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傍晚打来的,天色正沉,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旧棉絮,压在城市的头顶。
电话是傍晚打来的,天色正沉,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旧棉絮,压在城市的头顶。
我正弯腰从冰箱里取出一颗西红柿,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电话铃声就尖锐地划破了厨房里安静的油烟气。
是陈默的大姐。
她的声音和这天气一样,没有半点暖意,干脆利落地砸过来。
“妈病了,住院了,你赶紧收拾一下过去照顾。”
不是商量,是通知。
我握着那颗冰凉的西红柿,一瞬间,仿佛那股凉气钻进了我的骨头里。
我“嗯”了一声,听见自己声音有些发飘。
“哪个医院?”
她报了个地址,又补充道:“我跟你弟都忙,走不开。你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先去顶着。钱的事你别操心,我到时候给你送过去。”
电话挂断了。
厨房里只剩下抽油烟机嗡嗡的低鸣,像一只飞不出去的巨大夏蝉,在耳边徒劳地振翅。
我把西红柿放在砧板上,红色的果皮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像哭过的眼睛。
我没动。
我只是站着,看着那颗西红柿,脑子里空空荡荡,又好像塞满了无数根拉扯的线。
公婆的工资卡,退休金,所有的钱,都在大姐手里。
这是他们家多年的规矩。
大姐是长女,精明能干,她说她替父母管着,是为了防止他们被骗,为了以后养老看病有个统筹。
公婆也乐得清闲,或者说,他们习惯了依赖这个强势的大女儿。
陈默,我的丈夫,对此从无异议。
在他眼里,姐姐做的都是对的。
所以,钱归姐姐管,力气,就该我们出。
这似乎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等式。
我拿起刀,刀刃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轻轻切下去,红色的汁液瞬间就溢了出来,带着一股草木的生腥气。
我给陈默打了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吞。
“我知道了,姐跟我说了。你……你先过去吧,我加完班就过去。”
“陈默,”我打断他,“我们手里还有多少钱?”
他沉默了。
这种沉默像一根针,细细地扎进我的心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别担心钱,姐会处理的。”
又是这句话。
我挂了电话,把切开的西红柿胡乱地炒进锅里,油烟呛得我眼睛发酸。
我没吃晚饭,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塞进一个布包里。
临出门前,我拉开我们卧室的抽屉,看着里面那本薄薄的存折。
那是我们俩所有的积蓄,数字少得可怜,像个笑话。
我关上抽屉,听见那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关上了。
医院的味道,永远都是一样的。
消毒水的气味霸道地占据了每一寸空气,混杂着药味、病人身上隐约的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衰败的甜腥气。
我找到病房时,婆婆正躺在床上输液,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像一张被揉搓过的旧纸。
陈默坐在床边,低着头,削一个苹果。
他的动作很慢,刀刃在果皮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一滴,一滴,敲在人的心上。
我走过去,把布包放在床头柜上。
婆婆睁开眼看了我一下,眼神浑浊,没什么情绪。
她没说话,又闭上了眼睛。
陈默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一根牙签,递给我。
“你吃吧。”
我摇摇头,“你给妈吃吧。”
他把苹果放在一边,站起身,“你来了就好,我得回公司一趟,还有个报告没弄完。”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像是被我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了视线。
“姐……姐说她晚点会过来。”
说完,他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那安静又重新笼罩下来,比刚才更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输液瓶里的液体还剩下小半瓶,透明的液体,顺着长长的管子,一滴一滴,流进婆婆干瘪的血管里。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亲情吗?
它也像这瓶药水一样,冰冷,透明,被一根管子维系着,计算着流速,不能快,也不能慢。
快了,心脏受不了。
慢了,病情等不及。
一切都必须刚刚好,刚刚好地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平衡。
大姐是晚上九点多才来的。
她拎着一个保温桶,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不像来探病,倒像是来视察工作的。
她把保温桶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鸡汤,我让阿姨炖的,你记得让她喝了。”
她看了一眼婆婆,又转向我,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色的钞票,递给我。
“这五百块你先拿着,买点水果什么的。不够了再跟我说。”
她的姿态,像是在施舍。
我没有接。
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举着钱的手停在半空中,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怎么了?”
“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妈这次住院,大概要花多少钱?”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扯了一下。
“你问这个干什么?钱的事不用你管,你只管照顾好人就行了。”
“我是她儿媳妇,陈默是她儿子,我们有权利知道。”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大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她把钱拍在床头柜上,声音也冷了八度。
“权利?我告诉你什么是权利。爸妈的钱在我这儿,我怎么花,是我的事。你们俩,把人照顾好了,就是你们的责任。别一天到晚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凑近我,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天,爸妈的钱,你们一分都别想碰。”
说完,她直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还有个会,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利落,渐渐远去。
病房里,那五百块钱,像一团火,灼烧着我的眼睛。
我没有动它。
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婆婆的脸。
灯光下,她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纵横交错。
我不知道她刚才有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
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
她只是睡着,呼吸微弱而均匀。
夜深了,医院的走廊变得空旷,脚步声都带着回音。
我给婆婆擦了身,换了干净的衣服。
她的身体很轻,骨头像一捆枯槁的柴火。
我做这些事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想我自己的妈妈。
我妈走得早,生病的时候,也是我这样照顾她。
那时候我不觉得累,只觉得时间不够用。
我总想,再为她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
我妈会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很暖,不像婆婆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她会跟我说:“闺女,辛苦你了。”
就这么一句话,我所有的疲惫,就都烟消云散了。
可是婆婆,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接受着,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被动地吸收着我付出的所有。
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却又无比坚硬的墙。
第二天,医生来查房。
他说婆婆的情况不算太乐观,需要做一个更详细的检查,费用大概要一万多。
医生说完就走了,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一万多。
我拿出手机,给大姐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头很嘈杂,像是KTV。
我把医生的话复述了一遍。
大姐在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知道了。你先让医生安排,钱我明天转过去。”
“明天?”我急了,“医生说最好今天就做。”
“我今天没空!你跟医生说一下,通融一下,明天一早我就把钱打过去。”她的语气很不耐烦,“行了,我这儿忙着呢,挂了。”
电话又断了。
我握着手机,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去找医生,把情况说了一遍。
医生皱着眉,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同情,也有无奈。
“家属的心情我理解,但医院有规定。没有缴费,很多检查是没办法做的。”
我站在缴费窗口前,看着长长的队伍,看着窗口里收费员面无表情的脸。
那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无力。
钱。
原来没有钱,连为亲人争取治疗时间的资格都没有。
我回到病房,婆婆醒了。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发出一点含糊的声音。
我俯下身去听。
“水……”
我赶紧倒了杯温水,用棉签蘸着,一点一点湿润她的嘴唇。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那浑浊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别的东西。
是……愧疚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老人,很可怜。
她把自己的所有都交给了大女儿,到头来,却连救命的钱,都要等。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银行APP。
看着那个少得可怜的数字,我犹豫了。
这是我和陈默的全部。
是我们计划着,以后有了孩子,要给他买一张好一点的婴儿床的钱。
是我盘算着,等陈默生日,要给他换一部新手机的钱。
是我们在无数个深夜里,互相打气,说要一点一点攒起来,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的钱。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的脸上。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很重。
最终,我还是按下了转账键。
我拿着缴费单,重新回到那个长长的队伍里。
这一次,我的脚步很坚定。
检查做得很顺利。
结果出来后,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
“情况比我们想的要复杂一些,”医生的表情很严肃,“需要尽快手术。”
他指着CT片上的一块阴影,用专业的术语解释着病情。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抓住了几个关键词。
“手术”、“风险”、“费用很高”。
“大概……需要多少钱?”我的声音在发抖。
医生看了我一眼,报出了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像一块巨石,轰然砸下,把我砸得头晕目眩。
我走出医生办公室,扶着墙,感觉天旋地转。
我给陈默打电话,这一次,我没控制住,哭了。
“陈默,怎么办?妈要做手术,要好多钱,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陈默在电话那头也慌了。
“你别哭,你别哭……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去找姐!”
半个小时后,陈默和大姐一起来了。
大姐的脸色很难看,像是谁欠了她几百万。
她一进病房,看都没看床上的婆婆,直接冲我来了。
“谁让你自作主张去缴费的?你以为你那点钱够干什么的?现在好了,把事情搞得这么麻烦!”
她的声音尖锐,引得隔壁床的病人都朝我们这边看。
我看着她,眼泪已经流干了,心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原。
“我不去缴费,今天的检查就做不了。我不去缴费,我们就不知道妈的病有多严重!”我一字一句地回敬她,“姐,这是你妈妈,不是我的。你拿着她的救命钱,却连让她及时做个检查都做不到吗?”
“你!”大姐气得脸都白了,指着我的手在发抖,“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我们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了?”
“我不是外人,我是陈默的妻子,是妈的儿媳妇!”
“儿媳妇?”她冷笑一声,“儿媳妇就该有儿媳妇的样子!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别那么多废话!”
“够了!”
一声低吼,打断了我们的争吵。
是陈默。
他站在我们中间,脸色涨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他看着大姐,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姐,你别再说了。妈现在躺在床上,我们在这里吵架,像什么样子?”
然后,他转向我,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歉意。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那一刻,我所有的坚强和伪装,都瞬间崩塌了。
我蹲在地上,抱住膝盖,放声大哭。
这些天的委屈,无助,恐惧,像决堤的洪水,一涌而出。
陈默走过来,轻轻地抱住我。
他的怀抱并不宽阔,却给了我一丝力量。
大姐站在一边,看着我们,脸色变幻莫测。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病房。
手术费,像一座大山,压在我们所有人的心头。
大姐那边,迟迟没有动静。
陈默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她要么不接,要么就说钱取不出来,需要时间。
我知道,她在拖。
她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的“顶撞”,宣示她的权威。
可是,婆婆的病,等不起。
陈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天之内,嘴上就起了一圈燎泡。
他开始到处借钱。
找亲戚,找朋友,找同事。
昔日称兄道弟的人,一听到“借钱”两个字,就变得支支吾吾。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几天里,我们尝了个遍。
我把我妈留给我的一对金镯子,拿去当了。
那是我的嫁妆,我妈说,这是给我傍身的。
当铺老板戴着老花镜,用镊子夹起镯子,在手里掂了掂,报了一个低得离谱的价格。
我没有还价。
拿着那叠薄薄的现金,我走出当铺,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我们凑来的钱,离手术费还差一大截。
那天晚上,陈默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抱着头,一言不发。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走廊的灯光惨白,照得他的侧脸没有一丝血色。
“陈默,”我轻声说,“我们……把房子卖了吧。”
那套房子,是我们俩的婚房,是我们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在这个城市扎下的一个小小的根。
陈默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痛苦。
“不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那不行!那是我们的家!”
“家是人组成的,”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哪里都是家。可是妈……妈只有一个。”
陈-默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医院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抱着他,拍着他的背,就像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小兽。
我知道他心里的痛。
那是对现实的无力,对自己的痛恨。
我们决定卖房子的第二天,大姐来了。
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
她把一张银行卡放在床头柜上。
“这里面是二十万,密码是爸的生日。手术费,够了。”
我跟陈默都愣住了。
“钱……你从哪儿弄来的?”陈默问。
大姐没看我们,只是看着窗外。
“我把我的车卖了。”她淡淡地说,“爸妈的钱是定期,取出来损失太大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冷血自私的人。
可现在,我却有些看不懂她了。
她或许强势,或许刻薄,或许控制欲强。
但她对父母的感情,也许并不是假的。
只是她表达爱的方式,太过于扭曲,太让人窒息。
“姐……”陈默的声音有些哽咽。
大姐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钱我拿来了,人,你们得给我照顾好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
“毕竟,那是我妈。”
手术安排在三天后。
等待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婆婆的精神越来越差,有时候会陷入昏迷。
清醒的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她的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了一点温度。
她的眼神,也不再浑浊,而是有了一种清澈的,依赖的光。
我每天给她擦身,喂她喝粥,陪她说话。
我会跟她说我和陈默刚认识时候的趣事,说我们为了买那套小房子,吃了多久的泡面。
我还会跟她说我妈妈的故事。
我说,我妈最会做的,就是番茄鸡蛋面。
每次我放学回家,远远地就能闻到香味。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婆婆会用她那只干枯的手,轻轻地拍我的手背。
像是在安慰我。
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好像在这些日夜的陪伴里,悄悄地融化了。
手术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走廊里投下明亮的光斑。
婆婆被推进手术室前,抓着我的手,对我说了一句话。
这是她生病以来,对我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她说:“闺女,等我好了,我给你做番茄鸡蛋面。”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手术室的灯,亮了很久。
我和陈默,大姐,还有闻讯赶来的公公,都守在外面。
没有人说话。
时间像凝固了一样,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靠在陈默的肩膀上,心里一遍一遍地祈祷。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微笑。
“手术很成功。”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虚脱。
大姐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
我看见公公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
那一刻,我突然有点理解她了。
作为家里的长女,她从小就被教育要坚强,要承担责任。
她习惯了把所有事情都扛在自己肩上,习惯了用一种强硬的方式去保护她的家人。
她以为把钱牢牢抓在手里,就是对父母最好的保护。
她不知道,有时候,家人之间需要的,不是控制,而是温暖。
不是算计,而是信任。
婆婆在ICU待了三天,才转回普通病房。
她恢复得很好,一天比一天有精神。
只是身体还很虚弱,需要人精心照料。
大D姐把那二十万给了我们之后,就又恢复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状态。
她说公司有个大项目,实在走不开。
我知道,她只是在找借口。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们,如何面对康复中的婆婆。
照顾婆婆的重担,又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陈默要上班,只能早晚过来替换我一会儿。
我每天住在医院的折叠床上,夜里要起来好几次,给婆婆翻身,喂水,看吊瓶。
我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脸色也差得吓人。
有一次,我在洗手间里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差点没认出来。
那张憔悴的脸,像一朵被霜打过的花。
我也会觉得累,觉得委屈。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婆婆平稳的呼吸声,我会忍不住想,我到底图什么呢?
我没有拿到公婆一分钱,却在这里尽着比亲生女儿还多的义务。
可是,每当婆婆拉着我的手,用那种全然信任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所有的怨气,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给她削苹果,她会小口小口地吃完,然后对我说:“甜。”
我给她熬粥,她会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对我说:“香。”
她开始跟我说很多以前的事。
说她年轻的时候,有多爱美。
说公公当年是怎么追她的。
说大姐小时候有多调皮,陈默小时候有多黏人。
她的记忆像一个打开了的旧匣子,那些蒙了灰的往事,一件一件,都被她拿出来,细细地擦拭,讲给我听。
我成了她唯一的听众。
有一天,她让我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里,是一把小小的,黄杨木的梳子。
梳子已经很旧了,梳齿都磨圆了,颜色也变得暗沉,但看得出,被主人保养得很好。
“这是我当年的嫁妆。”婆婆抚摸着那把梳子,眼神温柔,“我妈给我的。”
她把梳子递给我。
“闺女,帮我梳梳头吧。”
我接过梳子,感觉手心一沉。
我扶着她坐起来,让她靠在我的怀里。
她的头发,因为生病,变得稀疏而干枯。
我拿着梳子,从发根,到发梢,一下一下,轻轻地梳着。
动作很慢,很轻柔,生怕弄疼了她。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梳子穿过头发的沙沙声。
我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药味,还有阳光的味道。
那一刻,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好像,找到了答案。
我图的,不是钱,不是回报。
我图的,是这份在日夜陪伴里,慢慢滋生出来的,温暖的亲情。
是这份被需要,被信任的感觉。
是我在照顾她的同时,也疗愈了我自己那颗因为过早失去母亲而孤单的心。
我们,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缺失的那一部分。
婆婆出院那天,大姐来接我们。
她办好了所有的手续,把剩下的钱,连同公婆的工资卡,一起交给了公公。
“爸,以后,家里的钱,还是您自己管吧。”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我管不好。”
公公接过卡,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沉默。
婆婆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安详的脸上。
我看着她,心里很踏实。
到家后,我扶着婆婆躺下。
大姐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这些天,辛苦你了。”她顿了顿,又说,“以前……是我不对。”
这是她第一次,向我道歉。
我笑了笑,说:“都过去了,姐。我们是一家人。”
她看着我,眼圈红了。
“那……我先走了。”
她转身,脚步有些仓促,像是怕我看到她的眼泪。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道冰墙,也开始融化了。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生活,好像回到了正轨,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大姐不再对我们家的事指手画脚,但每个周末,她都会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看望公婆。
她会陪婆婆说话,听她唠叨那些陈年旧事。
虽然还是有些别扭,但那份努力想要靠近的心,我们都看得到。
陈默也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凡事都躲在我身后的男人。
他开始主动承担家务,学着照顾婆婆。
他会记得按时给婆婆喂药,会推着轮椅带她去楼下晒太阳。
他看我的眼神,也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深刻的爱和尊重。
而我,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我不再是那个寄人篱下,战战兢兢的外来者。
我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的付出,被看见,被珍惜。
婆婆的身体,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
她可以自己下床,拄着拐杖在屋里慢慢地走。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
婆婆拄着拐杖,慢慢地挪了进来。
“我来帮你。”她说。
我赶紧扶住她,“妈,您歇着就行,我一个人能行。”
她不听,非要帮我择菜。
我们俩就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一边择菜,一边聊天。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突然问我:“闺女,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我想了想,笑着说:“我想吃番茄鸡蛋面。”
她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花儿一样绽开。
“好,等我腿脚再利索点,妈给你做,做最好吃的番茄鸡蛋面。”
那天晚上,我做梦了。
我梦见我妈妈。
她站在一片金色的麦田里,对我笑着,就像她离开我时那样,温柔,慈爱。
她对我说:“闺女,你做得很好。”
我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片。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陈默,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
心里,却是一片温暖和安宁。
我知道,我没有辜负妈妈的期望。
我也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生活里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难题。
但是,我不怕了。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不再是一个人。
我的身后,有爱我的人,有我爱的人。
这就够了。
这就是家。
日子像流水一样,不紧不慢地淌过。
婆婆的身体恢复得比预想中要好,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健步如飞,但生活已经基本能够自理。
她迷上了看电视里的养生节目,每天拿着个小本本,认真地记录着什么食物相克,什么穴位养生。
然后,她会像个监督员一样,监督我们全家的饮食起居。
“陈默,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一回家就躺沙发上,对颈椎不好!”
“小静啊,这个菜太咸了,老年人要吃得清淡一点。”
她变得有些唠叨,但这种唠叨里,充满了烟火气,让人觉得安心。
我和她的关系,也越来越像真正的母女。
我们会一起去逛超市,为了一块钱的差价,跟菜贩子磨半天嘴皮。
我们会一起追一部狗血的电视剧,为里面的剧情,一起哭,一起笑。
她会把她年轻时压箱底的漂亮衣服翻出来,让我试穿,然后一脸骄傲地说:“看,我年轻的时候,身材跟你一样好。”
那把黄杨木的梳子,就放在她的床头。
有时候,她会自己拿着,慢慢地梳头。
更多的时候,她会像个孩子一样,搬个小板凳坐在我面前,让我帮她梳。
阳光下,她花白的头发里,好像又生出了几根黑发。
而我,也重新找了一份工作。
是一家社区服务中心,工作不忙,但很充实。
每天和那些老人孩子打交道,我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柔软而开阔。
陈默升职了,薪水也涨了不少。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变得开朗了很多。
他会主动跟同事交流,会在家庭聚会上讲笑话。
我们的小家,经济上宽裕了,感情上也更稳固了。
我们开始重新计划未来。
我们想,等再攒点钱,就把那套卖掉的房子,买回来。
或者,买一套更大一点的,把公婆也接过来一起住。
大姐回来的次数更多了。
她不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变得柔和了很多。
她会脱下高跟鞋,换上拖鞋,系上围裙,钻进厨房,跟婆婆抢着干活。
两个女人在厨房里,一边斗嘴,一边忙碌,那画面,说不出的和谐。
有一次,她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张卡。
“这里面是五万块钱,你拿着。”
我愣住了,“姐,你这是干什么?”
“你别误会,”她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们的。当初妈生病,你们把房子都卖了,我……我心里过意不去。这钱不多,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看着她,心里暖暖的。
我把卡推了回去。
“姐,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要。我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当初的事,都过去了。”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笑了。
那是我们认识这么久,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这么轻松,这么释然。
“好,”她说,“一家人。”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我们一家人,围在桌子前,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
窗外,雪花纷飞。
窗内,暖意融融。
婆婆的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她夹了一筷子羊肉,放进我的碗里。
“闺女,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笑着应了,心里却在想,其实我早就胖回来了。
是幸福,把人喂养得饱满而丰腴。
电视里,放着春晚的重播,喜庆的音乐,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看着身边的人,看着他们脸上满足的笑容。
我突然觉得,生活就是这样。
它不会永远是晴天,也会有暴风雪。
但只要一家人,手牵着手,心连着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那些曾经的伤害,争吵,委屈,在时间的冲刷下,都变成了生命里深刻的印记。
它们提醒着我们,爱与被爱,是多么的珍贵。
它们教会了我们,如何去理解,如何去宽容,如何去珍惜。
饭后,陈默去洗碗。
公公在看报纸。
大姐在陪婆婆看电视。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雪景。
雪花落在树枝上,落在屋顶上,落在远处的山峦上。
一片寂静,一片洁白。
我的手机响了,是陈默发来的微信。
只有一张图片。
是我站在阳台上的背影,和窗外漫天的飞雪,构成了一副安静的画面。
下面配了一行字:
“老婆,谢谢你。”
我看着那行字,眼眶一热。
我回了他三个字:
“傻瓜呀。”
我收起手机,推开阳台的门,伸出手,去接那一片一片,冰凉又温柔的雪花。
我知道,这个冬天,会很暖。
因为,我的家,在这里。
我的爱,也在这里。
时间又过去了两年。
这两年里,我们家发生了很多变化。
我和陈默,终于把我们的小房子买了回来。
拿到房产证的那天,我们俩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激动地抱在一起。
这里,承载了我们太多的记忆和情感。
失而复得,更觉珍贵。
我们没有急着搬回去,而是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
陈默说,要给我一个全新的,更温暖的家。
装修的时候,公婆和大姐也经常过来帮忙。
大姐甚至还请了专业的设计师,给我们提了很多建议。
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常常会觉得,像在做梦一样。
谁能想到,几年前,我们还因为钱和责任的问题,闹得不可开交。
而现在,我们却能像最亲密的一家人一样,为了同一个目标,共同努力。
婆婆的身体,虽然不如从前,但精神头却很好。
她成了我们小区的“社交达人”,每天都要跟一群老太太,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聊天,下棋,跳广场舞。
她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眼神浑浊的老人。
她变得开朗,健谈,甚至还有点小小的虚荣心。
她总喜欢在别人面前夸我。
“这是我儿媳妇,比我亲闺女还亲。”
每当这时,我都会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却是甜的。
大姐的公司,越做越大。
她成了别人口中的“女强人”。
但她不再是那个浑身带刺的女人。
她学会了柔软,学会了示弱。
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个温文尔雅的大学老师。
她带他回家吃饭的时候,我们都看得出,她眼里的光,是真的幸福。
生活,好像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帖。
那些曾经的伤口,都结了痂,变成了勋章。
然而,生活也总会在你最安逸的时候,给你一个措手不及的意外。
婆婆是在一个清晨,突然晕倒的。
没有任何征兆。
我们把她送到医院,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生给出的诊断是,脑干出血。
这个词,像一个晴天霹雳,把我们所有人都打懵了。
医生说,情况很危急,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那一天,医院的走廊,又一次成了我们家的战场。
但这一次,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只有压抑的沉默,和无声的眼泪。
大姐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抓着医生的胳膊,一遍一遍地问:“还有没有办法?花多少钱都可以,只要能救她!”
医生摇了摇头,说:“我们尽力。”
“尽力”这两个字,有时候,是最大的安慰。
有时候,却是最残忍的宣判。
婆婆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们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她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
监护仪上,那些跳动的曲线和数字,成了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们轮流守在外面,谁也不肯离开。
那几天,时间过得特别慢,也特别快。
慢到,每一秒都是煎熬。
快到,我们总觉得,还没有好好地跟她告别。
我每天都会对着那扇冰冷的玻璃门,跟她说话。
我说:“妈,你不是答应我,要给我做番茄鸡蛋面吗?你不能食言啊。”
我说:“妈,你快点好起来,小区里的老姐妹们,还等着你教她们跳新的广场舞呢。”
我说:“妈,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我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陈默会从背后抱住我,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
我能听到他沉重而压抑的心跳声。
我知道,他比我更痛。
大姐瘦得不成样子,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她不再是那个精明干练的女强人,只是一个害怕失去母亲的,脆弱的女儿。
她一遍一遍地看手机里,她和婆婆的合影。
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说:“我以前,总觉得时间还很长,总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对她好。我总想着,多赚点钱,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是我忘了,她要的,也许不是钱,只是我的陪伴。”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是啊,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
却忘了,世事无常。
第四天的时候,医生把我们叫到办公室。
他说,婆婆的情况,已经没有好转的可能了。
机器,只是在维持着她的生命体征。
他问我们,要不要……放弃。
这是一个无比沉重,无比残忍的选择。
我们谁也做不了主。
最后,是公公。
这个一辈子都沉默寡言的男人,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在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说:“别让她……再受罪了。”
我们把婆婆,从重症监护室,接回了普通病房。
我们拔掉了她身上所有的管子。
我们给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我用温水,给她擦拭着脸和手。
她的皮肤,还是那么柔软,只是,已经没有了温度。
我们所有人都围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
我们跟她说着话,就像她还听得见一样。
大姐说:“妈,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
陈默说:“妈,下辈子,我还做你儿子。”
公公只是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摩挲着,老泪纵横。
我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妈,你安心地走吧。我们会好好的。”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
我只看到,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直线,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一条平线。
窗外,夕阳如血。
婆婆走了。
在一个很平常的黄昏。
葬礼办得很简单,是婆婆生前交代的。
她说,不想麻烦大家。
来送她的人很多,有亲戚,有朋友,还有小区里那些跟她一起跳舞的老姐妹。
她们都说,婆婆是个好人,是个热心肠。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那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她笑得很灿烂。
我突然想起,我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笑了。
葬礼结束后,我们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
屋子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沙发上,还放着她没织完的毛衣。
厨房里,还贴着她写的养生食谱。
一切都好像没变,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失去了。
我们整理她的遗物。
东西不多,都是一些旧衣服,旧物件。
在一个上锁的木箱子里,我们发现了很多本相册。
相册里,是她从年轻到年老,所有的照片。
有她和公公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她,穿着红色的嫁衣,笑靥如花。
有大姐和陈默小时候的照片,她抱着他们,一脸的幸福。
还有我们一家人的合影,虽然不多,但每一张,都记录着一个温暖的瞬间。
在最后一本相册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张照片。
是我在医院里,扶着她,在窗边晒太阳。
那张照片,不知道是谁拍的。
照片上的我,侧着脸,正在跟她说着什么。
而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温柔和依赖。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是婆婆的笔迹,歪歪扭扭,却很清晰。
上面写着:
我的好闺女。
看到那行字,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我的委屈,知道我的付出。
她把我,当成了她真正的女儿。
在箱子的最底下,我们还发现了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那把黄杨木的梳子,和一封信。
信是写给我的。
信里,她没有说太多的大道理。
她只是说,她这辈子,没什么文化,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她说,她知道,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受了很多委屈。
她说,她对不起我。
她说,她很高兴,能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有我的陪伴。
她说,那把梳子,是她妈妈留给她的,现在,她把它留给我。
她说,希望我,以后能像梳头一样,把我们这个家的日子,梳理得顺顺当当,和和美美。
信的最后,她写道:
闺女,别哭。
妈会在天上,看着你们,保佑你们。
我握着那把冰凉的梳子,信纸,已经被我的眼泪,打湿了一片。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
天,已经黑了。
但星星,很亮。
我知道,有一颗,是她。
生活,还在继续。
悲伤,会被时间慢慢抚平。
但思念,会永远留在心底。
我们都长大了。
我们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珍惜。
我们学会了,用更成熟,更宽容的方式,去面对生活中的一切。
我们这个家,经历了风雨,也见过了彩虹。
我们变得,更紧密,更坚强。
我常常会想起婆婆。
想起她唠叨的样子,想起她温暖的手,想起她最后留给我的那封信。
我会拿出那把黄杨木的梳子,在手里,细细地摩挲。
梳子很光滑,带着岁月的温度。
我好像能看到,外婆用它给妈妈梳头,妈妈用它给自己梳头,婆婆用它给我梳头。
这是一份传承。
传承的,是爱,是温暖,是家。
我知道,未来的路,我会走得很好。
因为我的行囊里,装满了爱。
而我的心里,也住着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人。
她会像天上的星星,永远照亮我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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