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静走后,我才把那个锁了四十年的小木箱打开。里面那件小小的虎头帽,针脚细密,虎眼炯炯,终究是没能等到它的主人。可把它捧在手心时,心里那块悬了半辈子的石头,好像,也不那么沉了。
陈静走后,我才把那个锁了四十年的小木箱打开。里面那件小小的虎头帽,针脚细密,虎眼炯炯,终究是没能等到它的主人。可把它捧在手心时,心里那块悬了半辈子的石头,好像,也不那么沉了。
这五千块钱,我付了整整一年。街坊邻里都说我李卫国老糊涂了,被一个聪明的女人骗得团团转。儿子李明也为了这事,跟我拍了桌子,红了眼睛,说我辛辛苦苦攒下的养老钱,不能这么打水漂。
他们只看到陈静每天坐在我家的阳台上,捧着一杯热茶,安安静静地看云、看树、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只看到她从不洗衣做饭,从不扫地拖地,甚至连我递给她的水果,她都只是微笑着摆摆手。他们觉得我花钱请了个“祖宗”。
可他们谁也没看到,在我每一个被往事惊醒的午后,是她那份沉默的陪伴,让我慢慢找到了呼吸的节奏。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五千块钱,买的根本不是家政服务,而是一份迟到了四十年的“心安”。
这一切,都得从去年春天,我老伴张桂兰走后的第一个清明节说起。
第1章 一张奇怪的招聘启事
老伴张桂lan走了半年,整个家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空荡荡的,连回声都带着凉意。儿子李明怕我一个人孤单,每周都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看我。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嘱咐我按时吃药,注意身体,然后坐在沙发上,陪我看一会儿电视。可我知道,他们忙。公司里一堆事,孩子还要上补习班,能抽出这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们一走,屋子就又陷回那种让人窒息的安静里。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的旧藤椅上,那是桂兰最喜欢待的地方。她以前总说,坐在这儿,能看到半个小区的风景,谁家吵架了,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她都知道。现在,藤椅还在,风景也还在,可看风景的人,只剩我一个了。
阳台上的那盆君子兰,是桂兰的心头肉,以前被她养得油光碧绿,叶片肥厚得像要滴出水来。她走后,我学着她的样子浇水、擦叶子,可那花就像没了魂,叶子一天比一天蔫,尖端还泛起了黄。
李明不放心,提议给我找个保姆。我摆摆手,拒绝了。我身体还硬朗,自己做口饭、收拾下屋子不成问题。更重要的是,我不习惯一个外人在家里晃来晃去,那会让我觉得,这个家,更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可清明那天,我去给桂兰扫墓。跪在她的墓碑前,看着照片上她温和的笑,我心里那股压抑了半辈子的情绪,突然就翻涌了上来。我跟她说了很多话,说到最后,声音都哽咽了。我说:“桂兰啊,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咱们的月月。”
月月,是我们的女儿。一个只在这个世界上停留了二十八天的孩子。
四十年前,桂兰生下月月,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我高兴坏了,给她取名“李月”,希望她像月亮一样明亮皎洁。那时候条件不好,没有月嫂这个说法,都是家里老人帮忙。可我妈身体不好,岳母又在外地,月子里,全是桂兰一个人连轴转。孩子一哭,她就得起来喂奶、换尿布,整夜整夜地睡不好。
我当时在厂里是生产骨干,天天加班,回家累得倒头就睡,很少能搭把手。我总觉得,女人生孩子,坐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只记得叮嘱她多喝点鸡汤,却没问过她一句,累不累,心里苦不苦。
月月没能留住。因为一点黄疸,加上当时医疗条件有限,并发了感染,没抢救过来。
孩子没了,桂兰的天也塌了。她不哭不闹,就是整个人都木了,常常抱着月月的小衣服,一坐就是一天。那时候的人们,不懂什么叫产后抑郁,只觉得她是“想不开”。我笨嘴拙舌,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一遍遍地说:“桂兰,咱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后来,我们有了李明。桂兰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儿子,对月月的事,绝口不提。我知道,那道伤疤,一直在她心里,碰都不敢碰。我也一样。我们夫妻俩,像两个守着同一个秘密的共犯,用沉默,把那段记忆尘封了起来。
直到桂兰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眼睛里浑浊一片,却固执地看着我,嘴唇翕动,含糊不清地说:“卫国……月子……那个月……我好累……”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那一个月,对她来说,是多么沉重的一段岁月。没有安慰,没有帮助,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失去孩子的锥心之痛。这份亏欠,成了我心里最大的一块疙瘩。
从墓地回来,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弥补。我知道,桂兰已经不在了,月月也回不来,可我心里那个结,必须得解开。
我瞒着李明,在小区门口的布告栏里,贴了一张手写的招聘启事。纸是信纸,字是我用钢笔一笔一划写的,有点抖。
招聘启事写得很奇怪:
“诚聘一名女性家庭陪伴员,年龄40岁左右。
工作内容:无需做饭、洗衣、打扫。每日上午九点至下午五点,在家中陪伴即可。
要求:性格安静,有耐心,会倾听。有‘月嫂’经验者优先。
待遇:月薪5000元,包午饭。”
启事一贴出去,就在我们这个退休老人居多的小区里炸开了锅。邻居们见了我就问:“老李,你这是要干啥?花五千块钱请个人回家坐着?图啥呀?”
我只是笑笑,说:“图个清净。”
他们哪里知道,我图的,是心里的“安生”。
第2章 一个沉默的应聘者
招聘启事贴出去三天,应聘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看到“无需干活”这一条,第一反应就是“骗子”。倒是有几个胆大的打来电话,拐弯抹角地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被我几句话就给呛了回去。我李卫国一辈子光明磊落,还能干那龌龊事?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陈静来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阳台上给君子兰擦叶子,听到了敲门声。我打开门,一个女人站在门口,个子不高,身材微胖,穿着一身干净的灰色外套,看着很朴素。
“您好,我是来应聘的。”她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请她进屋。她就是陈静。四十岁出头,脸色有些蜡黄,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很沉静,像一潭深水,不起波澜。
我给她倒了杯水,她双手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你……以前做过月嫂?”我按照启事上的要求,开口问道。
她点点头,目光落在茶几上,声音依旧很轻:“做过五年。后来……身体不太好,就不做了。”
我注意到她说“后来”两个字的时候,眼神黯淡了一下,像被风吹过的烛火。我没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不想去揭人家的伤疤。
“我这里,真的什么活都不用干。”我怕她不信,又强调了一遍,“你来了,就当是自己家,看看电视,看看书,或者就像我一样,在阳台上坐坐,都行。只要这个家里,白天有个动静,别那么……空就行。”
陈静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目光里没有怀疑,也没有算计,只有一种很深的理解,仿佛她一下子就看穿了我这奇怪要求背后的孤单。
“您老伴……不在了?”她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那一瞬间,我感觉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无声的交流。她似乎懂我。
“你觉得,这份工作怎么样?”我问。
她捧着水杯,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拒绝了。她才缓缓开口:“李大爷,我能问一下,为什么一定要找有‘月嫂’经验的吗?”
这个问题,正戳中我的心事。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说出一部分实话。
“我老伴……走之前,总念叨一件事。”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她生我儿子的时候,月子没坐好,吃了不少苦。我那时候忙,没顾上她。这成了我一辈子的心结。我想……找个懂这些的人,每天在家里待着,就好像……好像替我老伴,把那个月子,安安稳稳地‘坐’回来一样。”
我说得很含糊,把“女儿”换成了“儿子”,把“夭折”的痛藏了起来。但即便如此,这番话说出口,也已经耗尽了我大半的力气。我觉得自己像个疯子,在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我以为陈静会觉得我不可理喻,或者认为我精神有问题。
但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悲悯。她放下水杯,轻声说:“我明白了。”
就这四个字,让我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稳稳地落了地。
“那……你愿意来吗?”
“愿意。”她回答得很干脆,“明天我就能来上班。”
第二天,陈静准时在上午九点敲响了我家的门。她还是那身朴素的衣裳,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她的水杯和一本书。
李明正好那天早上过来给我送早餐,撞了个正着。
“爸,这位是?”李明看着陈静,一脸狐疑。
“哦,这是我请的保姆,陈静。”我介绍道。
“保姆?”李明上上下下打量着陈静,眉头皱得更紧了,“爸,我不是说了吗,要请保姆我来找,找个正规家政公司的。您自己找的,知根知底吗?”他的话里带着责备,好像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我就是觉得陈静挺好,人看着老实。”我替陈静辩解。
陈静站在一旁,没说话,只是微微低着头,显得有些局促。
李明把我拉到厨房,压低声音说:“爸,您怎么回事啊?一个月五千块,您知道现在家政市场什么行情吗?金牌保姆也就这个价了!她看着……也不像多能干的人啊。您可别被人骗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钱是我自己的,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我有点不高兴了,“再说了,陈静不是来干活的,是来陪我的。”
“陪您?”李明的声音拔高了八度,“陪您聊天解闷,也用不着五千块啊!小区里棋牌室一天才几块钱!爸,您是不是一个人待久了,脑子不清楚了?”
“你才脑子不清楚!”我气得吹胡子瞪眼,“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忙你的去吧!”
我把李明推出了家门。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怕我上当。可这件事,我没法跟他解释。难道要我告诉他,我心里藏着一个夭折的女儿,藏了四十年吗?难道要我告诉他,我请的不是保姆,而是一个过去的幻影,一个用以慰藉亡妻和自己的“仪式”吗?
他说不出口。有些痛,只能自己一个人慢慢地熬。
关上门,我看到陈静还站在玄关,神情有些不安。我叹了口气,对她说:“别理他,我儿子就那样,瞎操心。你进来吧,随便坐。”
陈静点点头,换了鞋,走到客厅。她没有坐沙发,而是拉过一张小板凳,坐在了阳台的门口,正好能看到我和那盆君子兰。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她身上,也落在我身上。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墙上老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五千块钱,值了。
第3章 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
陈静在我家的“工作”,就这么开始了。
她真的什么都不干。每天准时来,准时走。来了之后,大部分时间就坐在阳台门口的那张小板凳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有时候我会跟她说几句话,问问她家里的情况,她都只是简单地回答,不多说一个字。我知道她老家在农村,丈夫前几年生病走了,有个女儿在上大学,家里挺困难的。除此之外,再无更多信息。
她不干活,我也不让她干。午饭我做好了,叫她一起吃。起初她很拘谨,只肯吃一小碗米饭,夹几根青菜。后来熟悉了些,才肯多吃一点。吃完饭,她会默默地把碗筷收到厨房,但从不洗。我知道,她是在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小区里的闲言碎语就起来了。
我住的是老式居民楼,邻里之间没什么秘密。大家很快就发现,我家里新来的这个“保姆”,是个只坐不干的“闲人”。
“老李头真是老糊涂了,花大价钱请个女人回家当菩萨供着。”
“可不是嘛,那女的每天就坐着,啥也不干,一个月五千块就到手了,这钱也太好挣了!”
“我跟你们说,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一个七十岁的老头,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孤男寡女的……”
这些话,我出门散步的时候,总能零星地飘进耳朵里。说的人看见我,就立刻闭上嘴,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我心里堵得慌,却也懒得去辩解。跟他们说不通。在他们眼里,钱花出去,就必须换回等价的、看得见的劳动。像我这样花钱买“心安”的,就是疯子。
最让我难受的,还是李明的态度。他大概是听到了风言风语,来看我的次数更勤了,每次来,脸色都不好看。
他会故意当着陈静的面,检查家里的卫生。“爸,您看这桌子底下,都积灰了。”“这厨房的油烟机,得有几个月没擦了吧?”“您这衣服,别堆着了,我带回去让小林给您洗。”
他每说一句,陈静的头就埋得更低一分。我心里有气,却不好发作。
有一次,李明又在挑剔卫生,我实在忍不住了,把他拉到一边:“你够了啊!家里脏点乱点怎么了?我一个人住,碍着谁了?”
“爸,这不是脏乱的问题!”李明压着火气,“这是面子问题!现在整个小区都在传,说您被一个女人骗了,说我这个当儿子的不管您!您让我跟小林的脸往哪儿搁?”
“面子?面子值几个钱?”我冷笑一声,“我活到这把岁数了,还要为别人的眼光活着?我花我自己的钱,请个人陪我,犯法了吗?”
“您那不是请人陪伴,您那是当冤大头!”李明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五千块!爸,五千块够我给您请个最好的保姆,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您现在倒好,钱花了,还得自己洗衣做饭,图什么啊?”
“我图什么,你不用管!”我固执地扭过头。
“我不管能行吗?我是您儿子!”李明气得在屋里踱步,“爸,您跟我说实话,这个陈静,到底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了?您要是实在孤单,我跟小林商量,接您过去住。您别再跟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搅合在一起了,行不行?”
“她不是来路不明的女人!”我为陈静辩护,“她是个好人,是个苦命人。”
“好人能一个月拿五千块钱什么都不干?爸,您醒醒吧!”
那天的争吵,不欢而散。李明摔门而去,我气得心脏病都快犯了。我瘫坐在沙发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陈静从阳台那边走过来,给我倒了杯温水,递到我手里。她什么都没说,但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和歉意。
我喝了口水,摆摆手,示意我没事。
“李大爷,”她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要不……我还是走吧。我不想因为我,让您跟您儿子生分了。”
我看着她,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来了一个多月,我们之间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都不到一百句。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信她。我觉得,她和我,是同一类人,心里都装着事,轻易不跟人说。
“你别走。”我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这是我的家,我说了算。你安心待着,这是我们说好的。”
她看着我,眼圈有点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天之后,我阳台上的那盆君子兰,竟然从枯黄的叶子中间,抽出了一点点新绿。那抹绿色,像是在告诉我,我的决定,没有错。
第4章 摊牌
日子就这么在平静和暗流中一天天过去。转眼,陈静在我家待了快一年。
这一年里,小区里的流言蜚语从未停止,李明的脸色也从未好看过。他从一开始的激烈反对,变成了后来的冷处理。他还是会每周来看我,但待的时间越来越短,话也越来越少。他不再当着陈静的面指责什么,只是用一种失望和无奈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比任何语言都更伤人。
我知道,我们父子之间,已经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打破这种僵局的,是一笔意外的开销。我因为急性肠胃炎住了几天院,虽然有医保,但自己也花了几千块。李明来医院照顾我,看到缴费单的时候,脸色就沉了下去。
出院那天,他开车送我回家。一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像要结冰。
“爸,”他终于开口,声音冷硬,“您手里的存款,还剩多少?”
我没说话。我的退休金加上以前的积蓄,本是足够我安度晚年的。但每个月固定支出五千给陈静,加上这次住院,确实让我的财务状况变得有些紧张。
李明见我不语,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您别怪我说话难听。您这钱,花得太冤了。这个陈静,我看她就是抓住了您心软、孤独的弱点,赖在您这儿吸血。一年就是六万块,爸,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她不是那样的人。”我还是那句苍白无力的辩解。
“是不是,您心里没数吗?”李明把车停在我家楼下,熄了火,转过身来,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爸,今天我必须跟您把话说清楚。这个女人,必须走。您要是舍不得,这钱,我来出。我每个月给您五千块,您把她辞了,行不行?”
用他的钱来辞退陈静?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拉开车门,就要下车。
“爸!”他一把拉住我,“您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解释!您到底图她什么?她给您当牛做马了,还是给您养老送終了?您就这么护着她?您就不怕她是个骗子,最后把您这套房子都给骗走?”
“你胡说八道!”我气得浑身发抖,“陈静不是骗子!你再这么说她,我就……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知道这话有多伤人。
李明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松开手,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和失望:“为了一个外人,您连儿子都不要了?爸,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您了。”
他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微微耸动。我知道,他哭了。我这个儿子,从小到大,性格要强,我几乎没见他掉过眼泪。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个结,今天必须解开。
回到家,陈静已经在了。她看到我脸色不好,李明跟在我身后,眼眶通红,大概猜到了什么。她默默地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就想回自己的小板凳上。
“陈静,你别动。”我叫住她,声音沙哑,“你也坐下,一起听。”
然后,我转向李明,指了指沙发:“你也坐。今天,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们。”
李明和陈静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走到卧室,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这个箱子,跟了我四十多年,连桂兰都很少见我打开。
我用一把微微颤抖的钥匙,打开了那把已经生锈的铜锁。
“啪嗒”一声,箱盖弹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几件小小的、已经泛黄的婴儿衣服,一双虎头鞋,还有一个拨浪鼓。最上面,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睡得正香。
李明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这些东西。
“爸,这是……”
“这是妹,李月。”我拿起那张照片,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仿佛能感受到那温热的体温,“她只在这个世界上,待了二十八天。”
第5章 迟到四十年的真相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老挂钟的滴答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明呆呆地看着那张黑白照片,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妹妹。我们夫妻俩,把这个秘密守得太好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把那些尘封了四十年的往事,一点点地从记忆的深渊里打捞出来。
“四十年前,生下月月。那时候,我总觉得,一个大男人,该在外面打拼事业,家里的事,女人的事,都该是她分内的。”我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桂兰的在天之灵忏悔。
“月子里,一个人,白天黑夜地照顾孩子。我每天下班回家,看到的都是她疲惫的脸,听到的都是她压抑的叹息。可我……我什么都没做。我甚至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不就是带个孩子吗,天底下哪个女人不这样?”
“直到月月走了……整个人都垮了。她不说话,不吃饭,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那时候才慌了,我才意识到,我这个丈夫,当得有多失败。我不仅没能保护好我的女儿,也没能照顾好我的妻子。”
“后来有了你,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你身上,对月月的事,我们俩都默契地不再提起。我们以为,只要不提,伤口就会自己愈合。可我们都错了。那道伤疤,一直在,一直在化脓,烂在了我们心里。”
我顿了顿,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是凉的,可我的心,却像被火烧一样。
“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卫国,那个月,我好累’。就这一句话,把我这辈子所有的伪装都给击碎了。我才明白,她不是不怨,她只是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下去了。”
“她走了,我一个人守着这个空房子,天天看着她坐过的藤椅,看着她养的花,我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她那句话。我觉得我欠她的,欠了她一个安稳的月子,欠了她一句贴心的话,欠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这份亏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的目光转向陈静,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所以,我贴了那张招聘启事。我为什么要找四十岁左右的?因为月月如果还在,今年也该是这个年纪了。我为什么要找有月嫂经验的?因为我想找一个懂坐月子的人,一个能代表‘母亲’这个身份的人。”
“我让陈静来,不是让她干活。我是想,让她代替月月,也代替,在我眼前,安安稳稳地‘坐’上一年。她每天坐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就像四十年前,应该拥有的样子。没有孩子的哭闹,没有干不完的家务,没有我这个丈夫的冷漠。只有平静,和安宁。”
“我每天给她做饭,就像在给我坐月子的老伴做饭。我看着她安稳地坐着,就好像看到了我老伴当年没有得到的清闲。我心里那份愧疚,才能一点点地……得到安放。”
“这五千块钱,不是给陈静的工资。这是我……还给我老伴的债。是我替四十年前那个不称职的自己,补上的一份心意。我知道,这很荒唐,很可笑,像个。可是,李明啊……”
我抬起头,看着早已泪流满面的儿子,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你爸,唯一能想到的,跟过去和解的办法了。”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李明“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爸……对不起……爸,是我错了……”他泣不成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还以为……我……”
他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这个快四十岁的男人,此刻在我眼里,还是那个需要安慰的孩子。
陈静也站了起来,她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大爷,”她擦了擦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其实……我能明白您。我……我的孩子,也没保住。也是在月子里……那时候,我丈夫在外地打工,也是我一个人……”
我愣住了。我从没想过,这个沉默的女人,心里也藏着和我如此相似的伤痛。我们两个陌生人,因为各自深埋的悲伤,以一种如此奇特的方式,相互慰藉,相互取暖。
原来,她每天坐在这里,望着窗外,不仅仅是在完成一份工作,也是在疗愈她自己的伤。
“所以,李大爷,这份钱,我不能再要了。”陈静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银行卡,“这是您这一年给我的钱,除了我女儿的学费,剩下的都在这里。您收回去。”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这钱你必须收下。”我把她的手推了回去,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雇佣,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你陪了我一年,让我心里好受了许多。我给你这份钱,让你女儿能安心上学,我心里,也一样好受。我们……是在互相帮忙。”
李明也站了起来,他从陈静手里拿过银行卡,又塞回到她手里,然后从自己钱包里,又拿出了一沓钱,一起递过去。
“陈阿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以前……是我不懂事,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您别往心里去。谢谢您,陪着我爸。”
陈静看着我们父子俩,眼泪又一次决了堤。她没有再推辞,只是紧紧地攥着那些钱,不停地点头,不停地说着“谢谢”。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洒了进来。阳台上的那盆君子兰,新抽出的那抹绿芽,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和我这颗苍老的心,都终于要迎来春天了。
第66章 一碗没有放盐的面
真相大白之后,家里的气氛完全变了。
李明不再对我聘请陈静的事心怀芥蒂,反而对我充满了愧疚和更深的理解。他来看我的次数更多了,但不再是带着审视和怀疑的目光,而是真正地坐下来,陪我聊聊天,听我讲讲过去的事。
他开始主动问起那个他从未谋面的妹妹。“爸,月月……她长得像您,还是像妈?”“她的小名叫月月,大名叫李月,是月亮的月吗?”
每当这时,我都会拿出那个小木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仔仔细细地讲给他听。这件小肚兜是你奶奶亲手缝的,这双虎头鞋是熬了好几个通宵做的。我们父子俩,头挨着头,看着那些泛黄的旧物,仿佛能穿越四十年的时光,看到那个小生命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我们谈论得越多,那个曾经被我们刻意遗忘的家庭成员,就变得越发清晰和真实。她不再是一个禁忌,一个伤疤,而是一个我们共同怀念的亲人。
陈静依旧每天来。但她的角色,已经从一个奇怪的“受雇者”,变成了这个家特殊的朋友。她不再只是沉默地坐在小板凳上,有时候,她会陪我一起给君子兰浇水,听我絮叨这花怎么养才能长得好。有时候,李明来了,她会给我们泡好茶,然后安静地坐在一旁,听我们父子俩聊天。
她话依然不多,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温柔的力量。
李明也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只关心我吃饱穿暖,却忽略我内心需求的儿子。他开始学着去理解我的孤独,我的悲伤。
有一次,他下班后特意绕远路,给我买了我最爱吃的老字号的酱肘子。那天陈静正好家里有事,提前走了。家里只有我们父子俩。
他把酱肘子摆好,又去厨房,叮叮当当地忙活了一阵,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爸,尝尝我的手艺。”他把一碗推到我面前,有些得意。
我夹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面条煮得有点烂,葱花切得粗细不均,但味道还不错。我点点头:“嗯,好吃。”
李明也吃了一大口,然后“噗”地一下全吐了出来。“呸呸呸!怎么这么咸!”他皱着眉头,又尝了一口汤,“不对啊,我没放盐啊!”
他跑到厨房,拿起酱油瓶一看,恍然大悟:“哎呀,我把生抽当成醋了,放了好多!”
他看着我,一脸尴尬:“爸,您怎么还说好吃啊?这咸得都没法下咽了。”
我笑了,又慢悠悠地吃了一口面,说:“以前,也给我做过一碗没放盐的面。”
李明愣住了。
“就是月月刚走的那段时间,她整天魂不守舍的。有一天晚上,她给我下了一碗面,端到我面前。我吃了一口,淡得跟白水一样。我当时心里烦,张口就说,‘你怎么搞的,盐都忘了放!’听了,什么也没说,眼泪‘吧嗒吧嗒’就掉进了碗里。”
我说到这,声音有些哽咽。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挑剔过她做的饭。咸了,我就多喝口水。淡了,我就自己加点盐。我知道,她心里苦,我不能再给她添堵了。”
“爸……”李明低下了头,眼圈红了。
“儿子啊,过日子,吃什么,味道怎么样,都是小事。重要的是,谁给你做的,做饭的人,心里在想什么。”我拍了拍他的手,“今天这碗面,虽然咸了点,但爸吃着,心里是甜的。”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就着一盘酱肘子,吃完了那两碗咸得发苦的面条。一滴汤都没剩。
我明白,李明是真的长大了。他终于懂得了,生活不只是柴米油盐的精准计算,更是情感和理解的相互交融。
第7章 一场安静的告别
一年的时间,过得很快。
当初我和陈静约定的期限,不知不觉就到了。
这一年,我像是做了一场漫长而安静的梦。在梦里,我回到了四十年前,用一种笨拙而执拗的方式,试图去弥补那些无法挽回的遗憾。如今,梦醒了,心里却不再是空落落的,反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那盆君子兰,在陈静和我的照料下,长势喜人,叶片重新变得油亮挺拔,甚至在中心,还鼓起了一个小小的花苞。
离别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午后。陈静还是像往常一样,上午九点来到我家。她没有带任何东西来,因为她走的时候,也不准备带任何东西走。
我们谁也没有提“最后一天”这个词。
我像往常一样,给她泡了一杯热茶。她像往常一样,坐在阳台门口的小板凳上。阳光暖暖地照着,屋子里很安静。
我们聊了很久,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说的话都多。
她跟我说起她那个在上大学的女儿,学习很用功,拿了奖学金,暑假准备去做兼职,给她减轻负担。说起女儿时,她蜡黄的脸上,泛着一种温柔的光。
我也跟她说了许多我和桂兰年轻时的趣事,说到好笑的地方,我们俩都会笑出声来。
“李大爷,”快到下午五点的时候,她站起身,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感激,“谢谢您这一年。”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摆摆手,“是你,让我这个老头子,把心里那个疙瘩解开了。”
“以后……您要多保重身体。”她说。
“放心吧。”我笑了笑,“我儿子现在啊,比谁都上心。我好着呢。”
她点点头,走到玄关,换上了自己的鞋。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信封,递给她。“这里面,是这个月的钱,还有一点,算是我给孩子的一点心意,让她买几件新衣服。”
她推辞着,不肯收。
“拿着。”我把信封塞到她手里,板起脸,“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这个老头子。我们说好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她这才收下,眼圈又红了。
她打开门,走了出去,又回过头,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
我知道,她有她的生活要继续,我也有我的日子要过。我们就像两艘在黑夜里偶然相遇的船,彼此用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对方一小段航程,然后,又要各自驶向自己的远方。
这就够了。
关上门,屋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但这一次,我没有感到孤单和空虚。我走到阳台,看着那盆含苞待放的君子兰,心里一片澄澈。
我拖出那个小木箱,最后一次打开它。我拿出那顶小小的虎头帽,用手抚平上面的每一个褶皱。
我对着它,轻声说:“月月,爸爸……不难受了。妈,也该安心了。”
说完,我把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回箱子里,然后,盖上盖子,重新上了锁。
这一次,不是尘封,而是珍藏。
第8章 最划算的“买卖”
陈静走后的第二周,李明带着妻子和孙子来看我。
一进门,李明就嚷嚷:“爸,跟您说个好消息,我给您找了个钟点工,下周就来。一周来三次,打扫卫生,给您做做饭。钱我都付了,您可不许再给退了啊!”
我笑着点点头:“行,听你的。”
孙子小名叫淘淘,今年刚上小学,正是调皮的时候。他一进屋,就到处乱窜,最后跑到阳台上,指着那盆君子兰大叫:“爷爷!爷爷!开花了!你的花开花了!”
我走过去一看,可不是嘛。那个小小的花苞,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绽放。橘红色的花朵,一簇簇地聚在一起,像一团温暖的火焰,在阳光下开得热烈而灿烂。
桂兰总说,君子兰是有灵性的,家里和顺,它才肯开花。
看着那花,我仿佛看到了桂兰欣慰的笑脸。
中午,儿媳小林在厨房忙活着,做了一大桌子菜。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淘淘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小嘴甜得像抹了蜜:“爷爷多吃点,长命百岁!”
我看着眼前这热热闹闹的一幕,心里暖洋洋的。
饭后,李明陪我在沙发上坐着,看我精神头不错,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爸,您说实话,花了那六万块钱,请陈阿姨待了一年,啥活不干……您现在想想,还觉得划算吗?”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笑了。
划算吗?
在别人眼里,我用六万块钱,买了一年的冷清和闲言碎语,是天底下最亏本的买卖。
可在我自己心里,我用这六万块钱,填平了心里长达四十年的沟壑,换来了与亡妻的和解,与自己的和解,也换来了儿子真正的理解和成长。我让一个陷入困境的母亲,能够有尊严地供养女儿上学。我还让一盆快要枯死的君子兰,重新开出了生命中最美的花。
我买回来的,是内心的安宁,是亲情的回归,是一个家庭迟到的觉醒。
这些东西,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我收回目光,看着儿子关切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划算。”我说,“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来源:多才多艺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