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哥林川,自己开了家不大不小的科技公司,前几年刚融了笔大的,身家早就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能想象的数字了。
我妈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哥和我姐来了。
他们俩,一个是林川,一个是林溪。
名字连在一起,是山间的川流林溪,听着就诗情画意。
人也确实配得上这名字。
我哥林川,自己开了家不大不小的科技公司,前几年刚融了笔大的,身家早就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能想象的数字了。
我姐林溪,嫁得好,自己也是个知名律师,在圈子里说一不二。
他们俩,就是我们那个小地方飞出去的金凤凰,是亲戚朋友口中“别人家的孩子”的天花板。
他们穿着得体的名牌衣服,拎着看不出牌子但质感很好的包,走进这间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三人病房时,整个屋子都仿佛亮了一下。
同病房的阿姨和家属都忍不住朝这边看,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羡慕。
我妈靠在床头,花白的头发有些乱,看到他们,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点光。
“来了?”她的声音很虚弱,像一张被揉皱了的纸。
“嗯,来了。”我哥点点头,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姐走上前,替我妈掖了掖被角,动作很轻,但手指尖却像是带着冰。
然后,就是那个瞬间。
我哥从他那个昂贵的皮夹里,抽出三张红色的票子,放在我妈的床头柜上。
“妈,先拿着花。”
三百块。
紧接着,我姐也打开了她的手包,拿出两张,压在我哥那三百块上面。
“我这也添点。”
两百块。
一共五百块。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消毒水的味道,隔壁床大叔沉重的呼吸声,窗外模糊的蝉鸣,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站在病床的另一边,手里还拿着刚削好的苹果,苹果的汁液沾在手上,黏糊糊的,像我当时的心情。
我看着那五百块钱,红得刺眼。
像一滩血。
我哥和我姐,年收入加起来,后面得跟多少个零,我数不清。
我妈这次住院,虽然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但前前后后的检查、住院、后续的调养,也不是一笔小钱。
我刚工作没两年,工资不高,一个人撑得有点吃力。
我以为他们来了,我至少能松一口气。
可我等来的,是这五百块钱。
三百,加两百。
像两个巴掌,一个扇在我脸上,一个扇在我妈心上。
我哥放下钱,就站到了一边,开始看手机,好像那三百块已经尽了他全部的孝心。
我姐则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妈的病情,话语客气又疏离,像是在对待一个不太熟的客户。
我妈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她没去看那五百块钱,只是看着我哥我姐,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又缓缓地躺了下去,扭过头,面对着斑驳的墙壁。
那个背影,瘦得像一片枯叶。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烧到了天灵盖。
我把苹果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哥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了起来,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我姐也停下了她那不走心的问候,回头看我。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压着嗓子,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在病房里显得太突兀,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姐林溪先开了口,她总是我们三个里最先开口的那一个。
“什么什么意思?林默,你又发什么疯?”
她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好像我是一个无理取取闹的小孩。
“五百块?你们打发叫花子呢?”我指着床头柜上那几张红票子,感觉自己的手指都在抖。
“我妈住院,你们一个给三百,一个给两百,传出去不怕人笑话吗?”
我哥林川终于收起了手机,插着裤兜,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他比我高一个头,站在我面前,投下的阴影几乎能把我整个罩住。
“笑话?谁笑话?”他反问我,声音不高,但压迫感十足,“钱多钱少,是个心意。你觉得少,是你自己的问题。”
“心意?这就是你们的心意?”我气得快要笑出来了,“你们知不知道妈这次住院要花多少钱?你们……”
“我们知道。”林溪打断我,“账单我们都看了,死不了人。”
“死不了人”这四个字,从她那涂着精致口红的嘴里说出来,像四根淬了毒的针,扎得我心脏生疼。
我看着他们俩。
一个西装革履,手腕上的表够我们这小地方一套房的首付。
一个妆容精致,脖子上的项链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们看起来那么光鲜,那么成功,那么……陌生。
陌生得好像我们不是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
“你们混蛋。”我骂了一句。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骂他们。
从小到大,他们都是我的榜样,是我仰望的存在。
我哥沉稳,我姐聪慧,他们一路披荆斩棘,活成了所有人都羡慕的样子。
而我,是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小尾巴,平庸,不起眼。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一家人。
血浓于水。
可现在,这血,好像被钱冲淡了,淡得快要看不见了。
我哥的脸色沉了下来,但没发作。
我姐却冷笑了一声:“林默,收起你那套道德绑架。我们给多少,是我们的事。你没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我没资格?”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妈的儿子,你们也是她的子女!她生我们养我们,现在她病了,你们就拿五百块钱出来?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我的声音终于没控制住,高了起来。
隔壁床的大叔和家属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八卦。
我妈在床上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这声叹息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
我瞬间冷静了一些。
不能在这里吵,不能让我妈难堪。
我深吸一口气,指了指病房门外:“我们出去说。”
我哥什么也没说,率先走了出去。
我姐跟在他身后,高跟鞋踩在医院的地砖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
来来往往的人,行色匆匆,脸上都带着或焦虑或悲伤的神情。
我们三个人站在窗边,形成一个奇怪的三角形。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开门见山,“别跟我说什么心意,我不信。你们俩,就算是从指甲缝里漏一点出来,也不止五百块。”
我哥看着窗外,没说话。
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动了他额前的头发。
还是我姐,林溪,她抱臂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讥诮。
“林默,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有钱,就理所当然应该把所有事都包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你们是她儿子女儿,你们最有钱,你们不该多出点吗?”我的逻辑简单又直接。
“该?”林溪笑了,那笑容有点冷,“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的。”
“你……”
“我问你,”她打断我,“妈住院,你通知我们的时候,我们是不是第一时间就赶回来了?”
我噎了一下。
确实。
我哥从另一个城市飞回来,我姐也推了重要的案子。
他们是在接到我电话的第二天就出现在了病房里。
“那又怎么样?人回来了,钱呢?”
“钱,我们给了。”林溪指了指病房的方向,“五百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你们就是故意的!”我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他们小气,也不是他们不在乎。
他们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五百块钱来恶心我,或者说,恶心我们所有人。
为什么?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想不通。
从小到大,我妈对我们三个,虽然算不上绝对公平,但也从没亏待过谁。
尤其是我哥和我姐,他们小时候学习好,我妈几乎是把所有资源都倾斜给了他们。
好吃的,好穿的,永远是他们先挑。
我穿他们剩下的旧衣服,吃他们吃剩的饭菜,但我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因为他们是哥哥姐姐,是家里的希望。
他们也确实争气,一路名校,一路高升,成了家里的骄傲。
我以为他们会感恩。
感恩我妈当年的付出和偏爱。
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为什么?”我看着他们,声音里带了一丝恳求,“哥,姐,你们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我哥林川终于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林默,”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事,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这个家里的事,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你不知道的,多了。”林"溪接话,她从包里拿出一根女士香烟,点上,熟练地吸了一口,吐出淡淡的烟圈。
烟雾缭绕中,她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你只记得你生病的时候,妈抱着你三天三夜没合眼。”
“你只记得你想要一双新球鞋,妈省吃俭用一个月给你买回来。”
“你只记得你考上大学,妈高兴得请了全村人吃饭。”
她每说一句,我的心就沉一分。
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这些都是我记忆里,关于我妈,最温暖的片段。
“难道这些不是真的吗?”我反问。
“是真的。”林溪弹了弹烟灰,“但你不知道的是,在你生病那三天三夜里,我也发着高烧,一个人躺在小屋里,差点烧成傻子。”
“你不知道,在你拿到那双新球鞋的时候,哥的旧鞋已经磨穿了底,冬天里,他的脚上全是冻疮。”
“你也不知道,在你风光地去上大学时,我和哥为了凑你的学费,暑假里去工地上搬了两个月的砖。”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这些事……
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只记得,姐姐好像是有一阵子身体不好,但很快就活蹦乱跳了。
我只记得,哥哥的鞋子总是很旧,但他从来没说过什么。
我只记得,我的学费是妈给我的,她说那是她攒了很久的钱。
“不可能……”我喃喃自语,“妈不会这样的……”
“她就是这样。”林川的声音冷得像冰,“在她的世界里,只有你,林默。你才是她的儿子。我和林溪,不过是给你铺路的石子罢了。”
“不,不是的……”我拼命摇头,想要否认。
但那些被我忽略的,遗忘的,或者说,我根本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开始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脑海。
我想起来了。
有一年夏天,天气特别热。
我吵着要吃冰棍。
妈拿了家里仅有的几毛钱,给我买了一根。
我吃得很开心。
我姐站在旁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什么也没说。
我哥从外面打球回来,满头大汗,看到我手里的冰棍,眼神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了下去。
妈看到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就这一根,给弟弟吃。”
当时的我,觉得理所当然。
我是最小的,我理应得到最好的。
可现在想来,那根冰棍,对我来说,只是解暑的零食。
对他们来说,可能就是那个炎热夏天里,最渴望的一丝清凉。
还有一次。
过年的时候,亲戚给了我们三个一人一个红包。
我的那个,最大。
我哥和我姐的,要小一些。
晚上,妈来到我们房间,笑眯眯地说:“你们的红包,妈先替你们收着,将来给你们交学费。”
我们都把红包给了她。
后来,那笔钱,确实是交了学费。
但只交了我一个人的。
我哥和我姐的学费,是他们自己去申请的助学贷款,是他们一个假期一个假期打工赚回来的。
这些事,他们从来没跟我说过。
妈也从来没提过。
我就像一个活在童话里的傻子,享受着所有的爱和偏袒,还以为世界本就如此。
“所以……”我艰难地开口,“你们今天拿这五百块钱出来,是在报复?报复妈当年的偏心?”
“报复?”林溪掐灭了烟,笑了,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谈不上报复。我们只是,想让她也尝尝,那种无助的滋味。”
“那种眼巴巴地看着,却什么也得不到的滋味。”
“那种明明是至亲,却感觉像个外人的滋味。”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我无话可说。
因为我发现,我根本没有立场去指责他们。
那些年,我享受了多少爱,他们就承受了多少冷落。
我的人生有多顺遂,他们的人生就有多坎坷。
他们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家里的扶持,而是他们自己咬着牙,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而我,是踩着他们的肩膀,才看到了更广阔的天空。
“哥,姐……”我的声音哽咽了,“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
也无比苍白。
一句对不起,怎么可能弥补得了他们整个童年和青春的缺失?
林川摆了摆手,脸上没什么表情。
“跟你没关系。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他顿了顿,又说:“妈的医药费,你不用担心。我走的时候会去缴清。这五百块,就是给她看的。”
“我们只是想告诉她,当年她从我们这里拿走的,我们今天,就还给她这么多。”
说完,他转身就走。
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林溪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林默,你好好照顾妈吧。毕竟,你是她唯一的儿子。”
她说完,也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廊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我们家是一个充满爱的家庭。
我以为,我哥我姐的成功,是这个家最大的荣耀。
我以为,我们三个,会永远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可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家早就从根上烂掉了。
那些被粉饰的太平之下,是两个孩子被忽略的呐喊和无声的眼泪。
而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或者说,我是那份偏爱的既得利益者,是那份罪恶的见证。
我回到病房的时候,我妈已经睡着了。
她的眉头紧紧地皱着,睡得也并不安稳。
床头柜上,那五百块钱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伸出手,想把它拿走。
可我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拿不起来。
那五百块,像烙铁一样,烫得我指尖生疼。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妈醒了。
她看到我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愣了一下。
“默啊,你怎么了?哭了?”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就是眼睛有点不舒服。”
她没再追问,眼神落在了床头柜的钱上。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他们……是不是还在怪我?”
我的心一紧。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自己偏心,知道自己亏欠了那两个孩子。
她只是,从来不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是该替哥哥姐姐控诉她的不公,还是该替她辩解说她也有苦衷?
最后,我只是低声说:“妈,他们工作忙,可能……心情不太好。”
我找了一个最蹩脚的理由。
我妈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好像有泪光在闪。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喃喃地说,“是我对不起他们……是我对不起他们啊……”
她伸出干枯的手,颤颤巍巍地去拿那五百块钱。
她把钱攥在手心,攥得很紧很紧,像是攥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这钱,我收着。”她说,“这是他们给我的,我得收着。”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我哥和我姐,用这五百块钱,划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而我妈,用收下这五百块钱的方式,亲手在这道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这是一个无声的战场。
他们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清算着过去几十年的恩怨。
而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心如刀割。
接下来的几天,我哥和我姐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我哥说的是真的。
他走之前,已经把住院的所有费用都预缴了,绰绰有余。
他还给我卡里打了一大笔钱,附言是:给妈请个好点的护工。
我姐也给我寄来一个大包裹,里面全是各种昂贵的营养品,还有一张卡片,上面是打印的字:按时让她吃。
他们用钱,表达着他们作为子女的责任。
却用那五百块,表达着他们作为被亏欠的孩子的怨恨。
他们分得很清楚。
责任是责任,感情是感情。
他们可以负责我妈的生老病死,却无法再给她一丝一毫的爱和温暖。
我拿着那笔钱,心里五味杂陈。
我用这笔钱,给我妈换了单人病房,请了最好的护工。
我妈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但她的精神,却一天比一天萎靡。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不看电视,也不看书,就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她的那对儿女,那对被她伤透了心,如今用最冷漠的方式来尽孝的儿女。
有一次,我给她喂汤。
她喝了一口,忽然说:“默啊,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差点烧坏了脑子。”
我点点头:“记得。”
那是我记忆里,最深刻的片段之一。
我妈抱着我,跑了好几家医院,求爷爷告奶奶,才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时候,家里穷啊。”我妈的眼神变得很遥远,像是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你爸又不在家,我一个女人家,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后来,我没办法了……”
她的声音顿住了,眼泪掉了下来,滴进汤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把你哥和你姐存了很久的储钱罐给砸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储钱罐。
林溪说过。
林川也暗示过。
原来,症结真的在这里。
“那里面,是你哥想买一辆自行车的钱,是他每天天不亮就去捡破烂换来的。”
“那里面,是你姐想去参加夏令营的钱,是她一个暑假给人洗碗赚来的。”
“两个罐子,加起来,正好五百块。”
五百块。
又是五百块。
这个数字,像一个魔咒,缠绕了我们家几十年。
“我拿着那钱,救了你的命。”我妈泣不成声,“可我,也毁了他们俩的心。”
“他们从那天起,就不怎么跟我说话了。看我的眼神,也变了。我知道,他们恨我。”
“我不是不想弥补,可是,家里太穷了,我顾得了你,就顾不了他们。你身体弱,三天两头生病,我所有的心思,都在你身上……”
“等后来,日子好过了,我想弥补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长大了,已经不需要我了。”
“他们一个个都飞走了,飞得那么高,那么远,远得我再也够不着了。”
我妈的哭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那么悲凉。
我抱着她,眼泪也跟着往下掉。
我终于明白了所有。
那五百块,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
那是我哥的自行车梦,是我姐的夏令营之旅。
那是他们童年里,最闪亮的光。
而我妈,亲手把那束光给掐灭了,用来点亮我生命的蜡烛。
这是一笔血淋淋的债。
一笔用童年的梦想和信任换来的债。
这笔债,我妈欠了他们半辈子。
而他们,用今天这五百块,连本带利地,讨了回来。
我妈出院后,身体恢复得不错。
但我知道,她的心病,没好。
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发呆。
她把那五百块钱,用一个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放在了她枕头底下。
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要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我知道,那五-百块,是她的赎罪券,也是她的催命符。
我试着给我哥我姐打电话。
我想跟他们说,妈知道错了,她后悔了。
我想求他们,回来看看妈。
电话打通了。
我哥的声音依旧很忙碌,背景音里是各种会议和报告的声音。
我姐的声音依旧很干练,听起来像是在去见下一个客户的路上。
我把妈的情况跟他们说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是我哥先开的口。
“林默,有些伤口,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愈合的。”
“我们不是圣人,做不到一笑泯恩仇。”
“让她好好保重身体。钱不够了,随时跟我说。”
然后,他挂了电话。
我姐接着说:“照顾好她。也照顾好你自己。”
然后,她也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感觉一阵无力。
是啊。
破镜难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是一辈子的烙印。
我哥和我姐,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过自己的人生。
他们筑起了一道高高的墙,把过去,把我们,都隔绝在了墙外。
他们不再需要那个家的温暖,因为那个家,从未给过他们真正的温暖。
他们只履行着最基本的责任,因为那是法律和道德的底线。
我开始频繁地往老家跑。
那个承载了我们三个人童年的地方。
房子已经很旧了,墙皮剥落,窗户也有些漏风。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倒是长得越发枝繁叶茂。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三个就喜欢在树下玩。
我哥会爬到树上,给我掏鸟窝。
我姐会用槐花给我编手链。
而我,总是那个被照顾得最好的。
我走进我哥和我姐曾经住过的那个小屋。
屋子很小,很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
墙上,还贴着他们当年的奖状。
已经泛黄,卷边了。
我看到一张奖状下面,用铅笔画着一辆自行车的轮廓。
画得很幼稚,但能看出画的人很用心。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我的梦想。
在另一面墙上,我看到一张被撕掉了一半的宣传画,上面隐约能看到“夏令营”三个字。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拉开一张旧书桌的抽屉。
里面,放着两个空的储钱罐。
一个是蓝色的小猪,一个是粉色的小猫。
都已经很旧了,上面的漆也掉了不少。
我拿起那个蓝色的小猪,晃了晃,是空的。
我又拿起那个粉色的小猫,也晃了晃,也是空的。
可我分明感觉到,这两个罐子,沉甸甸的。
里面装满了两个孩子,破碎的梦想和无声的眼泪。
我把这两个储钱罐带回了家,放在了我妈的床头。
我妈看到它们,浑身一震,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抱着那两个储钱罐,哭得像个孩子。
“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他们啊……”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从那天起,我妈开始学着写信。
她不让我帮忙,自己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地写。
写了撕,撕了又写。
有时候,一个字,她要琢磨半天。
我知道,她在给谁写信。
她想把这几十年的亏欠和悔恨,都写在纸上。
她写了整整一个月。
写了两封厚厚的信。
一封给我哥,一封给我姐。
她让我把信寄出去。
我照做了。
我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两封信,能不能融化他们心里那座冰山。
我只知道,这是我妈,能做的,唯一的补救。
信寄出去后,石沉大海。
我哥和我姐,没有任何回音。
没有电话,没有信息。
什么都没有。
我妈每天都守在电话机旁,从天亮,等到天黑。
希望,一点一点地,在她眼中熄灭。
她的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
我知道,她是心死了。
那两封信,是她最后的希望。
希望破灭了,她的生命之火,也快要燃尽了。
我再次给我哥我姐打电话。
这一次,我的语气里,没有指责,只有哀求。
“哥,姐,你们回来看看妈吧,求求你们了。”
“她可能……时间不多了。”
电话那头,依旧是沉默。
但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长到我以为,他们已经挂了电话。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哥的声音响起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知道了。”
第二天,他们回来了。
还是开着豪车,穿着光鲜。
但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憔悴。
他们走进我妈的房间。
我妈躺在床上,已经很虚弱了,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看到他们,她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丝光亮。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我姐林溪快步走过去,按住了她。
“妈,你别动。”
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了温度。
我哥林川站在床边,看着床上那个瘦弱得不成样子的老人,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
我妈的目光,在他们俩脸上一一扫过,像是要把他们的样子,刻进骨子里。
她颤抖着,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包着五百块钱的手帕。
她把手帕打开,把那五张红色的票子,递到他们面前。
“这钱……妈不能要……”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是妈……对不起你们……”
“妈当年……偷了你们的梦……”
“这辈子……还不清了……”
“下辈子……妈给你们做牛做马……再还……”
说着,她的眼角,滑下两行清泪。
我姐再也忍不住了,趴在床边,失声痛哭。
“妈……我们不要你还……我们不要了……”
我哥也别过头去,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这个在我印象里,永远像山一样沉稳的男人,哭了。
他转过身,走到窗边,用手背狠狠地擦着眼睛。
我妈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她又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两个储钱罐。
一个蓝色的小猪,一个粉色的小猫。
她把小猪递给我哥,把小猫递给我姐。
“这个……也还给你们……”
“你们的梦……妈还给你们……”
我哥转过身,走过来,从我妈手里,接过了那个蓝色的小猪储钱罐。
他的手,在发抖。
我姐也哭着,接过了那个粉色的小猫储钱罐。
“妈……”
“妈……”
他们俩,跪在床边,握着我妈的手,一遍遍地喊着。
我妈笑了。
那是我见过的,她这辈子,最灿烂,也最释然的笑容。
她看着我们三个,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不舍。
“川啊……溪啊……默啊……”
“你们三个……要好好的……”
“别再……怪妈了……”
“妈……走了……”
说完,她的手,缓缓地垂了下去。
眼睛,也永远地闭上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妈的葬礼,办得很体面。
我哥和我姐,包揽了所有的事情。
他们穿着黑色的西装,表情肃穆,接待着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
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
说这两个孩子,真孝顺。
说我妈有福气,养了这么有出息的一对儿女。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像针扎一样疼。
他们不知道,这份迟来的“孝顺”,是用我妈的命换来的。
他们不知道,这份看似的“福气”背后,是几十年的隔阂与怨恨。
葬礼结束后,我们三个人回到了老房子。
屋子里,还残留着我妈的气息。
桌上,还放着她没写完的信纸。
我们三个人,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谁也没有说话。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过了很久,我哥开口了。
“那五百块,我本来是想,等她好了,再还给她的。”
“我没想过,她会走得这么快。”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
我姐也红着眼圈说:“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以为,可以慢慢来。可我忘了,时间不等人。”
我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脸上,和我一样的悲伤和痛苦。
我忽然明白,他们不是不爱。
他们只是,被伤得太深,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了。
那五百块,是他们竖起的一道墙,用来保护自己,也用来试探我妈。
可惜,我妈没能等到他们拆掉这堵墙的那一天。
而他们,也永远地失去了,和解的机会。
“哥,姐。”我开口说,“妈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她不怪你们了。”
“她只是,觉得亏欠你们。”
我哥和我姐,看着我,泪流满面。
我们三个人,在老槐树下,抱头痛哭。
像三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可是,那个等我们回家的人,已经不在了。
后来,我哥和我姐,把老房子重新翻修了一遍。
他们说,这里是我们的根,不能丢。
他们也开始,学着关心我。
会记得我的生日,会给我寄各种东西,会常常打电话问我过得好不好。
他们想把那些年,亏欠我的哥哥姐姐的爱,都补回来。
我知道,他们也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弥补对我妈的亏欠。
我们三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完成这场迟到的救赎。
只是,代价太大了。
大到,我们用余生,都无法偿还。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们回到了小时候。
还是在那棵老槐树下。
我哥爬上树,掏了一个鸟窝,里面有几只毛茸茸的雏鸟。
我姐用槐花给我编了一个漂亮的手链,戴在我手腕上。
我妈站在不远处,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川啊,溪啊,默啊,快来吃西瓜咯!”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们三个人,笑着朝她跑过去。
梦醒了,枕边一片湿冷。
我知道,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家那道用五百块钱划开的伤口,看似愈合了。
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道疤,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
一碰,就疼。
来源:屿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