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建成最终还是给我道了歉,在他那间能俯瞰半个城市夜景的办公室里,用的不是“李总”的身份,而是“建成叔”。
李建成最终还是给我道了歉,在他那间能俯瞰半个城市夜景的办公室里,用的不是“李总”的身份,而是“建成叔”。
那句迟到了十年的“对不起”,伴随着窗外华灯初上的璀璨,显得既郑重又荒唐。
十年,整整十年。从我爸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我,到我大学毕业进入他的公司,我像个沉默的影子,修过他家的水管,接过他晚归的儿子,甚至在他妻子深夜急性阑尾炎时,是我背着她冲进的急诊。我以为,这份超越雇佣的情分,他心里有数。我以为,那句深埋心底的“叔”,总有一天能自然而然地叫出口。
直到那一天,这一切的坚守与默契,连同我的尊严,都在一场觥筹交错的庆功宴上,被他一句轻飘飘的“你算哪根葱”,摔得粉碎。
而这一切的崩塌与重建,都始于三个月前,那场庆功宴上的一杯酒。
第1章 老旧的工具箱
三个月前,一个普通的周六。
我刚在自己那间租来的小公寓里,吃完一碗泡面,李总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简洁,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陈阳,你现在有空吧?到我家里来一趟,书房的空调好像坏了,制冷不行。”
“好的,李总,我马上过去。”我放下筷子,连汤都来不及喝完。
打开衣柜,我熟练地绕过那些上班穿的衬衫,从最角落里拖出一个老旧的帆布工具箱。箱子是军绿色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黄铜搭扣上覆盖着一层暗哑的时光包浆。这是我爸留下的,他以前是厂里的特级钳工,靠着这双手艺和这个工具箱,养活了我们一家。
爸临走前,把我和这个工具箱,一并托付给了他最好的兄弟,李建成。
“建成,我走了,就剩这一个崽了。你当个叔,多照看点。”这是我爸的原话。
李建成当时握着我爸的手,眼圈通红,重重地点头:“哥,你放心,陈阳就是我亲侄子。”
那年我十八岁,李建成还不是“李总”,只是个刚从国企出来,准备自己单干的小老板。
十年过去,他成了身家过亿的“李总”,而我,成了他公司里一个普通的行政部职员,以及他随叫随到的“万能修理工”。
骑着我的小电驴,穿过半个城市,来到李建成住的高档小区“江畔华府”。保安看见我,连问都没问,直接敬礼放行。这两年,我来这里的次数,比回我妈那儿都勤。
李总的家是顶楼的复式,装修得金碧辉煌。开门的是他妻子王淑雅,王姐。她看到我,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小陈,又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老李也真是的,这么点小事,找个物业不就行了。”
“王姐,没事,顺路。”我笑着说,换上鞋套。其实一点也不顺路,我家在城西,这里是城东。
李总正坐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一份文件,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他儿子李明凯,今年上高二,戴着耳机在打游戏,更是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我已经习惯了。在这个家里,我似乎永远是个功能性的存在,像那个工具箱一样,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完了就放回角落。
书房的空调是中央空调,出风口在吊顶上。我搬来梯子,打开检修口,一股热风混着灰尘扑面而来。检查了一番,是冷凝器堵了,需要清洗。这是个细致活,也挺脏的。
我脱下外套,只穿着一件背心,开始忙活。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很快浸湿了后背。期间,王姐给我端来一杯冰水,轻声说:“小陈,辛苦了,慢点干,不着急。”
我感激地冲她笑了笑。在这个家里,或许只有王姐还把我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李总中途进来过一次,不是关心我修得怎么样,而是皱着眉,指着我放在地上的工具说:“陈阳,你这些东西注意点,别把我这意大利的地板给刮花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李总。我垫着报纸呢。”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仿佛我的存在,以及我正在为他解决的麻烦,都不如他脚下的地板重要。
大概花了一个多小时,我才把冷凝器彻底清洗干净,重新安装好。打开空调,清凉的风缓缓吹出,书房里的闷热一扫而空。
我收拾好工具,满身是汗地走出去。李总还在看文件,似乎已经忘了空调这回事。
“李总,空调修好了。”我站在他面前,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他这才抬起头,摘下眼镜,随意地“嗯”了一声,说:“行,知道了。你回去吧。”
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谢谢”,也没有一句“辛苦了”。
我点点头,默默地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王姐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悄悄塞到我手里:“小陈,这是修理费,你拿着。别听老李的,他那个人,现在是老板当久了,人情味都快磨没了。”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心里五味杂陈。我推了回去:“王姐,真不用。我爸跟李叔……李总以前是兄弟,这点小忙算什么。”
每次我想叫“李叔”,话到嘴边,都会被他那张不苟言笑的“李总”的脸给堵回去。
王姐叹了口气,没再坚持:“那你路上慢点。对了,下周五公司庆功宴,你可一定要来啊。这次项目能拿下,你们行政部后勤保障做得好,功不可没。”
“一定,王姐。”
骑着电驴行驶在回家的路上,晚风吹在身上,黏糊糊的,就像我此刻的心情。十年了,我从一个少年长成了快三十岁的男人。我一直记着我爸的话,把李建成当成亲叔叔一样尊敬。我以为,他也是把我当亲侄子一样看待。
可现实似乎并不是这样。在他眼里,我只是陈阳,一个方便、听话、还免费的员工。
我低头看了一眼后座上那个军绿色的帆布工具箱,它在岁月的流逝中显得愈发陈旧,就像我心底那份被尘封的、名为“亲情”的期待。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想错了。
第2章 庆功宴的请柬
庆功宴定在周五晚上,地点是市里最有名的五星级酒店“帝豪轩”。
周一下午,行政主管把烫金的请柬发到每个人手上时,办公室里一片欢腾。这次公司拿下的“东城文旅”项目,是个上亿的大单子,对公司未来几年的发展至关重要。从项目启动到中标,前后忙了小半年,每个人都绷着一根弦,如今总算能好好放松一下。
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晚上要穿什么衣服,要不要去做个造型。
“陈阳,你呢?准备穿什么?”邻座的小姑娘张萌凑过来问我。
我晃了晃手里的请柬,笑了笑:“就……平时穿的衬衫吧,干净点就行。”
“那怎么行!这可是庆功宴,李总和高层都在,得穿正式点。”张萌一脸“你太不懂事”的表情,“我男朋友给我买了条新裙子,说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我嘴上应付着,心里却没什么波澜。对我来说,这种场合更像是一次加班。我需要提前到场,检查场地布置,确认酒水菜单,协调酒店服务人员,确保一切万无一失。等到宴会开始,我可能连安稳吃口热菜的时间都没有。
这就是我的工作,行政部的“大管家”,琐碎,不起眼,但又不可或缺。
周五下午,我提前两个小时到了帝豪轩。宴会厅经理认识我,热情地迎上来:“陈哥,你来啦。场地都按您的要求布置好了,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调整的。”
我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从主桌的席卡摆放,到投影仪的播放效果,事无巨细。确认无误后,我才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喘了口气。
六点半左右,公司的同事们陆续到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裙裾飘飘,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期待。李总和几位副总被簇拥着走了进来,立刻成了全场的焦点。
他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精神矍铄,意气风发。他与人握手,寒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那是一种成功者特有的、掌控一切的自信。
我看着他,心里有些恍惚。这个在商场上挥斥方遒的“李总”,和我印象中那个穿着工装、满身油污,蹲在我家门口,跟我爸一起抽着劣质烟卷研究图纸的“建成叔”,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时间,真的能改变太多东西。
宴会正式开始,李总上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感谢了项目组的每一位成员,描绘了公司未来的宏伟蓝图,引来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
开席后,气氛更加热烈。大家开始互相敬酒,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我被安排在行政部的桌上,席间,主管端着酒杯,带着我们几个去主桌敬酒。
轮到我时,我端起酒杯,走上前,心里甚至提前演练好了说辞:“李总,我是行政部的陈阳,恭喜公司拿下大项目,我敬您一杯。”
然而,还没等我走近,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主桌旁——李总的儿子,李明凯。
他显然是刚从补习班赶过来,还背着书包。王姐心疼地拉着他坐下,给他夹菜。李总看到儿子,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慈父的笑容,那种笑容,是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柔和,真切。
“明凯,多吃点。这次考得不错,周末爸带你去买你想要的那个无人机。”李总的声音里满是宠溺。
李明凯点点头,一边吃饭一边跟王姐说着学校的趣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其他人隔绝在外。
我端着酒杯,站在离主桌几步远的地方,显得有些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这时,李总似乎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了我。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耐烦。那种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合时宜的打扰者。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朝我点了一下,示意我有什么事快说。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酸涩,端着酒杯上前一步,准备开口。
可就在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李明凯抬头看到了我,忽然“呀”了一声,指着我说:“爸,妈,这不是那个……那个修我们家空调的叔叔吗?”
他声音不小,清脆的少年音在嘈杂的宴会厅里格外清晰。
一瞬间,主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我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戏谑。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我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王姐的脸色有些尴尬,连忙打圆场:“明凯,别乱说,这是公司的陈阳哥。”
李总的脸色,则彻底沉了下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意气风发,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他大概觉得,我在他最重要的客户和高管面前,丢了他的脸。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赤裸裸地站在舞台中央,接受着所有人的检阅。而导演这一切的,正是我曾经以为最亲近的“叔叔”。
第3章 “你算哪根葱?”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主桌上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背后其他桌同事投来的视线,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李明凯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缩了缩脖子,低下头不敢再看我。王姐的脸上满是歉意和尴尬,她不停地给李总使眼色,想让他说句话缓和一下气氛。
然而,李建成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愈发冰冷。他似乎完全没有要解围的意思,反而像是在享受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掌控感。他要让我,一个“不合时宜”的出现者,彻底明白自己的位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我心上用钝刀子割。我端着酒杯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酸,但更酸的是我的心。
终于,坐在李总旁边的一位副总,大概是觉得场面太过难堪,笑着打圆场:“哈哈,李总,这位小兄弟是?”
李总这才缓缓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晃了晃里面的红色液体,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他没有回答副总的话,而是重新看向我,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哦,行政部的陈阳是吧?”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不过,敬酒也要分场合,看身份。”
他顿了顿,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
“主桌是你能随随便便过来敬酒的吗?”
“你算哪根葱?”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但那五个字,却像五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防备。
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屈辱,愤怒,不解,委屈……无数种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咚咚作响。
我算哪根葱?
我是那个在你创业初期,跟着我爸一起,没日没夜帮你画图纸、跑工地的孩子的陈阳。
我是那个在你资金周转不开,我妈拿出家里所有积蓄,还把我爸的抚恤金都借给你,帮你渡过难关的陈阳。
我是那个在你妻子半夜突发疾病,你远在国外谈生意,是我二话不说背着她冲向医院,垫付了所有医药费的陈阳。
我是那个十年如一日,记着我爸的嘱托,把你当成亲叔叔,把你家里的事当成自己家的事,随叫随到的陈阳!
可是在你眼里,我,陈阳,只是一个“不知道自己算哪根葱”的下属。
原来,十年来的情分,在你眼中,一文不值。
原来,我爸临终的托付,在你心中,早已被成功的尘埃掩盖。
原来,我所以为的“亲情”,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笑话。
周围的空气安静得可怕,我能听到邻桌有人在窃窃私语,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我看到王姐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李总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我看到公司里那位和我爸同辈的老员工,财务部的张叔,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不忍,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心寒。彻骨的寒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紧紧地攥着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杯中的酒液,因为我微微的颤抖而晃动着,映出李建成那张冷漠而又陌生的脸。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究竟是什么?是一份根本不存在的“叔侄情”,还是一个可笑的承诺?
我凭什么要在这里,接受他的公开羞辱?
就因为他是老板,我是员工?
就因为他有钱,我没钱?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我抬起头,迎上李建成那双带着轻蔑和审视的眼睛。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他们大概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看我如何灰溜溜地退下,或者如何卑微地道歉。
但我没有。
我看着李建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李总,您说得对,敬酒确实要看身份。”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宴会厅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建成眉头一挑,似乎没想到我敢顶嘴,眼神中的讥讽更浓了。他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的表情。
我没有理会他的表情,也没有看其他人的反应。我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李建成的眼睛上。
我将手中的酒杯,缓缓举到与他视线平齐的高度,然后,用一种他绝对想不到的、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让全场震惊的话。
第4章 那条冰河里的命
“李总,我爸走的时候,让我喊您一声叔。他说,当年要不是您在冰河里把他背出来,也就没有我了。”
我的声音很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这句话一出口,李建成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脸上的讥讽和傲慢凝固了,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错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
主桌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那些原本准备看好戏的高管和客户,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他们能感觉到,这句话背后,藏着他们不知道的、沉重的故事。
我没有停顿,继续用同样的语调说道:
“可我爸也说,要不是他在后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命推着,您俩都得冻死在那条河里。他说,那是一条命,换两条命。”
“轰”的一声,李建成的大脑里仿佛有颗炸弹被引爆了。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曾经叱咤风云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慌乱。
那条冰河……
那是他和我的父亲,陈实安,之间一个尘封了三十多年的秘密。一个除了他们当事人,几乎无人知晓的过往。
那是他们年轻时在北方插队,一次为了抢救集体财产,失足掉进了冬日里凿开的冰窟窿。是李建成先跳下去救人,结果自己也体力不支。最后,是我爸,陈实安,在下面托着他,让别人先把李建成拉上去,而我爸自己,却因为在冰水里泡得太久,落下了病根,这也是他后来英年早逝的主要原因。
李建成被拉上去后,不顾一切地又跳了回去,和我爸一起在冰水里挣扎,直到救援的人赶到。他说,要死一起死。
我爸说的“在后面死命推着”,指的就是这件事。
这件事,李建成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他的妻子王淑雅。这是属于他们两个男人之间的、过命的交情。也是李建成心里,最深的一道疤,一份愧。
所以当这件被他深埋心底的往事,从我这个“无名小卒”的口中,以如此平静的方式说出来时,对他造成的冲击力,是毁灭性的。
这不再是简单的下属顶撞上司,而是来自故人之子,对他灵魂的拷问。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凉。
我缓缓地,将杯中的酒,倾洒在面前的地毯上。
“今天这杯酒,本就不是下属敬您。”
“是我这个当侄儿的,替我爸,也替您自己,敬那条冰河,敬那条命。”
说完,我将空酒杯倒扣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然后,我转过身,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头也不回地朝着宴会厅的大门走去。
我的背挺得笔直。
从我爸去世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挺得这么直过。
我走过一桌桌目瞪口呆的同事,走过那些曾经对我指指点点、如今却噤若寒蝉的面孔。我能感觉到身后,李建成那道灼热、复杂、充满了悔恨和震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王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冲上去抓住李建成的胳膊,声音颤抖:“建成!你……你都干了些什么啊!实安哥他……”
财务部的张叔,那个和我爸同辈的老员工,站了起来。他走到主桌前,拿起一瓶未开封的白酒,“砰”的一声放在李建成面前,通红着眼眶,声音沙哑地吼道:“李建成!你忘了!你把陈实安给忘了!你对得起他吗!”
整个宴会厅,彻底乱了。
而我,已经走到了门口。
推开那扇沉重的门,外面的冷空气涌了进来,让我滚烫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我洒下那杯酒,说出那番话开始,我和李建成之间,某些东西,已经彻底结束了。
而另一些东西,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5章 办公室里的长谈
我递交了辞职信。
周一早上,我把打印好的辞职信放在了行政主管的桌上,没有多说一句话,便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办公室里的气氛很诡异。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同事们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有同情,有敬佩,也有几分畏惧。庆功宴上的那一幕,已经在公司内部传得沸沸扬扬。我从一个不起眼的行政职员,一夜之间成了风暴的中心。
张萌端着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放到我桌上:“陈阳哥,你……真的要走啊?”
我点点头:“嗯,都想好了。”
“可是……”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不管你去哪,都祝你顺利。”
“谢谢。”
整个上午,李建成没有出现。我听说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谁也不见。公司的几位副总轮流去敲门,都被他吼了出来。
我收拾东西的动作不快不慢。那些文件,那些办公用品,都曾经是常的一部分,如今却显得如此陌生。我把属于公司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私人物品装进一个纸箱。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抽屉最里面的一个相框上。相框里是我和我爸的合影,那年我刚上初中,他带着我去公园,笑得一脸褶子,牙齿很白。
我拿起相框,用袖子轻轻擦去上面的浮尘。
“陈阳。”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抬头,看到李建成站在那里。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短短一个周末,仿佛老了十岁。头发有些凌乱,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身上的西装也皱巴巴的。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李总”,更像是一个被重担压垮的中年男人。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大气不敢出。
他没有理会其他人,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来一下。”
说完,他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沉默了片刻,抱着我的纸箱,跟了过去。
李建成的办公室很大,占据了公司最好的位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景象。我曾经无数次来这里送文件,汇报工作,但每一次都带着下属的拘谨和敬畏。
这是我第一次,以一个平等的姿态,站在这里。
他没有坐到那张象征着权力的老板椅上,而是站在窗前,背对着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辞职信,我不会批。”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
“李总,我已经决定了。”我的语气很平静。
他猛地转过身,情绪有些激动:“你还在叫我李总?!”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十年来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更何况,在我心里,“叔”这个称呼所代表的温情和信赖,已经在那个晚上,被他亲手打碎了。
我的沉默似乎刺痛了他。他颓然地走到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陈阳,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我依言坐下,把纸箱放在脚边。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良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悔恨:“那件事……你爸……都跟你说了?”
“没有。”我摇摇头,“我爸从没跟我提过。是我妈后来告诉我的。她说,我爸不让说,他说那是男人之间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能总拿出来当人情。”
李建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了泪光。
“你爸……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喃喃自语,“一辈子,讲义气,重情分,就是……就是不肯欠别人的……”
“周五晚上,是我混蛋。”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人。我被这些年的身份、地位,蒙了心,猪油蒙了心!我忘了我是谁,忘了你爸是谁!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我震惊的举动。
他弯下腰,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阳,对不起。”
我下意识地站起来,想去扶他,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这一躬,他该鞠。不是向我,而是向我父亲在天之灵,向那段被他遗忘的、过命的交情。
我没有说“没关系”。因为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无法轻易抹去。
我只是平静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
“过不去!”他直起身,激动地看着我,“这事儿过不去!如果不是你那几句话把我骂醒,我不知道还要混账到什么时候!陈阳,我……”
他哽咽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商场上杀伐果断的企业家,此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手足无措。
“我这些年……总觉得对你爸有亏欠。他走得早,我总想着,要把你带出来,让你有出息。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痛苦地说道,“我怕对你太好,公司里的人说闲话,说你靠关系。我怕对你太严厉,又觉得对不起你爸的托付。所以我就……我就把你放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想着让你自己熬出来。”
“我以为,这是对你好。可我忘了,我忘了你需要的,可能根本不是这些。我忘了,你爸把你托付给我,是让我当你的叔叔,不是当你的老板!”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解开了我心中多年的一个疑团。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忽冷忽忽远,既不提拔,也不疏远。原来,这背后是他如此矛盾和拧巴的心态。
他想做一个好“叔叔”,却用了一个最差劲的“老板”的方式。
“我总想着,等你做出成绩,我再把你提上来,到时候别人也无话可说。这次的‘东城文旅’项目,行政部的功劳,我心里有数。我本来是想……想在庆功宴之后,就宣布提拔你做行政部副主管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那是一份人事任命书,上面赫然写着我的名字。落款日期,是庆功宴的前一天。
我看着那份任命书,心里百感交集。
迟来的认可,在经历了那场屈辱之后,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你爸临走前,把你托付给我。”李建成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我答应过他,要照顾你。陈阳,你不能走。你走了,我这辈子,都没脸再去你爸的坟前看他了。”
“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补偿的机会。行吗?”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看到他眼角的皱纹,看到他鬓边的白发。那一刻,我心里的那堵冰墙,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叔叔”,甚至不是一个好“老板”。但他和我父亲之间那份真挚的、用生命换来的情义,是真的。只是这份情义,被时间、地位和世俗的尘埃,蒙蔽了太久。
而我,用最激烈的方式,擦去了那层尘埃,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
第6章 一碗阳春面
我最终没有离开。
不是因为那份迟来的人事任命,也不是因为李建成的道歉和挽留。而是因为王姐。
在我走出李建成办公室后,王姐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里约见了我。她看起来很憔悴,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很久。
她没有说太多大道理,只是给我讲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往事。
讲我爸和李建成年轻时,如何穿着一条裤子,分着一个馒头。讲他们如何在厂里的技术比武中,联手拿下第一名。讲李建成创业失败,躲在家里不敢见人,是我爸踹开他家门,把他从床上拖起来,陪着他喝酒,陪着他哭了整整一夜。
“小陈,你建成叔他……他不是坏人,他只是……走得太快了,忘了回头看看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王姐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天晚上回去,他一个人在书房坐了一夜,抽了一整包烟。早上我进去的时候,看到他对着你爸的照片,一边流泪,一边打自己的耳光。”
“他说,他把最宝贵的东西给弄丢了。”
王姐从包里拿出一个银行存折,推到我面前:“这里面有二十万。是你爸妈当年借给我们家应急的钱,还有这些年的利息。你建成叔说,这笔钱,早就该还了,是他一直混蛋,拖到了现在。请你务必收下。”
我看着那个存折,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钱。
我把存折推了回去:“王姐,这钱我不能要。当年的事,我妈也说了,是亲戚朋友之间互相帮衬,没想过要什么利息。”
“那……那你就当是建成叔,给你这个侄子的。你快三十了,也该考虑买房结婚了,这钱就当是叔叔给你的首付。”王姐坚持道。
我摇了摇头,态度坚决:“王姐,心意我领了。但如果你们真的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想做点什么。我希望……能像以前一样。”
王姐愣住了:“像以前一样?”
“嗯。”我点点头,“我爸还在的时候,你们两家,就是一家人。我不想以后,我们之间只剩下金钱和愧疚。”
王姐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她握住我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份人事任命,我最终还是拒绝了。我跟李建成说,我希望靠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因为愧疚和补偿。李建成沉默了很久,最后同意了,但他把我调离了行政部,安排进了新成立的“东城文旅”项目组,让我从基层做起,真正接触公司的核心业务。
他说:“你爸是搞技术的,我相信你身上也有这股劲。去项目上好好学,建成叔相信你。”
那一声“建成叔”,他说得自然而然。我听着,心里那块最硬的冰,也开始慢慢融化。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公司里的人看我的眼神变了,从同情变成了敬重。李建成在公司里,依然是那个说一不二的李总,但他对我说话的语气,明显柔和了许多。他会像一个普通的长辈一样,问我工作上有没有困难,生活上需不需要帮助。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项目工地上跟进进度,接到了李建成的电话。
“陈阳,你在哪呢?”
“在工地上,建成叔。”
“晚上别在外面吃了,回家来。你王姐包了你最爱吃的荠菜饺子。”
“好。”我笑着答应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江畔华府”。开门的依然是王姐,她脸上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真诚。李明凯也在家,看到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低声叫了一句:“陈阳哥。”
饭桌上,没有山珍海味,就是家常的几个小菜,和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李建成拿出了一瓶珍藏多年的好酒,给我和他的杯子都倒满。
他端起酒杯,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情和郑重。
“陈阳,以前,是建成叔不对。”他说,“这杯酒,叔给你赔罪。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事,跟叔说。”
说完,他一饮而尽。
我也端起酒杯,干了。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灼热的感觉,却一直暖到了心里。
吃完饭,李建成把我叫到书房。那个我曾经挥汗如雨修理空调的书房。
他从书柜的最顶层,取下一个蒙着灰尘的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泛黄的信纸,和几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一个是我爸,一个是年轻时的李建成。
“这是我和你爸当年通信的信。”李建成拿起一封信,递给我,“你看看。”
我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我爸写的。信里,他跟李建成聊着厂里的技术革新,聊着对我未来的期许,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兄弟的信任和对生活的希望。
信的最后,他写道:“建成,你总说我这人太实诚,容易吃亏。可我觉得,人活一世,情义两个字,比什么都重要。你说呢?”
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你爸,是个真正的君子。”李建成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哽咽,“陈阳,以后,建成叔会替他,好好看着你。”
那天晚上,我离开李家时,已经是深夜。
我没有骑我的小电驴,是李建成亲自开车送我回的家。
车子停在我那栋老旧的居民楼下。我下车,他摇下车窗。
“陈阳。”他叫住我。
“嗯?”
“你爸以前总跟我说,他这辈子最拿手的一道菜,是阳春面。他说,等以后有条件了,要开个小面馆。”他顿了顿,看着我,“我一直没吃过,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我心里一暖,笑着说:“行啊。那这个周末,建成叔,你来我家,我做给你吃。”
“好,一言为定。”
看着他的车子消失在夜色中,我转身走进楼道。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就像这十年来我走过的路。
我忽然明白了。
那场庆功宴上的冲突,与其说是一场灾难,不如说是一次契机。它用最激烈的方式,撕开了包裹在我和李建成之间那层虚伪的、不尴不尬的窗户纸,让我们都看到了彼此最真实的样子。
他看到了自己被成功冲昏的头脑,和那份被遗忘的、沉甸甸的情义。
而我,也终于有机会,将压抑了十年的身份,从“员工陈阳”,变回了“侄子陈阳”。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只是站在窗前,看着城市的夜景。
我想,我爸如果泉下有知,应该会感到欣慰吧。
他最看重的情义,最终没有被辜负。而他最担心的儿子,也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走进厨房,从柜子里拿出面粉。周末,我要给建成叔做一碗,我爸教我的,最好吃的阳春面。
那不只是一碗面,那是我爸留下的味道,是两代人之间,情义的传承。
来源:多才多艺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