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里的空调坏了,或者说,他那辆老旧的普桑,空调从来就没好过。夏天的风从摇下一半的车窗里灌进来,又热又黏,带着一股汽油和尘土混合的怪味,吹在脸上,像一张粗糙的砂纸。
那瓶冰红茶,就放在我和他之间,扶手箱的凹槽里。
车里的空调坏了,或者说,他那辆老旧的普桑,空调从来就没好过。夏天的风从摇下一半的车窗里灌进来,又热又黏,带着一股汽油和尘土混合的怪味,吹在脸上,像一张粗糙的砂纸。
塑料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正一颗一颗地往下滚,蜿蜒着,像一条条悲伤的泪痕,最后消失在深灰色的绒布座椅套里,洇出一小块深色的圆斑。
“十五块。”
他说。
声音不大,混在发动机“突突突”的噪音和风声里,有点含糊。
但我听清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叫什么来着?我好像只知道他姓宋,大家都叫他老宋。
我们顺路拼车,已经整整一年了。
他开着车,眼睛看着前方拥堵的红色车流,侧脸的线条很硬,皮肤是那种常年被风吹日晒的颜色,有点粗,有点干。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指甲剪得很短,但指节粗大,上面布满了深深的浅浅的纹路,像干裂的河床。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或者,他在跟自己说话?
我又等了等。
车子往前挪了一小步,又停下了。前面一辆公交车喷出一大股黑烟,呛得人想咳嗽。
“那瓶水,十五块。”
他又说了一遍,这次,他稍微侧了侧头,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下。
很确定,他是在对我说话。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
不是因为十五块钱。十五块钱,现在能干什么?买杯好点的奶茶都不够。
我只是觉得……荒谬。
非常,非常地荒谬。
整整一年了。三百六十五天,刨去周末和节假日,我们至少也同乘了两百五十天。
每天早上七点半,他准时出现在我小区门口。每天下午六点,我准时在他公司楼下等他。
风雨无阻。
我一个月给他一千块钱油费。不多,但也不算少。毕竟是顺路,而且他这辆破车,也实在谈不上什么乘坐体验。夏天热,冬天冷,座位硬得硌人,车里永远飘着一股薄荷味空气清新剂和旧皮革混合的奇怪味道。
我从来没计较过这些。
我觉得,人与人之间,没必要那么斤斤-计较。他方便了我,我给他一些补偿,这很公平。
一年来,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他话不多,我也不是个爱聊天的人。我们会在早上见面时点点头,说声“早”,下车时说声“明天见”。除此之外,一路无话。
他车里永远放着那种老掉牙的广播电台,不是卖药的就是讲情感故事的,主持人声音油腻得能炒一盘菜。我偶尔会戴上耳机,但他看见了,会默默地把音量调小。
有一次下暴雨,整个城市都淹了。我以为他不会来了,正准备在手机上叫车,却看见他那辆熟悉的普桑,像一艘破旧的小船,劈开浑浊的水浪,稳稳地停在了我面前。
那天,我上车的时候,鞋子和裤腿全湿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条干毛巾,递给我,说:“擦擦吧,别感冒了。”
那毛巾,有点硬,但很干净,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还有一次,我加班到深夜,错过了末班地铁。我试着给他打了个电话,心里没报什么希望。
结果,半小时后,他真的来了。
我过意不去,要多给他钱,他摆摆手,说:“反正我也没睡。”
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在我看来,有点木讷,有点古板,但本质上,还算是个好人的人。
今天,他居然为了十五块钱,跟我开了口。
那瓶冰红茶,是他刚才在路边一个小卖部买的。
堵车堵得人心烦意乱,车里又热得像个蒸笼。他把车靠边停下,跟我说:“你等我一下。”
我以为他要去方便一下。
结果,他拿着两瓶冰镇的饮料回来了。一瓶给了我,一瓶他自己拧开,仰头就灌下去半瓶。
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滚下去,我甚至能听到那“咕咚咕咚”的声音。他喝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跋涉在沙漠里的人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
我当时心里还觉得,这老宋,还挺会关心人的。
我笑着跟他说了声“谢谢”。
然后,就有了刚才那一幕。
空气仿佛凝固了。
车窗外的喧嚣,汽车的鸣笛,行人的吵嚷,都像是被按了静音键,离我远去。
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胸腔上,沉闷又响亮。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是气的?还是羞的?我说不清楚。
我只是觉得,过去一年里,那些关于他的“好人”印象,那些关于暴雨里的毛巾,深夜里的等待,所有这些温情的滤镜,在“十五块”这三个字面前,瞬间碎裂了。
碎得一塌糊涂。
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原来,在他眼里,我们之间,就只是一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易。
一千块钱的油费,不包括一瓶十五块钱的饮料。
我从钱包里拿出二十块钱,递给他。
我的手,有点抖。
“不用找了。”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接钱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指尖。他的手很烫,布满了粗糙的茧子。而我的手,冰凉。
他没说话,默默地把钱塞进了仪表盘旁边一个掉漆的储物格里。
那个下午剩下的路程,我们之间连空气都变得尴尬起来。
我把头扭向窗外,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建筑和树木,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一个自以为是,把别人的举手之劳当成是情分的傻瓜。
我甚至开始怀疑,那个暴雨天,他是不是刚好也要经过我家附近?那个深夜,他是不是本来也没睡,出来兜风?
所有的事情,一旦用利益去衡量,就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第一次在网上搜索了从我家到公司的地铁路线。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时早起了半个小时。
七点半,我的手机准时响了。是老宋打来的。
我挂断了。
他没有再打来。
我背上包,走下楼。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往那个我们约定俗成的停车点看了一眼。
那辆熟悉的普桑,不在那里。
我的心里,说不清楚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一点点,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
我坐上了拥挤的地铁。
车厢里人挤人,空气混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味道。汗味,香水味,包子味。我被人流推着,挤着,感觉自己像一颗沙丁鱼罐头里的鱼。
我忽然开始怀念起老宋那辆破旧的普桑。
虽然它又热又旧,但至少,我有一个固定的座位。虽然它有股怪味,但至少,那是熟悉的味道。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钟,就被我掐灭了。
我不能这么没出息。
为了一个座位,就去容忍一个把十五块钱看得比一年情分还重的人?
不可能。
我开始习惯没有老宋车接车送的日子。
每天挤地铁,转公交,虽然辛苦一点,但也自由。不用再迁就别人的时间,不用再听那油腻的广播,更不用再面对那张沉默却又随时可能跟你算清账单的脸。
偶尔,我会在公司停车场看到他的那辆普桑。
它总是停在最偏僻的角落里,车身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看起来比以前更旧了,像一个被遗弃的老人。
有几次,我跟他迎面走过。
他看见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匆匆走开了。
他的背,好像比以前更驼了。
我心里有一种报复般的快感。
你看,你为了十五块钱,失去了一个每个月给你一千块钱的“客户”。你后悔了吧?
但这种快感,很快就消失了。
取而代ăpadă,那瓶冰红茶,就放在我和他之间,扶手箱的凹槽里。
“十五块。”
他说。
但我听清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
我们顺路拼车,已经整整一年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或者,他在跟自己说话?
我又等了等。
“那瓶水,十五块。”
很确定,他是在对我说话。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
我只是觉得……荒谬。
非常,非常地荒谬。
风雨无阻。
我从来没计较过这些。
我觉得,人与人之间,没必要那么斤斤计较。他方便了我,我给他一些补偿,这很公平。
一年来,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结果,半小时后,他真的来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
今天,他居然为了十五块钱,跟我开了口。
堵车堵得人心烦意-乱,车里又热得像个蒸笼。他把车靠边停下,跟我说:“你等我一下。”
我以为他要去方便一下。
我笑着跟他说了声“谢谢”。
然后,就有了刚才那一幕。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是气的?还是羞的?我说不清楚。
碎得一塌糊涂。
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我从钱包里拿出二十块钱,递给他。
我的手,有点抖。
“不用找了。”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时早起了半个小时。
七点半,我的手机准时响了。是老宋打来的。
我挂断了。
他没有再打来。
我背上包,走下楼。
那辆熟悉的普桑,不在那里。
我坐上了拥挤的地铁。
我忽然开始怀念起老宋那辆破旧的普桑。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钟,就被我掐灭了。
我不能这么没出息。
不可能。
我开始习惯没有老宋车接车送的日子。
偶尔,我会在公司停车场看到他的那辆普桑。
有几次,我跟他迎面走过。
他的背,好像比以前更驼了。
我心里有一种报复般的快感。
但这种快感,很快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烦躁。
也许是因为每天挤地铁太累了,也许是因为工作上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
总之,那段时间,我的心情一直很糟糕。
直到有一天,公司茶水间里,我听到了几个同事的闲聊。
“哎,你们听说了吗?工程部的老宋,他老婆好像不行了。”
说话的是行政部的小王,一个消息灵通的女孩。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刚接满热水的杯子,差点没拿稳。
“怎么回事?他老婆不是一直有病吗?”另一个同事问。
“是啊,尿毒症,好多年了。一直在做透析维持着。听说最近感染了,情况很不好,进了ICU。”
“天哪,那得花多少钱啊?ICU一天就好几万吧?”
“谁说不是呢。听说老宋把家里的房子都卖了,现在在外面租房子住。他那个宝贝儿子,去年刚考上大学,学费都快凑不齐了。”
“怪不得看他最近脸色那么差,头发都白了一大半。”
“是啊,太可怜了。一个人撑着这么大一个家,真不容易。”
同事们的议论声,像一把把锥子,一下一下,扎在我的心上。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宋的老婆,尿毒症?
卖了房子?
儿子学费都凑不齐?
这些信息,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大脑,冲击着我那点可怜的,关于十五块钱的怨念。
我忽然想起很多被我忽略的细节。
老宋那辆开了十几年的普桑,车子的后备箱里,总是放着一个旧旧的保温桶。我一直以为,那是他给自己带的午饭。
他身上的衣服,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洗得都发白了,但总是很整洁。
他从来不跟我们一起出去聚餐,每次都说家里有事。
他中午吃饭,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吃着最便宜的套餐,有时候,就是一个馒头,一瓶水。
还有,他那个用了好多年,屏幕都裂了的手机。
以及,他那双因为常年走路而磨损得不成样子的皮鞋。
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我怎么就从来没想过去关心一下,这个每天与我同行两个小时的人,他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呢?
我只看到了他那辆破旧的车,却没看到他为了生活而奔波的疲惫。
我只听到了他车里那恼人的广播,却没听到他内心深处的叹息。
我只记住了他跟我要十五块钱时的“小气”,却没想过,这十五块钱,对他来说,可能意味着什么。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天下午,我提前下班了。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只是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鬼使神差地,我把车开到了老宋家附近。
我不知道他家具体的门牌号,但我记得,有一次下雨,他送我到楼下,顺口提了一句,他就住在这附近的老小区。
那是一个很旧的小区,楼房的外墙斑驳陆离,爬满了青苔。小区里很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在树下下棋。
我把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小区里走了出来。
是老宋。
他比我上次见他时,又憔悴了许多。头发更白了,背也更驼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步履蹒跚地朝公交车站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像是背负着千斤的重担。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是去医院给老婆送饭?还是去做另一份兼职,补贴家用?
我只知道,这个男人,正在用他那并不宽阔的肩膀,独自扛起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家。
而我,就因为十五块钱,就那样轻易地,给他本就艰难的生活,又添上了一道冰冷的伤口。
我有多残忍?
我有多肤浅?
我有多自以为是?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响亮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回荡。
脸颊火辣辣地疼,但远不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我发动车子,跟了上去。
我看着他挤上了一辆拥挤的公交车,看着他在人群中,像一棵被风吹雨打的野草,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倒下。
公交车开往的方向,是市中心医院。
我把车停在医院对面的马路上,看着他走进那栋白色的,充满了生离死别的大楼。
我在车里坐了很久很久。
从白天,坐到黑夜。
天黑的时候,他又从医院里出来了。
他的手里,依然拎着那个保温桶,但看起来,比来的时候更沉重了。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进了医院旁边的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
手里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和一瓶矿泉水。
他就蹲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借着路灯昏黄的光,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
他的吃相,很慢,很仔细,像是怕浪费了任何一粒渣。
我看着他,眼泪又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忽然想起了那天,那个炎热的下午。
堵在路上的车流,闷热的车厢,他满头的汗水。
他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冰红茶。
他自己那瓶,仰头就灌下去了半瓶。
他当时,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又渴又饿?
他是不是只是想,用一瓶冰镇的饮料,来缓解一下身体的疲惫和心里的苦闷?
他把另一瓶递给我,也许,只是出于一种习惯性的,对同路人的关心。
而他跟我要那十五块钱,也许,只是因为,他口袋里,真的连买两瓶水的钱,都没有了。
他不是小气。
他是真的,没有钱了。
一个连给儿子交学-费都困难的男人,一个为了给妻子治病卖掉房子的男人,他的每一分钱,可能都是掰成两半花的。
十五块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但对他来说,可能就是他一天的饭钱,是他妻子一天的药费,是他压抑生活中,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可以喘息的奢侈。
而我,却用我那可笑的自尊和狭隘的偏见,狠狠地刺伤了他。
我不仅拿走了他的十五块钱,我还拿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仅剩的一点点尊严。
我不敢想象,那天我把二十块钱甩给他,说“不用找了”的时候,他的心里,是怎样的屈辱和难过。
我也不敢想象,第二天早上,他给我打电话,我却直接挂断的时候,他的心里,是怎样的失望和冰冷。
我这个混蛋!
我狠狠地捶了一下方向盘。
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惊得路边的行人纷纷侧目。
我趴在方向盘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第二天,我给公司请了假。
我去了银行,取了五万块钱现金。
然后,我找到了行政部的小王,向她打听了老宋租住的地址。
我不想让他知道这笔钱是我给的。我怕他不会收,也怕这会让他更加难堪。
我只想用一种最笨拙,最不打扰他的方式,来弥补我犯下的错。
我把那五万块钱,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塞进了他家那扇破旧的铁门下面的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我像个做贼一样,飞快地跑掉了。
我不知道这笔钱,能不能帮到他。
我只知道,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从那以后,我开始默默地关注他。
我会假装不经意地,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放上一些水果和牛奶。
我会在公司组织捐款的时候,用匿名的身份,捐出最大的一笔。
我会在听说他儿子放假回家,需要买火车票的时候,托人给他送去一张早已买好的卧铺票。
我做的这一切,都很隐秘。
我像一个活在阴影里的赎罪者,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个我曾经伤害过的人。
我再也没有坐过他的车。
我们依然会在公司里遇见,但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还是会躲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疏离。
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碎了,就再也无法复原了。
那瓶十五块钱的冰红茶,就像一根刺,永远地扎在了我们之间。
拔不掉,也忘不了。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
秋天的时候,我听说,老宋的妻子,还是走了。
葬礼那天,我去了。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远远地看着他。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那西装看起来很不合身,像是临时租来的。他瘦得不成样子,整个人,就像一根被风吹干的竹竿。
他的儿子,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站在他的身边,搀扶着他。
男孩的眼睛,又红又肿,但他的眼神,却很坚毅。
我看到老宋,在亲友的搀扶下,走到妻子的墓碑前。
他没有哭。
他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墓碑上妻子的照片,就像在抚摸着爱人的脸颊。
他的嘴唇,一直在动,像是在跟妻子说着什么悄悄话。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其实一点也不渺小。
他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他用他那并不强壮的臂膀,为他的爱人,撑起了一片没有风雨的天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而我,曾经用我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过这样一个英雄。
我的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葬礼结束后,我没有上前去跟他说话。
我只是默默地,把一个白色的信封,塞进了礼金簿里。
信封里,是我这个月全部的工资。
我知道,这并不能减轻他失去爱人的痛苦,也不能弥补我曾经犯下的错。
我只是想,让他接下来的生活,能稍微,轻松一点点。
冬天的时候,公司裁员了。
很不幸,我和老宋,都在裁员的名单上。
办离职手续的那天,我们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公司里遇见了。
是在电梯里。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气氛,尴尬得让人窒息。
我看着电梯门上反射出的我们俩的影子,心里五味杂陈。
“谢谢你。”
他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我愣住了,转过头,看着他。
“我都知道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疏离和躲闪,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感。
“那些水果,牛奶,还有……那些钱。”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儿子跟我说了,他收到的火车票,是你托人送的。”
“还有……我老婆走之前,跟我说,她住院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经常匿名给她交住院费。”
“她不认识那个人,但她跟我描述了他的样子。”
“她说,那个人,跟你很像。”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对不起。”
我哽咽着,说出了这三个,迟到了太久的字。
“老宋,真的,对不起。”
“那天,我不该……”
“别说了。”
他打断了我。
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手,还是那么粗糙,但却很温暖。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他说。
“那天,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跟你要那十五块钱。”
“我知道,那让你很难堪。”
“可是,那天……那天医生刚刚跟我说,我老婆的情况,很不好了。”
“我从医院出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只是……我只是想买瓶冰水,让自己冷静一下。”
“可是,我摸遍了全身的口袋,只有十三块五毛钱。”
“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我们都懂了。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一楼。
门开了。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那栋我们工作了多年的大楼。
在门口,他停下了脚步。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我。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说。
“我也是。”
他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那……再见?”
“再见。”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眼泪又会掉下来。
我只是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
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但我却觉得,我的心里,有一块地方,永远地,被冰封住了。
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城市。
我换了一份新的工作,认识了新的朋友,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再也没有见过老宋。
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是不是还在开着那辆破旧的普桑?
他的儿子,是不是已经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
他是不是,已经从失去妻子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的生命里,永远地,留下了一个关于十五块钱的,无法弥补的遗憾。
那瓶冰红茶,我最终没有喝。
它被我带回了家,一直放在我的冰箱里。
我舍不得扔掉它。
因为它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不要用自己浅薄的认知,去轻易地评价任何一个人。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那些你看不到的角落里,他们正在经历着怎样的生活,背负着怎样的重担。
你也永远不会知道,一句不经意的话,一个无所谓的眼神,可能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伤害。
这个世界,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宽容,多一份,善良。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在命运的洪流中,挣扎前行的,普通人。
那一年,我刚刚大学毕业,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
举目无亲,前途未卜。
是老宋,用他那辆破旧的普桑,给了我最初的,也是最温暖的庇护。
他每天载着我,穿过这座城市的清晨和黄昏。
他虽然沉默寡言,但他车里的那个副驾驶座,却是我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唯一一个,可以安心的角落。
我曾经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做一对最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那瓶十五块钱的冰红茶,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现在想来,我当时的愤怒和委屈,是多么的可笑。
我只看到了我付出的那一千块钱,却没看到,他为我付出的,是远比金钱更珍贵的时间和精力。
我只看到了他向我索要十五块钱时的“计较”,却没看到,他背后,是一个男人,为了家庭,为了责任,而不得不放下的尊严。
我把他所有的好,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却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全盘否定了他。
我才是那个,最自私,最冷漠,最不可理喻的人。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多想回到那个炎热的下午。
我不会再用那二十块钱,去羞辱他。
我会笑着,把钱递给他,然后跟他说:“老宋,谢谢你的水。天这么热,你也辛苦了。”
我甚至会,主动买两瓶水,递给他一瓶。
我会试着,去敲开他那扇紧闭的心门,问一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会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可是,没有如果了。
生活,永远都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单行线。
我们只能带着遗憾,和伤痛,继续前行。
我不知道老宋会不会原谅我。
但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那十五块钱,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它提醒着我,我曾经是多么的愚蠢和傲慢。
也提醒着我,要永远对这个世界,保持一颗谦卑和敬畏的心。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路口,你会遇见谁。
你也不知道,一句简单的话,一个微小的善举,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我后来,也买了车。
是一辆很普通的家用车,不贵,但很实用。
有时候,我也会在路上,捎带一些顺路的同事。
每次,当他们下车,跟我说“谢谢”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老宋。
我会想起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想起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起他那辆,载着我走过一年四季的,破旧的普桑。
我会想起,那个炎热的,让我悔恨终生的,下午。
然后,我就会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一声:
“老宋,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用你的沉默和宽容,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这一课,关于尊严,关于理解,关于善良。
也关于,一个普通人,在生活的重压下,所能展现出的,最伟大的,英雄主义。
我时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辆熟悉的普桑上。
车里的空调,依然不制冷。
窗外的风,依然又热又黏。
广播里,依然放着那油腻的情感故事。
老宋开着车,眼睛看着前方。
我们一路无话。
车子开到我家楼下,我下车,跟他说:“老宋,明天见。”
他点点头,说:“明天见。”
然后,他开着车,消失在夜色里。
梦醒了,我的枕边,总是湿了一片。
我知道,我是在怀念。
怀念的,不仅仅是那段有人接送的,安逸的日子。
更是那个,虽然贫穷,困顿,却依然用尽全力,去爱着家人,守护着责任的,普通的,伟大的,老宋。
他就像一束微弱的光,照亮了我初入社会时,那段迷茫而黑暗的道路。
虽然,这束光,曾经被我亲手,熄灭了。
但它留下的余温,却足以,温暖我,余下的,整个人生。
我希望,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老宋,他能过得好。
希望他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可以为他分担生活的重担。
希望他,能偶尔,想起那个曾经坐在他副驾驶座上,那个不懂事的,年轻人。
然后,能淡淡地,一笑而过。
这就够了。
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那瓶冰红茶,最终,还是过期了。
我把它从冰箱里拿出来,拧开瓶盖,倒进了下水道里。
看着那褐色的液体,在漩涡中,一点点消失。
我仿佛看到,我那段愚蠢的,充满悔恨的过去,也跟着,一起,被冲走了。
我知道,生活,还要继续。
我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我要带着老宋教给我的东西,好好地,活下去。
我要做一个,像他一样,善良,坚韧,有担当的人。
我要用我的余生,去弥补,我曾经犯下的错。
也许,这才是,对老-宋,最好的,告慰。
也是对我自己,最好的,救赎。
再见了,老宋。
再见了,那段,回不去的,时光。
再见了,那个,曾经,愚蠢的,我。
从今以后,我会带着你的那份善良,和坚韧,继续,走下去。
一直,一直,走下去。
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成长。
但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充满了遗憾,也充满了,希望。
充满了失去,也充满了,获得。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一次次的跌倒中,学会,爬起来。
在一次次的伤害中,学会,原谅。
在一次次的告别中,学会,珍惜。
然后,拍拍身上的尘土,笑着,对这个世界说:
“嘿,我还在这里。”
“我还,活着。”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
我后来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那么尖锐,没有那么敏感,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如果我能像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拍拍他的肩膀,问一句:“老宋,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他会不会,对我敞开心扉?
我会不会,能早一点,了解到他生活的真相?
我会不会,能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而不是用我那可悲的自尊,将他推得更远?
答案,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人生没有彩排,每一次选择,都是现场直播。
我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方式,去应对那场突如其来的,关于十五块钱的“考验”。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掉了我们之间,那份本可以更深厚的,情谊。
也输掉了,一个,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好的,机会。
我常常会去翻看我的手机通讯录。
老宋的那个号码,我还一直存着。
有好几次,我鼓起勇气,想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发条信息。
我想问问他,过得好不好。
我想告诉他,我真的很想念,他那辆破旧的普桑。
我想,郑重地,再跟他说一次,“对不起”。
可是,每一次,我的手指,在拨号键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还是会无力地,垂下。
我怕什么呢?
我怕打扰他现在平静的生活?
还是怕,他根本,就不想再听到我的声音?
或许,都不是。
我只是,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曾经被我深深伤害过的人。
我也没有脸面,去请求他的,原谅。
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就是一辈子的。
它会像一道疤,永远地留在你的心上。
不碰,不疼。
一碰,就血流不止。
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我选择了,把这份悔恨,深深地,埋在心底。
让它,成为我人生道路上,一个永远的,警示牌。
提醒我,要谦卑。
提醒我,要善良。
提醒我,永远不要,用恶意,去揣测,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努力生活的人。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为了活着,已经,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你也不知道,他们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一片,惊涛骇浪。
我们能做的,真的,太少了。
少到,只能管好自己。
管好自己的嘴,不说伤人的话。
管好自己的心,不做害人的事。
然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释放,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
就像,一根火柴,划亮,一片黑暗。
也许,这火光,很微弱。
也许,它很快,就会熄灭。
但至少,它曾经,燃烧过。
它曾经,给某个,在寒夜中行走的人,带来过,一丝丝的,温暖。
这就够了。
我想,如果老宋知道,他用他的经历,改变了一个年轻人的一生。
他应该,也会感到,欣慰吧。
我希望,是这样。
我真的,很希望。
因为,只有这样,我心里的那份罪恶感,才能,稍微,减轻一点点。
只有这样,我才能,说服自己,那瓶十五块钱的冰红茶,它带来的,不仅仅是,伤害和悔恨。
还有,成长,和救赎。
是的,一定是这样。
一定是。
来源:屿枫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