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门铃响的时候,我妈正在厨房里炖排骨,满屋子都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肉香,是我爸念叨了好几天的味道。可当我从猫眼里看到门外提着一篮子土鸡蛋,笑容有些局促的舅舅时,我敢肯定,我妈炖的那锅排骨,瞬间就不香了。
门铃响的时候,我妈正在厨房里炖排骨,满屋子都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肉香,是我爸念叨了好几天的味道。可当我从猫眼里看到门外提着一篮子土鸡蛋,笑容有些局促的舅舅时,我敢肯定,我妈炖的那锅排骨,瞬间就不香了。
我打开门,喊了一声“舅舅”,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我爸闻声从书房走出来,看到舅舅,脸上的笑意也凝固了半秒,才重新堆起来,热情地接过他手里的篮子:“哎呀,哥,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
舅舅搓着手,跟在我爸身后进了客厅,眼神却一直瞟向厨房。我妈系着围裙走出来,手上还沾着水,她看了看舅舅,又看了看那篮子圆滚滚、沾着些许泥点的土鸡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哥来了,快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默,排骨的香气和这种沉默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我知道,我们家所有人,都在想同一件事——那笔五万块钱。整整五年了,像一根刺,扎在我们和舅舅一家的关系里,平时谁也不碰,但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疼得钻心。
这笔钱是五年前,表哥张伟借的。那时候他刚辞掉国企的铁饭碗,雄心勃勃地要和朋友合伙开一家网络科技公司。舅舅和舅妈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他有眼光,有魄力,将来必定是个人物。他们来我们家,把未来的蓝图描绘得天花乱坠,说资金周转上还差一点,就五万,半年,最多一年,连本带利一定还。
我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工薪阶层,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大钱,五万块是他们省吃俭用大半辈子才攒下的养老钱。我妈当时有些犹豫,但我爸觉得,都是亲兄弟,外甥有出息,做长辈的理应帮一把。于是,他背着我妈,把家里那张存了很久的定期存单取了出来,把钱给了舅舅。
半年过去,没动静。一年过去,还是没动静。我妈忍不住问过一次,舅舅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说公司刚起步,花钱的地方多,让再等等。这一等,就是五年。五年里,表哥张伟换了三辆车,朋友圈里晒的不是欧洲旅游,就是高档餐厅。而我们家,因为那五万块的空缺,我爸想换掉那台开了十五年的旧车,一直没舍得;我妈看中一件羊绒大衣,在橱窗外看了好几次,最后还是买了件打折的羽绒服。
这些年,我们和舅舅家的走动也少了。不是我们小气,是那种感觉太别扭了。每次家庭聚会,他们一家人穿得光鲜亮丽,高谈阔论,我们一家坐在一旁,像三个讨债鬼,心里憋着火,脸上还得陪着笑。那种滋味,比黄连还苦。
今天,舅舅突然提着一篮子鸡蛋上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航,上大学了吧?时间过得真快。”舅舅没话找话,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点了点头,作为一名法学生,我的理性思维告诉我,此时此刻最应该做的就是保持冷静,分析对方的意图。可情感上,我只觉得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
“是啊,都大二了。”我爸替我回答,给舅舅递上一根烟。
舅舅摆摆手,说戒了。我爸愣了一下,默默地把烟收了回去。
“你表哥那个公司,唉……”舅舅终于切入了正题,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像被风干的橘子皮,“看着是挺风光,其实里面的门道多着呢,这两年行情不好,压力大得很。”
我心里冷笑一声,又来了,又是这套说辞。压力大?压力大还有钱换跑车?压力大还有闲情逸致去冰岛看极光?
我妈大概是听不下去了,转身进了厨房,锅碗瓢盆的声音顿时响亮了许多,像是在发泄着无声的抗议。
“哥,你今天来,是不是……张伟那边有信了?”我爸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
舅舅的脸瞬间涨红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建国,我知道,这事是我对不住你。那五万块钱……我们一直记着呢。只是……只是张伟他……”
他“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客厅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在敲打着我们紧绷的神经。我看着我爸鬓角新增的白发,看着厨房里我妈佝偻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个唯唯诺诺的舅舅,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舅舅,”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我们家不缺鸡蛋吃。我们只想知道,那笔钱,到底什么时候还?”
我爸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别说话。但我没理他。有些事,长辈们碍于情面说不出口,那就由我这个小辈来说。亲情固然重要,但不能成为无限度索取和逃避责任的挡箭牌。
舅舅被我问得一愣,抬起头,嘴唇翕动着,眼神里满是尴尬和愧疚。“小航,舅舅知道……是我们的错。你表哥他……他最近手头确实紧,要不……要不你们再宽限宽限?”
“宽限?”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五年了,还要怎么宽限?当初说好的一年,现在五年过去了,我们连一句准话都没听到。表哥换车旅游的时候,手头也紧吗?我们家这五年,过得什么日子,你们知道吗?”
我的话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我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想阻止我,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舅舅的脸由红转白,最后变成一种灰败的颜色。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是啊……五年了……都五年了……”
厨房里的声音停了。我妈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来,轻轻放在茶几上,看都没看舅舅一眼,对我爸说:“老张,排骨好了,准备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如同嚼蜡。饭桌上,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我妈做的排骨炖得软烂脱骨,香气扑鼻,可我一口也吃不下去。我爸闷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脸颊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舅舅几乎没动筷子,只是端着饭碗,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
终于,我爸喝下最后一口酒,重重地把杯子顿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看着舅舅,眼睛通红:“哥,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这钱,我们家现在也急用。小航上大学要花钱,他妈身体也不好,我想给她报个疗养团调理一下。你要是实在困难,你给句实话,到底什么时候能还?哪怕先还一部分也行,让我们心里有个底。”
这是我爸第一次把话说得这么重。他一向是个老好人,尤其对他这个唯一的亲哥哥,几乎是有求必应。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可见心里的失望和压力有多大。
舅舅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抬起头,看着我爸,眼眶里竟然泛起了泪光。一个年近六十的男人,在我们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建国,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一家……”他声音哽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被摩挲得发亮的旧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银行卡,颤抖着推到我爸面前。
“这里面……有两万。是我……是我和你嫂子这几年攒下的全部家当了。剩下的三万,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给你凑上。”
我和我爸妈都愣住了。我们预想过无数种可能,舅舅可能会继续找借口,可能会和我们争吵,甚至可能会耍赖,但我们从没想过,他会是这样一种反应。
“哥,你这是干什么?”我爸把卡推了回去,“我不是这个意思。张伟挣那么多钱,怎么会让你来还这个钱?”
“他?”舅舅惨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悲凉,“你们看到的,都是假的,都是他装出来的!”
接下来的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我们家客厅里炸开。
原来,表哥张伟的公司早在三年前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他不仅赔光了所有的投资,还欠了一屁股的外债。但他死要面子,怕被人看不起,一直瞒着所有人。他那辆光鲜的跑车是租的,朋友圈里的欧洲旅游是找的网图,所谓的高档餐厅,他只是偶尔去门口拍个照就走。他怕债主上门,甚至不敢住在家里,一直在外面东躲西藏。
“那……那他靠什么生活?”我妈难以置信地问。
“他能靠什么?还不是靠我们两个老的!”舅舅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隔三差五就打电话回来要钱,今天说要打点关系,明天说要请客户吃饭。我们哪有那么多钱?我退休金一个月就那么点,你嫂子给人做保洁,一天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为了给他填窟窿,我们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
舅舅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我和爸妈都震惊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一直以为,舅舅一家是过得风生水起,忘了我们这门穷亲戚。我们心里有怨,有恨,有不甘。可我们怎么也想不到,真相竟然是如此的不堪和心酸。那个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表哥,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而一直为他遮风挡雨,甚至不惜变卖家产的,是他的父母。
“那……那高利贷是怎么回事?”我爸的声音都在发抖。
舅舅抬起头,满脸泪痕:“他公司倒闭后,不甘心,又被人骗去搞什么投资,借了高利贷。人家天天上门催债,往门上泼油漆,我们实在没办法,才把房子卖了,先还了那笔钱。可……可还差得远呢。”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城市里的万家灯火一盏盏亮起,可我们家,却被一种沉重的悲哀笼罩着。
我看着舅舅花白的头发,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的手,再看看那张银行卡。这两万块钱,对我们家来说,或许只是杯水车薪,但对舅舅和舅妈来说,可能是他们的全部,是他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血汗钱。
而我们,这五年来,却一直活在对他们的怨恨里。我们怨他们为富不仁,怨他们忘恩负义。我们只看到了表哥朋友圈里的光鲜,却从未想过去探究那背后的真实。我们是亲人,却活得像隔着一整个世界的陌生人。
“哥,这钱,你先拿回去。”我爸把银行卡又推了回去,声音沙哑,“张伟再怎么混蛋,也是你儿子,也是我外甥。天大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舅舅愣住了,他看着我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妈也红了眼眶,她起身走进厨房,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汤,放到舅舅面前:“哥,你一天没好好吃饭了吧?快,喝点汤暖暖身子。”
舅舅看着那碗汤,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他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着,汤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也分不清是什么味道。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却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受害者,是被亏欠的一方。我们站在道德的高地上,理直气壮地审判着他们的“背信弃义”。可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在这场名为“亲情”的纠葛里,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不为人知的苦衷和难以言说的挣扎。
舅舅和舅妈,他们何尝不是受害者?他们被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绑架,倾尽所有,却还要背负着对我们的愧疚。他们今天提着一篮子鸡蛋上门,那不是敷衍,更不是施舍,而是一个走投无路的老人,所能拿出的,最卑微也最真诚的歉意。
那五万块钱,在真相面前,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它曾经是我们心中无法逾越的鸿沟,但现在,它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亲情在现实面前的脆弱,也照出了我们彼此之间的隔阂与误解。
舅舅最终没有留下那张卡,也没有在我们家过夜。他走的时候,背影佝偻,步履蹒跚,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我爸送他到楼下,回来的时候,眼睛也是红的。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谁也没再提钱的事。我妈把舅舅送来的土鸡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冰箱。我爸坐在沙发上,抽了半包烟,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啊。”
是啊,血浓于水。
后来,我爸和我商量,决定先拿出两万块钱,帮舅舅应应急。他说,钱没了可以再挣,但亲情要是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没有反对,那一刻,我好像突然长大了。我明白了法律条文之外,还有一种叫做“人情”的东西,它无法用金钱衡量,却维系着我们生而为人的温度。
这件事并没有一个“欠债还钱,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表哥张伟依旧下落不明,舅舅家的困境也远未结束。但我们家的那根刺,却好像被拔了出来。虽然伤口还在,但已经不再流血,不再发炎,剩下的,只是隐隐的疼,提醒着我们,亲人之间,除了索取和计较,更重要的是理解和担当。
生活就是这样,它不会给你一个完美的剧本。它充满了误解、无奈和一地鸡毛。但正是在这些不完美中,我们才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原谅,如何带着伤痛,继续拥抱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篮子土鸡蛋,如今还静静地躺在冰箱里,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了一个家庭从怨恨到理解的艰难转折,也让我明白了,有时候,比金钱更重要的,是藏在生活褶皱里,那些说不出口的真相和爱。
来源:就喜欢说三道四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