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是烧木炭的那种,开起来像个得了肺病的老头,一路咳,一路喘,黑烟滚滚。
那年我十九,跟着队里的大人,第一次拉着一整车的木料去县城。
我们那地方,穷得只剩下山。山里头,全是树。
车是烧木炭的那种,开起来像个得了肺病的老头,一路咳,一路喘,黑烟滚滚。
路也是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走了两天一夜,才晃悠到县城。
天已经擦黑了,县城的灯,在远处看,就像撒了一把碎玻璃在黑丝绒上,亮得晃眼。
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找了个最便宜的招待所住下。
那种大通铺,一个屋里十几张床,挨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
空气里一股子潮味儿,混着汗味、烟味,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放坏了的酸味。
我累得不行,头一沾枕头就想睡。
枕头硬邦邦的,里头装的像是谷子壳,一动就哗啦哗啦响。
我翻了个身,想找个舒服点的姿势。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旁边床铺上,有个很轻很轻的声音。
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我的耳朵。
“你是哪里的人?”
是个女娃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在这满屋子男人打呼噜的声音里,这声音显得特别突兀。
我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那点月光,眯着眼看过去。
邻床躺着一个人,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儿,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黑暗里头,亮得吓人,像两颗被水洗过的星星。
我没敢立刻回话。
队里的长辈出门前嘱咐过,城里头人心眼多,少说话,多看。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犹豫,又轻轻说了一句。
“我……我没有恶意,就是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颤,像是受了惊的小鹿。
我心里那点防备,一下子就松了。
我压低声音,回了一句:“山里的。”
“哪个山?”她问。
“黑熊岭。”
我说出这个地名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点土气。
她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好名字。”
那晚,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不到一米宽的过道,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知道了她叫林舒,从上海来的。
上海。
那对我来说,是个比县城还要遥远一万倍的地方,只在书上和广播里听过。
我说我们那儿的山,春天的时候满山都是杜鹃花,红得像火烧。
我说我们那儿的夏天,溪水冰得能镇西瓜。
我说我们那的秋天,板栗熟了,从树上掉下来,砸在铺满落叶的地上,砰砰响。
我说我们那儿的冬天,雪能下到膝盖那么深,整个世界都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见雪落下的声音。
她就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我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尤其还是个女娃。
说着说着,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心里头那点因为第一次进城的紧张和不安,都散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我就被队里的大人喊起来去木材市场。
我走的时候,她还在睡。
我悄悄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很小,皮肤很白,不像我们山里姑娘,被太阳晒得黑红黑红的。
她的眉毛很细,皱着,好像在做什么不开心的梦。
一整天,我都在木材市场里忙活。
跟人讨价还,量尺寸,记账。
脑子里却老是会蹦出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那句“你是哪里的人”。
晚上回到招待所,我特意给她带了个烤红薯。
招待所的炉子上烤的,香气能飘出二里地。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床边,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一本书。
那本书的封面都磨破了,纸也黄得厉害。
我把还烫手的红薯递过去。
“给你的。”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有点惊讶。
“为什么给我?”
“不为什么,就……就看你太瘦了。”我挠了挠头,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她接过去,捧在手心里,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
热气氤氲上来,把她的脸蒸得有点红。
“谢谢你。”她声音很小。
那天晚上,她跟我说了她的事。
她是来找她爸爸的。
她爸爸是个大学老师,前些年,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被下放到了我们这边一个叫“白马河”的农场。
她们已经好几年没有通过信了。
她妈妈前阵子生了重病,临走前,一直念叨着她爸爸的名字。
所以她就一个人,揣着攒了很久的钱,从上海跑了过来。
“白马河农场,你知道在哪吗?”她问我,眼睛里全是希冀。
我摇了摇头。
我们这儿山连着山,沟连着沟,叫得上名字的地方不少,可这个“白马河”,我确实没听过。
她眼里的光,一下子就暗了下去。
像被风吹灭的蜡烛。
看着她那个样子,我心里头堵得慌。
就好像,我摇的那一下头,亲手把她的希望给摇没了。
“你别急。”我脱口而出,“我帮你问问。”
木材卖得很顺利,队里的大人说,后天一早我们就回山里。
我只有一天的时间。
第二天,我跟队里请了个假,说要去城里给家里人扯几尺布。
然后,我一头扎进了县城的大街小巷。
我去问派出所,人家上下打量我一番,问我介绍信呢,我说没有。
他们就把我轰了出来。
我去问邮局,上了年纪的邮递员摇着蒲扇,说这地界儿叫白马河的地方多了去了,谁知道是哪个。
我去问那些街边晒太阳的老头,他们倒是热情,可说来说去,也没个准信。
一天下来,我腿都跑细了,嘴皮子也磨薄了。
回到招待所的时候,天又黑了。
我推开门,看见林舒还坐在床边,保持着和我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的姿势。
她面前放着那个已经冷掉的烤红薯,一口没动。
听到我进门的声音,她猛地抬起头。
那眼神,像个在冰天雪地里快要冻僵的人,突然看见了一点火光。
我走到她面前,摇了摇头。
我看见她眼里的火光,又一次,熄灭了。
她把头埋进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没有哭出声,但那种压抑着的悲伤,比嚎啕大哭更让人难受。
整个屋子的人都看着我们,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站在那儿,手足无措。
“我明天……就回去了。”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声音沙哑地说。
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钱快花完了,再待下去,连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了。”
我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耳边全是她那种压抑着的哭声。
我想起我娘。
有一年我爹上山打猎,摔断了腿,我娘也是这么哭的,躲在灶房里,不出声,就是掉眼泪。
那一刻,我觉得林舒,这个从上海来的,看外国书的女娃,跟我娘,跟我们山里所有的女人,没什么不一样。
心里头都有个天,天要是塌了,她们就只能这么无声无息地扛着。
第二天,队里的大人催着我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我磨磨蹭蹭地,不想动。
队长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把我拉到一边。
“你小子咋回事?魂丢了?”
我看着他,咬了咬牙,把林舒的事跟他说了。
队长是个粗人,但心眼好。
他听完,吧嗒吧嗒抽了半天烟,然后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
“白马河……我好像听过。”
我眼睛一亮。
“早些年,我去送公粮,路过一个地方,那儿的人就管那叫白马河。离这儿得有一百多里地,路不好走,全是山路。”
他看着我,“你想去?”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小子……”他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几张被汗浸得发软的票子,塞到我手里。
“钱你先拿着,算队里借你的。车你开走,空车回去也费木炭。我跟他们坐班车回去。”
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山里娃,讲义气。去吧。早点回来。”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跑回招待所,林舒正在收拾她那个小小的布包。
“林舒!”我喊她。
她回过头,看见我,愣住了。
“我知道白马河在哪了,我带你去。”
她就那么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出声。
我开着那辆老掉牙的木炭车,载着林舒,朝着白马河的方向开去。
路果然像队长说的那样,难走得要命。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像是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小舟。
林舒坐在我旁边,紧紧抓着车门。
她的脸被颠得发白,但一句话都没说。
有时候,车子上不去坡,我就得下去推。
她也跟着下来,用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帮我一起推。
她的手,又白又嫩,推在沾满泥土的车身上,很快就变得脏兮兮的。
我让她别动,她不听。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力气大。”她说。
我们饿了,就啃几口从县城买的干粮。
那干粮硬得能硌掉牙,得用水泡开了才能往下咽。
渴了,就找个山泉,捧起水就喝。
山里的水,甜丝丝的,带着一股草木的清香。
晚上,我们就在车里过夜。
山里的夜,冷得刺骨。
我把队里唯一一条还算干净的被子给了她。
我自个儿就穿着那件厚棉袄,缩在驾驶座上。
半夜,我被冻醒了,发现她把被子分了一半,盖在了我身上。
“你也盖点吧,会生病的。”她在黑暗中轻声说。
我能闻到被子上,有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踏实。
我们走了整整两天。
第三天中午,我们终于到了一个三面环山的小盆地。
盆地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河边的泥土是白色的,在太阳底下,泛着光。
河边有几排低矮的房子,墙上刷着褪了色的标语。
一个扛着锄头的老乡告诉我们,这里就是白马河农场。
林舒的呼吸,一下子就变得急促起来。
她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我们把车停在农场门口,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拦住了我们。
“你们找谁?”
“我们找人。”林舒的声音都在发抖,“我找我爸爸,他叫林国栋。”
那个男人浑浊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
“林国栋?”他念叨着这个名字,想了半天。
“哦,想起来了。那个上海来的教书先生。”
林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对对对!就是他!他在哪?”
男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他指了指不远处山坡上的一片小土包。
“在那儿呢。”
林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是一片坟地。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去年冬天,病死的。那年冬天太冷了。”男人叹了口气,“他临死前,一直念叨着他女儿的名字,叫……叫小舒,对吧?”
林舒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我扶住她,感觉她的身体在抖,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男人从屋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子,递给林舒。
“这是他留下来的东西。”
林舒颤抖着手,打开了盒子。
里面只有一本书,和我那天晚上看见她看的那本一模一样。
还有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了。
林舒打开信,看着看着,就蹲在了地上。
她没有哭,就是那么蹲着,抱着那个小木盒子,一动不动。
像是变成了一座石像。
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她的背上,我看着,心里头疼得像是被刀子在割。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悲伤面前,都显得太苍白了。
我只能默默地站在她身边,给她挡住一点太阳。
我们在白马河待了一天。
林舒在她爸爸的坟前,坐了一整天。
她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就是那么静静地坐着。
我把我们带来的干粮和水,都放在她手边。
夕阳西下的时候,她终于站了起来。
她走到坟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她转过身,对我说:“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那种平静,比哭喊更让人心碎。
回去的路,比来的时候更沉默。
林舒一直看着窗外,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树木和山峦。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只知道,她来的时候,眼睛里装着的是希望。
回去的时候,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像一口枯井。
快到县城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你能……送我一样东西吗?”
“你说。”
“你们山里的木头,都很好看。你能帮我,雕一个小东西吗?”
我点了点头。
回到县城,我没去招待所。
我把车开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从车上找了一块最好的核桃木。
我们山里人,打小就喜欢用木头刻点小玩意儿。
我爹教过我。
我就着车灯那点昏黄的光,用随身带着的小刀,一点一点地刻。
我刻了一只鸟。
一只展翅欲飞的鸟。
我把那只鸟的羽毛,刻得很细致,一根一根,都清晰可见。
我整整刻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把那只小小的木鸟,放在了林舒的手心。
木鸟已经被我的手心,摩挲得温润光滑。
林舒看着那只鸟,看了很久很久。
“为什么是鸟?”她问。
“鸟可以飞。”我说,“可以飞得很高,很远,可以飞回家。”
她把木鸟紧紧地攥在手心,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掉在了我的手背上。
是滚烫的。
我送她去了汽车站。
去上海的班车,一天只有一趟。
车站里人挤人,乱糟糟的。
我们俩站在人群里,相对无言。
要检票了。
她转过身,看着我。
“我该怎么谢你?”
“不用谢。”我说,“我们是朋友。”
朋友。
我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心里头有点甜,又有点涩。
她从她那个小布包里,拿出了那本她一直看的书。
“这个,送给你。”
我摆了摆手,“我不识字。”
这是实话,我只念过两年私塾,认识的字,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没关系。”她把书塞到我手里,“以后,你可以学的。”
书的扉页上,她用一支钢笔,写下了一行字。
还有一个地址。
是她在上海的地址。
“以后,如果你来上海,一定要来找我。”她说。
我看着那行字,像看天书。
但我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汽车发动了,喷出一股难闻的黑烟。
她上了车,隔着满是灰尘的玻璃窗,对我挥了挥手。
我也对她挥了挥手。
车子越开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手里紧紧攥着那本书,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留下的余温。
我回到了黑熊岭。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每天跟着队里上山,伐木,干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日子过得像山里的溪水,平淡,却一直在流淌。
只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开始学着认字。
我拿着那本书,去请教村里唯一的小学老师。
老师是个下放来的知青,人很好。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
我学得很慢,像个笨拙的学童。
白天干活累得像条狗,晚上我就趴在煤油灯下,对着那本书,一遍一遍地描摹。
煤油灯的烟,熏得我直流眼泪。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苦。
因为我知道,每多认识一个字,我就离她的世界,近了一步。
那本书,叫《简·爱》。
我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磕磕绊-绊地,把整本书读完。
书里的故事,我有很多地方看不懂。
但我记住了女主人公说的一句话。
她说,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
我常常在想,我和林舒,是不是也是平等的。
她是大城市来的姑娘,看的是我看不懂的书。
我是山里长大的野小子,浑身都是力气和泥土味。
我们就像是长在不同山头的树,本来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可命运,却让我们在那间小小的招待所里,遇见了。
那些年,我给她写过很多信。
信里,我跟她说我们山里的事。
说东山头的野杜鹃又开了。
说西山头的溪水里,又有了小螃蟹。
说我养的那条叫“大黄”的狗,给我生了一窝小狗崽。
我把信写好了,工工整整地誊在信纸上。
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烧掉。
我不敢寄。
我怕我的信,会打扰到她的生活。
我怕我的这些家长里短,在她看来,会很可笑。
我更怕,她早就已经忘了我。
忘了那个在招待所里,给她带烤红薯的山里小子。
忘了那个开着木炭车,带她去找爸爸的愣头青。
时间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过去。
我长大了,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不再去县城卖木材了。
改革的春风,吹进了我们这个小山村。
我带着村里的人,搞起了果树种植。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我成了村里第一个买拖拉机的人。
后来,又成了第一个买电视机的人。
我的孩子,一个个都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大山。
他们都说我能干,有本事。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头,一直藏着一个秘密。
藏着一个叫林舒的姑娘。
藏着那本已经翻烂了的《简·爱》。
藏着那只我亲手雕刻的,不知道飞去了哪里的木鸟。
有一年,我儿子从上海回来,给我带了些特产。
他说,上海现在变化可大了,高楼大厦,到处都是。
我问他,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林舒的人?
儿子笑了,说爸,上海那么大,几千万人,我上哪儿认识去。
是啊,上海那么大。
她就像是一滴水,汇入了大海,再也找不到了。
我也渐渐老了。
头发白了,背也驼了。
手上的老茧,一层叠着一层,像穿了盔甲。
我很少再想起过去的事了。
记忆,就像我们山里的老房子,时间长了,总会漏风,总会倒塌。
直到前年,我生了一场大病。
在医院里住了小半年。
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回来,人就变得特别念旧。
我让儿子,把我那个一直锁着的小木箱子,拿了过来。
箱子里,放着那本《简-爱》。
书页已经脆得像干枯的树叶,一碰就要碎了。
我摩挲着扉页上那行娟秀的字迹。
那个地址,我已经能背下来了。
上海市,XX区,XX路,XX弄,XX号。
出院以后,我跟家里人说,我想去上海看看。
家里人都反对。
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跑那么远干什么。
我没跟他们争。
我只是,在一个清晨,谁都不知道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火车开得很稳,很快。
再也不是当年那种烧木炭的老爷车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风景,心里头,竟然有点紧张。
像当年第一次去县城一样。
上海,真的太大了。
大得让我这个在山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高楼,像一棵棵长到了天上的水泥树,把天空切割成了一块一块的。
车,像河里的鱼,密密麻麻,流来流去。
人,更多。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按照那个地址,找了很久。
问了很多人。
有的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有的人干脆听不懂我的口音。
最后,还是一个好心的年轻警察,用手机上的地图,把我带到了那个地方。
那是一条很老很老的小巷子。
路边的梧桐树,长得很高大,把阳光筛成了一地细碎的金子。
两边的房子,都是红砖的,墙皮剥落,露出了里面的青砖。
我找到了那个门牌号。
那是一扇黑色的木门,门上的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我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揣了只兔子。
我在想,如果我敲开门,会看见谁?
是她吗?
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头发白了,脸上长满了皱纹?
还是说,开门的,会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
他会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问我找谁。
我该怎么说?
我说,我找林舒。
他会问,林舒是谁?我们这儿没有叫林舒的。
我站了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手抬起来,又放下。
放下了,又抬起来。
最后,我还是没有敲。
我怕。
我怕我敲开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破碎了几十年的梦。
我怕我看见的,不是我想象中的重逢,而是一场物是非人,或者,查无此人的失望。
有些东西,放在心里,念着,想着,它就是完美的。
一旦见了光,可能就碎了。
我沿着那条小巷子,慢慢地往回走。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女人,拎着一个菜篮子,从我对面走过来。
她头发花白,烫着卷,穿着一件碎花的连衣裙。
她的步子很慢,有点蹒跚。
我们擦肩而过。
就在那一瞬间,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皂角的香味。
很淡很淡,要很用力才能闻到。
我的脚步,一下子就定住了。
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地上。
我猛地回过头。
她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我们隔着三四米的距离,互相看着对方。
她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但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还是和几十年前那个夜晚一样。
亮得像被水洗过的星星。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陌生,还有一丝探寻。
她肯定不认识我了。
我老了,黑了,瘦了,完全不是当年那个十九岁的山里小伙了。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是觉得我认错了人,便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看着她的背影,那个蹒跚的,瘦弱的背影。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着她,轻轻地喊了一声。
“你是……哪里的人?”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
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震惊,再到不敢相信。
她的嘴唇,在哆嗦。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只是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反问我。
“你的那只木鸟……还在飞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像是决了堤的洪水,哗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用我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擦了一把脸。
我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在飞。”
“一直……在飞。”
我们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冲上去拥抱。
我们就那么站着,隔着几米的距离,看着对方,流着泪,笑着。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两个奇怪的老人。
但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是隔开的。
在我们的世界里,时间仿佛倒流了。
回到了1975年那个夜晚。
回到了那个潮湿、拥挤的招待所大通铺。
她还是那个从上海来的,满怀心事的女娃。
我还是那个从黑熊岭来的,愣头愣脑的山里小子。
后来,她请我去了她家。
就是那扇我没敢敲开的门。
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
空气里,有淡淡的书香。
她给我泡了茶。
我们坐着,聊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了她后来的故事。
她回到上海后,第二年,恢复了高考。
她考上了大学,学了她最喜欢的中文。
毕业后,她成了一名中学老师,教了一辈子的书。
她终身未嫁。
她说,她见过最好的男人,是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木炭车,带她去一百里外的山沟里,找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希望的人。
她说,她这辈子,再也遇不到比那更好的了。
所以,她宁愿一个人。
她带我去看她的房间。
在她的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只木鸟。
那只木鸟,已经被岁月盘得油光发亮,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温润的色泽。
它的翅C膀,依然保持着展翅欲飞的姿势。
“我每天,都把它擦一遍。”她说,“我想,只要我把它擦得够亮,它就能一直飞,飞回它来的地方。”
我看着那只鸟,又看了看她。
心里头,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在上海待了三天。
三天后,我要回去了。
山里头,还有一摊子事等着我。
她送我到火车站。
还是那个车站,只是,比几十年前,大了无数倍,也亮了无数倍。
临上车前,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她。
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白衬衫,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这个,你拿着。”她说,“别再把我忘了。”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忘不了。”我说,“这辈子,都忘不了。”
火车要开了。
我站在车门前,看着她。
“林舒。”我叫她的名字。
“嗯?”
“下辈子,你别生在上海了。”
她愣了一下。
“你生在我们黑熊岭吧。”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天天给你雕木鸟,你想飞去哪,我就让你飞去哪。”
她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她笑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火车缓缓开动。
她的身影,在站台上,越来越小。
我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
回到黑熊岭,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不再是空的了。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人,在惦记着我。
有一个人,在替我,保管着我最珍贵的青春。
这就够了。
人的这一辈子,能遇见一个,让你愿意为她,开一百里山路的人,是多大的福气啊。
能不能在一起,走到最后,其实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你心里有过这么一个人。
她像一颗星星,在你最黑的夜里,亮过那么一下。
那一下的光,足够你,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走得不那么孤单。
我常常会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核桃树下,拿出那张照片看。
照片上的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好看。
有时候,我的小孙子会跑过来,好奇地问我。
“爷爷,这个漂亮阿姨是谁呀?”
我就会笑着,摸摸他的头,告诉他。
“她呀,是爷爷的一个老朋友。”
“一个,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飞来过的朋友。”
说完,我就会抬起头,看向天空。
我仿佛能看见,一只小小的木鸟,穿过岁月的云层,不知疲倦地,朝着家的方向,奋力地飞着。
它一直在飞。
从未停下。
来源:朴实船帆55Hou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