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从念青唐古拉山脉的豁口吹过来,带着亘古不变的荒凉和寒意,刮在人脸上,像一把钝刀子。
风从念青唐古拉山脉的豁口吹过来,带着亘古不变的荒凉和寒意,刮在人脸上,像一把钝刀子。
我叫李卫国,一级上士,汽车修理技师。
今年,是我驻藏的第九个年头。
窗外,天是那种高原特有的、蓝得让人心慌的颜色,几朵云跟棉絮似的,懒洋洋地挂着,一动不动。屋里,暖气烧得有些燥,我手里捏着那张刚从公告栏上揭下来的红纸,指尖被纸张的边缘硌得生疼。
“本年度一级军士长晋升名单公示”。
红纸黑字,一共三个名字,我从上到下,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拿砂纸在我心上磨。
没有我,李卫国。
排在第一个的名字,是王涛。小王,比我晚来部队三年,技术嘛,会一些,但更多的心思,用在了跟领导下棋、聊天、写材料上。
我把那张红纸对折,再对折,最后叠成一个小方块,塞进了上衣口袋。口袋里,有半包揉得皱巴巴的烟。
心里的那点火苗,噗地一下,灭了。
不是不甘,也不是愤怒,就是一种……怎么说呢,像一只跑了很久很久的马,突然不想跑了。前头没有草场,身后也没有追兵,就是单纯地,累了。
九年了。
刚来的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伙,浑身是劲,觉得凭着自己这身在老家汽修厂练出来的本事,肯定能干出点名堂。高原上的车,毛病多,脾气怪,跟平原上的不一样。缺氧,气压低,一点小毛病都能把车撂在半道上。
我愣是靠着一股子犟劲,把那些进口的、国产的、老的、新的运输车、指挥车,脾气都摸透了。发动机一声吼,我听声就知道是哪个气门不对劲;轮胎从地上碾过去,我趴地上闻闻土,就知道胎压够不够。
战友们都喊我“车神医”。
领导们也夸我,说我是咱们部队技术保障线上的一根定海神针。每次有紧急任务,不管是半夜还是风雪天,第一个想到的,准是李卫国。
我也觉得挺光荣。
可光荣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替我回家抱抱闺女。
我闺女叫妞妞,今年六岁了。九年里,我休了四次探亲假,加起来陪她的日子,不到半年。她从一个襁褓里的小东西,长成了一个会扎小辫子、会背唐诗的小姑娘。
每次视频,她都扒着屏幕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们班同学的爸爸都教他们骑自行车了。”
我媳妇陈淑就在旁边打圆场:“妞妞乖,爸爸在保卫国家呢,是大英雄。”
英雄?我看着自己满是油污和老茧的手,苦笑。我就是一个修车的。
去年,提干的名额下来,营里第一个报的就是我。我觉得这回有戏,激动得好几晚没睡着。结果呢,名额到了团里,转了一圈,给了机关的一个笔杆子。
领导找我谈话,拍着我的肩膀,说:“卫国啊,部队需要你这样的技术骨干,离不开你。提干的事,以后还有机会。”
今年,军士长晋升,我又满怀希望。我年限够了,技术比武次次拿第一,立过两个三等功。怎么算,也该轮到我了吧?
结果,下来的是王涛。
我没去找领导闹,也没找谁诉苦。没意思。快四十岁的人了,这点事还看不透吗?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我就是个一门心思钻研技术的“匠人”,玩不转那些弯弯绕绕。
我回到宿舍,宿舍里空无一人,战友们都出操去了。
我从床底下拖出自己的箱子,箱子是老式的军绿色铁皮箱,上面有几道划痕,是我第一次从老家带过来的。
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我的几件便装,还有一本相册。
我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我和陈淑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她,笑得眼睛弯弯的,像月牙。那时候,她多年轻啊。现在,每次视频看她,眼角的皱纹都藏不住了。
再往后,是妞妞的照片。满月的,一百天的,一周岁的……一张张翻过去,就像把她的成长在我缺席的时光里,快进了一遍。
看到一张她骑着带辅助轮的小自行车,摔倒在地上,膝盖磕破了,咧着嘴哭,眼睛却看着镜头,好像在看我。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疼。
我合上相册,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
然后,我从抽屉里拿出信纸和笔。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信纸上,白得晃眼。我坐了很久,久到阳光都挪了位置,才开始落笔。
“尊敬的连队党支部……”
我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挖出来的。我写了我在部队的九年,写了我对部队的感情,也写了我对家庭的亏欠。我没写我的委屈,也没提晋升的事。
我只是说,我老了,干不动了,想家了。
我想回家,给媳ere's a story based on your detailed request.
我叫李卫国,一级上士,汽车修理技师。
今年,是我驻藏的第九个年头。
“本年度一级军士长晋升名单公示”。
没有我,李卫国。
心里的那点火苗,噗地一下,灭了。
九年了。
战友们都喊我“车神医”。
领导们也夸我,说我是咱们部队技术保障线上的一根定海神针。每次有紧急任务,不管是半夜还是风雪天,第一个想到的,准是李卫哥。
我也觉得挺光荣。
结果,下来的是王涛。
我没去找领导闹,也没找谁诉苦。没意思。快四十岁的人了,这点事还看不透吗?我就是个一门心思钻研技术的“匠人”,玩不转那些弯弯绕绕。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疼。
我合上相册,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
然后,我从抽屉里拿出信纸和笔。
“尊敬的连队党支部……”
我只是说,我老了,干不动了,想家了。
我想回家,给我闺女的自行车装上辅助轮,扶着她,看她摇摇晃晃地往前骑。
我想回家,给我媳妇做顿饭,她胃不好,外面的饭菜吃不惯。
我想回家,在自己的床上,睡一个安稳觉,不用半夜被紧急集合的哨声惊醒。
写到最后,我的眼睛有点模糊。
落款,李卫国。
我把退伍申请报告工工整整地折好,放进了上衣的另一个口袋,就在那张红色名单的旁边。
一边是前途,一边是归途。
这一次,我想选后者。
第一章 一纸申请
第二天早操过后,我没去食堂,直接去了连长张海峰的办公室。
门开着一条缝,张连长正对着镜子刮胡子,嘴边全是白色的泡沫。他比我小五岁,军事院校毕业的高材生,做事雷厉风行,但对我们这些老兵很尊重。
“李哥,这么早?吃了没?”他看见我,含糊不清地问。
“吃了。”我撒了个谎,反手把门带上。
屋里有股淡淡的肥皂味。我走到他办公桌前,站得笔直,像一棵种了很久的白杨树。
张连长三下五除二刮完胡子,用毛巾擦了脸,露出清爽的下巴。他坐回椅子上,给我倒了杯热水,杯子是那种带盖的搪瓷缸。
“李哥,坐啊。找我有事?”他看我一直站着,有点奇怪。
我没坐,从口袋里掏出那封折得整整齐齐的退伍申请,双手递过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连长,这是我的退伍申请报告。”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张连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拿起那份报告,手指有些发愣。他低头看,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时间好像变慢了。
他看得特别慢,特别仔细,好像要把每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看完,他把报告轻轻放在桌上,抬头看我,眼神里全是震惊和不解。
“李哥,你……这是干什么?开玩笑的吧?”
“连长,我没开玩笑。”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退伍了。”
“为什么?”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高了一些,“是不是因为晋升的事?卫国,这事……这事我知道你委屈,可……”
我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不全是。连长,我就是累了,想家了。”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儿,空了。”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原来,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就像一台发动机,油箱空了,再怎么踩油门,也跑不动了。
张连长沉默了。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有些话,说多了反而伤人。他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地板被他的军靴踩得“咯吱”作响。
“李哥,你再考虑考虑。”他停下来,语气诚恳,“你知道的,连里离不开你。不,是整个营,整个团,都离不开你。那些新装备,除了你,谁能玩得转?下个月就要搞实战演习了,你是技术总负责,你走了,我这摊子怎么办?”
他说的是实话。部队这几年装备更新换代快,很多新车的电路系统、控制模块都特别复杂。说明书都是厚厚的一本,那些年轻的战士一看就头大。只有我,愿意花时间一点点去啃,去琢磨。
我心里不是没有波澜。这身军装,我穿了九年,这些车,就像我的孩子,我一个个亲手伺候过来的。说走,怎么可能不舍得。
“连长,技术是可以学的。”我轻声说,“年轻人,多给他们点机会,多压压担子,很快就能顶上来。”
“顶上来?”张连长苦笑一下,“李哥,你带的兵,技术最好的小刘,上个月刚把一台指挥车的中央控制系统烧了。不是我瞧不起他们,他们跟你,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你这手艺,是‘绝活’,不是谁都能学的。”
他顿了顿,走到我面前,扶着我的肩膀,说:“卫国,我知道你心里有坎。这样,我去找教导员,我们一起去营里反映情况。晋升的事,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凭你的技术和贡献,部队不会亏待你的。”
我能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量,很真诚。
但我心意已决。
“连长,谢谢你。”我轻轻挣开他的手,“不是一天两天的想法了。我闺女要上小学了,我这个当爹的,总得回去尽尽责任。我媳妇一个人在家,撑了快十年了,我不能再让她撑下去了。”
提到家人,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铠甲。
张连长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知道,一个男人一旦把家庭扛出来当理由,那多半是真的走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颓然坐回椅子上,拿起那份报告,又看了一遍。
“行吧。”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报告我先收下,按程序,我得先找你谈话,然后再上报。李哥,我再给你一天时间,你好好想想。明天早上,你要是还坚持,我就给你报上去。”
“不用了,连长。”我说,“我已经想清楚了。”
张连长没再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敬了个军礼,转身,开门,离开。
走在营区的路上,天更蓝了,阳光也更刺眼。我心里那块一直压着的大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但又好像,有更多的小石子填了进来,五味杂陈。
我知道,这事,没这么容易完。
第二章 政委的“家常话”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连队的通讯员就跑来找我。
“李班长,教导员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正在车库里检查一台运输车的电路,手上沾满了油污。我用抹布使劲擦了擦手,但那股机油味还是深深地嵌在指甲缝里,怎么也洗不掉。
我换了身干净的作训服,去了教导员刘建军的办公室。
刘教导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他最擅长的,就是做思想工作,再犟的兵,都能被他聊得心平气和。
他见我进来,没有坐在办公桌后面,而是把我引到旁边的会客沙发上,亲自给我泡了杯茶。茶叶在他杯子里上下翻滚,散发出清新的香气。
“卫国啊,来,坐。”他笑呵呵地说,像个邻家大哥。
“教导员。”我有些拘谨地坐下。
“昨天听张连长说了你的情况。”刘教导员开门见山,但语气很温和,“心里有想法,想跟组织说说,这是好事。不过,退伍这么大的事,可得想清楚了。”
他把茶杯推到我面前,“尝尝,我老家带过来的毛尖。”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很香,但也很苦。
“卫国,你在部队九年了,咱们也算老战友了。”他靠在沙发上,开始拉家常,“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个愣头青,不爱说话,就喜欢跟车待在一起。那时候老营房的车库冬天漏风,你一个人抱着零件说明书,能看到半夜。”
我的心头一热。那些久远的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
“那时候,咱们的装备多差啊。一台‘东风’车坏了,配件都找不到,是你,硬是拿别的零件自己动手改,给修好了。保障了一次紧急运输任务。那次,团长都点名表扬了你。”
刘教导员的记忆力很好,他一件一件地数着我的“功劳”,不是那种官话套话,而是像在回忆一段共同的岁月。
“一晃,九年过去了。你从一个新兵,成了全团都竖大拇指的技术大拿。部队培养了你,你也为部队付出了青春。这支部队,就像我们的家一样。家里人,哪有不闹点小别扭的?”
他话锋一转,终于提到了正题。
“晋升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他叹了口气,摘下眼镜,用布擦了擦,“卫国,你要理解。部队有部队的规定,名额就那么多,要考虑的因素也很多。小王虽然技术不如你,但他在理论学习、材料整理方面,也有他的长处。组织上这么定,肯定有通盘的考虑。”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这些话,我懂,但懂不代表能接受。
就像一杆秤,一边是实打实的技术和汗水,另一边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综合素质”。我的那一边,沉甸甸的,却没能压过另一头。
“我知道,让你一下子想通不容易。”刘教导员见我不说话,又换了个角度,“咱们不说这个。说说你的家庭。弟妹一个人在家带孩子,确实辛苦。妞妞也大了,需要父亲的陪伴。这些,组织上都清楚。”
“但是卫国,你想过没有,你现在退伍回去,能干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是啊,我能干什么?我已经快四十岁了,除了修车,我什么都不会。部队的修理技术,跟地方上的也不完全一样。我这个“车神医”,到了地方,还能“神”吗?
“你在部队,是一级上士,工资、福利、待遇,都是有保障的。你现在走了,这些就都没了。地方上竞争多激烈,找个工作不容易。就算你开了个修理铺,从头开始,得吃多少苦?弟妹和孩子,能跟着你过上好日子吗?”
他的话,句句都说在我的要害上。
这些问题,我不是没想过。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翻来覆去地琢磨。可一想到视频里女儿那双渴望的眼睛,我就觉得,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教导员,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些我都想过。苦,我不怕。刚来西藏的时候,高原反应折磨得我睡不着觉,我都熬过来了。回家从头开始,再苦也比不上跟家人分开的苦。”
我抬起头,看着他,“我亏欠她们娘俩太多了。我不想等我老了,我闺女对我的印象,还是手机屏幕里的那张脸。”
刘教导员的镜片后面,眼神闪动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给我续上热水。
“卫国,你的心情,我理解。”他放缓了语气,“但是,你也要为部队想想。你这一走,技术保障这块,就断了层。下个月的演习,重要性我就不说了,万一车辆出了问题,谁来兜底?这不光是咱们团的事,是关系到整个战区年度考核的大事。”
他把“家”的概念,从我的小家,扩展到了部队这个大家。
“你就像咱们连的一根顶梁柱。顶梁柱要是抽走了,这房子,可是要晃的。”
我捏着滚烫的茶杯,感觉那热量一直传到我心里。
说实话,我动摇了。
我的责任感,我的荣誉感,我这九年对部队的感情,都在刘教导员这番话里,被搅动了起来。
但是,一想到那张红纸,想到王涛那张春风得意的脸,我心里那股刚刚被抚平的委屈,又冒了出来。
凭什么?凭什么脏活累活都是我干,荣誉和前途却是别人的?凭什么要用“大局”和“责任”来绑架我?
“教导员,”我放下茶杯,站了起来,“谢谢您的茶。我的决定,不会变。”
刘教导员看着我,眼神里有失望,也有一丝无奈。
“卫国,你这脾气,跟你手里的扳手一样,又硬又直。”他摇了摇头,“行,话我跟你说了。你再回去想想。你的申请,我暂时压着。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我没再说什么,敬了个礼,退出了办公室。
外面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教导员的“家常话”是第一道菜,后面,肯定还有更硬的。
第三章 营长的“责任论”
下午,我正在车库带班,营长的电话就直接打到了车间里的内线座机上。
电话铃声又急又响,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听得人心里发慌。
接电话的是新兵小李,他捂着话筒,脸都白了,对我喊:“李……李班长,营长电话,找您的!”
周围的几个兵,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齐刷刷地看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走过去,接过电话,立正站好:“营长好,我是李卫国。”
“李卫国!”电话那头,王建军营长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现在,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是!”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
王营长是个典型的军事主官,火爆脾气,治军极严。在他眼里,命令就是一切,容不得半点讨价还价。
我跟车间的战士们交代了几句,一路小跑着去了营部。
营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我整理了一下军容,敲了敲门。
“进来!”
我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王营长正站在窗边,背对着我,手里夹着烟,窗台上,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他没回头,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这种沉默,比直接的训斥更让人压抑。
我知道,这是他发火的前兆。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猛地转过身,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他的眼睛是红的,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我。
“李卫国,你想干什么?啊?你想造反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打在我身上。
“报告营长,我没有。”我挺直了胸膛。
“没有?”他冷笑一声,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我的那份退伍申请,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这是什么?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报告营长,这是我的退伍申请报告。”
“我认识字!”他一拍桌子,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写这个东西?谁给你的胆子!”
“报告营长,我服役期满,符合退伍条件。”我只能用条令条例来回答。
“放屁!”王营长彻底怒了,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个军士长没提上吗?怎么,受了天大的委屈了?觉得部队对不起你了?所以撂挑子不干了?”
他的话像刀子,把我心里那点不为人知的委"I'm not going to be a hero anymore," I said, "I'm not going to be a hero anymore.
“你是个老兵!一级上士!不是个三岁小孩!这点挫折都受不了,你这九年的兵白当了!”
我咬着牙,一言不发。
我知道,在他面前,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他信奉的是绝对的服从,个人的情绪和委屈,在集体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我问你,下个月的演习,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知道演习的重要性吗?”
“知道。”
“那你告诉我,你现在打报告要走,是什么行为?这是临阵脱逃!是极端不负责任!”他越说越激动,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全营的车辆保障,你撒手不管了,出了问题谁负责?你负责还是我负责?因为你一个人,影响了整个团的演习成绩,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
我的手在裤缝边,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营长,”我抬起头,迎着他喷火的目光,“我会在演习前,把所有车辆都检修一遍,确保万无一失。我也会把我的技术,毫无保留地教给其他人。”
“教?”王营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李卫国,你太高看别人了,也太高看你自己了!你那套东西,是九年时间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你指望一个月就能教会别人?你是在糊弄我,还是在糊弄你自己?”
他走到我面前,几乎是贴着我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李卫国。有我王建军在,你的退伍报告,就别想从这个营部递上去!我批不了!”
“部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给我收起你那点小心思,老老实实回去干活!什么时候思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说完,他把那份报告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滚出去!”
我没有动。
我的眼睛看着那个纸团,它在垃圾桶里,那么刺眼。那是我的申请,是我对未来生活的全部期盼,就这么被他轻而易举地否定了。
一股血气,直冲我的脑门。
“营长,”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报告我可以再写。这个伍,我退定了。”
王营长愣住了。他可能没想到,一向老实听话的我,敢当面顶撞他。
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我的手都开始发抖。
“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这个伍,我退定了。”我重复了一遍,感觉心里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郁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好,好,好!”王营长连说了三个“好”字,气得笑了起来,“李卫国,你行!你有种!你给我等着!”
我没再看他,敬了个军礼,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当我把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到了里面传来茶杯被摔碎的声音。
我的腿有些软,后背已经湿透了。
跟营长硬碰硬,我不是不怕。但我知道,如果今天我服软了,那我就真的走不了了。
有时候,人就是被逼到那个份上,退无可退。
第四章 团长的“传承经”
我以为,顶撞了营长,接下来会是暴风骤雨般的处分。
但奇怪的是,一连两天,风平浪静。
营长在路上碰到我,也只是冷冷地看我一眼,不再说什么。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第三天上午,团部的电话打到了连里,直接找我。
是团长,周克明。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周团长是我们这支部队的传奇人物。从士兵干起,一步一个脚印,凭着战功和能力走到了团长的位置。他平时不苟言笑,威望极高,全团上下,没有不怕他的。
连长亲自把我送到团部小车班,让我搭车过去。路上,他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李哥,见了团长,好好说话,千万别再犯犟了。”
我点了点头。
团长办公室在三楼,比营长办公室大得多,也简单得多。除了一张办公桌,一个书柜,就是墙上的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
周团长正站在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支红蓝铅笔,在上面圈圈画画。
他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笔挺的常服,肩上的两杠四星,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没有回头,却好像知道我进来了一样。
“李卫国?”他的声音很浑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到!”我条件反射地立正。
“你就是李卫国。”他转过身,目光像鹰一样锐利,上下打量着我,“一级上士,九年兵,全团最好的修理技师。你的退伍报告,我看了。”
他没有发火,也没有训斥,只是陈述事实。
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我拘谨地坐下,腰杆挺得笔直。
“听说,你跟王建军拍了桌子?”他看似随意地问。
我的心一紧,低下了头:“报告团长,我……”
“行了。”他摆了摆手,“王建军那个臭脾气,我比你清楚。他要是能好好说话,那就不是王建军了。”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但是,李卫国,”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他说的道理,有没有错?”
我沉默了。
“部队是个集体,是个讲究纪律和责任的地方。个人的情绪和得失,有时候,就是要服从大局的需要。这个道理,你一个九年的老兵,不会不懂吧?”
“报告团长,我懂。”
“懂,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他盯着我,目光仿佛能看穿我的内心,“就因为一个军士长的名额?”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卫国,我问你一个问题。”周团长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你觉得,你这一身修车的本事,是谁给你的?”
我愣住了。
“是你自己天生就会的吗?不是。是你刚来部队的时候,老班长手把手教你的。是部队送你去培训,让你有机会接触最先进的设备。是部队给了你一个平台,让你把爱好变成了‘绝活’。”
“你的技术,不完全是你李卫国一个人的。它也属于这支部队。它是一种财富,更是一种传承。”
“传承”两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我心上。
“我看了你的档案。你的师傅,是当年的‘兵王’何祥林,对吧?老何退伍的时候,把你交到我手上,说,‘团长,我给你留了个好苗子,这小子,以后肯定比我强’。”
周团长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老何把他一身的本事都教给了你。现在,你也要走。那你告诉我,你的本事,你准备传给谁?”
我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想着自己受了委屈,想着回家。我忘了,我的师傅,老何班长,当年也是面临退伍,也是舍不得部队,最后硬是把我带出来,才安心走的。
“我们这支部队,为什么能在高原上扎下根,打胜仗?靠的不是几件新装备,靠的就是这种一代一代的传承。技术在传承,精神也在传承。”
“你走了,你带的那些兵,谁能顶上来?王涛吗?”他嘴角露出一丝不屑,“他会写两笔材料,会陪领导下棋,但他会趴在冰冷的车底下,闻着机油味,听发动机的声音吗?他不会。”
“李卫国,你如果就这么走了,你不仅是对部队不负责任,更是对你的师傅,对你这一身的本事,不负责任。”
他的话,不重,但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良心上。
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跟刘教导员的“感情牌”,王营长的“责任牌”都不同,周团长打的是一张我无法反驳的“传承牌”。
他没有强迫我留下,却让我自己从内心深处,找到了一个无法离开的理由。
“团长,我……”我的喉咙发干。
“我不是不让你走。”周团长站起身,重新走到地图前,“家庭有困难,想回家,人之常情。我也有家庭,我懂。”
“但是,不能就这么甩手一走了之。你得给部队留点东西下来。”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期许。
“我给你一个任务,也是给你一个机会。你留下,再干一年。就一年。”
“在这一年里,你什么都不用管,就给我带徒弟。从全团的技术兵里,你随便挑,挑你觉得是好苗子的,给我带出两个,不,至少一个,能接你班的人出来。”
“你要把他教成另一个李卫国。到时候,你把他带到我面前,只要我点头认可了,你的退伍报告,我亲自给你签,亲自敲锣打鼓送你回家。并且,我会以团党委的名义,给你向地方政府写推荐信,帮你解决工作问题。”
“怎么样?”
我呆住了。
我没想到,团长会给我这样一个方案。
这不仅仅是留我,更是在给我尊严,给我一个体面离开的台阶。
他认可我的价值,不是把我当成一个冰冷的零件,而是当成一个需要传承的“火种”。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这九年的委屈,这几天的煎熬,在这一刻,好像都有了出口。
我站起来,双脚并拢,向着周团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是!保证完成任务!”
我的声音,洪亮而坚定。
第五章 妻子的“家常饭”
从团长办公室出来,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团长的话让我重新找到了作为一名老兵的价值感和使命感;另一方面,一想到要再待一年,对妻子和女儿的愧疚又涌了上来。
晚上,我躲开众人,跑到营区一个僻静的角落,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陈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喂,卫国?”
“是我,阿淑。”听到她的声音,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一下子就松了。
“怎么这么晚才打电话?今天忙吗?”她在那头问,背景里传来妞妞看动画片的声音。
“嗯,有点事。”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出什么事了?”陈淑很敏锐,立刻察觉到了我语气里的不对劲,“你声音怎么听着这么累?”
“阿淑,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我可能……今年回不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连动画片的声音,都好像被按了静音。
过了好一会儿,陈淑才轻轻地问:“为什么?不是说好,今年就申请退伍的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质问,也没有哭闹,但正是这种平静,让我心里更难受。我知道,她只是把所有的失望和委屈,都自己咽下去了。
我把白天团长找我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我没说我之前受的委屈,只说了部队需要我,需要我带徒弟,搞传承。
我说得很慢,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等待审判。
“……团长说,就一年。明年,一定让我走。”
说完,我又陷入了等待。
我甚至做好了被她大骂一顿的准备。她有权利骂我,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
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卫国,你是不是觉得,部队离了你,就转不动了?”
她的话,让我一愣。
“你别误会,我不是怪你。”她紧接着说,“我就是心疼你。你这人,就是心太实了。人家给你戴个高帽子,说几句好听的,你就又把什么都扛自己肩上了。”
“你总说亏欠我和妞妞,可你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你在那边,吃不好,睡不好,一身的伤病。上次你寄回来的照片,头发都白了不少,看着比你哥还老。”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跟你说个事,你别急。前天,妞妞在幼儿园跟小朋友打架了。”
“什么?”我心里一紧,“打架?伤到没有?”
“没大事。就是把人家小男孩推倒了,膝盖蹭破了点皮。老师叫我去学校,我给人家道了歉,赔了医药费。”
“她好好的,为什么跟人打架?”
“因为那个小男孩笑话她,说她是没爸爸的孩子,说别的同学都有爸爸接送,就她没有。”
陈淑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我心里。
我能想象到,六岁的女儿,在听到这样的话时,该是多么的委屈和愤怒。而我这个当爸爸的,却远在几千公里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卫国,我跟你说这个,不是为了逼你回来。”陈淑的语气又恢复了平静,“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家需要你。妞妞需要一个能陪她打架、教她骑车的爸爸,而不是一个只活在电话里的大英雄。”
“你做的决定,我从来都支持。九年前,你说要去西藏,保家卫国,我说好,我等你。这九年,家里的大小事,我没让你操过一点心。现在,你说还要再待一年,我也说,好,我再等你一年。”
“但是卫国,这是最后一年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明年,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谁留你,你都必须回来。这个家,不能再等了。”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一个男人,在外面受再大的委...
“我知道了,阿淑。”我哽咽着说,“对不起。明年,我一定回。我拿我的人格担保。”
“行了,别说这些了。”陈淑在那头吸了吸鼻子,“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关节炎犯了没有?记得穿厚点。饭要按时吃。”
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就像我每次离家时一样。
这些话,就像她做的家常饭,没什么山珍海味,却是我心里最踏实的慰藉。
“爸……爸爸?”电话里,传来妞妞怯生生的声音。
“哎,妞妞,是爸爸。”我的声音立刻变得温柔起来。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她又问了那个我回答了无数遍的问题。
这一次,我没有再用“快了”来敷衍她。
我看着高原上璀璨的星空,一字一句地对她说:“妞妞,你再睡三百六十五个晚上,爸爸就回来了。回来教你骑自行车,再也不走了。”
“真的吗?拉钩!”
“嗯,拉钩!”
挂了电话,我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很久。
我知道,我肩上的担子,一边是部队的传承,一边是家庭的期盼。
哪一头,都不能再轻了。
第六章 无声的证明
团长的命令很快就下来了。
一纸调令,我从原来的修理连,调到了团直属的装备技术保障大队,军衔没变,但岗位变成了“总技师”,专门负责技术攻关和人才培养。
王营长见到我,脸色很复杂,最后只是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新上任的军士长王涛,倒是很热情地跑来给我道贺,说:“恭喜啊李哥,这下成咱们团的技术总教头了。”
我只是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我从全团报名的几十个技术兵里,挑了两个年轻人。
一个叫林峰,是个农村兵,话不多,但手很稳,眼睛里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像极了年轻时的我。
另一个叫赵宇,高中毕业生,脑子活,对电子电路特别感兴趣,就是有点毛躁。
我的工作,一下子从“修车”变成了“教人修车”。
我把这九年来积攒的所有笔记、图纸、心得,都整理了出来,厚厚的一大摞。我毫无保留,从最基础的发动机原理,到最复杂的电控系统故障排查,一点一点地教他们。
我不再是那个闷头干活的李卫国了。我开始学着怎么去表达,怎么把脑子里的东西,变成他们能听懂的话。
这个过程,比我自己修车要累得多。
有时候,一个简单的故障点,我讲了三遍,赵宇还是一脸迷茫,我也会忍不住发火。
但每次发完火,看到林峰那双渴望学习的眼睛,我又会耐下性子,换一种方式,画着图,打着比方,再讲一遍。
我开始理解我的师傅老何班长当年的心情。
传承,不仅仅是技术的交接,更是一种责任和耐心的传递。
日子就在这种忙碌而充实的状态下,一天天过去。
转眼,就到了演习前的一个星期。
全团的装备,都要进行最后一次全面检查。我和林峰、赵宇,带着几个技术骨干,没日没夜地泡在车库里。
那天晚上,我们正在检修一台新配发的数字化指挥车,突然,车上最核心的综合信息处理终端黑屏了。
这台车是这次演习的指挥中枢,所有的战场信息都要通过它来处理和分发,它要是瘫了,整个演习都得抓瞎。
我们试了所有常规的重启和排查方法,都没用。
车间的气氛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
赵宇拿着万用表,满头大汗地在复杂的线路板上测试,嘴里念叨着:“没道理啊,电压正常,线路也通啊……”
几个厂家派来的技术员也被紧急叫了过来,围着终端鼓捣了半天,最后两手一摊,说可能是核心模块烧了,得返厂维修。
返厂?一来一回至少半个月,演习早就结束了。
王营长闻讯赶来,脸黑得像锅底。周团长也打来电话,语气严厉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没有慌。
我让所有人都退后,给我腾出空间。
我没急着动工具,而是静静地站在那台黑着屏的终端前,闭上了眼睛。
我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把这台车的电路图、结构图、控制逻辑,一遍遍地过。
机油味、线路烧焦的糊味、金属的冷冽味,混杂在一起,反而让我的头脑异常清晰。
这是一种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直觉。
大概过了十分钟,我睁开眼,对林峰说:“把左侧第三块电源管理模块拆下来。”
林峰立刻动手。
我又对赵宇说:“去备件库,找一颗12伏的固态继电器,要耐高压的。”
赵宇也跑了出去。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几个厂家的技术员,都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因为按照手册,那个模块根本不可能出问题。
我没有解释。
很快,模块拆下来了,新的继电器也拿来了。
我接过模块,把它放在工作台上,用烙铁和吸锡器,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一个米粒大小的继电器换了下来。我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整个车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我的操作。
换好之后,我把模块重新装回车上,接好线缆。
然后,我走到驾驶室,按下了启动按钮。
“滴——”
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响起,黑了半晚上的屏幕,瞬间亮了起来。熟悉的开机画面出现了,各项数据开始滚动。
系统,正常了。
车间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王营长激动地跑过来,一拳捶在我肩膀上,眼睛都红了:“好样的!李卫国!你又给老子立了一大功!”
那几个厂家的技术员,围过来,看着我,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和敬佩。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老师傅,您这手艺,神了!不看图纸,不带仪器,您怎么知道是这个继电器的问题?”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身边一脸崇拜的林峰和赵宇,平静地说:
“我不是知道,我是‘听’到的。”
“这车,跟人一样,它哪里不舒服,会‘说’的。你跟它待久了,就能听懂了。”
那一刻,我看到林峰的眼睛里,有光。
我知道,这个火种,我快要传下去了。
周团长没有来,但他肯定已经知道了结果。
这,就是我给他,也给我自己的,一个无声的证明。
第七章 最后的一年
演习很成功。
我负责保障的所有车辆,没有一台在演习过程中掉链子。
庆功会上,周团长亲自给我和林峰、赵宇戴上了三等功的奖章。
他拍着我的肩膀,当着全团官兵的面说:“我们部队,就需要李卫国这样的‘兵专家’!更需要的,是把‘李卫国’这个名字,变成一个集体的传承!”
台下掌声雷动。
王涛也坐在下面,他鼓着掌,但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落寞。
我知道,从那晚车库里发生的事情之后,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大家看我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尊重,更多了一份信服。
演习过后,我的工作重心,彻底转移到了教学上。
团里给了我最大的支持,专门开辟了一间工作室,把所有退役的旧装备、零部件都搬了进去,供我们拆解研究。
我不再仅仅教林峰和赵宇,而是面向全团的技术兵,定期开课。
我讲课,不像教员那样照本宣科。我喜欢把一个真实的故障案例,像讲故事一样,从头到尾剖析一遍。
我会告诉他们,当时我走了哪些弯路,犯了哪些错误,最后又是怎么找到症结的。
我告诉他们,技术不是死的,是活的。说明书只能告诉你这台机器“应该”怎么样,但经验才能告诉你,它“可能”会怎么样。
林峰进步很快,他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我教给他的知识,并且能举一反三。很多时候,一个问题我刚起了个头,他就能猜到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赵宇也沉稳了许多,他开始懂得,再聪明的脑子,也需要踏踏实实地动手去验证。
我看着他们一天天成长起来,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和修好一台车,或者得到一次表彰,完全不同。
它更像是一个老农,看着自己种下的种子,发了芽,长成了茁壮的禾苗,你知道,等到秋天,一定会有个好收成。
这一年,过得飞快。
我和家里的通话,成了每天雷打不动的习惯。
我不再只是问她们“好不好”,而是会兴致勃勃地跟她们分享我带徒弟的趣事。
陈淑说:“卫国,我感觉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你以前打电话,总是报喜不报忧,听着就累。现在,你话多了,也爱笑了。”
是啊,我好像真的变了。
心里的那个疙瘩,在忙碌和传承中,被一点点磨平了。
我不再去纠结那个军士长的名额,也不再去想那些不公平。我发现,当我把自己的价值,从“被别人认可”,转移到“为别人创造价值”上时,我获得了更大的快乐和安宁。
三百六十五天,很快就到了。
我带着林峰,走进了周团长的办公室。
这一年里,林峰已经能独立完成大部分高难度的维修任务,甚至在一次技术比武中,成绩超过了我。
我向团长汇报了林峰的情况,最后说:“团长,我申请,由林峰同志接替我的岗位。他,可以了。”
周团长看着林峰,问了几个非常刁钻的技术问题。
林峰对答如流,不卑不亢。
周团长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递给我。
是我的退伍命令。
上面,有他亲笔签下的名字。
“李卫国同志,”周团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舍,但更多的是欣慰,“感谢你为部队做的贡献。你,可以回家了。”
我的眼圈,又红了。
我站起来,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这一次,是为了告别。
第八章 新的开始
我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连队敲锣打鼓,给我戴上了大红花。
全连的官兵,都来送我。张连长、刘教导员,都来了。
王营长也来了,他走过来,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在我耳边说:“卫国,回去好好过日子。对不住了。”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背:“营长,保重。”
王涛也来了,他递给我一包烟,低声说:“李哥,我服你。”
我看到林峰和赵宇站在队伍的最后面,两个大小伙子,哭得跟泪人似的。
我走过去,给他们整理了一下衣领。
“哭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笑着说,“以后,这摊子就交给你们了。别给我丢人。”
“师傅!”林峰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没再说什么,转身,登上了送我离开的军车。
车子缓缓开出营门,我回头望去。
那座我生活了整整十年的营房,那些熟悉的面孔,在高原的阳光下,渐渐远去,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告别,是为了新的开始。
火车在青藏线上飞驰,窗外的雪山、草原、湖泊,不断向后退去。
我的心里,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三天后,火车抵达了我的家乡。
我走出车站,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出站口人群里的陈淑和妞妞。
陈淑穿着一件我没见过的风衣,头发烫了卷,比视频里看起来年轻漂亮。妞妞长高了,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粉色的公主裙。
她也看到了我。
“爸爸!”
她大喊一声,挣脱妈妈的手,像一只小蝴蝶一样,向我飞奔而来。
我扔下行李,张开双臂,蹲下身。
她一头扎进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带着哭腔说:“爸爸,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我抱着她小小的、温热的身体,感觉自己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
这九年的风雪,这九年的思念,在这一刻,都值了。
我抬起头,看到陈淑微笑着向我走来,眼角,有晶莹的泪光。
“回来啦?”
“嗯,回来了。”
我们一家三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车站的喧嚣,仿佛都离我们远去。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知道,我的下半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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