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徐的微信消息弹出来时,我正戴着老花镜,费劲地批改着学生的论文。那是一张照片,一辆崭新的白色房车停在蓝天白云下,配文简短而有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准备出发,先去趟西藏!”
同学刚从厅长位置上退下来,就准备自驾游了。说是要躲的远远的!
01
老徐的微信消息弹出来时,我正戴着老花镜,费劲地批改着学生的论文。那是一张照片,一辆崭新的白色房车停在蓝天白云下,配文简短而有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准备出发,先去趟西藏!”
我扶了扶镜框,把手机拿近了些。没错,是老徐。照片里的他,穿着冲锋衣,戴着墨镜,一手叉腰,一手比着胜利的V字,意气风发,仿佛还是三十年前在大学操场上踢球的少年。
同学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徐厅牛啊!说走就走,这才叫生活!”
“退休生活天花板了,羡慕嫉妒!”
“老徐,带上我,我给你当司机!”
我默默地看着屏幕,手指悬在输入框上,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羡慕吗?或许有一点。但我心底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是一口温吞水,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就在半个月前,我才去医院看过老徐的爱人,文静。她躺在病床上,清瘦得几乎脱了相,曾经乌黑的头发也因化疗变得稀疏。我们聊了没几句,她就累得闭上了眼。我悄悄退出病房,在走廊尽头碰到来交费的老徐。他脱下了那身笔挺的制服,穿着一件旧夹克,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满脸都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焦虑。
他告诉我,文静的诊断是肺癌,虽然发现得早,但后续的治疗是个漫长的过程,医生建议去北京的大医院再做一次全面的评估。
这才过去多久?半个月。文静还躺在医院里,他这个刚退休的丈夫,就要一个人“志在千里”了?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论文上密密麻麻的红字也看不进去了。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城市亮起了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可能有一个家庭在咬着牙,面对着各自的难关。我忽然觉得,老徐那辆在蓝天白云下的房车,显得格外刺眼。
02
周末,我提着一篮水果,按响了老徐家的门铃。我想我得亲眼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们是几十年的老同学,从穿开裆裤起就认识,我不信他会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
开门的是老徐。他穿着家居服,头发有些乱,但精神头十足。见是我,他热情地把我拉进屋里:“老陈,就等你来给我参谋参谋呢!”
客厅里,那张他过去用来练书法的红木大桌上,摊开的不是宣纸,而是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上面用红蓝两色的记号笔,画满了各种路线,旁边散落着一堆旅行指南和路况手册。
“”他指着地图,眼睛放光,“我规划了两条线。一条走青藏线,风景壮阔,但海拔高,怕我这老骨头受不了。另一条走川藏线,路况复杂点,但沿途风景更有层次。你帮我看哪条更靠谱?”
我把水果篮放在茶几上,目光越过他兴奋的脸,看向那张地图。那上面标注的每一个地名,拉萨、林芝、珠峰大本营……都离这座城市,离躺在病床上的文静,那么遥远。
“文静……她怎么样了?”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老徐的身体僵了一下,脸上的光彩也瞬间黯淡了几分。他直起身,走到沙发旁坐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却半天没点着。
“还是老样子。”他声音低沉,“医生说,要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
“那你这……?”我指了指那张地图,话里的质问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他沉默了片刻,用力搓了搓脸,像是想把那层疲惫搓掉。“老陈,你不知道。退下来的这一个月,比我当局长那十年还累。家里电话就没断过,全是过去的老部下、老熟人,孩子升学、亲戚找工作、项目审批……好像我退了休,这权力还在手上似的。我烦透了,真的,就想躲个清静。”
他顿了顿,掐灭了那支没点燃的烟,又说:“在医院也帮不上什么忙。医生护士都在,我在那儿,就是干坐着,看着她难受,我心里更难受。还不如出去走走,换换心情。”
这番话,听起来似乎句句在理,却又句句都透着一股子凉意。我看着他,这个我认识了一辈子的朋友,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他口中的“难受”,是他自己的难受,那文静呢?文静的难受,谁来分担?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借口还有课要备,匆匆告辞。走出他家单元门,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回头望去,他家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来,显得那么明亮,却又那么孤独。
03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里一直装着这件事。白天给学生上课,脑子里会不自觉地跳出老徐那张画满标记的地图;晚上和妻子散步,聊起家长里短,也会忍不住提起老徐的反常。
妻子听完,沉吟了半晌,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不是不想管,是不知道怎么管?”
我愣住了。
“你”妻子继续说,“老徐这一辈子,是不是都习惯了掌控一切?在单位,他是领导,发号施令,解决问题。可现在面对文静的病,他能给谁下命令?给医生?还是给癌细胞?他习惯了的那些方法,全都失灵了。他不是不爱文静,他可能是……害怕了。”
妻子的话像一把钥匙,咯噔一声,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是我怎么忘了。老徐这个人,从年轻时起,就是我们这群人里的“主心骨”。毕业分配,别人还在迷茫,他已经规划好了未来十年的职业路径;结婚买房,我们还在为几万块钱愁眉不展,他已经靠着精准的判断,拿下了单位分的最好的一套房。他的人生,就像他办公桌上的文件,总是分门别类,井井有条。
我记起大学时有一次,我们几个去野外露营,半夜突降暴雨,帐篷漏水,大家手忙脚乱。只有老徐,冷静地拿出雨衣盖住帐篷缺口,又带着我们挖排水沟,最后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天亮后,他浑身湿透,却笑着说:“只要有预案,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可现在,文静的病,是一场没有任何预案的暴雨。他所有的经验、能力、人脉,在“癌症”这两个字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那个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世界,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掌控的裂痕。
他那张看似潇洒的自驾游地图,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计划书,而是一份……绝望的求救信?他想逃离的,不是那些人情世故,而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那点怨气和不解,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同情和担忧。
04
我决定再去一次医院。这一次,我没有先联系老徐。
文静的气色比上次好了一些,她正靠在床头,戴着耳机听着什么。见我进来,她摘下耳机,对我笑了笑。那笑容虽然虚弱,却依旧温婉。
“陈老师,你来啦。”
我把一小束新开的茉莉花插进床头的花瓶里,屋子里顿时多了一缕清香。
“听听音乐,挺好。”我笑着说。
“不是音乐,”文静指了指手机,“是老徐录的有声书。他怕我一个人在医院闷,把他以前看过的那些历史书,一本一本地念给我听。嗓子都快哑了。”
我心里一动,凑过去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播放列表里,是《明朝那些事儿》。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文静主动提起了老徐的旅行计划。
“他都跟你说了吧?要去西藏。”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你别怪他,老陈。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慌过。我生病,比他自己生病还让他害怕。他那个人,你懂的,一辈子没低过头,没求过人。现在天天在医院里,对着医生说好话,陪小心,他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他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就在客厅里转圈,看那些地图。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想自己去玩。他就是想找点事情做,找个他能掌控、能规划的事情,不然他觉得天都要塌了。”
文静说着,眼圈微微泛红。“我跟他说,你哪儿也别去,就在家待着,我看着你,心里就踏实。可他又觉得,待在家里什么也做不了,是无能的表现。他那个臭脾气啊……犟了一辈子。”
听着文静的话,我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个深夜里在客厅里独自踱步的男人,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焦躁,却又无处发力。
原来,那个看似要“躲得远远的”人,其实从未离开。他的心,一直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地拴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
05
那天晚上,我给老徐打了个电话。
“出来喝一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他沙哑的声音:“好。”
我们约在江边的一家大排档。夏夜的风带着水汽,吹散了白天的燥热。几瓶啤酒下肚,老徐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
他没有再提那些人情世故的烦恼,而是把头埋在手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老陈,我是不是很混蛋?”他闷声说,“文静在医院受罪,我却天天在家研究怎么跑出去玩。”
“你不是在研究怎么玩,”我把一杯酒推到他面前,“你是在给自己画一张‘作战地图’。”
老徐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惊愕。
我把白天和文静的对话,以及我自己的猜测,都跟他说了。我说:“你不是害怕承担责任,你是害怕自己没有能力承担这个责任。你当局长的时候,再大的项目,你都能找到抓手,知道从哪儿开始,到哪儿结束。可现在,文静的病,没有抓手,没有确定的终点,这让你恐惧了,对不对?”
老徐的嘴唇哆嗦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混着泪水。
“我没用。”他一拳砸在桌子上,塑料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看着她掉头发,吃不下东西,疼得睡不着……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去跟医生说‘拜托了’,去跟护士说‘辛苦了’。我这辈子,什么时候这么低声下气过?我感觉自己不像她丈夫,像个……像个在旁边讨饭的。”
“我恨不得躺在床上的是我!可偏偏是她……老陈,我怕。我真的怕。我怕有一天,医生跟我说,‘我们尽力了’。我一想到这个,就想逃,逃得越远越好,好像逃走了,那一天就不会来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脆弱的老徐。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徐厅长”,在这一刻,只是一个害怕失去妻子的,普通的丈夫。
夜色深沉,江水呜咽。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酒。我知道,有些堤坝,必须自己冲毁;有些黑夜,必须独自穿越。我能做的,只是陪在他身边。
06
又过了一个星期,老徐突然把我们几个老同学都叫到了他家。
我们以为他是要开“西藏壮行会”,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可一进门,我们都愣住了。
客厅里那张巨大的地图还在,但上面的路线,全变了。
原来的青藏线、川藏线都被擦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从我们这个江南小城,一路向北,直达北京的红线。红线的终点,被一个五角星重点标注着,旁边写着三个字:“协和医院”。
地图旁边的白板上,不再是“装备清单”和“景点攻略”,而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第一周:本地医院完成所有既有检查,整理病例档案。”
“第二周:联系北京同学,预约专家门诊,安排住宿。”
“第三周:出发。房车,慢行,每日不超过300公里,确保文静休息。”
“沿途停靠点:泰安(登泰山祈福),济南(尝尝把子肉),天津(听段相声)……”
每一个停靠点后面,都详细标注了当地最适合休养的酒店,以及距离医院最近的路线。这已经不是一份旅行计划,而是一份详尽到令人感动的……“陪护作战方案”。
老徐站在地图前,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坚定。
“各位,”他说,“我的自驾游计划,改了。这不是去西藏的探险,是陪文静去北京的看病路。但我不想让这段路,只有医院的消毒水味儿。我想让它,也有一点风景和阳光的味道。”
“医生说了,保持好的心情,比任何药都重要。我们不坐飞机,不坐高铁,就开着这辆房车,慢慢走。她想在哪儿停,我们就在哪儿停。把这条路,当成我们俩迟到了三十年的蜜月旅行。”
他转过头,看向站在他身旁的文静。文静穿着一身新衣服,虽然依旧清瘦,但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动人的光彩。她看着老徐,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信赖和爱意。
07
出发那天,我们都去送行。
那辆白色的房车,被文静用小盆栽和蕾丝窗帘装点得像一个温馨的移动小家。老徐仔细地检查着轮胎和油量,动作一丝不苟,就像他过去审阅每一份重要文件。
他不再是那个想要“躲得远远的”厅长,也不是那个在深夜里痛哭的无助丈夫。他找回了他的角色——这个家的主心骨,妻子的守护神。他没有逃避那场人生的暴雨,而是决定,为他爱的人,撑起一把更坚固的伞。
文静隔着车窗对我们挥手,她的笑容在阳光下,比我见过的任何风景都美。
我忽然明白了,真正的“躲得远远的”,不是地理距离上的逃离,而是关上心门,拒绝与家人共同面对。而真正的“在路上”,也未必是去征服名山大川,而是在最平凡的陪伴里,走过生命中最艰难的一段旅程。
老徐的这场自驾游,终究还是出发了。它没有去往遥远的西藏,却驶向了一个更重要的地方——希望。
看着房车缓缓汇入车流,我由衷地笑了。我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只要他们在一起,这辆车,就永远不会迷路。它会载着他们的爱和勇气,稳稳地,驶向每一个充满阳光的明天。
来源:知情达理香瓜Z8R0t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