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多年以后,当父亲颤抖着手,在电视上指着那艘缓缓驶出船坞的巨舰,问我“这里面,有你的活儿吗?”的时候,我终于能点头了。
多年以后,当父亲颤抖着手,在电视上指着那艘缓缓驶出船坞的巨舰,问我“这里面,有你的活儿吗?”的时候,我终于能点头了。
那一声点头,我等了半辈子。
从1978年那个秋天算起,从我穿着崭新的海军呢军装,却被一辆闷罐车拉进连绵的群山深处开始,误解就像山里的雾,缠绕了我许多年。家里人不懂,邻里乡亲不解,连我自己,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望着头顶被山峰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反复问自己:我的海,到底在哪里?
但这一切,都得从那封让我家院子里的老槐树都跟着沾了光的入伍通知书说起。
第1章 一张通往大海的船票
1978年的秋天,我们那个叫林家峪的小山村,空气里除了苞米成熟的甜香,还多了一股子喜气。这股喜气,是从我家那三间半的土坯房里飘出来的。
我叫林向东,那年十八岁,高中毕业在家务农。在那个年代,农村青年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当兵。而我,不仅当上了兵,还是海军。
当邮递员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扯着嗓子在村口喊出“林向东的海军入伍通知书”时,我爹林建业正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他愣在原地,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砸起一小撮尘土。他不敢相信,搓了搓满是老茧的手,快步走上前,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张薄薄却重如千钧的红纸。
“海军……真的是海军!”我爹的声音都在抖。他一辈子没见过海,对海的全部想象,都来自于村里那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里偶尔闪过的画面——无垠的蓝色,白色的浪花,还有威武雄壮的军舰。在他朴素的观念里,海军,就是兵种里的“状元郎”。
那天晚上,我娘陈淑芬杀了家里唯一一只准备留着过年的老母鸡,炖了一大锅鸡汤。院子里摆开了两张桌子,村里的长辈和我的发小们都来了。我爹喝得满脸通红,端着酒碗,挨个跟人碰杯,嗓门提得老高:“我家向东,出息了!要去保卫咱们国家的万里海疆了!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海军战士,吃‘海军饭’,住军舰上!”
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坐在人群中间,听着大家的祝贺和羡慕,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激动得砰砰乱跳。我幻想着自己穿上那身帅气的白色水兵服,站在高大的军舰甲板上,海风吹拂着脸颊,海鸥在头顶盘旋。那将是怎样一种波澜壮阔的人生?
临走前一晚,我爹把我叫到里屋。他从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打开来,是一只崭新的海鸥牌手表。
“向东啊,”他把手表戴在我的手腕上,表带有点凉,“这是我托人从上海买的。到了部队,就是大人了,得有时间观念。海军出海,可不比在陆地上,一分一秒都得掐准了。”
他顿了顿,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到了部队,好好干,别怕苦。给咱林家争光,给你爹争口气。以后回家探亲,穿着那身‘一身白’回来,让你爹也跟着风光风光。”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点发热。那时候的我,和我爹一样,把那身象征着大海的白色军装,看作是最高的荣耀。我们都以为,那张入伍通知书,是一张通往大海的船票。
坐上接兵的军车离开村子时,全村的人都来送我。我爹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棵老松树。我看见他抬手抹了抹眼睛,然后又冲我用力地挥手。
汽车越开越远,家乡的轮廓渐渐模糊。我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对那片蔚蓝色的渴望。我紧紧攥着手腕上的海鸥表,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在为我驶向大海的航程倒数计时。
然而,我和我爹都没想到,这趟列车的终点,不是碧波万顷的海岸,而是沉默无言的群山。
第2章 群山里的海军
新兵连的训练是在一个沿海城市的营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海。
海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还要蓝。训练的间隙,我们趴在操场的栏杆边,贪婪地望着远处的海面,闻着空气里咸湿的海风味儿,听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老兵们会指着海平线上偶尔出现的军舰影子,给我们讲各种舰艇的型号和故事。
那段时间,是我军旅生涯中最接近“梦想”的时刻。我们练习队列,学习条令,进行体能训练,一切都井然有序。我给我爹写信,信里详细描述了我看到的大海,描述了我们的训练生活。我告诉他,我们很快就要下连队了,到时候就能真正上舰,成为一名光荣的水兵了。
我爹的回信充满了骄傲和期盼。他让我注意身体,好好训练,争取早日成为一名技术过硬的水兵,能亲手驾驭军舰。
新兵训练结束,我们迎来了分配的日子。连长拿着名单,一个一个地念名字和分配的单位。大部分战友都被分到了各种型号的舰艇上,什么驱逐舰、护卫舰、潜艇……每念到一个名字,就引来一片羡慕的议论。
“林向东!”连长终于念到了我的名字。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北海舰队,工程兵第五团。”
“到!”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但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工程兵?工程兵第五团?这是什么单位?不是应该分到某某号军舰上吗?我旁边的战友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小声问:“向东,工程兵是干啥的?修船的?”
我摇了摇头,心里充满了疑惑。
第二天,我们就出发了。和那些去码头上舰的战友不同,我们这批被分到工程兵团的十几个人,被带到了火车站。一辆绿色的闷罐军列停在站台上,我们鱼贯而入。
火车开动了,我趴在车厢的小窗户边,看着窗外的城市和越来越远的大海,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火车一路向北,然后,令人费解地,开始转向内陆。窗外的景色从平原变成了丘陵,最后,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大山。
火车在山里钻了两天两夜,最后停在了一个连站台都没有的临时停靠点。我们下了车,眼前是荒凉的戈壁和光秃秃的山脉,空气干燥而寒冷,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土腥味。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把我们拉上,在颠簸的土路上又开了一个多钟头,最终停在了一个被高墙和铁丝网围起来的巨大山谷里。
山谷里,除了几排灰扑扑的营房,就是各种施工机械和堆积如山的建材。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柴油的味道,远处山壁上,不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震得脚下的地都微微发颤。
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我们被带到一个老兵面前,他皮肤黝M黑,嘴唇干裂,肩上扛着两杠一星的军衔,是个班长。他扫了我们一眼,眼神像山里的石头一样硬。
“欢迎来到工程兵五团。”他的声音沙哑而有力,“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鼓起勇气举手问道:“报告班长,我们……我们是海军,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这里……没有海啊。”
老兵看了我一眼,嘴角扯出一个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无奈的笑容。
“谁说这里没有海?”他指了指我们脚下的大地,又指了指周围巍峨的群山,“小伙子,记住了,从今天起,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我们眼前这些山,就是我们的‘海’。”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忘了那些军舰和浪花吧。在这里,我们是海军,但我们有个更准确的名字——海军工兵。”
海军工兵。
这四个字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我看着自己身上那身崭新的、带着海洋气息的蓝色军装,再看看周围漫天的黄土和冰冷的山石,一种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将我淹没。
我感觉自己被骗了。被那张入伍通知书,被新兵连看到的那片海,被所有关于海军的梦想,彻彻底底地骗了。
第3章 写给家里的信
在山里的日子,是靠着铁锹、镐头和汗水一天天计算的。
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些坚硬的岩石山体中,开凿出巨大的、可以抵御任何攻击的地下工事。具体是干什么用的,没人告诉我们,纪律也不允许问。我们只知道,这是一项绝密的国家重点工程。
每天天不亮,起床号就把我们从梦中拽起来。简单的洗漱和早饭后,我们就排着队,唱着军歌,开进作业面。山洞里阴冷潮湿,空气浑浊,照明灯发出昏黄的光,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地方。风钻的尖啸声、碎石的崩裂声、推车的吱呀声,交织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发疼。
我被分到了掘进班,工作就是打风钻、装炸药、清运碎石。一天下来,除了牙是白的,浑身上下都被灰尘和泥浆包裹。晚上回到宿舍,脱下衣服,能抖落一地沙土。手上磨出的血泡变成了老茧,肩膀被沉重的工具压得又酸又痛。
最难熬的,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心里的那份落差和迷茫。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拿出我爹送我的那块海鸥表。在寂静中,听着秒针“滴答、滴答”地走,我会想起家乡的田野,想起父亲的嘱托,想起那个关于大海和军舰的梦。然后,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就会从心底泛上来。
给家里写信,成了一件最痛苦的事。
我该怎么写?告诉他们我每天面对的不是甲板,而是岩壁?我闻到的不是海风,而是硝烟和尘土?我驾驶的不是军舰,而是运送石渣的矿车?
我不敢。我怕他们失望,尤其是我爹。他的骄傲,他的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那身海军军装上了。如果他知道他的“海军儿子”其实是个在山沟里挖洞的工兵,他会怎么想?村里人又会怎么议论?
于是,我开始在信里撒谎。
我的信写得越来越含糊。我说部队的训练很紧张,任务很重。我说我们单位的保密性很强,很多事情不能细说。我从以前看过的杂志和电影里,搜刮一些关于海军的词汇,拼凑在信里。我说我们学习了“航海知识”,进行了“损管演练”,熟悉了“舰艇构造”。
我爹的回信,一开始还是充满了鼓励和自豪。但渐渐地,信里的问题变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具体。
“向东,你信上说的那些,爹看不太懂。你就跟爹说句实话,你上舰了吗?在哪个舰上?你们出海了吗?远不远?”
“上次你王叔家的儿子从陆军部队探亲回来,说他们在搞大比武,开坦克,可威风了。你们海军是不是也搞比武?是不是在海上开炮?”
“你娘天天念叨你,问你在海上冷不冷,晕不晕船。她说海上的饭是不是都是鱼?”
每一封信,都像一次盘问,让我如坐针毡。我只能用更模糊的语言去搪塞,说“任务需要,暂时在陆上基地”、“纪律要求,不能透露具体信息”。
我知道,我的谎言撑不了多久。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和我一起分来的战友们,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我们私下里也会交流,大家都是报喜不报忧,用各种方式维持着家人心中那个光荣的海军形象。
我们的班长,就是那个叫王振国的黑脸老兵,似乎看穿了我们的心思。
有一次收工后,他把我们几个新兵叫到一起,递给我们几根烟。他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在缭绕的烟雾中,他的表情有些复杂。
“想家了?”他问。
我们都没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觉得委屈?觉得干的活儿没啥意思,对不住身上这身军装?”
我们还是沉默,但每个人的表情都说明了一切。
王振国弹了弹烟灰,目光扫过我们一张张年轻而迷茫的脸。
“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们一样。我老家是山东沿海的,从小在海边长大,做梦都想当个水兵。结果呢,一头扎进这山沟里,一待就是五年。”
他指了指远处黑黢黢的山洞入口,“你们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吗?我告诉你们,那是咱们国家海军未来的家!是咱们那些在海上漂着的军舰最坚固的港湾!外面的军舰再威风,要是没有一个安全的家,那就是一堆废铁。”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我们的心上。
“我知道你们给家里写信难。怕他们不理解,怕他们失望。但是小伙子们,记住,我们干的活儿,是天大的事。虽然没人看得见,但功劳一点不比那些驾着军舰劈波斩浪的战友小。”
“真正的军人,不是看他站在哪里,是看他肩膀上扛着什么。我们扛着的,是这座山,是这座山底下藏着的国家的海防基石!”
王班长的话,让我们这些新兵蛋子第一次对自己所做的工作,有了一种模糊而神圣的认识。虽然心里的失落感没有完全消失,但至少,我们开始明白,我们并不是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苦力活。
可是,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我依然不知道,当两年后我第一次回家探亲,面对父亲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时,我该如何解释,我这个“海军”,连大海的味儿都快忘了。
第44章 第一次探亲
一千多个日夜,就在风钻的轰鸣和炸药的巨响中过去了。
1981年的冬天,我终于等来了我的第一次探亲假。拿到假条的那一刻,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既有对家人的无限思念,也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恐慌。
我该怎么回去?
部队发的依然是那身蓝色的海军常服。穿着它,就等于告诉所有人,我是海军。可我这两年多的经历,却和大海没有半点关系。
临走前,王振国班长特意来送我。他已经提了干,成了我们的排长。他拍了拍我因为长期劳作而变得异常结实的肩膀,塞给我两条他在军人服务社买的好烟。
“回家了,好好陪陪父母。”他说,“家里人要是问起部队的事,就说单位保密性强,不该说的不说。其他的,多聊聊你在部队的成长,让他们放心。”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没底。
我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又转了两趟长途汽车,终于回到了林家峪的村口。正是农闲时节,村里不少人都在晒太阳、拉家常。
“哎呀,这不是建业家的向东回来了吗!”
“瞧瞧,这身海军军装,真精神!”
“向东,在军舰上待得还习惯吧?是不是天天都能吃上大鱼大肉?”
乡亲们热情地围了上来,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过来。我只能一边笑着打招呼,一边含糊地应付着:“挺好的,都习惯。”“部队伙食不错。”
我爹和我娘听到消息,从家里一路小跑着迎了出来。两年不见,我爹的背好像更驼了些,头发也白了不少。我娘的眼角,添了好多皱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娘拉着我的手,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我爹则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满是骄傲。他用力地在我胸口捶了一下,说:“嗯,结实了,像个真正的军人了!”
回到家,我娘忙着给我做我最爱吃的打卤面。我爹则拉着我,坐在炕上,开始了他期待已久的“盘问”。
“向东,快跟爹说说,你们部队到底在哪儿?那么保密。”
“在北边的一个基地。”我按照王排长教我的话术回答。
“基地?是海军基地吧?靠海的?”
“嗯……是。”我心虚地应了一声。
“那你上舰了吗?是啥船?大不大?”他眼里闪着光,像个好奇的孩子。
这个问题,我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了。我沉默了片刻,艰难地开口:“爹,我们单位性质特殊,主要负责后勤和基地建设,暂时……暂时还没上舰。”
我爹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凝固了。
“基地建设?啥意思?盖房子?”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差不多……就是搞工程。”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越来越小。
“搞工程?”我爹的声调猛地拔高,“你是海军!海军不待在军舰上,跑去搞工程?那你算哪门子海军?”
“爹,我们也是海军编制,我们……”
“别跟我说那些!”他“啪”的一声,把手里的旱烟袋磕在炕沿上,烟灰洒了一地。“我问你,你这两年,出过海吗?见过军舰吗?开过炮吗?”
我摇了摇头。
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我能感觉到我爹胸膛里压抑的怒火。他大概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海军儿子”,原来只是个穿着海军军装的建筑工人。他这两年在村里跟人炫耀的资本,瞬间成了一个笑话。
“建业,你吼啥!”我娘端着面从厨房出来,看到这架势,赶紧把碗放下,过来打圆场,“孩子刚回来,你这是干啥?部队有部队的安排,向东还能自己说了算?”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我爹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手指着我,手都在抖,“我林建业的儿子,去当海军,不是去扛活受苦的!你要是去陆军,当个工程兵,我啥话不说。可你是海军啊!天天在山沟里挖土,那跟在家种地有啥区别?还不如回来跟我下地!”
“爹!”我猛地站了起来,委屈和压抑了两年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我们不是普通的挖土!我们是在执行国家机密任务!我们建的,是给军舰停靠的港湾!没有我们,军舰停在海上就是靶子!”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透露了那么一点点工作的性质。
“港湾?港湾不都在海边上吗?你们在山里建什么港湾?”我爹显然无法理解,他觉得我是在为自己找借口,是在狡辩。
“我……我不能再多说了,这是纪律!”我憋得满脸通红。
“纪律,纪律!我看你就是混得不好,没本事上舰,才找这些借口!”我爹气得嘴唇发白,“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个海军,是个假海军!”
“假海军”三个字,像三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那顿饭,谁也没吃好。接下来的几天,我爹一直没给我好脸色。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拉着我去村里串门,见了人也只是闷着头抽烟。我知道,他觉得丢了面子。
邻居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们不再问我关于军舰和大海的事,只是客套地问我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那种小心翼翼的客气,比直接的嘲笑更让我难受。
探亲假很快就结束了。临走的时候,我娘偷偷塞给我一些煮鸡蛋和她自己做的布鞋,眼圈红红的,嘱咐我照顾好自己。我爹没有出来送我,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我走的时候,只听到屋里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坐在返回部队的火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心里五味杂陈。家,本该是温暖的港湾,但这次回来,却像经历了一场风暴。
我攥紧了拳头。我爹的不理解,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我无法辩解,也无法证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那个山谷,回到我的战位上,继续用我的汗水,去浇筑那个沉默而伟大的工程。
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我爹明白,他的儿子,是一名真正的、值得骄傲的海军军人。哪怕,我的战场不在大海上。
第5章 山谷里的誓言
回到部队,那种熟悉的、被群山包裹的压抑感,第一次让我感到了一丝慰藉。在这里,我不需要解释,不需要掩饰。我的每一个战友,都和我一样,是“假海军”,是沉默的工兵。
我把探亲的经历和王排长说了。他听完,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支烟,陪我坐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远处山谷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模糊。
“委屈吧?”他问。
我没说话,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
“我第一次回家,比你还惨。”王排长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我爹是老渔民,他直接把我赶出了家门,说王家没有不靠海吃饭的子孙,让我别穿着这身皮丢人现眼。”
我惊讶地看着他。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再也没怎么提过部队的事。”他弹了弹烟灰,“有些事,解释不清的。咱们干的这个活儿,注定了要被误解。等哪天,咱们建的这个‘家’能派上用场了,能让咱们的军舰在里面安安稳稳地休整、补给,再出去保卫国家的时候,一切就都值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也拍了拍我的肩膀。
“向东,别把家里的事放在心上。把劲儿,都使在咱们的工程上。你爹现在不理解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咱们军人,有时候不光要跟敌人斗,还得跟孤独斗,跟误解斗。”
王排长的话,像一剂良药,慢慢抚平了我心里的创伤。是啊,我无法选择我的岗位,但我可以选择我对待岗位的态度。
从那以后,我像是变了一个人。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我不再去想那片遥远的大海,而是专注于眼前的岩石和钢筋。我开始主动向老兵学习,研究风钻的使用技巧,学习炸药的配比和爆破点的选择。
山洞里的工作,充满了危险。塌方、哑炮、渗水,任何一个意外都可能致命。有一次,我们正在处理一个爆破后的作业面,头顶上突然掉下几块碎石。经验丰富的老兵立刻大喊“快撤”,我们刚跑出十几米,身后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一大片岩石塌了下来,瞬间就把我们刚才作业的地方给埋了。
如果我们晚撤离几秒钟,后果不堪设想。
从那天起,我对我们所从事的工作,除了责任感,又多了一份敬畏。我们不仅是在和坚硬的岩石作斗争,更是在和死神掰手腕。我们每一次掘进,都是用生命在为国家的海防事业铺路。
在艰苦和危险的环境中,战友之间的情谊变得比金子还珍贵。我们分享一个罐头,分抽一根烟,在对方疲惫的时候搭把手,在想家的时候互相安慰。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却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里,结成了比亲兄弟还亲的感情。
两年后,我因为表现突出,技术过硬,被提拔为副班长。又过了一年,我入了党,当上了班长,接替了已经提干去机关的王振国,成了新兵眼里的“老兵”。
我开始像当年的王排长一样,去开导那些因为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而迷茫的新兵。我告诉他们,我们是海军,我们的战场虽然没有波涛汹涌,却同样关系到国家的安危。我们是基石,没有我们,万丈高楼无从建起。
时间一晃,又是几年过去。我到了该退伍的年纪。团里领导找我谈话,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退伍,安排到地方一个不错的工厂;二是提干,继续留下来,为国防事业做贡献。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后者。
我爹在信里,字里行间都盼着我退伍回家。他大概觉得,我退伍了,就能脱下那身“名不副实”的海军军装,结束这段让他觉得“丢人”的经历。
但我不能走。这个工程,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我亲眼看着一条条隧道被贯通,一个个巨大的洞库被开凿出来。它就像是我的孩子,我看着它一点点成形、长大,我舍不得离开它。
我给家里写了一封长信,告诉他们我提干了,要继续留在部队。我没有过多地解释我的工作,只是告诉他们,我为我的岗位感到骄傲,我正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爹看到信后是什么反应。他没有回信。只是我娘在后来的信里,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你爹说,儿大不由爹,随你去了。”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个疙瘩,还是没有解开。我们父子之间,隔着的不是千山万水,而是一片他无法理解,而我无法言说的“海”。
我站在山谷的最高处,望着连绵的群山。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听起来,竟有几分像海浪的声音。我对自己说,林向东,这就是你的海。就在这里,扎下根,守着它,直到它真正成为我们钢铁舰队的坚固港湾。
第6章 沉默的航程
我的军旅生涯,就像一条在地下暗河里航行的船,沉默而坚定地向前。
提干后,我被送到院校进行了短暂的培训,学习了更专业的工程技术和管理知识。再回到团里,我被任命为排长,后来又升任副连长、连长。
我的岗位在变,军衔在变,但不变的,是这片养育了我青春和热血的群山。
工程的规模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复杂。我们不再是单纯地挖山洞,而是要按照精密的设计图纸,在山体内部构建起一个庞大的、功能齐全的地下要塞。有可以容纳数艘大型舰艇同时进行维修保养的巨型船坞,有储存弹药和燃料的仓库,有指挥中心,有士兵的生活区……其复杂和宏伟程度,超乎外人的想象。
随着工程的深入,保密级别也越来越高。我们与外界的联系受到了更严格的限制。探亲假的时间被缩短,信件的审查也更加严格。
我和家里的联系,渐渐变成了每个月一封报平安的信,和每年固定寄回去的津贴。
我结了婚,妻子是部队医院的一名护士,叫李慧。她理解我的工作,也支持我的选择。我们就在这山谷里安了家,后来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女儿出生后,我第一次带着妻女回家探亲。我爹见到孙女,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但他始终没有问我,在部队里具体是做什么的。似乎经过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接受了儿子是个“神秘”海军的现实,只是那份不解和隔阂,依然像一道看不见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有一次,一家人围在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国庆阅兵,当海军方阵走过天安门广场时,整齐的白色军装,矫健的步伐,引来了全国人民的赞叹。
我女儿指着电视,天真地问:“爸爸,你也是海军,为什么你不穿白色的衣服呀?”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爹在一旁,默默地抽着烟,最终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你爸爸他……是山里的海军。”
那语气里,有无奈,有调侃,或许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李慧赶紧把孩子抱开,岔开了话题。屋子里的气氛,又变得有些尴尬。
我知道,在父亲的心里,那个结,始终没有打开。他或许已经不再认为我是在“混日子”,但他依然无法理解我这份事业的价值。他所期望的荣光,是劈波斩浪,是扬帆远航,而不是在这深山里,年复一年地与石头打交道。
后来,随着工程进入收尾阶段,我们这些参与建设的老兵,也陆续面临转业和调动。因为长期在地下潮湿环境中工作,不少人都落下了风湿和关节炎的毛病,我的身体也大不如前。
组织上考虑到我的情况,决定将我调往青岛的一个海军疗养院,负责后勤管理工作。
接到调令的那天,我的心情百感交杂。我终于,要去真正的海边了。那个我魂牵梦萦了半辈子的地方。可是,要离开这个我奋斗了二十多年的山谷,离开这些与我生死与共的战友,我的心里又充满了不舍。
离开的那天,很多已经转业的老战友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为我送行。我们这些当年的毛头小子,如今都已是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没有太多的话语,一个眼神,一个用力的拍打,就足以表达一切。
我们把最好的青春,都献给了这座沉默的大山。我们无怨无悔。
车子开出山谷的时候,我回头望去。那座我们奋斗了几十年的大山,在晨光中巍峨耸立。我仿佛能看到它那坚实的山体内部,一条条我们用血汗开凿出的隧道,一个个我们用青春浇筑的洞库。
那里,是我们这群“海军工兵”的无言丰碑。
我的眼眶,湿润了。
第77章 海啸与回响
到了青岛,我终于过上了我父亲曾经想象中“海军”该有的生活。
我每天都能看到大海,闻到海风,听到海浪的声音。疗养院的窗外,就是一片金色的沙滩。远处的军港里,停泊着一艘艘威武的军舰。
我常常一个人在海边散步,看着潮起潮落。我试图找回十八岁时对大海的那份憧憬,但我发现,我的心,似乎还留在了那座遥远的大山里。
对我来说,这片真正的海,反而显得有些陌生。我的“海”,是山谷里的松涛,是风钻的轰鸣,是战友们的汗水和笑脸。
我把父母也接到了青岛,让他们在我身边安度晚年。我爹第一次看到大海,激动得像个孩子。他脱了鞋,赤着脚在沙滩上走了很久,还非要尝尝海水是不是咸的。
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我心里也很高兴。但我们之间,关于我过去工作的话题,依然是一个禁区。我们都默契地回避着,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和平。
直到2014年的某一天。
那天,我们全家正在看晚间新闻。一则特别报道,瞬间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
新闻里说,为了适应新时期的国防需要,我国某处历时数十年建成的、亚洲最大的地下海军基地,首次对外公开。
随着镜头缓缓推进,一个无比熟悉的山谷入口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紧接着,镜头进入了山体内部。那一条条宽阔的隧道,那一排排整齐的营房,那一个个可以停泊巨型潜艇和驱逐舰的地下船坞……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这是我们打通的第一条主隧道,代号‘长龙’,当年我们连负责的就是这个作业面……”
“这个船坞,是我带着突击队,连续奋战了三个月才拿下的硬骨头,当时塌方,还牺牲了我们两个好兄弟……”
我看着电视,嘴里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我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妻子李慧握住了我的手,她的眼眶也红了。她知道,这一天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新闻里,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介绍着:“这座固若金汤的‘地下航母’,凝结了数万名海军工程兵几十年的心血和汗水。他们隐姓埋名,在最艰苦的环境下,为我们的人民海军,打造了一个最安全、最坚固的家!他们是和平年代的无名英雄!”
“英雄”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父亲。
他呆呆地看着电视,又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着我。他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疑惑,以及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情感。
新闻播放完毕,画面切换到了那艘缓缓驶出地下船坞、驶向蔚蓝大海的核潜艇。那钢铁巨兽,充满了力量与威严。
“向东……”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颤抖着手,指着电视屏幕,“这里面……这里面,有你的活儿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看着他眼中闪烁的泪光。几十年的误解、隔阂、委屈,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奔涌而出的热流。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有,爹。”我的声音哽咽了,“从第一块石头,到最后一根钢筋,都有。”
父亲“哇”的一声,老泪纵横。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他想说什么,却因为过于激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那双粗糙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重地拍打着我的肩膀。
那积压了三十多年的理解,终于在这一刻,如海啸般到来。
我娘在一旁,也早已泣不成声。
那一晚,我们父子俩喝了很多酒。我爹一遍又一遍地让我给他讲山里的故事,讲那些他从未听过的,关于风钻、炸药、塌方和战友们的故事。
我几十年来不能说、不敢说的话,终于可以一吐为快。我讲得语无伦次,他听得泪流满面。
酒过三巡,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向东,是爹对不住你。爹……爹错怪你了。”
我赶紧扶住他,眼泪再次忍不住流了下来:“爹,您没错。是我……是我没能早点让您明白。”
“不,是爹的眼界太窄了。”他摇着头,泪水淌过脸上的皱纹,“我只看得到海面上的威风,却不知道,真正的根,扎在看不见的山里头。我儿子……是真正的海军!是英雄!”
那一刻,我们父子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彻底崩塌了。
第8章 心中的那片海
第二天,我带着父亲,再次来到海边。
海风依旧,浪声涛涛。但这一次,我爹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他不再只是看热闹,而是带着一种崇敬和肃穆,久久地凝望着远方的军港。
“向东,你说,咱们建的那个家,现在是不是就住着这样的大家伙?”他指着一艘即将出航的驱逐舰,问我。
“是啊,爹。比这还大的,都能住进去。不管外面多大的风浪,只要回了家,就安安稳稳的。”
“好,好啊!”他连声赞叹,用力地点着头,“那咱们的兵,在海上就更有底气了!”
我看着父亲的侧脸,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边。我忽然明白,他一辈子所期望的,并非是儿子能有多大的官,有多风光。他所期望的,是一种价值感,一种能为这个国家实实在在做点事、挺起腰杆的价值感。
而我,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才终于让他看到了这份价值。
几天后,我爹郑重地对我说,他和我娘要回老家了。
“我们在你这也住了大半年了,也看够大海了。这地方虽好,但不如老家的土炕睡得踏实。”他说。
我知道,他是怕打扰我们一家的生活。但我也明白,他心里那个最大的疙瘩解开了,他要回到那个他熟悉的环境里,去重新“宣布”一些事情。
我送他们回了林家峪。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只是多了很多新盖的砖瓦房。见到我爹回来,乡亲们又围了上来。
“建业叔,从青岛回来啦?大海好不好看?”
我爹清了清嗓子,腰杆挺得笔直,声音洪亮地说:“好看!但要我说,最好看的,是我家向东他们,在山里头给国家挖出来的那片‘海’!”
他拉着我,把那期新闻的内容,添油加醋、满怀骄傲地给乡亲们讲了一遍又一遍。讲我的部队,讲我的战友,讲我们是如何在山里“为军舰盖房子”的。
乡亲们听得目瞪口呆,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不可思议。
那一刻,我站在父亲身边,看着他因为骄傲而涨红的脸,听着他那略带夸张的讲述,我忽然觉得,我军旅生涯所有的辛苦、委屈和不被理解,都值了。
我终于穿着一身“看不见”的功勋,回到了家乡。这身功勋,比任何华丽的军装,都更让我感到荣耀。
离开家乡,返回青岛的前一晚,我爹又把我叫到里屋。他从箱子里,拿出了那块我留在家里的海鸥牌手表。经过岁月的洗礼,表盘已经有些泛黄,但依然走得精准。
“向东,这个,你还是带上吧。”他把表重新戴在我的手腕上,“爹以前总觉得,这表是让你在海上守时的。现在我明白了,你们守的,是比海上更重要的时间。是咱们国家的安宁。”
我握着父亲的手,那双手,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却无比温暖。
我最终还是在海军疗养院退休了。退休后,我没有选择留在繁华的青岛,而是和妻子商量后,回到了那个我们奉献了半生青春的山谷附近,一个安静的小县城里定居。
因为这里,离我的“海”最近。
我时常会一个人,开车到那片早已不再是军事禁区的山谷外。远远地望着那座沉默的大山,心里就感到无比的踏实和宁静。
我知道,在那坚硬的岩石深处,蕴藏着一股磅礴的力量。那是我和我的战友们,用整个青春和热血,为这个国家注入的蓝色信念。
我这一生,虽然穿着海军的军装,却从未驾驭过一艘战舰,也从未在真正的大海上远航。
但我不后悔。
因为我的心里,早已装下了一片比任何海洋都更深邃、更辽阔、更值得用一生去守护的,海。
来源:成熟旭日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