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开始,只是隐隐地发胀,像吃多了不克化的面食,沉甸甸地坠在小腹。
肚子开始不对劲,是给女儿带外孙的第三个月。
最开始,只是隐隐地发胀,像吃多了不克化的面食,沉甸甸地坠在小腹。
我没当回事。
五十二了,身体这台老机器,有点小毛小病再正常不过。
再说,累也是真的累。
女儿林悦是头胎,剖的。月子里我跟亲家母两头倒,出了月子,亲家母腰不好,就换我一个人全天候在这儿顶着。
女婿陈阳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忙得脚不沾地,早出晚归,有时候干脆就不回来了。
指望不上。
小外孙叫安安,名字是挺安生的,人可一点不安生。
白天还好,吃了睡,睡了吃。一到晚上,就成了个磨人的小夜猫子,两个小时一醒,扯着嗓子哭,哭声尖得能划破耳膜。
喂奶,拍嗝,换尿布,一套流程下来,天都快亮了。
我睡在客厅的折叠床上,耳朵里塞着棉花,也能被那穿透力极强的哭声精准唤醒。
林悦产后虚,情绪也不稳,我得先哄好小的,再转头去安慰大的。
她说:“妈,我是不是个没用的妈妈?连自己孩子都哄不好。”
我说:“胡说,谁生下来就会当妈的?妈当年带你,比这还手忙脚乱呢。”
其实我带她的时候,哪有这么金贵。
那时候年轻,觉睡得再少,第二天起来照样下地干活。
现在不行了。
那股子累,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带着湿气,怎么睡都缓不过来。
镜子里的人,眼袋耷拉着,头发白得更快了,像撒了一层秋霜。
肚子胀,八成是累的,加上吃得不好。
林悦坐月子,吃的都讲究,清汤寡水,我跟着她吃,嘴里淡出个鸟来。
有时候半夜饿得心慌,就着厨房昏暗的光,啃半个冷馒头。
馒头又干又硬,硌得我胃里发酸。
所以,肚子胀,消化不良,太正常了。
我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心安理得地忽略着身体发出的警报。
第四个月,情况有点失控了。
小腹不是胀了,是实实在在地鼓了起来。
我换上了以前最宽松的裤子,腰上的扣子还是系得勉强。
那种感觉很奇怪,不是长胖的松垮,而是有一种紧绷的、向外扩张的力。
我开始慌了。
这个年纪的女人,最怕听到的就是“瘤”啊,“癌”啊这些字眼。
我偷偷上网查,症状一对,心就凉了半截。
什么卵巢囊肿,子宫肌瘤,腹腔积液……越看越吓人。
可我不敢去医院。
我怕。
怕一检查,就是个天塌下来的结果。
我倒了,林悦怎么办?安安怎么办?
这个家,看似是三个大人围着一个婴儿转,其实是我这根老骨头在底下撑着。
我只能自己骗自己,是发福了,是更年期综合征。
每天夜里,等他们娘俩都睡熟了,我才敢悄悄掀开衣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自己的肚子。
那隆起,像一座小小的坟。
里面埋葬着我的恐惧。
我用手在上面轻轻地按,软软的,不疼,但能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充实感。
有时候,里面还会有种奇怪的动静。
像是有条小鱼,在里面吐了个泡泡,咕噜一下,稍纵即逝。
我总以为是肠道蠕动。
人上了年纪,肠胃功能减弱,这不奇怪。
直到那天下午。
安安难得睡得沉,林悦也靠在沙发上打盹。
阳光很好,暖洋洋地洒在地板上,空气里都是奶粉和阳光混合的香甜味道。
我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给安安织毛衣。
织着织着,肚子又“咕噜”了一下。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
甚至,我低头看的时候,肚皮上有一个微小的、一闪而过的凸起。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手里的毛线针“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林悦被惊醒了,揉着眼睛问:“妈,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脸色肯定很难看。
林悦吓坏了,走过来扶我,“妈,你是不是不舒服?你脸色好白。”
我摇摇头,手却不自觉地捂住了肚子。
这个动作,彻底暴露了我的秘密。
林悦的目光落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担忧。
“妈,你……”她欲言又止。
我再也撑不住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我说:“悦悦,妈肚子里……好像长东西了。”
林悦的脸“唰”地一下也白了。
她比我想象中要镇定。
她立刻给陈阳打了电话,让他请假回来,然后又马上挂了附近最好那家医院的妇科专家号。
她握着我的手,掌心冰凉,声音却很稳:“妈,你别怕,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不管是什么,都能治好的。我陪着你。”
我看着她,这个不久前还因为堵奶哭得像个孩子的姑娘,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
去医院那天,天阴沉沉的。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陈阳开车,林悦抱着安安坐在后座,我坐在副驾。
一路无话。
车里的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一片茫然。
到了医院,人山人海。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病痛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那种味道,让人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排队,挂号,候诊。
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叫到我的名字时,我的腿都是软的。
林悦想陪我进去,被护士拦住了。
“家属在外面等。”
我一个人走进诊室,像个即将接受审判的犯人。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主任,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很干练。
她问了我一些基本情况,年龄,末次月经时间。
我说:“停经快两年了。”
她点点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然后说:“去做个B超吧。”
B超室里更冷。
我躺在检查床上,冰凉的耦合剂涂在肚子上,激得我一哆嗦。
年轻的B超医生拿着探头在我肚子上滑来滑去,眼睛一直盯着屏幕。
房间里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大气不敢出。
我盯着天花板,心里反复祈祷,千万不要是什么坏东西,千万不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B超医生的眉头,越皱越紧。
我的心,也跟着越沉越深。
她突然停下来,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古怪。
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疑惑,甚至还有点不可思议的眼神。
她什么也没说,拿起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
很快,刚才那位主任医生走了进来。
她走到屏幕前,和B超医生一起看着,两人低声交流着什么。
我听不清。
我只觉得,我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崩塌。
完了。
肯定是了不得的大病。
不然不会把主任都叫进来。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顺着眼角滑进头发里,冰凉。
过了好一会儿,主任医生才转过身,走到我床边。
她的表情,比刚才的B超医生还要复杂。
她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她清了清嗓子,似乎在斟酌用词。
“你……确定停经两年了?”她问。
我木然地点点头,“是啊,两年多了。”
“平时……和你爱人,有夫妻生活吗?”她问得有些艰难。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
但我还是老实回答:“有……但是很少,而且我们都……都注意的。”
主任医生和B含医生对视了一眼,眼神里的震惊更浓了。
主任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指着屏幕,对我说:“你自己看吧。”
我颤颤巍巍地撑起上半身,扭头看向那个黑白的屏幕。
屏幕上,是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轮廓。
像一颗豆子。
不,比豆子大多了。
甚至能隐约看到小小的手和脚。
在那团小小的阴影中间,有一个小白点,正在有规律地、快速地闪动着。
“滴答,滴答,滴答。”
B超医生打开了声音。
一阵强劲有力的、如同小火车开动般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这是……”我彻底懵了。
这个场景,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
几个月前,我才陪着林悦,看过一模一样的画面,听过一模一样的声音。
主任医生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宫内早孕,活胎。”
“胎心搏动有力,看大小,已经快五个月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像有一颗炸弹在里面炸开了。
我听到了她说的每一个字,但我的脑子拒绝理解这些字组合在一起的意思。
怀孕?
五个月?
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五十二了!
我都是当外婆的人了!
我看着医生,想笑,可是嘴角怎么也扯不起来。
“医生,你……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是来看肿瘤的,不是……不是这个。”
主任医生叹了口气,把一张B超报告单递给我。
“没搞错。白纸黑字,你自己看。”
“至于你说的停经,应该是假性绝经。你这个年纪,虽然概率极低,但不是没有可能。我们医院去年就接诊过一个五十四岁的。”
我的手抖得像筛糠,那张薄薄的纸,我却怎么也拿不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B超室的。
我像个游魂,飘在医院拥挤的走廊里。
林悦和陈阳立刻围了上来。
“妈,怎么样?医生怎么说?”林悦焦急地问。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怀里咿咿呀呀的安安。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该怎么说?
说你们的妈妈,你们的丈母娘,怀了你们的“弟弟”或者“妹妹”?
这听起来,像个荒诞的笑话。
陈阳从我手里拿过那张B超单,他看了一眼,也愣住了。
然后,他把单子递给了林悦。
林悦低头,逐字逐句地看。
走廊里很吵,人来人往,但我能清晰地听到林悦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她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
最后,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都在哆嗦。
“妈……这……这是真的?”
我闭上眼睛,无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我感觉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不,四个人,还有一个在我肚子里,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的存在。
林悦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但她没哭,也没闹。
她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抱着安安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陈阳的反应更直接,他扶着墙,一副随时要晕过去的样子。
他喃喃自语:“这……这怎么可能……这不科学啊……”
是啊,这不科学。
可它就这么发生了。
回到诊室,主任医生看着我们这一家子,眼神里带着同情。
她给了我们两个选择。
“孩子月份已经很大了,引产的话,对你身体伤害非常大,跟你生一次孩子差不多,而且高龄,风险很高。”
“如果要生下来的话,你属于超高龄产妇,整个孕期都要面临各种风险,妊娠期高血压、糖尿病,胎儿畸形的概率也比普通孕妇高很多。生产的时候,更是九死一生。”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无论是哪个选择,对我来说,都是一道鬼门关。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比来的时候还要凝固。
安安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林悦抱着他,眼睛一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我知道,她心里肯定翻江倒海。
换作是谁,都接受不了。
自己的妈妈,跟自己差不多同时怀孕,这叫什么事?
说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
回到家,林悦把安安放回婴儿床,然后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陈阳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看看我,又看看紧闭的房门。
“妈,您……您先坐会儿,喝口水。”
我没动,像一尊雕塑。
我还没从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中回过神来。
我的手,下意识地放在小腹上。
那里,隔着一层肚皮,有一个小生命,正在茁壮成长。
我能感觉到他/她的存在。
那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孕育生命的奇妙,陌生的是,这一切发生在一个本该安享晚年的身体里。
我该怎么办?
我给老周打了电话。
老周是我丈夫,在老家县城一个事业单位上班,快退休了。
我们分居两地好几年了,感情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多坏,就是那种搭伙过日子的老夫老妻。
电话接通,我还没开口,眼泪就先下来了。
我哽咽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得让我心慌。
我甚至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你别慌,也别怕。等我,我明天就过去。”
挂了电话,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把这几个月来的恐惧、委屈、茫然,全都哭了出去。
第二天,老周来了。
风尘仆仆,头发更乱了,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
他进门的时候,林悦和陈阳都在。
一家人坐在客厅里,谁也不说话。
气氛尴尬得能用刀子割开。
还是老周先开的口。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医生怎么说?”
我把主任医生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老周听完,又是一阵沉默。
他点了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根烟抽完,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生下来吧。”他说。
我愣住了。
陈阳也愣住了。
林悦猛地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眼睛通红。
“爸!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妈都多大年纪了!生孩子多危险!你们养得起吗?谁来带?你们考虑过这些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像炮弹一样砸过来。
老周看着她,叹了口气。
“悦悦,这是你妈身上的一块肉,也是一条命。爸知道难,但再难,也不能不要他。”
“那你们考虑过我吗?考虑过安安吗?”林悦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刚生完孩子,我妈就怀孕了。以后安安长大了,怎么跟人介绍?说这是我舅舅,还是我阿姨?他俩就差几个月!这像话吗?”
“别人怎么看,有那么重要吗?”老周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
“重要!当然重要!”林悦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想我的孩子,生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
父女俩吵了起来。
陈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坐在沙发上,听着他们的争吵,心如刀割。
是啊,林悦说的,都是现实问题。
我的年纪,我的身体,我们的经济状况。
还有,这个孩子的到来,会给这个家带来怎样的冲击和改变。
我甚至能想象到,以后出门,别人指指点点的样子。
“你看那个老太太,抱着的是她儿子还是孙子?”
那种难堪,光是想想,就让我无地自容。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不欢而散。
林悦带着安安,回了自己房间,再也没出来。
老周睡在客厅的折叠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我也一样。
我躺在床上,手放在肚子上。
我又感觉到了那种轻微的、鱼儿吐泡泡似的胎动。
一下,又一下。
那么微弱,却又那么真实。
它在提醒我,它真实地存在着。
我的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林悦不跟我说话,但还是会默默地把饭菜端到我面前。
老周承包了所有家务,买菜,做饭,拖地,笨手笨脚,却很努力。
陈阳夹在中间,努力地缓和气氛,但收效甚微。
我们都在等。
等我做出一个决定。
一个关于生,还是不生的决定。
那几天,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我怀林悦的时候。
那时候穷,家里什么都没有。
怀孕的时候,吐得天昏地暗,吃什么吐什么。
老周每天天不亮就去河里给我捞鱼,他说鱼汤有营养。
我喝一口,吐两口。
但他还是坚持每天都去。
生林悦那天,难产,我在产房里疼了一天一夜。
老周就在产房外守了一天一夜。
后来听护士说,他一个大男人,急得直哭。
林悦生下来,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我抱着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圆满了。
再苦再累,都值了。
我又想起了,我妈生我弟弟的时候。
她也是高龄,四十多了。
村里人都说闲话,说她不要脸,这么大年纪还生。
我妈不在乎。
她说,这是老天爷送来的礼物,砸锅卖铁也得接着。
我弟弟出生后,身体一直不好。
我妈就那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
她常说,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有不疼的道理。
是啊。
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我肚子里的这个,也是。
他/她已经五个月了,有心跳,会动了。
我怎么能,亲手扼杀掉他/她?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拉着我的衣角,仰着头问我:
“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下了床,走到客厅。
老周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给我熬粥。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
“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斑白的鬓角和疲惫的脸。
我说:“老周,我想好了。”
“我想把他生下来。”
老周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放下手里的勺子,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好。”他说,“你放心生,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我的决定,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个本就不平静的家里。
林悦知道后,跟我大吵了一架。
她哭着说我自私,说我不负责任。
“妈,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个年纪,怎么带孩子?你们还有精力吗?你们的钱够吗?等他上大学,你们都七十多了!你们能陪他多久?”
“以后,他就是我的责任!我不仅要养安安,还要养我这个只比我儿子大几个月的‘弟弟’!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她不是不爱我。
她是怕。
怕我出事,也怕未来的生活被彻底打乱。
我无力反驳。
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那场争吵之后,林悦带着安安,搬回了她自己的家。
她说,她需要冷静一下。
我知道,这是她无声的抗议。
家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没有了安安的哭声,没有了林悦的笑声。
只剩下我和老周,两个人,守着一屋子的寂静。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身体上的不适,加上精神上的压力,几乎把我压垮。
孕吐,水肿,抽筋,失眠……
所有孕妇该受的罪,我一样没落下,甚至变本加厉。
我常常在夜里疼醒,看着窗外的月亮,默默流泪。
我开始怀疑,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老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蜜的话,只会用最笨拙的方式对我好。
他学着上网查孕妇食谱,每天换着花样给我做吃的。
他给我买来各种孕产妇的书,陪我一起看。
他每天晚上,坚持给我用热水泡脚,按摩抽筋的小腿。
他的手很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按在腿上,有点疼,但很暖。
有一天晚上,他又在给我按摩。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他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很心酸。
我说:“老周,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他头也没抬,说:“傻话。我们是夫妻,不就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
“再说了,”他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我这是老来得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知道,他是为了安慰我。
他心里的压力,一点也不比我小。
他偷偷去咨询了好多家医院的专家,把所有的风险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开始戒烟了。
他说,为了孩子,也为了能多陪我们娘俩几年。
日子,就在这种煎熬和温暖交织中,一天天过去。
我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一天比一天大。
胎动,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有力。
有时候,他/她会在我肚子里翻个跟头,顶得我胃疼。
有时候,他/她会伸个懒腰,把我的肚皮撑得变形。
每一次动,都让我又爱又怕。
爱的是,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小生命的存在和活力。
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把他/她平安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林悦偶尔会回来。
带着安安。
她还是不怎么跟我说话,但会给我带很多孕妇吃的营养品。
她会趁我不注意,偷偷看我的肚子。
眼神很复杂。
有担忧,有好奇,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安安已经会坐了,咿咿呀呀地,像个小天使。
他看到我,会伸出小手,要我抱。
我挺着大肚子,弯不下腰。
只能摸摸他的小脸。
他就会咯咯地笑。
那一刻,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想,生命,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无论它以何种方式到来,都值得被温柔以待。
孕晚期,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高血压,高血糖,蛋白尿……
医生警告我,随时可能发生危险。
我被强制要求住院保胎。
住在医院的日子,更加难熬。
每天都要打很多针,吃很多药。
手背上,胳膊上,全是针眼,青一块紫一块。
我看着同病房那些年轻的准妈妈们,她们的家人围着她们,嘘寒问暖。
我身边,只有老周。
他白天要上班,只有晚上才能来陪我。
他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给我炖的汤,和削好的水果。
他会给我讲单位里的趣事,给我读报纸。
努力地想让我开心一点。
可我笑不出来。
我每天都在恐惧中度过。
我怕孩子有事,更怕我自己有事。
我甚至偷偷写好了遗书。
如果我真的下不了手术台,至少,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
我把遗书藏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都要摸一摸,才能睡着。
林悦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她不再跟我吵,也不再冷着脸。
她会坐在我床边,给我削苹果,跟我讲安安的趣事。
她说,安安会叫“妈妈”了。
她说,安安长了第一颗牙。
她说,安安会自己扶着墙站起来了。
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的光。
那是母性的光辉。
有一天,她看着我隆起的肚子,突然问:
“妈,他/她……会动吗?”
我点点头。
“你想……摸摸看吗?”我问。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肚子上。
就在那一刻,肚子里的宝宝,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用力地踢了一下。
正好踢在她的掌心。
林悦的手,像触电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
然后,眼泪,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她趴在我的床边,哭得像个孩子。
“妈……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停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伸出手,摸着她的头,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傻孩子,跟妈说什么对不起。”
那一刻,我们母女之间所有的隔阂,都烟消云散了。
我知道,她接受了。
她接受了这个即将到来的、身份尴尬的弟弟或妹妹。
她也接受了,她那个不完美的、任性的妈妈。
预产期越来越近,我的情况也越来越危险。
医生经过会诊,决定提前给我做剖腹产。
手术前一天,老周,林悦,陈阳,都来了。
他们围在我的病床前,给我打气。
老周握着我的手,掌心全是汗。
他说:“别怕,我在外面等你。”
林"悦给我擦了擦脸,说:“妈,你一定要平安出来。我和安安,还有……他,都在等你。”
陈阳也说:“妈,加油。”
我看着他们,笑了。
这是我这几个月来,笑得最轻松的一次。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身后,有我的家人。
他们是我最坚强的后盾。
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三个人,都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我。
他们的身影,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有些模糊。
但我知道,他们的心,是和我在一起的。
麻药打下去,我的下半身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我能感觉到医生在我肚子上划来划去,但一点也不疼。
我的脑子,异常清醒。
我听着手术器械碰撞的声音,闻着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
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一阵响亮的、中气十足的啼哭声。
“哇——哇——”
那声音,像天籁。
主刀医生松了口气,笑着说:“恭喜,是个大胖小子,七斤二两,很健康。”
护士把孩子简单清理了一下,抱到我面前。
“快看看,多漂亮的小伙子。”
我努力地侧过头。
那是一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家伙。
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巴却张得很大,卖力地哭着。
他的头发,又黑又密。
他的小手,紧紧地攥着。
我看着他,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
这就是在我肚子里待了九个多月的孩子。
这就是让我受尽折磨,也让我充满希望的孩子。
我的儿子。
我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摸摸他。
护士把他的小脸,凑到我的手边。
我的指尖,轻轻地触碰到他温热的、柔软的皮肤。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受的一切苦,都值了。
手术很成功。
我被推出了手术室。
老周和林悦他们,立刻围了上来。
看到我平安无事,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老周的眼圈是红的。
林悦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我被送回了病房。
孩子因为是早产,被送进了保温箱,需要观察几天。
我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刀口火辣辣地疼。
但我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老周守在我床边,寸步不离。
他给我擦身,喂我喝水,帮我翻身。
笨手笨脚,却小心翼翼。
林悦和陈阳,每天都带着安安来看我。
安安已经会走路了,摇摇晃晃的,像只小鸭子。
他会跑到我床边,扒着床沿,奶声奶气地叫:“婆……婆……”
然后指着我的肚子,好奇地问:“球……球……没……了?”
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几天后,儿子从保温箱里出来了。
他被抱回了病房。
老周抱着他,怎么也看不够。
他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你看,这眉毛,像你。这鼻子,像我。”
他一边看,一边傻笑。
我看着他,也跟着笑。
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这个小生命面前,变得像个孩子。
林悦也喜欢抱着他。
她抱孩子的姿势,比我这个当妈的还标准。
她会给他喂奶,给他换尿布,给他唱摇篮曲。
安安会好奇地凑过来,伸出小手,摸摸弟弟的小脸。
然后,在弟弟的脸上,亲一下。
那画面,温馨得像一幅画。
我给儿子取名叫“周望”。
希望的望。
我希望他,能带着我们全家的希望,健康快乐地长大。
也希望他,能成为我和老周晚年生活里的一道光,一个念想。
出院那天,阳光明媚。
我们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回家。
老周抱着周望,陈阳抱着安安。
我和林悦走在中间。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身边的人,心里充满了感恩。
感谢上天,给了我这样一个“意外之喜”。
虽然这个过程,充满了艰辛和波折。
但最终,我们还是迎来了最好的结局。
当然,我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我和老周的年纪,一天比一天大。
我们的精力,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经济,都是巨大的挑战。
未来的路,肯定不会好走。
会有很多很多的困难,在等着我们。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我有老周,有林悦,有陈阳。
我们有安安,还有周望。
我们是一个家。
只要我们一家人,心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回到家,老周把周望放在婴儿床上。
小家伙睡得很香,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安安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趴在婴儿床边,好奇地看着弟弟。
林悦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安安。
她指着周望,对安安说:
“安安,你看,这是舅舅。”
安安似懂非懂,也跟着学:“舅……舅……”
声音软糯,可爱极了。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这一幕,眼眶又湿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洒了进来。
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奶香,饭香,和阳光的味道。
这是家的味道。
也是幸福的味道。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林悦和安安。
老周也走了过来,把我们母子四人,都圈进了他的怀里。
我们一家人,就这么静静地相拥着。
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这个家,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变得更加完整,也更加紧密了。
未来的日子,或许会有风雨,但更多的,会是阳光。
因为,爱,可以抵御一切。
生命,本身就是一场奇迹。
而我,何其有幸,能在年过半百之时,再次亲手触摸到这个奇迹。
我看着怀里的小人儿,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注视,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里面倒映着我的模样。
我笑了。
儿子,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
谢谢你,选择我做你的妈妈。
未来的路,我们一起走。
来源:屿枫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