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市一院肾内科的王主任,扶了扶眼镜,把那张CT片子插回牛皮纸袋里。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这五个字砸在我耳朵里,不亚于一声惊雷。我旁边的老伴张兰“哎呀”一声,手里的保温杯没拿稳,哐当一下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出来,氤氲起一片白蒙蒙的水汽。
“尿毒症晚期。”
市一院肾内科的王主任,扶了扶眼镜,把那张CT片子插回牛皮纸袋里。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这五个字砸在我耳朵里,不亚于一声惊雷。我旁边的老伴张兰“哎呀”一声,手里的保温杯没拿稳,哐当一下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出来,氤氲起一片白蒙蒙的水汽。
我没去扶她,也没去看那个还在滚动的杯子。我的眼睛死死盯着王主任,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干棉花,半天才挤出几个字:“王主任,那……那还有治吗?”
“办法总比困难多嘛。”王主任的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安慰,“目前最好的方案就是肾移植。你年纪虽然偏大,但身体底子还行,成功率很高。关键是肾源,林师傅,你知道的,排队等肾源,时间不等人。最好的情况,是亲属配型移植,排异反应小,成功率也最高。”
亲属。
这两个字像两根针,扎进我心里。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张兰。她正手忙脚乱地用纸巾擦拭地上的水渍,头埋得很低,花白的头发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稀疏。她没看我。
回到家,气氛压抑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儿子林涛和女儿林静都来了,连带着女婿王军。一家人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谁也不先开口。那张诊断书就摆在茶几中央,像一份判决书。
还是我先开的口,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医生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他说,亲属移植,是最好的办法。”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在催我的命。
林涛,我的儿子,我从小抱到大的儿子,此刻正低着头,两只手使劲地搓着牛仔裤的膝盖处,那里已经被他搓得发白。他旁边的儿媳妇李倩,则是一脸紧张地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爸,”林涛终于开口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这……这不是小事。你看,小倩她……我们正准备要二胎,医生说我得把身体调理到最好状态,不能抽烟不能喝酒,更别说……别说动手术了。”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得皱巴巴的纸,摊开在茶几上,推到我面前。是一份某某妇产医院的“备孕指导计划书”。
我的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02
张兰在一旁赶紧打圆场:“是啊是啊,卫国,你看,小涛他们这也是为了咱们老林家传宗接代的大事。这生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身体要紧。”她说着,给我使了个眼色,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当老的,总不能这么不懂事吧?
我看着那张纸,上面的铅字密密麻麻,可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只觉得眼睛发酸,发胀。传宗接代,好一个传宗接代。难道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我的目光转向女儿林静。她从小就跟我亲,性格也软和。我指望她能说句公道话。
林静的眼圈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丈夫王军一把按住了手。王军脸上堆着笑,那笑容却像一张假面具,怎么看怎么别扭。
“爸,您别急。小涛有小涛的难处,咱们都得理解。”王军开口了,声音洪亮,显得特别有担当,“换肾是大事,但也不止亲属移植这一条路。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花钱肯定能解决。钱的事,您别担心!”
他拍着胸脯,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我跟小静商量过了,我们出二十万。小涛,你当儿子的,总不能比我们少吧?”
林涛一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姐夫说得对!爸,我也出二十一万!比姐姐姐夫多一万!钱能解决的事,就不是事!”
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们谈论的不是我的命,而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我还没死呢,他们就已经开始计算各自需要付出的价码了。
张兰也松了口气的样子,脸上露出了笑容:“你看,卫国,孩子们都这么孝顺。钱凑一凑,总够了。你就安心等着,别想那么多了。”
我没说话,只是觉得胸口堵得慌。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夜没合眼。隔壁房间,传来张兰和林涛压低声音的交谈。
“妈,二十一万,我哪有那么多钱啊?我那点工资,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个傻小子!你姐夫都开口了,你能不出吗?面子上过不去!实在不行,把你爸那张老存折拿出来先垫上,反正以后……以后那钱不还是你的?”
“那爸能同意吗?”
“他不同意也得同意!都什么时候了,命重要还是钱重要?你放心,这事妈给你办。”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命,是要用我自己的钱来买的。
03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上演了一出“众筹救父”的戏码。王军表现得最为积极,跑前跑后,联系医院,打听肾源。他每天都来我这儿报到,一口一个“爸”,叫得比亲儿子还甜。
“爸,您放心,我已经托了关系,据说南方有个医院有渠道,就是费用高点。钱的事您别操心,我已经想好办法了。”王军坐在我的床边,给我削着苹果,刀法很娴熟,果皮连成一条线,不断。
我看着他那张热情的脸,心里却泛起一阵阵寒意。这个女婿,平时逢年过节才提着点东西上门,坐不上半小时就走。现在突然这么殷勤,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没过两天,他就把真实目的端了出来。
那天,他把我、张兰和林涛召集到一起,开“家庭会议”。
“爸,妈,小涛。我打听清楚了,要做移植手术,加上后期的抗排异药物,没个七八十万下不来。我们现在凑的这点钱,是杯水车薪。”王军表情严肃,手指在茶几上敲了敲。
“那……那怎么办啊?”张兰急了。
王军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我倒是有个办法。爸妈现在住的这套老房子,市口好,又是学区房,现在出手,少说也值一百五十万。把房子卖了,钱不就有了吗?不仅手术费够了,剩下的钱还能给爸租个好点的房子养病,请个护工,我们也能轻松点。”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套房子,是我和张兰结婚时单位分的,是我住了大半辈子的根。我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念tou,都和这个几十平米的小房子绑在一起。
“不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这房子不能卖!”
“爸!”王军的声调也高了起来,“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抱着这套破房子不放?是房子重要还是您的命重要?我们做儿女的,为了您的病跑断了腿,您怎么就不能为我们着想一下?”
他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好像我成了那个自私自利、不知好歹的恶人。
林涛也在一旁帮腔:“是啊,爸。姐夫说得对。再说了,这房子迟早也是我的,我同意卖,您还拦着干什么?”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涛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让我心寒的,是张兰的反应。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站到了他们那边:“卫国,要不……就听王军的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她嘴上说着为我好,眼神却不住地往王军和林涛那边瞟。我明白了,这个家,已经没有我说话的份了。他们三个人,已经结成了同盟。而我,是那个需要被牺牲掉的“青山”。
04
我最终还是妥协了。不是我愿意,是我没得选。在医院住了几天,每天上万的透析费用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我那点退休金根本撑不住。王军说得对,我不能拖累孩子们。
卖房子的过程异常顺利。王军找来的中介,当天就带来了买家,价格都没怎么还,当场就签了合同。王军说,为了方便操作,房款直接打到他的卡上,由他来统一支配我的治疗费用和生活开销。
张兰和林涛都没有异议。我看着他们理所当然的样子,只觉得荒谬。我一个做了几十年会计的人,到头来,连自己的钱都管不了了。
房子卖掉的第二天,我就被“请”出了那个家。王军在郊区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老破小,家具是房东留下的,散发着一股霉味。他说这里环境清静,适合养病。
张兰跟着我一起搬了过来,但她脸上的嫌弃是藏不住的。她抱怨这里没有菜市场,抱怨公交车站太远,抱怨屋子里没有阳光。
“早知道就不卖房子了,现在搞成这样。”她每天都要念叨几遍。
我问她:“那我的病怎么办?”
她就不说话了,转身进厨房,把碗筷摔得叮当响。
王军倒是还像以前一样“孝顺”,隔三差五地送些水果和营养品过来。但他每次来,都匆匆忙忙,坐不了几分钟就走。我问他医院联系得怎么样了,他总是那几句话:“快了快了,爸,您别急,我已经托人了,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您。”
可我等了一个月,两个月,除了“快了”之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我的身体越来越差,透析的频率越来越高,整个人瘦得脱了相,像一根风干的柴火。
我开始怀疑。我问王军,卖房子的钱,现在还剩多少?我想看看账。
王军的脸色第一次变了。他打着哈哈说:“爸,您就安心养病,钱的事您操心什么?我办事,您还不放心吗?”
我坚持要看。他被我逼急了,从包里甩出一沓单据:“都在这儿了!您的透析费、药费、房租、生活费,哪一样不要钱?您以为那一百多万是金山银山,经得起这么花吗?”
我拿起那些单据,我当了一辈子会计,对数字的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我只扫了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好几张大额的票据,开票单位都是些我没听过的公司,什么“XX投资咨询”、“XX贸易公司”,这跟我的治疗有半毛钱关系?
“王军,”我举着那些票据,手都在抖,“这些是什么?”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哦,这个啊。我寻思着钱放在银行里也是贬值,就拿去做点短期理财,利息高,也能给您多挣点救命钱。这不都是为了您好吗?”
为了我好?我看着他那张虚伪的脸,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我辛辛苦苦一辈子的血汗钱,我的救命钱,就这么被他轻描淡写地拿去“理财”了?
05
“你这是挪用!是犯法的!”我气得嘴唇发紫,指着他的鼻子骂。
王军的脸彻底沉了下来,再也不装了。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票据,冷笑一声:“爸,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挪用?您的钱,不就是我们家的钱吗?我拿去投资,挣了钱,还不是用在您身上?您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跑前跑后挣来的面子,您别不知好歹!”
“你……”我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感觉肺都要咳出来了。
张兰听到我们争吵,从厨房里跑出来,一看这架势,赶紧过来拉偏架。她不是拉王军,而是把我往后推。
“林卫国你干什么!你疯了!王军为这个家忙里忙外,你还怀疑他?你这老东西,是不是病糊涂了!”她尖利的声音像一把锥子,扎得我耳膜生疼。
我看着她,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四十多年的女人,在最关键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一个外人,而不是我。我的心,像是被扔进了冰窖里,从里到外都冻透了。
“妈说得对!爸,您就是想太多了。”林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站在王军身边,像个跟班。“姐夫做生意有头脑,肯定比咱们懂。您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他们三个人,像三座山一样,把我围在中间。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这还是我的家吗?这还是我的妻子和孩子吗?
那天,我跟他们大吵了一架。结果是我被气得当场昏了过去,再次被送进了医院。
躺在病床上,闻着熟悉的消毒水味,我心里一片悲凉。我意识到,我不仅生了身体的病,我的家庭,也病了,而且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06
这次住院,我的情况急转直下。医生找张兰谈话,说我的肾功能已经接近衰竭,必须尽快找到肾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王军又开始了他的表演。他每天提着高级补品来医院,在我床前嘘寒问暖,甚至当着医生护士的面,声泪俱下地表示,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救我的命。
他的演技好到连护士都动容了,私下里跟我说:“林师傅,您有这么个好女婿,真是福气。”
福气?我心里冷笑。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可能也会被他骗过去。
那天下午,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病房的门没有关严,留了一道缝。我被一阵压抑的争吵声惊醒。是张兰和王军的声音。
“王军,你老实跟我说,你爸的钱,到底还剩多少?”是张兰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不安。
“妈,您问这个干什么?钱我管着,您放心。”王军的语气很不耐烦。
“我能不问吗?医生今天又催了!说再找不到肾源,人就……就危险了!那笔钱要是动了,我们拿什么去买肾?”
一阵沉默。然后,我听到了王生冷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
“妈,您别天真了。您真以为有钱就能买到肾?那都是骗人的!我问过了,黑市上的肾,十有八九都有问题,移植了也白搭。正规渠道排队,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那……那怎么办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张兰的声音带了哭腔。
“什么怎么办?听天由命吧。”王军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妈,咱们得往长远了看。爸这病,就是个无底洞。房子卖了,钱花光了,最后人财两空,我们怎么办?小涛还没结婚,小静的孩子马上要上学,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我们不能被一个病人拖垮了!”
“你……你这是人话吗!他可是你爸!”
“是,他是我岳父,我认。可我也是小静的丈夫,是孩子的爹!我得为我自己的家负责!妈,您也得为小涛想想吧?爸走了,那笔钱,至少还能给小涛付个首付,娶个媳妇。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听不见张兰的回答。或许她回答了,只是声音太小,我听不见。又或许,她根本就无力反驳。
我的身体,在被子里抖得像筛糠。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彻骨的寒。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们现在考虑的,不是怎么救我的命,而是怎么瓜分我的“遗产”。我那用房子换来的救命钱,已经成了我儿子的首付款,我外孙的择校费。
07
从那天起,我不再对他们抱有任何幻想。我开始装睡。
只要他们一来病房,我就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装作昏睡不醒的样子。只有这样,我才能听到最真实的话。
他们以为我病得神志不清了,说话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妈,今天股票又跌了,王军投进去那三十万,我看悬了。”这是儿子林涛的声音,充满了焦虑。
“别跟你爸说!让他知道了,又得闹。”这是张兰的声音,她顿了顿,又说,“你姐夫也真是的,叫他别碰股票,他非不听。现在好了,钱套进去了,你爸这边每天还要花钱,我看是撑不了多久了。”
“撑不了多久是多久啊?妈,你问问医生,爸他……大概还有多少日子?”
“问这个干嘛!晦气!”张兰骂了一句,但声音里没有多少责备,反而带着一丝探寻。
我躺在床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几乎要窒息。我的亲生儿子,竟然在计算我还能活多少天。
更让我绝望的还在后面。
一天晚上,林静和王军来看我。林静给我擦着手,眼泪一滴一滴掉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爸,您快点好起来吧……”她哽咽着说。
王军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行了行了,哭有什么用?医生都说了,希望不大。我们早点做准备才是正事。”
他把林静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我跟你说,我已经找人问过了。爸这情况,要是真走了,丧葬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有个朋友是开殡葬公司的,可以给我们打个折,一条龙服务,从寿衣到骨灰盒,全包,还能选个好点的墓地,风水好,能福荫后代。”
“王军!”林静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愤怒,“爸还活着呢!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这是未雨绸缪!”王军振振有词,“你以为我想吗?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爸走了,我们总得让他走得体面点吧?早点定下来,到时候不至于手忙脚乱。而且我那个朋友说,最近墓地要涨价,早买早划算!”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自己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躺在一口冰冷的棺材里。他们已经开始为我挑选寿衣和墓地了。他们不是盼着我好起来,而是盼着我早点死,好让这场“闹剧”尽快收场。
08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在一个星期后。
那天,我的主治医生王主任来查房。他检查完我的情况,脸色凝重地把张兰和林涛叫到了门外。我竖起耳朵,拼命地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病人的情况很不乐观。”王主任的声音很严肃,“肌酐指数又升高了,透析的效果越来越差。你们家属,真的不考虑亲属移植吗?我看了你们的配型报告,儿子的匹配度是最高的,几乎是完美匹配。只要他愿意捐,手术成功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好久,我才听到张兰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王主任,真的……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小涛他还年轻,他要是……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活啊?”
“胡说什么!”王主任的声音里带了怒气,“捐一个肾,对健康人来说,影响微乎其微!我们医院做过几百例了,没有一例出问题的!你们到底在犹豫什么?再拖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了!”
“可是……可是他媳妇不同意啊!他们还要生二胎……”
“生二胎重要还是救你丈夫的命重要?!”王主任的声音已经接近咆哮了,“你们自己回去商量吧!我把话放这儿,一个星期,如果再没有决定,你们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脚步声远去了。
病房门口,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我听到了林涛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进了我的心脏。
他说:“妈,要不……就算了吧。爸都这把年纪了,也算高寿了。这么折腾,他自己也痛苦。让他安安稳稳地走,也算是……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你……”张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但没有反驳。
“反正房子也卖了,钱在姐夫那。等爸走了,剩下的钱,我们三家分一下。我拿大头,毕竟我是儿子。你跟姐夫说,让他别打那笔钱的主意了。”
“知道了……”张兰的声音,疲惫而又麻木。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角却有两行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原来,这就是我掏心掏肺爱了一辈子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他们不是在商量怎么救我,而是在商量怎么分我的卖房钱,怎么给我“办后事”。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我这六十七年,活得像个傻子。我为之奋斗了一辈子,付出了一切的家,到头来,只是一个冰冷的屠宰场。而我,就是那头待宰的羔羊。
血,好像一下子就凉了。我躺在这张散发着消毒水和腐朽气息的病床上,清晰地听着门外我最亲的两个人,像商量一桩生意一样,平静地规划着我的死亡和死亡之后的利益分割。儿子说,让我安稳地走,是一种解脱。
老伴默认了。他们的话,比医生那张病危通知书,要锋利一万倍。那一瞬间,我心里所有的温情、留恋、不舍,全都碎成了冰碴子。我这把老骨头辛辛苦苦撑起来的家,原来只是一个笑话。
我以为的亲情,不过是他们眼里的负累和即将到手的遗产。也好,也好。死之前能看清这一切,总比到死都蒙在鼓里强。我慢慢地睁开眼睛,盯着惨白的天花板,脑子里一片清明。
这一辈子,我终究是错付了。67岁活到晚年我才懂:最亲的人,既不是老伴,也不是孩子,而是这三位!他们,才是我最后活下去的依仗,也是我反击的全部底气!
09
门外的谈话声渐渐消失了,大概是我的好儿子和好妻子,已经商量完了瓜分我“遗产”的方案,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病房里恢复了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像是在为我的生命倒计时。
我没有再闭上眼睛装睡。我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一块水渍,形状像一幅残破的地图。我的脑子,前所未有地清醒。过去六十七年的人生,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眼前闪过。那些我曾以为温情脉脉的瞬间,此刻看来,都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我想到儿子小时候,我把他扛在肩头,带他去公园看猴子。他咯咯地笑,口水流了我一脖子。我想到女儿出嫁时,我挽着她的手,亲手把她交给王军,嘱咐他一定要好好待她。我想到和张兰刚结婚那会儿,住在单位的筒子楼里,冬天没有暖气,她每晚都把我的脚捂在她怀里。
多可笑啊。这一切,原来都是假的。或者说,这一切的温情,都敌不过一场病,一笔钱。
我慢慢地转动眼球,环顾着这间狭小的病房。我的左边,是冰冷的仪器和输液架。我的右边,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没削皮的苹果,已经有些蔫了,是昨天林静拿来的。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我的亲人在哪里?他们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在门外商量着我的死期。
那谁才是我最亲的人?
我忽然笑了,无声地笑了,嘴角咧开一个苦涩的弧度。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但这一次,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荒凉。
我最亲的人,第一位,是我自己。
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从始至终不离不弃陪着我的,只有我自己这副残破的身体,和这颗还没停止跳动的心。他们可以放弃我,但我不能放弃我自己。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为自己活下去。我的意志,我的求生欲,我那还没被病痛和背叛彻底摧毁的、作为“林卫国”这个独立个体的尊严,这是我最坚实的依靠。
第二位,是那个被我忽视了几十年的“无用之人”——我的老伙计,周伯文。
老周是我在公园棋摊上认识的棋友,一个退休的图书管理员。我们下了十几年棋,除了下棋,几乎没有别的交集。在我家人眼里,他就是个不务正业、只会下棋的“闲人”。我生病后,他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提着一兜子自己家里种的青菜,或者一锅他老伴熬的鸡汤。他话不多,就坐在我床边,陪我看看窗外,或者给我念念报纸。不像王军那样口若悬河,也不像林涛那样虚情假意。他只是默默地陪着。上个星期,他来的时候,塞给我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里面是两千块钱。他说:“卫国,我知道你难。这点钱不多,你拿着买点想吃的东西。别嫌少。”我当时还推辞了,觉得不好意思。现在想来,在我那“孝顺”的儿女盘算着如何瓜分我几十万家产的时候,是这个“外人”,给了我最实在的温暖。那两千块钱,比王军许诺的“砸锅卖铁”要重得多。
第三位,是一个我几乎已经快要忘记的人——小陈。
小陈叫陈思,是个年轻的女律师。大概五六年前,她父亲的公司因为一笔糊涂账被告了,急得焦头烂额。她经人介绍找到我,那时候我还没退休,是厂里有名的“一把算盘”。我没收钱,花了两个通宵,帮她把几十本账册理得清清楚楚,找到了关键的证据,帮她父亲打赢了官司。事后,她提着重礼来感谢我,我没收,只说了一句:“小陈,你是搞法律的,以后要多帮帮那些需要帮助的普通人。”她当时很认真地对我说:“林叔,您这个情,我记一辈子。以后有任何事,只要您一句话。”
这些年,我们几乎没有联系。但我还存着她的名片,就在我旧钱包的夹层里。法律,规则,契约。这些冰冷的东西,在亲情变得比纸还薄的时候,或许才是我最可靠的武器。一个是我自己不屈的意志,一个是纯粹而不带功利的朋友,一个是代表社会规则的专业人士。这,就是我林卫国最后的底牌。
想到这里,我那颗冰冷的心,竟然重新燃起了一丝火苗。那火苗很微弱,但在绝望的黑暗里,却显得格外明亮。
我慢慢地、艰难地侧过身,伸出手,去够床头柜上我的旧外套。我的钱包,就在外套的内兜里。
10
我的动作很慢,每动一下,腹部都传来一阵钝痛。但我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终于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够到了手里。
钱包还在。我颤抖着手,从夹层里摸出了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名片。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鼎信律师事务所,陈思。下面是一串手机号码。
我攥着那张名片,就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我环顾四周,病房里没有电话。我必须找个机会出去打这个电话,而且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机会很快就来了。第二天下午,护工推我去楼下做检查。做完检查回病房的路上,我要护工推我到医院花园里透透气。护工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人还算老实,但拿的是王军的钱,我信不过她。
我指着花园尽头的小卖部,对她说:“大姐,麻烦你去帮我买瓶水,要热的。”
她有些犹豫:“林先生,王先生交代过,不能让您乱吃东西。”
我从口袋里摸出五十块钱,这是老周上次塞给我的钱里剩下的。我把钱递给她:“剩下的你买点水果吃吧。我就是渴了。”
看到钱,她脸上的犹豫立刻消失了。她接过钱,叮嘱我“别乱跑”,就快步朝小卖部走去。
她一走,我立刻用尽全身力气,转动轮椅,朝着花园另一侧的公共电话亭划去。那几百米的距离,对我来说,像是一场马拉松。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既紧张又兴奋。
电话亭里有一股陈旧的味道。我拿起听筒,手抖得几乎按不对号码。我深吸一口气,按照名片上的数字,一个一个地按了下去。
电话“嘟”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您好,哪位?”一个清脆、干练的女声传来。
“是……是小陈吗?陈思律师?”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对面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忆。“您是……林叔?林卫国叔叔?”
“是我,是我!”听到她还记得我,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林叔!真的是您!您怎么会用公共电话打给我?您出什么事了吗?”陈思的声音立刻变得急切起来。
我长话短说,用最快的语速,把我的病情、卖房子的事、王军掌管钱财、以及我听到的那些对话,都告诉了她。我当了一辈子会计,对数字和细节记得格外清楚。我告诉她房子的成交价是一百五十二万,合同签订的日期,王军拿去做“理财”的那几张票据上的公司名称和金额。
电话那头的陈思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等我说完,她才开口,声音冷静而又充满了力量:“林叔,您别怕。这件事,交给我。您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不要再跟他们发生任何正面冲突,保存体力。您还有别的银行卡或者积蓄,是他们不知道的吗?”
“有!”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还有一张定期存单,是我存的养老钱,藏在我老家床板底下,有十五万。密码是我的生日。”
这是我最后的私房钱,连张兰都不知道。我原本打算,万一我走了,这笔钱就留给她应急。现在看来,幸好我留了这么一手。
“好!”陈思的声音斩钉截铁,“林叔,您听我说。第一,我会立刻派人去您老家,想办法把存单取出来。第二,我会马上向法院申请财产保全,冻结王军名下所有与您卖房款相关的银行账户。第三,我会对那几家所谓的‘投资公司’展开调查。您放心,只要钱还在,一分钱都跑不了。如果他真的把钱挥霍了,那就构成了侵占罪,是要坐牢的。”
“坐牢?”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对,坐牢。”陈思的语气不容置疑,“林叔,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对付这种人,必须用法律的武器。您现在需要钱救命,这笔钱,我们必须拿回来!”
挂掉电话,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但心里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我慢慢地划着轮椅回到原地,护工已经买水回来了,正焦急地四处张望。看到我,她松了口气,抱怨道:“林先生,您怎么乱跑啊,吓死我了。”
我没有理她,只是接过水,慢慢地喝了一口。水是温的,暖流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
我知道,我的反击,从这一刻起,正式开始了。
11
陈思的效率高得惊人。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王军怒气冲冲地闯进了我的病房。他手里拿着一张银行发来的短信通知单,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爸!你到底做了什么?!”他把那张纸狠狠地摔在我的床头柜上,吼声在小小的病房里回荡,“我的银行卡为什么被冻结了?!”
我靠在床头,平静地看着他。这是我生病以来,第一次用如此平静的眼神看他。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你的卡被冻结了?”我明知故问,语气淡淡的,“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没关系?!”王军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银行说,是因为财产纠纷!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跟银行说了什么?你个老糊涂!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害死我们全家!”
“我害死你们?”我笑了,“王军,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到底是谁想害死谁?我卖房子的那一百五十二万,现在还剩多少?你拿去做‘理财’的钱,又在哪里?你不是说,要砸锅卖铁救我的命吗?现在,锅在这里,我等着你砸呢。”
我的话,像一把把尖刀,戳破了他最后的伪装。
王军的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你竟然算计我……”
“我只是在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一字一句地说,“王军,那笔钱,是我的救命钱。你最好一分不少地还回来。否则,等待你的,就不是银行冻结账户那么简单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陈思带着两个穿着西装的助手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身干练的黑色职业套装,表情严肃,眼神锐利。
“王军先生是吧?”陈思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到我床边,先是关切地问了我一句“林叔,您身体感觉怎么样?”,然后才转向王军,声音冷得像冰,“我是林卫国先生的代理律师,陈思。关于你涉嫌非法侵占我当事人林卫国先生财产一案,我正式通知你,我们已经向法院提起诉讼。这是法院传票。”
她从助手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到王军面前。
王军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看着那份文件,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非法侵占?诉讼?”他喃喃自语,随即像是疯了一样,指着我大叫,“你们凭什么告我?那是我岳父!他的钱就是我们家的钱!我花我家的钱,犯了什么法?”
“根据我国《刑法》第二百七十条规定,将代为保管的他人财物非法占为己有,数额巨大,拒不退还的,构成侵占罪。”陈思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王军先生,林先生卖房所得的一百五十二万元,是用于其本人治疗的专项资金,您只是代为保管。根据我们初步调查,您在未经林先生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将其中至少五十万元,转入多家投资公司及个人账户,目前资金去向不明。这已经完全符合侵占罪的构成要件。如果这些钱无法追回,您将面临五年以上有期徒刑。”
五年以上有期徒刑!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狠狠地砸在王军的头上。他“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12
王军被吓瘫了,但好戏才刚刚开始。
没过多久,张兰和林涛、林静也闻讯赶到了医院。他们看到瘫在地上的王军和一脸严肃的陈思,都愣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张兰最先反应过来,她冲到我病床前,不是关心我的身体,而是指着我的鼻子质问,“林卫国!你是不是疯了?你要告王军?他可是你女婿!你把自家女婿送进监狱,传出去我们家的脸往哪搁?”
“脸?”我冷笑一声,“当你们在门外商量着我什么时候死,好瓜分我的卖房钱时,你们怎么就没想过脸面?”
我的话,让张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你……你都听到了?”
“我不仅听到了,我还看得清清楚楚。”我看着她,又扫了一眼旁边同样面色惨白的林涛,“你们一个个,演得真好啊。一个孝顺女婿,一个孝顺儿子,一个贤惠老婆。我林卫国这辈子,真是好福气啊!”
林涛的腿一软,差点也坐到地上去。他结结巴巴地说:“爸……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看您太痛苦了……”
“看我太痛苦,就盼着我早点死,好拿我的钱去付首付,是吗?”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林涛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林静,她呆呆地站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看着瘫在地上的丈夫,又看看病床上冷漠的我,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痛苦。
“爸……王军他……他真的把钱……”她哽咽着问。
“问他自己。”我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他们那一张张虚伪的脸。
陈思适时地站了出来,对他们说:“各位,现在不是打感情牌的时候。王军先生侵占林叔叔救命钱的事实,我们已经掌握了初步证据。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王军先生立刻、马上,将侵占的款项,连本带息,全额归还。我们可以考虑向法院申请撤诉。第二,如果拒不归还,或者款项已经无法追回,那么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同时,我们也会追究其他知情不报的共同受益人的连带责任。”
陈思最后一句话,是看着张兰和林涛说的。
“连带责任”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得张兰和林涛喘不过气来。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家庭内部矛盾,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还!我们还!”张兰第一个尖叫起来,她冲过去,对着瘫在地上的王军又踢又打,“王军你个天杀的!你把钱弄到哪里去了?你快还给我家老林!你要是敢少一分钱,我跟你拼命!”
刚才还一口一个“好女婿”,现在就变成了“天杀的”。这变脸的速度,让我叹为观止。
就在病房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卫国!”
一个洪亮而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睁开眼,看到我的老棋友周伯文,正提着一个保温桶,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医生。
“老周,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意外。
“我……我给你送点汤。”老周举了举手里的保温桶,然后指了指身后的医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外甥,叫李振,在省人医当主任。我跟他说起你的情况,他……他说想过来看看你。”
省人医的主任?
我的心,猛地一跳。
13
李振医生,也就是老周的外甥,非常专业。他没有理会病房里的鸡飞狗跳,径直走到我的病床前,仔细查看了我的病历和各项检查报告。他的眉头渐渐锁紧。
“林叔叔,您的情况,确实不能再拖了。”他看完报告,语气严肃地对我说,“市一院的诊断没有问题,但他们的治疗方案过于保守了。而且,据我所知,他们医院的肾移植手术,成功率并不算高。”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您也别灰心。”李振话锋一转,“我们省人医是全省的肾病治疗中心,我们有最先进的设备和经验最丰富的团队。最关键的是,我们刚刚引进了一种新的抗排异药物,可以大大降低非亲属移植的排异风险,提高移植成功率。我们肾源库的资源,也比市里要丰富得多。”
这番话,不亚于在绝望的黑夜里,给我点亮了一盏明灯。
“那……那费用……”我最关心的还是钱。
“费用确实会高一些,整个下来,大概需要一百万左右。”李振坦诚地说,“但是,命是第一位的。钱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
他说着,看了一眼旁边正在上演全武行的张兰和王军,又看了看一脸严肃的陈思律师,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对陈思点了点头,说:“如果您是林叔叔的律师,那么资金的问题,可能需要您多费心了。”
陈思立刻会意:“李主任您放心,资金方面,我们正在全力追讨。请您务必帮林叔叔安排转院和后续治疗,钱绝不会是问题!”
有了省人医的专家,有了陈思的法律支持,我感觉自己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我看着老周,这个平时只知道跟我埋头下棋的老伙计,眼神里充满了感激。我病了这么久,我的亲生儿子,我的女婿,想的都是怎么从我身上捞钱。而这个“外人”,却默默地为我找来了最顶级的医疗资源。
什么是亲人?这一刻,我有了更深刻的答案。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按下了快进键。
陈思的法律手段,快、准、狠。在确凿的证据和牢狱之灾的威胁下,王军彻底崩溃了。他不仅吐出了自己账户里剩余的七十多万房款,还把他这几年背着林静攒下的私房钱,甚至是他父母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东拼西凑,总算把那挪去“投资”亏掉的五十多万窟窿给补上了。
钱一到账,陈思立刻配合李振主任,帮我办理了转院手续。
我离开市一院那天,是个阴天。张兰和林涛站在医院门口,想跟我说些什么,但看着我身边一脸严肃的陈思和帮我提着行李的老周,他们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被抬上救护车。
林静也来了。她已经跟王军提出了离婚。她走到我面前,哭着说:“爸,对不起。”
我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女儿,心是好的,就是太软弱,被王军拿捏得死死的。我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只是对她说:“以后的路,自己好好走吧。”
救护车呼啸着向省城驶去。我躺在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觉自己像是获得了一次重生。
再见了,金州市。再见了,我那可笑的前半生。
14
到了省人医,我立刻被安排住进了特护病房。这里的环境和市一院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病房宽敞明亮,设备先进,护士们也更加专业和体贴。
李振主任亲自为我制定了详细的治疗方案。他告诉我,我的身体因为之前的拖延,已经非常虚弱,需要先进行一段时间的调理,才能接受移植手术。同时,他们已经开始在全国的肾源库里为我进行紧急匹配。
那段时间,是我生病以来最安心的日子。
陈思几乎每隔一天就会来看我,向我通报她那边处理的进展。她不仅帮我追回了全部房款,还按照我的意愿,重新设立了一个由她和我共同监管的信托账户。这笔钱,专门用于我的治疗和日后的养老,任何人,包括张兰和林涛,都无权动用。
她还帮我起草了一份新的遗嘱。在遗嘱里,我明确表示,我所有的剩余财产,在我死后,将成立一个小型基金,用于资助那些和我一样,因病致贫、又被家人抛弃的老人。至于张兰和林涛,我一分钱都不会留给他们。对于林静,我设置了一个条件:如果她能彻底摆脱王军,独立自强地生活,基金会每年会给她一笔生活补助,直到她能完全自立。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陈思时,她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敬佩。
“林叔,您想得很周全。”她说,“您放心,这份遗嘱,我会让公证处进行公证,确保它的法律效力。”
而老周,则成了我病房里的常客。他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候是上午,有时候是下午。他不再只是给我送汤送菜,而是带来了一副他珍藏多年的象棋。
“卫国,手痒不痒?”他笑着把棋盘在床边的小桌上摆开,“医生说,你得多动动脑子,保持精神头,这样对恢复有好处。”
于是,在省人医的特护病房里,我们又像在公园的石桌上一样,开始了楚河汉界的厮杀。他的棋风依旧稳健,我的思路也因为心情的放松而变得清晰。我们常常一盘棋能下两个小时,期间很少说话,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有时候,李振主任查房,看到我们下棋,也会笑着站着看一会儿。他说:“林叔叔,您这精神状态,比刚来的时候好太多了。保持住,好消息很快就会来的。”
我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地“活”过来。不仅仅是身体,更是精神。我不再去想那些糟心的人和事,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窗外的阳光,棋盘上的博弈,和老周那张布满皱纹的笑脸。
我开始明白,人活着,圈子真的不必太大。三两知己,足矣。
15
好消息在一个月后传来。
那天,我和老周正在为一步“马后炮”的棋争得面红耳赤,李振主任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林叔叔!周大爷!好消息!”他晃了晃手里的报告单,“配型成功了!在南方的云州,有一个因为意外事故脑死亡的年轻人,他的家人同意捐献器官,其中一个肾,和您的配型完美匹配!”
我的手一抖,一颗棋子掉在了地上。
老周比我还激动,他一把抓住李振的胳膊:“真的?太好了!太好了!我外甥就是有本事!”
李振笑着说:“是林叔叔运气好。我们已经和那边医院联系好了,肾源今天下午就会通过专门的绿色通道空运过来。手术,就安排在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我的心,狂跳起来。紧张,激动,还有一丝对未知的恐惧。
老周看出了我的紧张,他拍了拍我的手,说:“别怕,卫国。省人医的技术,李振的水平,你放一百个心。你就睡一觉,醒过来,一切都好了。”
陈思也接到了消息,立刻从金州赶了过来。她不仅带来了专业的护理团队,为我安排好了一切术后事宜,还带来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消息。
“林叔,王军和林涛,被公安局传讯了。”陈思在我进手术室前,轻声对我说,“我把他们涉嫌虐待和遗弃您的证据,提交给了警方。虽然未必能让他们坐牢,但足以让他们焦头烂额,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教训。”
我点了点头,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对于那两个人,我已经不在乎了。
晚上八点,我被推进了手术室。无影灯亮起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李振主任、老周和陈思。他们都穿着隔离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李振的眼神,是专业和自信。
陈思的眼神,是鼓励和坚定。
而老周的眼神,则充满了担忧和期盼,就像一个真正的亲人。
麻醉师在我耳边轻声说:“林师傅,放松,数三个数就睡着了。”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的,不是张兰,不是林涛,也不是林静。而是老周在棋盘上悔棋的赖皮样,是陈思条理清晰地为我分析案情的干练,是我自己在电话亭里,颤抖着按下求助号码的那个瞬间。
我最亲的人,是那个不愿放弃的自己,是那个雪中送炭的朋友,是那个捍卫规则的陌生人。
我笑了。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我发自内心地笑了。
16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闻到的是熟悉的消毒水味,但这一次,这味道不再让我感到绝望。我感觉腹部有一丝丝的疼痛,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轻松感。那种身体里堆满毒素的沉重和滞涩感,消失了。
我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ICU病房雪白的天花板。
“醒了!醒了!林叔叔醒了!”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
我转过头,看到陈思正站在我床边,眼睛里带着血丝,但充满了喜悦。她旁边,是同样一脸疲惫却难掩兴奋的老周。
“卫国,你小子,命真大!”老周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圈红红的。
“手术……成功了吗?”我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一缕烟。
“非常成功!”一个沉稳的声音回答。李振主任走了过来,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但欣慰的脸。“林叔叔,新的肾脏已经在您体内开始工作了。各项指标都非常理想。接下来,只要度过恢复期,您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是重生的泪。
我在ICU待了三天,然后转回了普通病房。我的恢复速度超出了所有医生的预料。李振说,是我的求生意志和良好的精神状态,创造了奇迹。
我知道,这奇迹,是陈思和老周给我的。
在我住院恢复的日子里,他们俩成了我的“新家人”。陈思负责我的一切外部事务,把我的生活和康复安排得井井有条。而老周,则负责我的“精神生活”。他每天都来,陪我说话,给我读报,等我身体好一些了,就推着我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晒太阳。
我们聊天下棋,聊过去,也聊未来。我告诉他,等我出院了,我要去云州,去那个捐献给我肾脏的年轻人的墓前,给他献一束花。我还告诉他,我要用陈思帮我设立的那个基金,去帮助更多像我一样无助的老人。
老周听着,不住地点头:“好,好。卫国,你活明白了。”
出院那天,阳光灿烂。陈思和老周来接我。我换上了新衣服,虽然人还是瘦,但精神矍铄。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林静。
她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很多,但眼神却变得坚定了一些。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祝您健康。”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有些关系,碎了就是碎了,无法复原。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新的希望。或许,她真的能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至于张兰和林涛,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听说,因为虐待和遗弃的案底,林涛的工作丢了,名声也坏了,在金州待不下去,带着张兰去了外地。王军和林静离了婚,据说因为官司和还债,日子过得也很潦倒。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新生活,在六十七岁这一年,才刚刚开始。我住进了一个环境很好的养老社区,离老周家不远。陈思会定期来看我,帮我处理基金会的事务。而我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在社区的公园里,和老周摆开棋盘,杀上几局。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棋盘上,也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对面的老周,看着远处嬉笑打闹的人群,心里一片宁静。
结语
活到这把年纪我才终于活明白,血缘,有时候并不能定义亲疏。在你落难时,那些能给你带来希望和力量的,才是你真正的亲人。他们或许是危难时挺身而出的自己,或许是平常日子里不起眼的朋友,又或许是捍卫社会公理的陌生人。人这一生,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唯有靠自己,守住自己的底线和尊严,结交真正的善缘,才能在风雨飘摇的晚年,为自己撑起一片晴天。
来源:城市套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