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让她进门吧。」我抚着微隆的小腹轻笑,「这深宅大院,多个人才热闹。」
我嫁入皇商沈家那日,便知夫君心里装着别人。
金家二小姐跪在府前求为妾室时,我正怀着三月身孕。
「让她进门吧。」我抚着微隆的小腹轻笑,「这深宅大院,多个人才热闹。」
二十年后,庶女沈春秋红着眼递来嫁妆单子:「母亲,姨娘临终前说……谢谢您当年那一步。」
满堂儿孙嬉笑声中,我摩挲着腕间玉镯——那是金姨娘咽气前褪下的。
十月初九,霜降已过,京城的风已然带上了凛冽的刀锋,刮过沈家高耸的青砖院墙,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跌落在新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石板甬道上。
我坐在妆台前,镜中映出的面容尚带着几分初孕的慵懒,眼睑下却隐隐透出青影,是这几个月未曾真正睡安稳过的痕迹。
铜镜冰凉光滑,指尖触上去,寒意便顺着指尖爬上来。
镜中光影微动,一个颀长的身影悄然立在了我身后。
沈邵卿。他今日穿了件竹青色的杭绸直裰,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长眉入鬓,鼻梁挺直,通身是皇商家主的清贵气度,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望过来时总像是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雾,温文有礼,却也疏离。
「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他开口,声音如同上好的丝缎,滑而凉。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拿起妆台上那支赤金点翠的海棠簪。
簪子在他指间泛着冷硬的光泽,与他此刻的神情一般无二。
他动作轻柔地将那支簪子插进我绾好的发髻里,冰冷的金器尖端贴着我的头皮滑过,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我微微颔首,目光垂下,落在自己搁在膝上、交叠的双手上。
宽大的袖口滑落些许,露出腕间一只水头极好的羊脂白玉镯子,温润的光泽柔和了晨间的冷意。
「劳夫君记挂,尚可。」
声音出口,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刻意维持的平稳。
那簪子沉甸甸地压在发间,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提醒着我身处的身份与位置——沈家明媒正娶的主母,七品县官之女沐念儿。
夫君沈家虽是皇商,但是本朝却未明令禁止商户科考,他凭自己的本事科举入仕,如今在翰林院做个侍读。
镜中,他唇边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对这回答的某种确认。
他直起身,并未再多言,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那几株叶子落尽、枝干虬劲的海棠树,片刻失神。
那眼神,悠远而空茫,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萧瑟庭院,落到了某个我永远无法触及、也无意触及的角落。
我拢了拢衣襟,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小腹。
那里依旧平坦,只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微胀感在悄然提醒着新生命的萌动。
这偌大的沈府,雕梁画栋,仆从如云,繁华盛景之下,却像一座精致的牢笼。
我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腹中这个悄然生长的骨血,更是这深宅大院中无处不在的审视、无形的规矩,以及夫君那始终隔着一层纱的心。
「夫人,」
贴身大丫鬟春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管家传话,前头……前头出了点事。」
沈邵卿的视线瞬间从窗外收回,那点失神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何事?」
春桃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犹豫:
「是……是金家二小姐,金玉蕊姑娘……此刻跪在咱们府门外头。」
「金玉蕊?」
沈邵卿的眉头倏然蹙紧,那声音里瞬间裹挟的惊愕与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悸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我心头清晰地荡开一圈涟漪。
他几乎是立刻转身,脚步下意识地就要向外迈去,那份急切,与他平日里的从容判若两人。
我的指尖在小腹上停顿了一下,随即缓缓松开。
一股奇异的平静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盖过了最初听到那个名字时本能泛起的酸涩。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这京城权贵圈子里,关于沈家大爷沈邵卿与四品京官金家那位才情横溢、心高气傲的二小姐之间那点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早已不是什么秘闻。
只是没想到,她竟会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在我怀着身孕的当口,跪到了沈家的大门前。
「夫君,」
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截住了他迈向门口的步伐。
沈邵卿身形一顿,猛地回头看我,眼神复杂,有被打断的焦躁,也有几分被窥破心思的狼狈,更深的是一种探询的审度。
我扶着妆台边缘,缓缓站起身。
我走到他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微微仰起脸,迎上他复杂的目光。
晨光透过窗棂,在我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我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温婉,从容,无懈可击。
「外面风大,」
我的声音如同投入玉盘的珠子,清脆而平稳,带着主母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是金家的小姐,身份尊贵,跪在咱们府门前,传出去于金家、于沈家颜面都不好看。让人……请进来吧。」
「请进来?」
沈邵卿的眉头拧得更紧,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惊疑,
「念儿,她……」
我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洞悉一切的温煦,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
「深宅大院,日子漫长,」
我的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灰蒙天空,
「多个人,添些热闹,也是好的。」
沈邵卿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这位出身不高、进门才三月、此刻正怀着沈家嫡长血脉的妻子。
那眼神里,最初的惊疑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甚至夹杂着一丝陌生的敬畏。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只是那投向我的目光,第一次变得如此复杂而深沉,仿佛要穿透我脸上那层温婉的面具,看清内里究竟是何物。
春桃得了我的眼色,立刻应声出去传话。
片刻后,沉重的正厅大门被两个婆子推开,一股裹挟着深秋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厅内垂挂的锦缎帘幕簌簌抖动。
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光处。
金玉蕊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浅碧色袄裙,料子虽好,但样式已是去年的旧款,颜色也显得有些黯淡。
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斜斜插了一支素银簪子,脸上脂粉未施,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显然是哭了许久。
那身打扮,那副形容,与传闻中那位眼高于顶、明艳张扬的金家二小姐相去甚远。
她瘦了很多,曾经饱满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下巴尖得能戳人。
进门时,她的脚步虚浮踉跄了一下,几乎要摔倒,旁边的婆子连忙伸手扶住。
她下意识地挣脱开婆子的搀扶,竭力挺直了单薄如纸的脊背,维持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她的目光先是怯怯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落在几步之外的沈邵卿身上。
那眼神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热切。
然而,当沈邵卿接触到她的目光,脸上却只有一片凝重的沉默,甚至微微侧开了视线时,金玉蕊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像被风吹熄的蜡烛,倏地暗了下去,只剩下死寂的灰烬。
她缓缓地,将目光移向站在沈邵卿侧后方的我。
那眼神瞬间变了。
不再是卑微的祈求,而是变成了某种尖锐的、冰冷的、带着刻骨恨意的刺探。
那恨意并非针对我这个人,更像是针对我所占据的这个位置——沈家主母的位置,沈邵卿身边的位置。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在我脸上、身上、特别是那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狠狠地刮过,带着一种要将我生吞活剥般的怨毒。
最终,那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与我对视。
在那双被泪水浸泡得红肿不堪的眼睛深处,除了恨,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恐惧这深宅,恐惧未知的命运,恐惧我这个即将决定她生死的、平静无波的主母。
厅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金玉蕊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断断续续的细微抽噎。
我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得体的神情,仿佛她眼中那滔天的恨意不过是拂过水面的微风。
我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她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不失主母的威仪,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金姑娘,」
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沈府门楣,自有规矩。你要进门,是打算以何身份?」
金玉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而沈邵卿只是垂着眼,盯着脚下的青砖缝,薄唇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
那沉默,比任何拒绝都更令人心寒。
金玉蕊眼中的最后一丝光芒彻底熄灭了。
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一丝殷红的血珠渗出,染红了苍白的唇瓣。
她缓缓地,缓缓地,屈下了那双曾骄傲无比的膝盖,膝盖骨砸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咚」的一声响。
她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抵着冰冷坚硬的地砖,身体因极致的屈辱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带着血沫:
「奴……奴婢金玉蕊……求……求主母……收留……为奴为婢……绝不敢……不敢有非分之想……」
那「奴婢」二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自己的心口,也烫在每一个听着的人心上。
曾经的四品官家女,京城里才名远播、心高气傲的金二小姐,如今跪伏在七品县官之女、沈家主母的脚下,卑微地自称奴婢。
我垂眸看着地上那团瑟瑟发抖的浅碧色身影,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辨不清滋味的叹息。
是怜悯?是快意?还是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或许都有。
我抬手,用指尖轻轻拂过鬓边那支冰凉的海棠簪,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
「起来吧。」
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沈家不缺奴婢。既进了门,便按姨娘的份例安置。」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垂手侍立的管家,
「管家,去安排。西跨院……拾掇出来,请金姨娘住下。一应份例,不得有误。」
管家立刻躬身应道:
「是,夫人。」
金玉蕊的身体猛地一僵,伏在地上的头微微抬起,难以置信地看向我,眼中是死灰复燃般的错愕,随即又被更深的屈辱和茫然淹没。
她大概以为我会将她踩入泥里,却没想到我给了她一个姨娘的身份,一个虽然卑微却远高于奴婢的位置。
沈邵卿也猛地抬起了头,看向我,眼中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惊愕和震动。
他大概从未想过,他的妻子,会如此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大度地接纳了他昔日的情愫,并给了对方一个名分。
我并未理会他们的目光,只是对春桃吩咐:
「春桃,带金姨娘下去梳洗安置。她身上寒气重,熬碗姜汤驱驱寒。」
「是,夫人。」
春桃应着,走上前,对着还跪在地上的金玉蕊,语气还算客气,
「金姨娘,请随奴婢来。」
金玉蕊被春桃和一个婆子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她低着头,不敢再看任何人,任由她们半扶半架地带出了正厅。
那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光影里,留下满室的死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沈邵卿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探究,有审视,有震动,或许还有一丝愧疚。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只留下一个平静无波的侧影,目光投向窗外那几株在寒风中挺立的海棠枯枝。
腕间的玉镯贴着皮肤,温润依旧,却驱不散那从心底蔓延开来的、深秋般的凉意。
我将采纳之礼一一备好,前往金家,才得知金家如今的当家人是金玉蕊的二嫂,这位金夫人在闺中就与金玉蕊有过节,收下礼却什么也没说。
日子像沈府门前那条通衢大道上滚滚向前的车轮,碾过深秋的霜露,压碎隆冬的积雪,又裹挟着初春的泥泞,一刻不停地向前奔涌。
金玉蕊被安置在西跨院最深处的一间厢房,离主院和沈邵卿的书房都隔着相当的距离,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她隔绝在沈家核心之外。
她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起初激起几圈涟漪——下人们私下里嚼舌根的议论,管事娘子们偶尔投去的复杂目光——但很快,这涟漪便被更宏大的生活洪流无声地吞没。
我腹中的孩儿一日日长大,沉甸甸地坠着腰身,也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孕期的种种不适如同跗骨之蛆,呕吐、眩晕、腿脚浮肿……每一个夜晚都变得格外漫长难挨。
沈邵卿依旧忙碌,皇商的生意盘根错节,他早出晚归是常态。
偶尔宿在我房里,也多是和衣而卧,疲惫得沾枕即眠。
他待我依旧温和有礼,会过问胎儿的状况,会吩咐厨房备下精细的补品,但那温和之下,是触手可及的疏离。
那份因金玉蕊入门而起的震动和审视,仿佛也随着时光流逝,被厚厚的日常尘埃所覆盖。
西跨院那边,倒是异常安静。
金玉蕊如同缩进了自己织就的茧里,几乎足不出户。
每日的晨昏定省,她倒是风雨无阻地来。
总是低着头,穿着素净得近乎寡淡的衣裳,恭敬地行礼,唤我一声夫人,声音低微得如同蚊蚋。
问安之后便垂手侍立在一旁,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木头美人,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某一点,从不主动言语。
偶尔我留她坐,她也只沾着一点椅子边沿,姿态僵硬,仿佛随时准备逃离。
沈邵卿极少踏足西跨院,偶尔提及,也只是淡淡一句安分就好。
府里的下人们起初的好奇和窥探,也在这种长久的沉寂中渐渐消磨,只当她是个透明的影子。
直到那个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夏末黄昏。
阵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如同无数把钝刀在腹中反复绞割。
我攥紧了身下的锦褥,冷汗瞬间浸透了寝衣。
产房里早已备好,稳婆和丫鬟们急促的脚步声、低低的催促声、铜盆碰撞的脆响交织在一起,将空气绷紧成一触即发的弦。
时间在无休止的剧痛中失去了刻度。
汗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窗外沉沉的暮色,以及偶尔掠过窗棂的、被晚风吹得剧烈摇晃的树影。
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每一次沉下去,都仿佛要坠入无边的黑暗。
稳婆焦灼的声音时远时近:「夫人,用力!再用力!看到头了!」
就在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感觉灵魂都要被撕裂的刹那,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如同划破暗夜的利剑,骤然刺穿了满室的焦灼与血腥气。
「生了!生了!是个小少爷!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稳婆欣喜的呼喊声炸响在耳边。
我浑身脱力地瘫软下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丫鬟春桃红着眼眶,用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我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和脸颊的泪痕。
她抱着那个被包裹在柔软锦缎襁褓里的、皱巴巴红彤彤的小人儿,凑到我眼前。
「夫人,您看,小少爷……多像您啊。」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那张尚带着胎脂的小脸。
他闭着眼,小嘴微微嚅动着,发出细弱的嘤咛。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疼痛,瞬间淹没了心脏。
这是我的骨血,是我在这深宅之中,真正属于自己的、斩不断的牵绊。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他温热娇嫩的脸颊。
就在这时,房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夫人,老爷……老爷方才遣人回话了。」
春桃抱着孩子,下意识地看向我。
我微微喘息着,目光却依旧胶着在襁褓中那张小脸上,声音虚弱却清晰:「说。」
管家在门外顿了顿,才道:「
老爷说,城西的货栈出了点急事,有几船要紧的苏杭绸缎今晚必须清点入库,他……他实在脱不开身,让夫人您……好好将息。他明早……定回来看您和小少爷。」
话音落下,产房里原本因新生命降临而升腾起的喜悦暖意,瞬间凝固了。
城西货栈?苏杭绸缎?明早?
这几个字眼像冰冷的铁钉,一根根凿进我刚刚被巨大喜悦充盈的心房。
腹中残留的隐痛似乎瞬间变得尖锐起来,混合着一种被猝然浇灭的期待,化作一股冰寒彻骨的酸楚,猛地窜上鼻尖,直冲眼眶。
春桃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眼圈更红了,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敢说。
旁边的稳婆和丫鬟们也纷纷低下头,噤若寒蝉。
我闭上眼,将那股汹涌的酸涩死死压在眼底深处。
再睁开时,目光已是一片沉静的深潭。
我费力地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襁褓边缘柔软的布料,指尖感受着下面那个小小身体传递来的微弱暖意。
「知道了。」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替我回禀老爷,府中诸事有我,请他不必挂心。公事要紧。」
管家在门外应了声「是」,脚步声匆匆远去。
我收回手,重新看向襁褓中的儿子。
他依旧睡得安稳,浑然不知这世间的凉薄。
那小小的、温热的脸庞,成了此刻唯一能汲取暖意的源泉。
我低声吩咐春桃:「抱近些。」
春桃依言将襁褓又凑近了些。
我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描摹着他微蹙的小小眉宇,那柔嫩的触感奇异地抚平了心口的冰冷褶皱。
「璟儿……」我喃喃地念着早已想好的名字,「沈璟。你是娘的儿子,是沈家的嫡长子。以后的路……娘陪你走。」
窗外,暮色四合,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
产房内烛火摇曳,光影在我疲惫而沉静的脸上明明灭灭。
新的生命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更深的羁绊与更沉重的责任。
而那个本该在此刻出现的男人,他的缺席,像一道无声的裂痕,横亘在了这看似圆满的开端之上。
沈璟的降生,如同在沉寂的沈府深潭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洗三礼办得风光体面,沈邵卿终于露了面,抱着襁褓中的儿子,脸上是初为人父的、难得的真切笑容。
满堂宾客的恭贺声中,他抱着孩子走到我榻前,目光复杂地看了我许久,最终只化为一句:
「夫人辛苦了。」那话语中的分量,似乎比之前重了几分。
嫡长子的地位无可撼动,府中上下对我和璟儿的态度愈发恭敬。
然而,这份因璟儿而来的热闹与关注,并未持续太久。
仅仅数月之后,西跨院那边便传来了动静——金玉蕊被诊出了身孕。
消息传来时,我正抱着咿呀学语的璟儿在暖阁里看窗外初绽的桃花。
春桃小心翼翼地禀报完,便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我手中的拨浪鼓顿了一下,清脆的「咚咚」声戛然而止。
怀里的璟儿似乎不满,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抓。
我回过神,重新轻轻摇晃着拨浪鼓,目光却透过窗棂,落在那片灼灼其华的粉云上。
春日暖阳透过薄薄的窗纱,在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拨浪鼓光滑的木柄,那温润的触感下,心底却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小小的、尖锐的冰凌,瞬间的刺痛后,是一种缓慢弥漫开来的、难以言喻的凉意。
「知道了。」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按规矩,该添的份例、该请的郎中,都预备上。别怠慢了。」
「是,夫人。」春桃应着,觑着我的脸色,终究忍不住低声道,「夫人,您……您心里若是不痛快……」
我低头,看着璟儿乌溜溜的大眼睛正懵懂地望着我,小手还在努力地够那晃动的拨浪鼓。
那纯净的眼神像一泓清泉,瞬间涤荡了心头那点阴翳。
我微微一笑,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
「有什么不痛快?沈家子嗣繁茂,是好事。」
金玉蕊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提醒着所有人她存在的意义。
她依旧沉默,依旧极少踏出西跨院,但那份沉默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盼。
沈邵卿去西跨院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增多了。
有时是送些东西,有时只是进去坐坐。
他面上依旧沉稳,但偶尔在府中相遇,我捕捉到他眉宇间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那是看向西跨院方向时才会流露出的神情。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金玉蕊的产期近了。
十月的一个深夜,西跨院那边骤然亮起了灯火,人影幢幢,细碎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声断断续续传来。
我彼时正哄着有些哭闹的璟儿,春桃匆匆进来,脸色有些异样:
「夫人,西跨院……金姨娘发动了!」
我拍抚璟儿的手顿了一下。
窗外秋风呼啸,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怀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渐渐止住了哭声,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情况如何?」我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稳婆说……胎位有些不正,姨娘身子又弱,怕是……有些艰难。」春桃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沉默了片刻。
深秋的寒意透过窗缝渗进来。
沈邵卿,他此刻在何处?是在那灯火通明的西跨院产房外焦急踱步?还是因生意羁绊在外?
「知道了。」我将已然安静下来的璟儿轻轻交给乳母,
「备盏参汤,让厨房一直温着。再去库房取那支五十年份的老参,让稳婆见机行事,需要时就用上。告诉她们,务必保母子平安。」
「是,夫人!」春桃立刻应声去了。
我独自坐在灯下,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和隐约传来的、西跨院方向的动静。
烛火跳跃着,在墙上投下我孤寂的身影。
这一夜,注定漫长。
沈府的秋夜,似乎比往年更冷了。
西跨院那边的动静持续了大半夜,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被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小猫呜咽般的婴儿啼哭打破。
清晨,管事娘子来回话,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语气却松快了些:
「夫人,金姨娘生了个姐儿,母女平安。只是姨娘产后虚得厉害,一直昏睡着。姐儿也弱,哭声都细细的。」
「平安就好。」我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被秋霜打蔫的几株菊花上,
「按庶长女的份例,该有的都添上。伺候的人手加倍,郎中每日必去请脉。库房里那几匹上好的软烟罗,挑水红和杏黄的,给姐儿裁些贴身小衣,料子软和些。」
「是,夫人。」管事娘子应下,又犹豫道,
「老爷……昨夜守在西跨院外,天快亮时才去了前头书房。」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秋阳升起,透过窗棂照进来,带着一丝薄薄的暖意,却驱不散这深宅内院固有的凉薄。
几天后,沈邵卿为庶长女定下了名字——沈春秋。
时光的脚步不曾为任何人的悲喜停留。
沈府的后院,如同精心绘制的工笔画卷,在无声的岁月里缓缓铺展。
璟儿和春秋在各自的院落里一天天长大。
璟儿作为嫡长子,自小便被寄予厚望。
开蒙极早,四岁上便跟着西席先生认字读书。
他性子沉静,眉眼间有几分沈邵卿的清冷轮廓,但看人时眼神澄澈,更多了几分他父亲所没有的温厚。
他对读书有着天然的兴趣,小小的身子坐在宽大的书案后,一本正经地握着笔,那专注的模样常引得沈邵卿驻足观看,眼中流露出难得的赞许。
春秋则养在西跨院。
金玉蕊产后一直病恹恹的,汤药不断,精神也总是不济,对这个女儿,心有余而力不足。
更多时候,春秋是由几个嬷嬷和丫鬟带大的。
那孩子生得玉雪可爱,眉眼间像极了金玉蕊,尤其是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小小年纪便有了几分顾盼生姿的雏形。
只是性子却不像她生母那般孤高清冷,反而有些怯生生的,像只容易受惊的小鹿。
她很少笑,总是安安静静地自己玩,偶尔被带到主院来请安,也只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唤我一声「母亲」,便拘谨地缩在奶娘身后,一双大眼睛偷偷地打量我和璟儿玩耍,带着小心翼翼的艳羡。
我怀上第二个孩子时,璟儿已经三岁多,正是活泼好动、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纪。
他常常挺着小胸脯,像个小大人似的趴在我的膝头,轻轻抚摸我日渐隆起的小腹,奶声奶气地问:「娘亲,这里面是弟弟还是妹妹呀?璟儿会保护他的!」
那认真的模样,总让我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次年春天,我生下了次女。
沈邵卿亲自为她取名——沈知秋。
知秋的性子与璟儿的沉静、春秋的怯懦都不同,她像一团活泼泼的小火焰,自襁褓中就格外爱笑,手脚有力,哭声也格外嘹亮。
稍大些,更是显露出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爬树、掏鸟窝、追着花园里的蝴蝶跑,常常把乳母和丫鬟们累得气喘吁吁。
西跨院那边,金玉蕊的身体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在病榻上耗尽了最后一点生气。
沈知秋两岁那年冬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彻底带走了她。
她走得很安静,像一片雪花无声地消融在寒夜里。
沈邵卿去西跨院待了小半日,出来时面色沉郁,眼中有深切的悲恸,仿佛瞬间苍老了好几岁。
他亲自操持了金玉蕊的后事,一切按姨娘的礼制,不张扬,却也未曾简薄。
金玉蕊的棺椁被抬出沈府侧门的那日,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
我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知秋,牵着璟儿,站在正厅的廊下远远看着。
小小的沈春秋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被一个老嬷嬷牵着,跟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面。
她小小的背影单薄得可怜,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格外渺小,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却异常平稳,没有哭,也没有回头。
那小小的、挺直的背脊,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孤绝和倔强。
「娘,姐姐不冷吗?」怀里的知秋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
我紧了紧裹着她的斗篷,目光从那小小的、逐渐消失在风雪中的白色身影上收回,轻轻拍抚着女儿:「姐姐……有她自己的路要走。」
金玉蕊的离世,像一阵风吹过水面,涟漪很快平复。
西跨院彻底沉寂下来。
沈春秋被挪到了离主院更近的一处小院居住,身边伺候的人手依旧齐全,只是那个牵着她、送她生母最后一程的老嬷嬷,不久后也告老还乡了。
日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却又在平静之下涌动着新的暗流。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各自的性情越发分明。
璟儿愈发稳重,读书刻苦,待人接物谦和有礼,小小年纪便显露出嫡长子该有的担当。
知秋则像只精力无限的小猴子,整日里笑声不断,爬高上低,最是黏着哥哥。
而春秋,则像一株在阴影里悄然生长的植物,安静,沉默,带着挥之不去的疏离感。
转眼间,沈知秋已到了豆蔻年华。
她继承了沈邵卿清俊的轮廓和我温润的眉眼,身姿如初春抽条的柳枝,纤细而挺拔。
性子却比幼时收敛了些许跳脱,多了几分少女的明媚灵动。
她的婚事,自然成了沈府头等大事。
沈邵卿虽忙于皇商事务,对此也格外上心,几番斟酌,最终相中了世代簪缨、门风清正的文渊阁大学士林家。
林家嫡次子林书墨,年方十七,已是秀才功名,人品端方,才情出众,前途无量。
两家门第相当,堪称良配。
纳采、问名、纳吉……六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沈府上下洋溢着一种忙碌而喜庆的气氛。
知秋虽羞红了脸,但眼角眉梢掩不住的欢喜,像春日里悄然绽放的杏花。
她常拉着我的手,叽叽喳喳地说着对未来的憧憬,对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林公子的好奇。
婚期定在三月十六,一个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好时节。
三月十五,出嫁前夜。
沈府各处张灯结彩,红绸高挂,仆人们脚步匆匆,为明日的盛典做着最后的准备。
知秋的闺房里,嫁衣、凤冠、各色妆奁铺陈开来,琳琅满目,烛火映照下,满室流光溢彩,富贵逼人。
我正坐在女儿房中,最后一次细细检查着那些陪嫁的钗环首饰、绫罗绸缎,确认万无一失。
知秋坐在梳妆台前,由宫里出来的老嬷嬷为她做最后的「开脸」,绞去细小的汗毛。
她微微蹙着眉,忍着那细微的刺痛,透过镜子,眼神却亮晶晶地望着我,带着即将成为新嫁娘的羞涩与期待。
「娘,您说……林家的园子,真像他们说的那样,种了好多好多梅花吗?」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梦幻般的向往。
我放下手中一匹滑腻如水的云锦,走到她身后,手轻轻搭在她瘦削却挺直的肩头,看着镜中女儿如花似玉的脸庞,心中既欣慰又不舍。
还未及回答,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春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夫人,大小姐……来了。」
镜中的知秋脸上掠过一丝讶异。
我也有些意外。
沈春秋?自从她搬出西跨院,虽同住一府,但除了必要的年节家宴,她极少主动踏足主院,更遑论在这样私密的时刻来知秋的闺房。
「请进来。」我收回手,转身看向门口。
门开了。
沈春秋走了进来。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风雪中送葬的怯懦小女孩了。
年近二十的沈春秋,身量高挑,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襦裙,外面罩着月白色的半臂,发髻简单地绾着,只斜插了一支素银簪子。
她的容貌极盛,继承了金玉蕊所有的优点,眉眼精致如画,尤其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流转间顾盼生辉。
只是那美艳中,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清冷和疏离,像一朵开在寒潭边的幽兰。
她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的雕花匣子。
目光先是飞快地扫过满室耀眼的红色和那些价值不菲的嫁妆,眼神平静无波,最后落在了坐在梳妆台前的知秋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怅惘?最终,她的目光转向我,垂下了眼帘。
「母亲,」她走到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如同碎玉相击,清冷而悦耳,带着惯有的距离感,
「知秋妹妹明日大喜,我……备了一份薄礼,聊表心意。」她双手将那个紫檀木匣子奉上。
春桃连忙上前接过,在我示意下打开。
匣子里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厚厚一叠泛着墨香的纸张,上面用工整娟秀的小楷誊抄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是……」我有些不解。
「是女儿闲暇时,整理誊抄的一些……关于江南林氏一族的家风门训、族中长辈性情喜好、以及京中各房女眷的脾性、往来禁忌等琐碎信息。」
沈春秋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捧着匣子的指尖却微微有些发白,
「林家是清贵门第,规矩大,知秋妹妹性子活泼,初入新门,或恐有不便之处。这些东西,或许……能帮妹妹早些熟悉,少些磕绊。」
我心头猛地一震。
这份「薄礼」,其用心之深,思虑之周,远胜任何金银珠玉!
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不是临时起意能备下的。
她花了多少时日去打听、去整理、去誊抄?她为何要这样做?
知秋也愣住了,连脸上的刺痛都忘了,转过身,睁大了眼睛看着沈春秋,又看看那匣子,眼中充满了惊讶和困惑。
我示意春桃将匣子收好,目光深深地看着眼前的沈春秋。
烛光在她美艳却清冷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她的眼睫低垂着,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真实的情绪。
「春秋,」我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
「你有心了。这份礼,很贵重。知秋,」我转向女儿,「还不谢谢你姐姐?」
知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对着沈春秋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多谢……多谢姐姐。」
她语气有些生涩,显然对这个称呼和眼前的情形都感到陌生而不自在。
沈春秋微微侧身避了避,并未受全礼,只是低声道:「妹妹不必客气。」
她的目光再次抬起,这一次,却直直地落在我脸上。
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和审视,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激烈的情绪,像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浪潮,终于要冲破堤岸。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发出声音,那声音不再清冷,而是带着一种沙哑的哽咽,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寂静的房间里:
「母亲……」
沈春秋的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一层水光迅速弥漫上来,在她眼中剧烈地晃动着,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的声音哽咽得更加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姨娘……她……她临走前……一直念着您……」她的目光死死地锁住我的眼睛,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我的灵魂深处,
「她说……谢谢您……谢谢您……当年……容她进门的那一步……让她……让她有了春秋……」
话音未落,那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下来,滑过她光洁苍白的脸颊,砸在脚下的地毯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喉间逸出。
满室喜庆的红光似乎瞬间凝固了。
知秋惊愕地捂住了嘴,看看春秋,又看看我。
春桃和梳头的老嬷嬷也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我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谢谢我……当年那一步?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深秋的清晨,那个跪在冰冷地砖上、浑身颤抖的浅碧色身影;
想起了西跨院产房外呼啸的寒风和她拼尽全力诞下的那声微弱啼哭;
想起了风雪中那个穿着孝服、孤绝倔强的小小背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猛地冲上心头,瞬间淹没了所有尘封的记忆和刻意维持的平静。
鼻腔酸涩得厉害,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晃动。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向前探去。
颤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沈春秋微微颤抖的手臂。
那触感冰凉,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她像是被烫到般猛地一颤,哭声却骤然止住了,只余下压抑的抽噎,肩膀依旧抖得厉害,头垂得更低。
我的手没有收回,反而微微用力,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臂,带着一种不容抗拒、却又极其温和的力量,轻轻将她往自己身前带了带。
她顺从地、几乎是跌撞地向前挪了小半步,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浓重的悲伤和一种如释重负般的疲惫感,从她微微耸动的肩头无声地传递过来。
我抬起另一只手,动作有些生涩地、迟疑地,最终轻轻地落在了她微微颤抖的背上。
一下,又一下,如同安抚幼时的璟儿和知秋那般,缓慢而轻柔地拍抚着。
掌下紧绷的脊背,在我的轻拍下,先是僵直着抗拒,渐渐地,那僵硬如同被暖流融化的坚冰,一点点松懈下来。
她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作断断续续的抽泣,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将额头轻轻抵在了我的肩窝处。
那一点微凉的触碰,带着滚烫的湿意,瞬间渗透了我的衣衫。
满室寂静,只有她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仆人们为明日大婚做最后准备的细微声响。
红烛高烧,光影在满室喜庆的红色嫁妆上跳跃,映照着这突如其来、超越了所有礼法规矩的相拥。
不知过了多久,沈春秋的抽泣声终于渐渐平息。
她慢慢抬起头,从我肩窝退开,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洗净尘埃般的澄澈。
她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脸,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我,低声道:
「我……我失仪了。母亲……您早些歇息。知秋妹妹……明日……定是最美的新嫁娘。」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对着我又匆匆福了一礼,便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那藕荷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摇曳的光影里,留下满室的寂静和淡淡的、属于她的冷香。
我站在原地,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手臂的冰凉触感和背上衣料的柔软。
肩窝处那一点被泪水濡湿的凉意,却奇异地在心口晕开一片温热的暖流。
「娘……」知秋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她走到我身边,挽住我的胳膊,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担忧,「姐姐她……」
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似乎还带着泪水的咸涩。
我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目光落回那满室耀眼的大红,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却异常平稳:
「没事。你姐姐……她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窗外,更深露重,明日,将是沈家又一个大喜的日子。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无声地流过沈府深深的庭院,带走了墙头的青苔颜色,染白了鬓角的乌发,也在府邸的每个角落刻下了时光的印记。
沈知秋嫁入林家后,日子过得和顺美满。
她性子活泼又不失分寸,与夫君林书墨琴瑟和鸣,接连生了两个伶俐可爱的儿子,成了林家人人喜爱的二少奶奶。
沈璟更是早早地担起了家族重任,将沈家庞大的皇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远比他父亲当年更为出色,在京城商界声名鹊起。
他娶了江南巨贾之女,夫妻相得,膝下儿女双全,长子沈逸更是小小年纪便显露出不凡的资质,成了沈家下一代的希望。
而沈春秋,早在知秋出嫁前两年,也由沈邵卿做主,风光体面地嫁给了新科进士、翰林院编修李穆。
李穆出身寒门,但为人端方勤勉,前途可期。
春秋的嫁妆,是我亲自过目,比照着知秋的份例,甚至还多添了几件压箱底的好东西。
她出嫁那日,穿着大红的嫁衣,美得惊心动魄,向我拜别时,那一声「母亲」叫得清晰而自然,眼中含着水光,却再无昔日的孤绝与疏离。
如今,她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日子过得平静安稳。
沈邵卿。
他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在书房处理完最后一封商行信函后,靠在椅背上,如同睡去般安详离世的。
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
他离去时,我正坐在窗边看院子里那几株他亲手栽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的海棠树。
管家匆匆来报时,我手中的茶盏只是轻轻晃了一下,几滴温热的茶水溅在手背上。
那一刻,心中竟无太多悲恸,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如同看尽了潮起潮落,终归寂寥的海滩。
他这一生,所求所念,似乎都已成过往云烟。
我们之间,相敬如宾数十载,早已是融入骨血的亲人,却也终究隔着那层无法言说的薄纱。
他走了,沈家的担子彻底落在了璟儿肩上,而我的心,似乎也卸下了一部分无形的重量。
又是一年春深,暮春四月,海棠花事已近尾声。
粉白的花朵不再如云似锦,花瓣开始慵懒地飘落,在微醺的暖风里打着旋儿,如同下着一场温柔的雨。
沈府后园,那几株树龄最老的海棠树下,铺陈开厚厚一层柔软的花瓣。
我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摇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云丝锦被。
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开始变得稀疏的花叶间隙筛落下来,在锦被上、在飘落的花瓣上、在我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背上,跳跃着温暖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海棠花甜丝丝的香气和泥土草木被阳光晒过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摇椅旁,放着一张小巧的紫檀木矮几。
几面上,没有茶水点心,只静静地搁着一只玉镯。
那是一只水头极好的羊脂白玉镯子,通体无瑕,温润凝脂,在午后的阳光里流转着柔和内敛的光泽。
只是那光泽,似乎也带上了一种岁月沉淀后的沉静与凉意。
这是金玉蕊的东西。
当年她跪在沈府门前,一身素净,手腕上就戴着这只镯子。
后来她进了西跨院,病体支离,直至临终咽气前,才褪下了它,让那个告老还乡的老嬷嬷转交给了我。
镯子内侧,用极细的刀工刻着一个微小的「蕊」字。
此刻,我苍老的手指,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摩挲着那光滑微凉的玉镯表面。
指尖的皮肤早已松弛,布满褐色的斑点,触碰到那温润的玉质,凉意丝丝缕缕地渗入。
远处,花树掩映的草坪上,传来孩童们清脆如银铃般的嬉笑声。
那是我的曾孙辈了。
沈璟的长孙沈彦,才四岁,正迈着小短腿,咯咯笑着追逐他三岁的小姑姑——沈春秋的小女儿李悦。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穿着鲜艳的春衫,在如茵的绿草和纷飞的花瓣雨里奔跑、打滚,像两只不知疲倦的、快乐的小雀儿。
乳母和丫鬟们远远跟着,脸上带着纵容的笑意。
「太奶奶!太奶奶!看!花花!」
小沈彦举着一把刚捡到的、沾着泥土的海棠花瓣,摇摇晃晃地朝我这边跑来,小脸上满是献宝似的兴奋。
他身后的小李悦也咿咿呀呀地跟着跑,小辫子一翘一翘。
阳光暖融融地晒着,带着暮春特有的慵懒。
摇椅随着我身体的重量,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吱呀」声。
指尖下的玉镯,凉意依旧,却仿佛被这满院的春光和孩童的笑语浸润,少了几分冷寂。
我微微眯起眼,看着那两个小小的身影越跑越近,看着他们身后那几株飘着花雨的老海棠,看着这承载了我大半生悲欢离合、如今一派祥和安宁的沈府庭院。
当年那个深秋的清晨,金玉蕊跪在冰冷的石阶上,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我无法触及的恨意。
我抚着微隆的小腹,说出了那句「多个人,添些热闹」。
彼时的心境,是权衡利弊后的隐忍?是主母不得不为的体面?还是……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命运无常的悲悯?
「太奶奶!花花送您!」
小沈彦终于跑到了摇椅前,踮着脚,将那一小把揉得有些蔫了的海棠花瓣,努力递到我眼前,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全世界的星光。
我缓缓松开摩挲玉镯的手指,苍老的脸上漾开一个无比舒展的笑容,如同秋日里沉静的湖面被阳光照亮。
我伸出手,用不再灵便却依旧温暖的手掌,轻轻包裹住曾孙那沾着泥土和草屑的小手,连同那几片小小的、带着春天最后气息的花瓣。
「好,好……」我的声音带着岁月磨砺后的沙哑,却充满了暖意,
「彦哥儿乖,太奶奶……看到了。」
看到了这满庭芳菲,看到了这生生不息,也看到了当年退后一步,所换来的,这方寸天地间的……万里长空。
来源:宫墙往事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