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几十年后,当我孙女指着那张泛黄的老照片,好奇地问我:“爷爷,这个和你站在一起,笑得有点腼腆的阿姨是谁呀?”我的目光落在照片里那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清瘦身影上,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尘土飞扬的年代。
几十年后,当我孙女指着那张泛黄的老照片,好奇地问我:“爷爷,这个和你站在一起,笑得有点腼腆的阿姨是谁呀?”我的目光落在照片里那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清瘦身影上,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尘土飞扬的年代。
那条用粉笔画在泥土地上的、歪歪扭扭的白线,曾是我们青春里最坚固的堡垒,也是最脆弱的伪装。它隔开了两个年轻而陌生的身体,却没能隔断寒夜里相互传递的咳嗽声,没能挡住劳动归来时默默递过来的一瓢热水,更没能阻止在那些看不到希望的灰暗日子里,两颗心在沉默中的悄然靠近。
有时候我会想,人这一辈子,真正能刻进骨子里的,或许不是什么波澜壮阔的大事,而就是那样一条看似可笑的“三八线”,以及那个画下它,又亲手擦掉它的姑娘。
思绪被猛地拉回1975年的那个秋天,空气里还带着最后一丝暑热的黏腻。我,陈建国,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城市青年,背着一个打了补丁的帆布包,和一群同样迷茫的同龄人,被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颠簸着,扔在了这个叫做“红旗沟”的偏远山村。
第1章 一条线,两个人
分房的时候,我和队里另一个从上海来的女知青被分到了一起。
这在当时不算稀奇事。村里的房子紧张,知青点更是简陋,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不错了。队长王振山是个嗓门洪亮、皮肤黝黑的汉子,他叼着旱烟,大手一挥,指着村西头一间孤零零的土坯房:“陈建国,林晚秋,你们俩就住那儿。都是革命同志,互相帮助,克服困难嘛!”
我没什么意见,一个大小伙子,在哪儿不是睡。可我旁边那个叫林晚秋的姑娘,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她个子不高,人很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垂在胸前,显得眼睛特别大,也特别亮,此刻那双大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慌乱和无措。
她没说话,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多余。在那个年代,个人的意愿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走进那间土坯房,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陈年柴火的烟熏味扑面而来。屋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除了一盘用黄泥和砖头垒起来的大炕,就只剩下一张缺了条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木桌。窗户是用几根木条钉的,糊着一层发黄的旧报纸,风一吹,呼啦啦地响。
这就是我们未来几年要生活的地方。
我把行李往墙角一放,想着先收拾一下。林晚秋却一直站在门口,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我回头看她,她正看着那盘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的大炕,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抗拒。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男女,要在这同一盘炕上同吃同睡,无论用多少“革命同志”的口号来包装,都改变不了这件事本身的尴尬和难堪。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摇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沉默像一张网,把我们俩都罩在里面,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她动了。她走到墙角,从自己的行李里翻找着什么。我以为她要拿东西,没太在意。过了一会儿,她拿着半截白色的粉笔,走到了炕边。
她蹲下身,借着昏暗的灯光,在那张宽大的土炕正中间,非常认真地、一笔一划地画下了一条白线。那条线画得不直,歪歪扭扭,像一条挣扎的蚯蚓,但却坚定地把炕分成了两半。
画完,她站起身,抬起头看我,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易察可觉的颤抖,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才说出口:
“我们……中间画条线。”
我愣住了。看着她那张因紧张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和那双倔强又带着点祈求的眼睛,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是愤怒,也不是被冒犯,而是一种……心酸。
一个城里来的姑娘,得有多害怕,多无助,才会用这种近乎孩童般的方式来保护自己最后一点尊严?
我看着那条白线,它像一道楚河汉界,清晰地标明了界限和距离。
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她点了点头,声音尽量放得平和:“好。”
只有一个字,但我知道,她听懂了。她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了下来,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对我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声:“谢谢。”
那一晚,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条粉笔画的线,各自躺在自己的“领地”里,谁也没有说话。我能听到她轻轻的、克制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窗外的风刮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间屋子里的沉默伴奏。
我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心里五味杂陈。下乡前,我对未来充满了各种想象,有豪情壮志,也有忐忑不安,但唯独没想过,我的知青生涯,会从这样一条“三八线”开始。
这条线,在往后的日子里,成了我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们严格遵守着这条界线。吃饭的时候,各自的碗筷绝不越界;睡觉的时候,哪怕再冷,也绝不靠近那条线分毫;就连在炕上换衣服,也是一个人背对着另一个人,在自己那半边狭小的空间里,笨拙而迅速地完成。
林晚秋是个很安静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沉默。她不爱说话,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的活干得不快,但很认真。每天下工回来,她总是默默地去挑水、扫地,把我们那个简陋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看得出,她很努力地在适应这里的生活,但那种骨子里的疏离感却怎么也藏不住。她就像一株被移植到贫瘠土地上的南方植物,小心翼翼地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枝叶,只求能安然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
而我,一个北方长大的糙汉子,也学着变得心细起来。我会悄悄帮她把水缸挑满,会在她手被农具磨破时,把自己的劳动手套放在桌上她那一侧,会在下雨前,把她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来。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所有的关心和体恤,都通过这些无声的行动,小心翼翼地跨过那条无形的界线,传递给对方。
那条白色的粉笔线,时间长了,颜色会变淡,林晚秋就会在某个晚上,趁我不在的时候,重新把它描深。她从不当着我的面画,但我每次回来,看到那条重新变得清晰醒目的白线,心里都会微微一震。
它像一个警钟,时刻提醒着我,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有距离,有规矩。
这条线,是她最后的防线,也是我必须尊重的底线。
第2章 沉默的默契
红旗沟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猛。
十月刚过,北风就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疼得厉害。队里的活儿也从收割变成了修水利,每天在冰冷的泥水里泡着,收工的时候,两条腿都冻得没了知觉。
我和林晚秋的日子,就在这种单调、艰苦的劳作中一天天过去。我们之间的那条线,依旧清晰地存在着,仿佛已经成了这个屋子里的一部分,和那张破桌子、那盘土炕一样,是理所当然的存在。
但有些东西,是线隔不住的。
比如,寒冷。
土坯房四处漏风,晚上睡觉,盖着队里发的薄被子,根本不管用。我一个北方人都冻得直哆嗦,更别说林晚秋一个南方姑娘。好几次半夜,我都被冻醒,然后就听到隔着一条线的另一边,传来她压抑着的、细微的牙齿打颤的声音。
我心里不是滋味。有好几次,我想把自己的被子分一半给她,或者干脆把线擦了,让她睡到炕中间热乎的地方。但话到嘴边,看着那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白线,我又咽了回去。
我怕我的善意,会被她误解为一种冒犯。对于她这样敏感又倔强的姑娘,任何可能触碰到她底线的行为,都可能让她竖起更厚的防备。
直到有一天,我收工回来,发现屋里比平时暖和了不少。炕是热的,暖烘烘的,驱散了满身的寒气。我愣了一下,队里分的柴火早就用完了,我们平时都是捡些干树枝凑合着烧,根本烧不热整个炕。
我看到林晚秋正坐在炕边,低着头缝补一件衣服,她的脸被炕的热气熏得微微发红。
“炕怎么这么热?”我忍不住问。
她头也没抬,声音很低:“今天下午,王队长让妇女们去山里拉煤,我跟着去了,分了点煤渣回来。”
我心里一震。拉煤是队里最苦的活之一,要走十几里山路,用麻袋背回来。她那么瘦弱的肩膀,是怎么背得动一麻袋煤渣的?我看向墙角,果然看到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袋口还沾着黑色的煤灰。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以后……这种活我来干。”我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
她缝补的针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种新的默契。烧炕、挑水、劈柴这些重活,我全包了。而她则会把我们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甚至学会了用粗粮做出不那么难以下咽的饭菜。
我们依旧不怎么说话,但当我把一担沉甸甸的水挑回来,看到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时;当她把洗干净的衣服递给我,发现上面破了的口子已经被她用细密的针脚缝好时,我们都会交换一个短暂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感激,有理解,还有一种在艰难岁月中相依为命的温暖。
那条线,依然还在。我们睡觉时,依旧隔着那道泾渭分明的界限。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地越过了那条线,在我们之间建立起一种看不见的联结。
转眼到了年关,队里杀了一头猪,每户知青分了几斤肉。这是我们下乡以来,第一次见到荤腥。我把分到的肉拿回来,林晚秋看着那块肥瘦相间的猪肉,眼睛里难得地有了一丝光彩。
那天晚上,她掌勺,炖了一锅白菜猪肉粉条。肉香混着柴火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小屋。我们俩坐在炕上,就着昏黄的油灯,一人一碗,吃得特别香。
吃着吃着,她忽然停下筷子,看着我,轻声说:“陈建国,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道谢。
她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粉条,声音更低了:“谢谢你……一直遵守那条线。”
我心里一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原来,我一直以来的尊重和退让,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没什么,”我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应该的。”
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碗里最大的一块肥肉夹到了我的碗里,然后迅速地低下了头,脸颊在灯光下泛起一抹红晕。
那一刻,我看着碗里那块颤巍巍的肥肉,又看了看对面那个低着头的姑娘,心里忽然觉得,这红旗沟的冬天,好像也不是那么冷了。
这条线,看似隔开了我们,却也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保护了我们。它给了彼此一个安全的空间,让我们可以在这个混乱而陌生的环境里,保留一份最基本的体面和自尊。也正因为有了这份尊重,我们之间的那点相濡以沫的情谊,才显得尤为珍贵。
但我们都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会让这条我们小心翼翼维持了几个月的线,在一夜之间,彻底失去了意义。
第3章 高烧与跨越
事情发生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那天,队里组织我们去更深的山里伐木,为开春建新牛棚做准备。山路湿滑,积雪很深,来回一趟,所有人都累得筋疲力尽。林晚秋本来就体弱,回来的时候,嘴唇都冻得发紫,走路也有些摇晃。
我看着心里不忍,想帮她背工具,她却倔强地摇摇头,硬是自己撑着走完了全程。
回到屋里,她一句话没说,就钻进了被窝。我以为她只是累坏了,也没多想,自顾自地烧水做饭。
可到了半夜,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不是风声,也不是雪声,而是一种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我猛地坐起来,借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弱雪光,看向炕的另一头。
林晚秋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浑身都在发抖,嘴里不停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她肯定是病了!
“林晚秋?林晚秋?”我隔着线,小声地叫她。
她没有回应,只是抖得更厉害了。
我急了,也顾不上什么界线不界线了,翻身就爬了过去。我的手一碰到她的额头,就被那惊人的热度烫得缩了回来。太烫了,像一块烧红的炭。
“发高烧了!”我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在村里,发高烧可不是小事,尤其是这种恶劣天气,很容易出人命。我们知青点离村里的赤脚医生家有三里多地,而且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路都快被封住了。
怎么办?
我看着在被子里痛苦挣扎的林晚秋,她的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这一刻,那条画在炕上的白线,在我眼里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人的性命面前,一条线算得了什么?
我没有再犹豫,立刻跳下炕,披上我最厚的那件棉袄,摸黑找到了门。门被风雪堵住了半边,我用了好大的劲才推开一条缝,刺骨的寒风夹着雪花立刻灌了进来。
“你等着,我去找医生!”我冲着炕上喊了一声,也不管她听没听见,就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雪夜里。
外面的雪下得正大,一脚踩下去,直接没过膝盖。风像野兽一样咆哮着,刮在脸上如同刀割。我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东头赤脚医生家的方向挪。
有好几次,我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摔进了雪堆里,啃了一嘴的冰雪。爬起来,拍掉身上的雪,继续往前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林晚秋还在等着。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感觉像是走了一个世纪。当我终于敲开赤脚医生孙大伯家的门时,已经快成一个雪人了。孙大伯被我吓了一跳,听我语无伦次地说明了情况,二话不说,背起药箱就跟我走。
回到我们的小屋时,天已经快亮了。屋里的油灯还亮着,林晚秋比我走的时候情况更糟,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孙大伯检查了一番,神色凝重地对我说:“是风寒引起的急性肺炎,烧得很厉害,得赶紧降温。”
他给林晚秋打了一针,又开了一些草药,叮嘱我:“用冷毛巾给她敷额头,物理降温。药一天三次,熬好了给她喂下去。这几天离不了人,你得看好了。”
送走孙大伯,我看着炕上昏迷不醒的林晚秋,心里一阵后怕。
我按照孙大伯的吩咐,打了盆冷水,用毛巾浸湿,轻轻地敷在她的额头上。她的眉头痛苦地皱着,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我凑近了听,才听清是两个字:“……妈妈……”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是啊,她也才十九岁,跟我一样,还是个孩子。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心里该有多苦,多想家。那条线,是她给自己建起的一道脆弱的壳,壳里面,藏着一个想念妈妈的小姑娘。
我坐在炕边,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换着毛巾,又笨手笨脚地去生火,把孙大伯留下的草药熬上。药味很苦,弥漫了整个屋子。
药熬好了,可她昏迷着,根本喂不下去。我试着用勺子撬开她的嘴,药汁全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我急得满头大汗。孙大伯说了,这药必须喝下去。
看着她干裂起皮的嘴唇,我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惊世骇俗的决定。
我盛了一勺药,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嘴对嘴地将药渡了过去。药汁的苦涩瞬间充满了我的口腔,也让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嘴唇的滚烫。
我的脸“轰”的一下全红了,心跳得像打鼓一样。
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也最出格的事。我不敢多想,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一勺,又一勺,直到把一碗药都喂完。
做完这一切,我像虚脱了一样,瘫坐在炕边。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低头,看到了炕上那条被我的膝盖蹭得模糊不清的白线。
它还在那里,但好像又已经不在了。
那一整天,我都没有离开。我守着她,给她降温,喂她喝水。到了中午,她的体温终于开始慢慢降下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傍晚的时候,她醒了。
她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迷茫,呆呆地看着土坯的屋顶。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转过头,看到了坐在炕边的我。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又慢慢移到我身下的炕上,看到了那条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三八线”。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第4章 擦掉的线,心里的墙
林晚秋醒来后,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比以前更加诡异。
她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看着我。那眼神很复杂,有惊诧,有疑惑,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戒备。
而我,则因为昨晚那个“嘴对嘴”喂药的举动,心虚得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能埋头于各种忙碌,烧水,热饭,假装自己很镇定。
“你……昨天晚上……”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因为发烧而显得沙哑虚弱。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拿着烧火棍的手都僵住了。“啊?昨天晚上……你发高烧了,我去找了孙大伯。”我含糊地回答,刻意避开了最关键的部分。
她沉默了。
良久,她才又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这句“谢谢”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以前的感谢,是出于礼貌和客气。而这一次,我听出了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接下来的几天,我向队长请了假,专心在家照顾她。我们的相处模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条线虽然还在,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无视了它。我会自然地坐到她的那半边炕上,给她递水喂药;她也会在我打瞌睡的时候,把自己的被子往我身上拉一拉。
我们之间的对话也多了起来。她会问我一些家里的事,问我为什么会选择来红旗沟。我也会跟她聊聊我以前在学校的趣事,聊我对未来的迷茫。
我这才知道,她出身于上海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连碗都没洗过。下乡对她来说,不只是生活的艰辛,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连根拔起。
“我爸妈……他们身体不好,”她说着,眼圈就红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们。”
看着她脆弱的样子,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我想对她说些安慰的话,却笨拙地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笨拙地递给她一碗刚熬好的热粥。
“喝点粥吧,暖暖身子。”
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进粥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她哭得没有声音,只是不停地掉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心里又疼又急。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俩的命运是如此相似。我们都像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浮萍,身不由己,前路茫茫。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然而,事情并没有朝着温情的方向发展。
林晚秋病愈的消息,很快就在知青点传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各种难听的流言蜚语。
“听说了吗?陈建国和那个上海来的林晚秋,早就在一间屋里好上了。”
“可不是嘛,一个屋檐下,孤男寡女的,能不出事?”
“听说林晚秋病了,陈建国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好几天呢,啧啧,这里面的事儿啊……”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我的耳朵里。我气得浑身发抖,好几次都想冲上去跟那些嚼舌根的人理论,但理智告诉我,这样只会越描越黑。
我能忍,但林晚秋不行。她本就心思敏感,自尊心又强。这些流言蜚语对她来说,不亚于公开的羞辱。
我发现她又变回了最初的样子,甚至比最初更加沉默寡言。她不再跟我说话,眼神也总是躲闪着我。每天下工回来,她就一个人坐在炕角,对着墙壁发呆。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温情和信任,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被这些流言击得粉碎。
屋子里的气氛,又恢复到了冰点,甚至比以前更加压抑。
那条被弄乱的“三八线”,她没有再画。它就那么残缺地留在炕上,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时刻提醒着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以及由此带来的难堪后果。
我心里很难受,既为她受到的委屈感到不平,也为我们之间关系的倒退感到失落。我想解释,想告诉她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看着她那张冰冷而疏远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矛盾终于在一个傍晚爆发了。
那天,队里的妇女主任刘婶来我们屋里“串门”。她说是来看看林晚秋的身体,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屋里来回扫射,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晚秋啊,身体好利索了没?建国这小伙子不错,把你照顾得挺好啊。”刘婶阴阳怪气地说。
林晚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低着头,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一言不发。
刘婶见她不说话,更加来劲了:“你们俩也别不好意思。年轻人嘛,在一起处久了,有感情也正常。要是真有那个意思,跟组织上说一声,把关系定下来,不就名正言顺了嘛!”
“刘婶!”我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打断她,“我们俩没什么,就是普通的革命同志关系,请你不要乱说!”
“哟,还急了。”刘婶撇撇嘴,“我又没说啥,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嘛。”
她走后,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林晚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过了很久,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压抑的愤怒:
“陈建国,你满意了?”
我愣住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跨过那条线?”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现在所有人都把我们当成笑话看!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
她的质问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我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心里又痛又委屈。
“我……我那是为了救你!”我辩解道,“你当时烧得快不行了,我能眼睁睁看着吗?”
“救我?”她冷笑一声,“我宁愿病死,也不想被人这样指指点点!你懂不懂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有多重要?”
“名声?名声比命还重要吗?”我也火了,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在你眼里,我的一片好心,就成了让你丢脸的坏事?”
我们俩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互相怒视着对方。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发生争吵。那些日子里积压的所有委屈、压抑和误解,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争吵过后,是更深的沉默。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吃饭。夜深了,她默默地从角落里找出那半截粉笔,走到炕边。
我以为她要重新画上那条线。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没有画。她只是蹲下身,用袖子,一点一点地,把那条残存的、模糊的白线,用力地擦掉了。
擦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然后,她从炕上拿起自己的被褥,抱到了地上,在冰冷的泥土地上,给自己打了个地铺。
做完这一切,她背对着我,躺了下去,用行动表明了她的决心。
炕上的线是擦掉了,但她却在自己和我的心里,筑起了一道更高、更厚的墙。
我呆呆地坐在炕上,看着她蜷缩在地上的瘦小身影,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一片冰凉。
第5章 无声的守护
林晚秋睡地铺的日子,是我在红旗沟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北方的冬天,地上的寒气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尽管我把所有的干草都铺在了地上,但那点微薄的温暖,根本抵挡不住深夜的严寒。
每天早上,我都能看到她冻得发青的嘴唇和瑟缩的身体。我劝她回炕上睡,哪怕我们之间再画一条更宽的线,也比睡在地上强。
她不理我,固执得像一块石头。
我们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我们不再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眼神的接触都避免了。这间狭小的土坯房,变成了一个气氛凝重的战场,我们用沉默和冷漠,互相折磨着对方。
我心里充满了懊悔和无力。我后悔那天和她吵架,后悔没有更好地处理流言蜚语,更后悔我的善举,最终却给她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
我知道,她不是在怪我救她,她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对抗外界的压力,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宁愿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要守住那份比生命还重要的尊严。
我没办法改变她的决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守护她这份倔强的尊严。
每天深夜,等她睡熟之后,我都会悄悄地爬起来,把炕上烧得最热的那个位置的被子,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然后,我再把她身上那床冰冷的被子换过来,自己盖着。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动作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她。
有一次,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脸,那冰凉的触感让我心里一颤。我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再发烧。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在黑暗中,静静地看了她很久。
睡梦中的她,没有了白天的戒备和冷漠,眉头微微蹙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心里酸酸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
除了换被子,我还在想别的办法。我把队里分给我的所有工分,都拿去跟老乡换了干柴和煤炭。每天晚上,我都把炕烧得滚烫,希望那点热量能传递到地上,让她睡得暖和一点。
我还学着村里的大娘,用破布和棉花,给她缝了一个厚厚的坐垫,让她白天坐着的时候不那么凉。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偷偷的,无声的。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察觉,她也从来没有问过。我们就像两只在冬夜里互相舔舐伤口的刺猬,既想靠近取暖,又怕身上的刺伤害到对方。
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
那天,队里开批斗大会,批斗一个被扣上“投机倒把”帽子的老乡。全村的人,包括我们所有知青,都必须参加。
会场设在村里的打谷场上,气氛肃杀。那个老乡被五花大绑地推到台前,脖子上挂着沉重的牌子,被几个积极分子按着头,弯着腰。
队长王振山在台上慷慨激昂地念着批判稿,台下的人跟着高喊口号。那种狂热而又盲目的气氛,让人不寒而栗。
林晚秋就站在我前面不远处,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脸色苍白。我看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我知道,她这样的家庭出身,对这种场面有着本能的恐惧。
就在批斗进行到高潮的时候,一个积极分子为了表现自己,猛地推了一把那个老乡。那个老乡本来就站不稳,被这么一推,踉跄着就朝台下倒去,正好倒向了林晚秋的方向。
所有人都吓得往后退,眼看那个老乡沉重的身体就要砸在林晚秋身上。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考。我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张开双臂,把林晚秋死死地护在了怀里。
“砰”的一声闷响,那个老乡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我的后背上。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传来,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喉咙一甜,一口血腥味涌了上来。
但我没有倒下。我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稳稳地站住了。
怀里的林晚秋,身体僵硬,一动不动。我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也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膏的香味。
整个打谷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们俩身上。
我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只是低头,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问:“你……没事吧?”
她在我怀里,缓缓地摇了摇头。
过了几秒钟,她才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总是躲闪着我的眼睛,第一次那么清晰地、那么专注地望着我。
她的眼神里,不再有冰冷的隔阂,而是充满了震惊、后怕,以及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深刻的情感。
那天晚上,我回到屋里,后背火辣辣地疼。我脱下衣服,才发现背上被撞出了一大片青紫。
我正想找点药酒擦擦,林晚秋却端着一碗热水走了过来。
她走到我身后,用毛巾蘸了热水,轻轻地敷在我的伤处。热气渗透进皮肤,驱散了疼痛,也带来了一阵奇异的暖流。
“疼吗?”她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可觉的颤抖。
“不疼。”我摇摇头。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心地、温柔地帮我擦拭着伤口。她的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油灯的灯芯偶尔发出一声“噼啪”的轻响。
那天晚上,她没有再睡地铺。她默默地把自己的被褥抱回了炕上,放在了属于她的那一半。
我们之间,依然没有那条线。
但这一次,我知道,我们心里的那堵墙,已经在那一刻,悄然崩塌了。
第66章 一碗红糖水
打谷场那件事之后,我和林晚秋之间的冰封状态,终于彻底解冻了。
我们开始像正常室友一样说话,虽然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温度。她会问我背上的伤还疼不疼,我会提醒她天冷了多穿件衣服。
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一场严冬过后,土地终于开始回暖,虽然看不见什么明显的生机,但空气中已经弥漫着冰雪消融的气息。
她不再睡地铺了,但我们依然保持着距离。晚上睡觉,我们俩都会自觉地往炕沿的两边靠,中间空出一大块地方,那块地方,比当初用粉笔画出的界线还要宽。
这是一个新的、无形的默契。我们都明白,有些界限是必须存在的,不是因为隔阂,而是因为尊重。
春天来临的时候,红旗沟的山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队里的农活也开始忙碌起来,春耕,播种,每天都累得人散架。
林晚秋的身体,到底还是太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水土不服,她的身体很快就吃不消了。那几天,她的脸色一直很差,嘴唇也没有血色,干活的时候总是没精打采的。
我看着心里着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她捂着肚子,蹲在田埂上,疼得额头直冒冷汗。我赶紧跑过去问她怎么了。
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肯说。
我急了,也顾不上男女有别,拉着她就往队部走,非要带她去看孙大伯。她拗不过我,只好跟着我去了。
孙大伯给她把了脉,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对我说:“姑娘家家的毛病,着了凉,加上劳累过度。没什么大事,就是得好好歇歇,喝点红糖水暖暖身子。”
我这才恍然大悟。
从孙大伯那里出来,林晚秋的脸红得像块布,低着头,走得飞快,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我知道她是不好意思了。
回到屋里,我让她在炕上躺着休息,然后自己跑去村里唯一的小卖部。小卖部里东西不多,还好有红糖卖,只是价格不便宜。我掏出了自己攒了很久的几毛钱,买了一小包红糖,又厚着脸皮跟开小卖部的李婶要了一小块生姜。
我回到屋里,生火,烧水,把生姜切成细丝,和红糖一起放进锅里,熬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水。
屋子里很快就充满了甜丝丝、又带着点辛辣的香气。
我把那碗红糖水端到炕边,递给她。
“趁热喝了,暖暖身子。”
她没有接,只是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眶有点红,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像是感动,又像是委屈,复杂极了。
“你……”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只粗瓷碗。
碗很烫,她捧在手心里,仿佛那点温度能一直传递到心里去。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喝得很慢,很认真。
我看到有水滴落在碗里,分不清是她额头的汗,还是……眼里的泪。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对于她来说,这碗红糖水,或许不仅仅是一碗驱寒的汤药。它代表的是一种在这个艰难环境里,极其稀缺的关心和体贴。它让她知道,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还有一个人,在笨拙地、默默地关心着她,把她当成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女孩子,而不是一个和男人一样干粗活的“革命同志”。
从那天起,我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彻底不一样了。
那里面,少了很多戒备和疏离,多了很多依赖和信任。
我们的关系,也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我们开始像朋友一样聊天,聊各自的家庭,聊喜欢的书,聊对未来的憧憬。虽然我们对未来的想象,都显得那么渺茫和不切实际。
她说她想回家,想继续读书,想当一名老师,就像她父母一样。
我说我想去当兵,或者回城当个工人,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养活自己。
在那些繁重劳动之余的夜晚,我们就着昏暗的油灯,分享着彼此的梦想。这些梦想,像黑暗中的点点星光,支撑着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艰苦的日子。
那条曾经存在过的“三八线”,已经很久没有人再提起了。它就像一道褪色的伤疤,虽然留下了印记,但已经不再疼痛。
我们都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平淡而又带着一丝温暖的默契中,一直过下去。直到高考恢复的消息,像一颗惊雷,在我们这些知青的头顶炸响。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到了回家的希望,也预感到,离别的日子,不远了。
第7章 离别与承诺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红旗沟时,整个知青点都沸腾了。
所有人都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压抑了多年的希望和梦想,在一夜之间全部复苏。大家疯狂地寻找着任何能找到的书本,哪怕是残缺不全的小学课本,也视若珍宝。
夜晚,知青点的灯火总是亮到很晚。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复习,想要抓住这根能改变命运的救命稻草。
林晚秋无疑是其中最刻苦的一个。她本来就有文化基础,加上这股拼劲,很快就把丢掉多年的知识捡了回来。
我看着她每天熬夜苦读,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心里既为她高兴,又感到一阵阵的失落。
因为我知道,她是一定能考上的。而一旦考上,她就会离开这里,回到属于她的那个繁华的大上海。而我呢,我的基础太差,考上的希望微乎其微。
我们之间,终将要分离。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跟她一起复习。我把我们屋里唯一的那盏油灯让给了她,自己则找了个借口,每天晚上都去队部的仓库值夜。
我不是不想考,只是不想让她看到我笨拙努力后,依然失败的落魄样子。我更不想,让她因为我,而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她应该心无旁骛地去追寻她的未来。
一天晚上,我值完夜,蹑手蹑脚地回到屋里。我以为她已经睡了,却发现油灯还亮着。她没有在看书,而是坐在炕边,静静地等着我。
“你怎么还没睡?”我小声问。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从枕头下拿出几本用牛皮纸包着书皮的复习资料,递给我。
“这是我托家里寄来的,数理化的重点,你拿着看。”
我愣住了,没有接。
“我……我基础太差,看不懂,别浪费了。”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陈建国,”她看着我,眼神清澈而坚定,“你不要骗我,也别骗你自己。我知道你每晚去仓库,都在偷偷看书。”
我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她看穿了所有心事。
“我们一起考。”她说,“考同一座城市。我帮你补习。”
那一刻,我看着她认真的脸,和那双在灯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所有的自卑和退缩,都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垮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段日子,成了我在红旗沟最充实,也最快乐的时光。白天,我们一起下地干活;晚上,我们就在那盏小小的油灯下,一起复习功课。
她成了我的老师。她非常有耐心,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解那些我早已忘光的公式和定理。有时候我笨得让她生气,她会用笔敲我的头,嗔怪道:“你这榆木脑袋!”但转过头,又会不厌其烦地再讲一遍。
我们的头靠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墨水香味。油灯的光晕将我们两个人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温暖的小世界。
有时候,学累了,我们会聊聊天。
“要是考上了,你最想做什么?”我问她。
“我想先回家,好好抱抱我爸妈。”她说着,眼睛里泛起了泪光,“然后,我想去吃一碗小馄饨,城隍庙的,我最喜欢了。”
她也问我:“你呢?”
我想了想,说:“我想……去看看天安门。”
她笑了,笑得很好看:“好,那我们就考北京的大学。到时候,我陪你去看天安门,你陪我去吃小馄饨。”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个约定,像一颗甜蜜的糖,融化在我们艰苦的复习生活中。
然而,命运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跟人开一个残酷的玩笑。
高考前一个星期,我收到了一封家里的电报。电报上只有短短几个字:父病危,速归。
我当时就懵了。我父亲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病危?
我拿着电报,手抖得厉害。林晚秋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拿过电报看了一眼,脸色也瞬间变了。
“怎么办?马上就要高考了。”她比我还急。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一边是生死未卜的父亲,一边是关系到一辈子前途的高考。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天亮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
“我得回去。”我对林晚秋说,“高考可以明年再考,我爸……我不能不见他最后一面。”
林晚秋没有劝我。她只是红着眼睛,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她把她所有积攒下来的粮票和钱,都塞给了我。
“路上用。”她哽咽着说。
我推辞不要,她却固执地塞进我的口袋里。
临走的时候,队长特批了一辆马车送我去县城的火车站。林晚秋一直把我送到村口。
分别的时候,我们俩谁也说不出话。
“你……好好考试。”我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
她点了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陈建国,”她忽然抓住我的胳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塞到我手里,“这是我的地址和学校的联系方式。你回家处理完事,一定要给我写信!一定要!”
我紧紧地攥着那个笔记本,感觉有千斤重。
“我……我到了就给你写信。”我承诺道。
马车启动了,在颠簸中渐行渐远。我回头望去,林晚秋还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那个瘦弱的身影,在晨光中被拉得很长很长,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见。
我没有想到,这一别,再见已是沧海桑田。
第8章 岁月与重逢
我回到家,才知道父亲得的是急性心梗,幸好抢救及时,保住了一条命,但身体也垮了。作为家里的长子,我责无旁贷地留了下来,照顾父亲,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我错过了77年的高考。
我给林晚秋写了信,告诉她家里的情况。她很快就回了信,信里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告诉我,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师范大学,她会在北京等我。
她还说,她替我去了天安门,看了升旗。她说,那天的太阳特别红,特别大,就像我们对未来的希望一样。
看着信,我一个大男人,忍不住哭了。
我把她的信和那个写着她地址的笔记本,像宝贝一样珍藏起来。我开始一边工作,一边复习,准备参加78年的高考。
然而,78年,我因为厂里生产任务重,没能请下假,再次错过了考试。
79年,我终于走进了考场,却因为丢掉知识太久,基础太差,最终名落孙山。
我们之间的通信,也渐渐地少了。起初,我们还保持着一两个月一封信的频率。她会跟我讲大学里的新鲜事,讲北京的冬天有多冷。我也会跟她讲厂里的工作,讲父亲的身体。
但渐渐地,生活的巨大差异,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她是天之骄子,前途一片光明;而我,只是一个困在小城市里的普通工人,每天为了生计而奔波。
我开始感到自卑,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我回信的时间越来越长,信的内容也越来越短,从最初的几页纸,变成了后来的几行字。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她的一封信,信里说,她毕业后,可能会被分配回上海。她问我,未来的路,打算怎么走。
我看着那封信,枯坐了一夜。
我最终,没有回这封信。
不是不想回,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回。我能给她什么承诺?我能让她放弃上海的大好前途,跟我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在一起吗?
我不能那么自私。
从那以后,我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时间一晃,就是几十年。
我结了婚,有了孩子。我在工厂里干了一辈子,从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生活平淡如水,不好不坏。
只是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叫红旗沟的地方,想起那个清瘦倔强的姑娘,想起那条画在炕上的“三八线”,想起那碗滚烫的红糖姜水,和那个“一起去看天安门”的约定。
我把这段往事,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从不对任何人提起。它像一颗被时光包裹的琥珀,晶莹剔透,却也带着一丝无法弥补的遗憾。
直到几年前,我们那批老知青组织了一次聚会,地点就定在北京。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去了。
在聚会的酒店里,我看到了很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岁月在每个人脸上都刻下了痕迹,我们凭着记忆,努力辨认着彼此。
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看到了一张温和而优雅的脸。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头发盘在脑后,虽然眼角有了细纹,但那双眼睛,还和年轻时一样,明亮而清澈。
“陈建国?”她试探着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林……晚秋?”
四目相对,我们都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都红了。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我才知道,她大学毕业后,真的回了上海,成了一名优秀的中学教师。她后来也结了婚,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一个很儒雅的学者。他们有一个女儿,现在国外定居。
我问她:“你……当年有没有怪我?”
她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没有。我知道你的难处。其实,我后来回过一趟红旗沟,想去找你,村里人说你早就回城了,没人知道你的联系方式。”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我当时想,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们那一代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能有过那样一段相依为命的岁月,已经很值得珍惜了。”
第二天,她带着我,又去了一次天安门。
我们站在广场上,看着飘扬的五星红旗,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穿越了几十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许下约定的夜晚。
“陈建国,”她忽然转过头,看着我,认真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有些不解。
“谢谢你当年,为我画地为牢,也谢谢你后来,为我奋不顾身。”她的眼睛里,泛着泪光,“那条线,是你给我的尊重。而你为我跨过那条线,是你给我的守护。这两样东西,比什么都珍贵。”
我看着她,一时间,百感交集。
原来,我们都懂。
那张泛黄的老照片,就是在那天拍的。我们站在天安门前,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笑得有些腼腆,也有些释然。
如今,孙女还在追问我照片里阿姨的故事。
我该怎么跟她说呢?
或许,我会告诉她,在爷爷的青春里,曾经有过一个很特别的姑娘。我们之间,曾有一条线。那条线,隔开了荒唐的岁月,也守护了纯真的情谊。它让我们学会在最艰难的环境里,如何去尊重一个人,如何去关心一个人。
那是一条画在土地上的线,更是一条刻在心里的底线。有了它,我们才没有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迷失自己。
来源:活泼花猫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