秀英是为了掩盖另一个男人而陷害我,那等于是在王大山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到时候,他不仅不会信我,反而会觉得我是在侮辱他,只会更加暴怒。而林秀英,也绝对会死不承认。
我唯一的生路,就是找到一个既能解释得通,又能让王大山暂时平息怒火的说法。
我的目光,落在了林秀英身上。
我忽然想起了那天她跟我说的话,她说,她婆婆病重时,我曾偷偷给过她一块老巢蜜。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王大哥,”我看着王大山,缓缓开口,“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冬天,你娘病得很重,你来我这儿买蜜?”
王大山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提起这个。他皱着眉,点了点头。
“我当时跟你说,蜜都让公社定了,没法卖给你。对不对?”
他又点了点头。
“可是后来,你娘的病,是不是好了?”
王大山脸上的表情更加困惑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我转向林秀英,大声问道:“秀英嫂子,你告诉大家,后来给你婆婆治病的药引子,那块老巢蜜,是哪儿来的?”
林秀英浑身一震,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提这个。
王大山和其他人,也都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俩。
我没有等她回答,而是继续说道:“那块蜜,是我看在你们家困难,偷偷从我自己的口粮里匀出来,送给秀英嫂子的。我当时跟她说了,这事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不然我的工作就保不住了。”
我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从那以后,秀英嫂子心里感激我,觉得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有时候来镇上赶集路过蜂场,就会进来坐坐,跟我说说话,偶尔……偶尔还会帮我洗洗衣服,缝缝补补。”
我开始半真半假地编造。
“我们俩,确实走得近了点,但那只是……只是嫂子她想报答我。我们之间,发乎情,止乎礼,绝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解释?”人群里有人立刻质问。
这才是关键。
我看着林秀英,心里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决定。
“孩子……”我艰难地开口,感觉每个字都重若千斤,“孩子是你的,王大哥。秀英嫂子之所以会……会说出那种胡话,是因为……因为她跟你吵架,一时生气,想拿我来气你!”
“拿你来气我?”王大山显然不信。
“对!”我硬着头皮,把这个谎言继续编下去,“你们两口子最近是不是经常吵架?是不是因为……因为孩子的事?”
我这是在赌。赌王大山和林秀英之间确实存在这个问题。
王大山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那副表情,让我知道,我赌对了。
第5章 沉默的契约
王大山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愤怒,有难堪,还有一丝被我说中了心事的慌乱。
农村里,男人最重两样东西,一是脸面,二是香火。结婚好几年没孩子,背后被人指指点点是免不了的。王大山脾气暴躁,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
我趁热打铁,继续说道:“王大哥,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嫂子她一个女人家,心里委屈,又没地方说。她知道我嘴严,就把我当成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那天她跟你吵完架,跑到我这儿来哭诉,越说越气,就跟我说,干脆跟你说是我的孩子,看你还敢不敢欺负她!”
我这番话,听起来漏洞百出,但却恰好击中了王大山最在意,也最脆弱的地方——他的男人尊严。
我把事情的起因,从“奸情”扭转到了“夫妻矛盾”上。
这样一来,性质就完全变了。
如果林秀英真的给我戴了绿帽子,那他王大山就是十里八乡最大的笑话。可如果只是媳妇跟他吵架,说气话,那这就是他们夫妻俩的内部矛盾。虽然也丢人,但至少保住了最根本的脸面。
我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一个虽然难堪,但却是目前最好的台阶。
“她……她真是这么说的?”王大山的声音有些发抖,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他既希望这是真的,又不敢轻易相信。
“千真万确!”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当时也吓坏了,劝了她半天,让她别胡闹。没想到她气昏了头,这事就传出去了。王大哥,这事说到底,是我不对。我不该跟嫂子走得太近,让人说闲话。你要打要骂,我陈建国都认了。但你千万别再冤枉嫂子,也别再委屈自己了。”
我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又处处替他王大山着想。
趴在地上的林秀英,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个被她推进火坑的人,竟然会在最后关头,反过来拉了她一把。
她立刻顺着我的话,哭喊起来:“大山……我对不起你……我就是一时糊涂……我不想跟你过了……呜呜呜……”
她这么一哭一闹,反而让我的说辞显得更可信了。
王大山站在那里,脸色阴晴不定。他身后的那些人,也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原本是来“捉奸”的,现在却好像变成了一场家庭矛盾调解会。
“都……都给我滚!”王大山突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着身后的人吼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回家去!”
那些跟着他来的人,被他吼得一愣,随即悻悻地散开了。谁也不想真的掺和到别人家的丑事里去。
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王大山走到林秀英面前,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动作粗暴,但眼神里的杀气,却淡了很多。
他盯着她红肿的脸,看了半晌,然后又转头看向我。
“今天这事,就到此为止。”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以后,你要是再敢跟我媳妇说一句话,我剁了你!”
说完,他不再看我,拽着还在抽泣的林秀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里。
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我赢了,但又像是输了。
我用一个谎言,掩盖了另一个谎言。我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也暂时保住了林秀英。但代价是,我把自己和她,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从今往后,在村里人眼里,我陈建国就是一个“跟有夫之妇不清不楚,差点闹出人命”的男人。而林秀英,则是那个“因为跟丈夫吵架,就拿自己名节开玩笑”的疯女人。
我们俩,谁也别想再把名声洗干净了。
我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天上的残月,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当我看到林秀英跪在地上,被王大山扇耳光的时候,我心里那点仅存的怨恨,突然就消失了。
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而是一个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可怜人。
她有错,错在不该拉我下水。
可逼她犯错的,又是谁呢?是那个让她怀孕却不敢负责的男人?是那个只在乎香火和脸面的丈夫?还是这个对女人过于苛刻的世道?
我想不明白。
那一夜,我坐在小屋门口,抽了半包烟,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村里打水。
路上遇到的村民,看我的眼神又变了。之前是鄙夷和嘲讽,现在,则多了一丝敬畏和……同情。
他们大概觉得,我陈建国虽然“犯了错”,但关键时刻,还算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敢把责任都扛下来。
我没有理会那些目光,默默地打完水,回了蜂场。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但我和林秀英之间,却像是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契约。
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在路上远远地看见,也会立刻避开。
她再也没有来过蜂场。
王大山也没有再来找过我的麻烦。
那年秋天,林秀英生了个大胖小子。
王大山家摆了满月酒,据说很热闹。我没有去,只是在傍晚的时候,托一个相熟的村民,送去了一罐最好的百花蜜。
我不知道他们收到这份礼物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每逢过年,我的小屋门口,总会悄无声息地多出一块腊肉,或是一袋白面。
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谁送的。
我们就像两条生活在同一个村庄的平行线,永远不会再有交集,却又因为那个夏天的秘密,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永远地牵连在了一起。
第6章 蜜与苦
时间就像蜂场外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不声不响地,就带走了二十多个年头。
蜂场还是那个蜂场,只是外面的老榆树更粗了,我的值班小屋也翻新过两次,从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我也从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鬓角染霜的中年人。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离开蜂场,也一直没有结婚。
不是不想,是不能。
当年那件事,就像一个无形的烙印,刻在了我的身上。虽然风波早已平息,但村里人提起我陈建国,总会带上一句:“哦,就是那个当年跟王大山家媳妇不清不楚的守蜂人。”
也曾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但姑娘一打听我的“光荣事迹”,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久而久之,我也就熄了那份心思。一个人守着这几十箱蜜蜂过日子,倒也清净。
老场长退休前,拍着我的肩膀叹气,说:“建国啊,委屈你了。当年那事,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你不是那样的人。可这嘴长在别人身上,咱堵不住啊。”
我笑了笑,说:“场长,都过去了。我现在这样,也挺好。”
是真的挺好。心安理得,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这些年,村里变化很大,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王大山家的儿子也不例外。我听人说,那孩子叫王志强,读书很争气,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是他们村飞出去的第一只金凤凰。
每次听到这些消息,我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既为他高兴,又有些许的恍惚。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年我没有撒那个谎,如果王大山真的把我打残了,或者林秀英走投无路做了傻事,这个叫王志强的孩子,还会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人生?
我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我用我半辈子的名声,换来了一个家庭的完整,和一个孩子的未来。至于值不值,我没想过,或者说,不敢去想。
林秀英和王大山的日子,过得不好不坏。王大山自从有了儿子,脾气收敛了很多,不再酗酒骂人,一心扑在地里和儿子身上。林秀英也变得沉默寡言,整个人像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安安分分地操持着家务。
我们依然遵守着那个沉默的契约。见面了,就当不认识。
那块腊肉,那袋白面,也随着王志强外出读书,而悄然中断了。我明白,这是他们觉得,人情,已经还清了。
我也乐得如此。
我以为,这个秘密,就会这样被我们三个人带进土里,永远地尘封起来。
直到那个电话的到来。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跟二十多年前那个下午一样闷热。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而有礼貌的男声。
“请问,是陈建国陈叔吗?”
“我是,你哪位?”
“陈叔您好,我叫王志强,是王大山的儿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握着电话的手,瞬间攥紧了。
“哦……志强啊,有事吗?”我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王志强用一种非常诚恳的语气说:“陈叔,我大学毕业了,在城里找了份不错的工作。过两天,我想回村里看看,顺便……想当面谢谢您。”
谢谢我?
我有些发懵。他谢我什么?
“谢我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王志强又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妈……她前段时间生了场大病,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就把当年的事……都告诉我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蜜蜂狠狠地蜇了一下。
她……她竟然把真相告诉了儿子?
“陈叔,”王志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感激和敬意,“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知道,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这条命,是您给的。我爸我妈的后半辈子,也是您给的。”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她一直都记着。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会用二十多年的时间,去守护一个承诺,去铭记一份恩情。
“陈叔,您别挂电话。”王志强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情绪波动,急忙说,“我给您打电话,就是想告诉您,您不是一个人。以后,我就是您的亲侄子。您老了,我给您养老送终。”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我这个快五十岁的男人眼眶里涌了出来。
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来,我一个人守着蜂场,守着孤独,守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已经不在乎了。
可是在这一刻,当这个被我“守护”长大的孩子,在电话那头,叫我一声“叔”,说要给我养老送终的时候,我所有的坚强和伪装,瞬间土崩瓦解。
原来,被人理解,是这样一种温暖的感觉。
原来,当年的那个选择,真的没有错。
两天后,一辆小轿车开到了蜂场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白衬衫、个子高高的年轻人。他提着两瓶包装精美的酒,快步向我走来。
是王志强。
他的眉眼间,有几分林秀英的清秀,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城里人的自信和朝气。
他走到我面前,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陈叔。”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被林秀英护在肚子里,脆弱而又充满希望的小生命。
我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眶有些湿润。
“好孩子,回来了就好。”
那天晚上,我们爷俩在蜂场的小屋里,喝光了那两瓶酒。
酒很烈,也很暖。
就像我这苦涩了大半辈子,却在最后尝到一丝甘甜的人生。
来源:多才多艺山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