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九十五万,在咱们这个城市,想买个正经两居室,基本是天方夜谭。但这套房子,地段不错,面积也够,就是挂上了“法拍”两个字,听着总有点不那么吉利。
拿到这套法拍房钥匙的时候,我手心有点出汗。
不是激动,是紧张。
九十五万,在咱们这个城市,想买个正经两居室,基本是天方夜谭。但这套房子,地段不错,面积也够,就是挂上了“法拍”两个字,听着总有点不那么吉利。
中介小哥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塞我手里,笑得一脸灿烂,说:“哥,您捡着大漏了!这房子原先的业主保养得可好了,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时候有点涩,像是很久没人回来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不难闻,就是有种时间凝固了的感觉。
房子确实不错。朝南的客厅,一个大大的落地窗,虽然蒙着一层灰,但能想象出阳光洒进来的样子,肯定特别暖和。墙上还挂着几幅画,是那种小孩子画的蜡笔画,用最简单的相框裱了起来。一幅画的是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高的,一个矮的,还有一个更矮的,头顶上画着一个金灿灿的太阳,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我走过去,用手指轻轻抹开画上的一层薄灰。画纸已经有些泛黄,但颜色还是很鲜艳。
我能感觉到,这曾经是一个充满爱意的家。
可现在,它空了。
我开始收拾屋子。法拍房就这样,前业主的东西,法院一般会给个期限让他们搬走,搬不走的,就当是遗弃物,归新业主处置。这屋里剩下的东西不多,几件旧家具,一些锅碗瓢盆,还有阳台上几盆已经干死的花。
我把那些枯死的植物一盆盆搬下楼,扔进垃圾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它们也曾经被精心照料过吧?也曾经绿油油地,开出过好看的花吧?
忙活了一整天,屋子总算有了点人样。我累得够呛,往沙发上一躺,想开灯,按了半天开关,客厅那盏挺别致的吸顶灯,就是不亮。
灯泡坏了?还是线路问题?
我叹了口气,心想这老房子,有点小毛病也正常。明天找个电工来看看吧。
可我这人,有点强迫症,事情不弄完,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我从工具箱里翻出梯子,决定自己先看看。
那盏灯的灯罩是磨砂玻璃的,有点沉。我费了点劲才把它旋下来,里面的灯管黑了一圈,确实是烧了。我正准备下来,明天去买个新的换上,眼睛无意中往吊顶的缝隙里瞥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我愣住了。
吊顶的石膏板和天花板之间,好像塞着个东西。黑乎乎的,像是个铁盒子。
我的心“咯噔”一下。
这算什么?前业主藏的私房钱?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好奇心像一只小猫,不停地挠着我的心。我咽了口唾沫,伸手进去摸索。指尖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边缘还有点硌手。我使了点劲,把它拽了出来。
是一个挺旧的铁皮饼干盒子,上面印着小熊维尼的图案,漆皮都掉了不少,露出了底下银灰色的铁皮。盒子不重,晃了晃,里面传来“哗啦啦”的轻响。
我从梯子上下来,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心脏跳得有点快。
我坐下来,盯着那个盒子看了很久。
打开?还是不打开?
这毕竟是别人的东西,是别人的隐私。可转念一想,这房子现在是我的了,这里面的东西,按理说也归我处置。
最终,我还是没忍住。我找来一把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撬开了盒子边缘已经锈住的卡扣。
“啪嗒”一声轻响,盒子盖弹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成捆的钞票。
只有一沓厚厚的信纸,用一根褪了色的红绳捆着。信纸旁边,是一本蓝色封皮的日记本,还有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小鸟,翅膀上的一边还缺了一小块。
我拿起那只木头小鸟,入手很温润,看得出是被人常年摩挲的。雕工很朴拙,但形态很生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
我解开那根红绳,打开了第一封信。
信纸是那种最普通的横格信纸,字迹很清秀,但有些地方的墨迹晕开了,像是被泪水打湿过。
“星星,我的宝贝:
今天是你离开的第三天。爷爷把你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你的小熊还放在枕头边,就像你还在一样。厨房的锅里给你温着你最爱喝的排骨汤,可是爷爷知道,你不会再跑过来,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爷爷,要喝汤’了。
星星,你在那边好吗?有没有冷?有没有饿?有没有人陪你玩?你那么怕黑,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害怕?
爷爷好想你。想得心都疼了。”
我的手一抖,信纸差点掉在地上。
星星?是个孩子的名字。
这封信,是一个爷爷写给已经不在世的孙女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又酸又涩。我不敢再往下看,可眼睛却不听使唤,一行一行地扫下去。
那沓信,不是信,是一个老人的悼词。每一封,都是写给那个叫星星的孩子。他记录着他们之间所有细碎的过往,第一次带她去公园,她指着天上的风筝,咿咿呀呀地笑;第一次教她画画,她把颜料弄得到处都是,自己却成了一个大花猫;第一次送她去幼儿园,她抱着他的脖子哭得撕心裂肺,怎么也不肯松手……
那些文字,没有华丽的辞藻,就是最朴实的大白话,却像一把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仿佛能看到一个老人,在孙女离开后的无数个深夜里,就坐在这间客厅里,借着一盏孤灯,一遍又一遍地,用笔尖去追寻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温暖。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我一个大男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哭得像个傻子。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叠好,重新用红绳捆上,然后拿起了那本蓝色的日记本。
日记本的封皮已经磨损得很厉害,边角都卷了起来。我翻开第一页,字迹和信上的不一样,更加苍劲有力,应该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但写日记的时候,他的手,他的心,应该还是充满力量的。
日期是六年前。
“2018年4月12日 晴
今天是个好日子。星星满三岁了。小家伙越来越机灵,会说好多话了。早上我带她去公园,她追着鸽子跑,咯咯地笑,像个小天使。我给她买了个米老鼠的气球,她高兴得一整天都抱在怀里,连睡觉都要放在枕头边。
儿子和儿媳走得早,就给我留下这么一个宝。我没什么大本事,就想着,一定要把她好好养大,让她开开心心的,不受一点委屈。我得好好活着,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起码要看到她嫁人,看到她也有自己的孩子。”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日记里,记录的全是那个叫星星的小女孩的成长点滴。
“2018年9月1日 阴
星星上幼儿园了。第一天,哭得那叫一个惨。抱着我的腿不撒手,老师来拉她,她就跟个小考拉一样挂在我身上。我心疼得不行,差点就跟老师说,我们不上了,回家。可我知道不行,孩子总要长大的。我狠着心把她交给老师,转身就走,没敢回头。我躲在幼儿园门口的大树后面,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眼泪也跟着掉。一个大男人,真没出息。中午不放心,偷偷跑去看她,小家伙正坐在小板凳上,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自己吃饭,吃得满脸都是。看到她那样,我又想哭又想笑。”
“2019年6月1日 晴
儿童节。幼儿园搞活动,让家长陪着孩子做游戏。我一个老头子,在一群年轻的爸爸妈妈中间,特别显眼。玩两人三足的时候,我跟星星一组,我怕踩到她,走得特别慢。小家伙急得不行,一个劲儿地喊‘爷爷,快点,快点!’结果我们拿了最后一名。她有点不高兴,撅着小嘴。我给她买了她最爱吃的草莓味棉花糖,她立马就笑了,把棉花糖举到我嘴边,说:‘爷爷,你先吃。’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爷爷。”
日记里的每一天,都充满了阳光和欢笑。我能感觉到,这个叫老陈(日记里他偶尔会自称老陈)的爷爷,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的孙女。这个房子里的每一处,都留下了他们祖孙俩的欢声笑语。墙上那些稚嫩的蜡笔画,阳台上那些曾经盛开的花,都是他们幸福的见证。
可幸福,总是那么短暂。
日记翻到三年前的某一天,画风突变。
“2021年3月5日 雨
天漏了。
星星发烧好几天了,一直不退。今天带她去大医院检查,医生说,怀疑是白血病。
我拿着那张诊断单,手抖得不成样子。上面的字我一个都看不懂,但我认得那三个字。我感觉整个天都塌下来了。怎么会?我的星星那么乖,那么可爱,老天爷怎么能这么对她?
我抱着星星从医院出来,雨下得很大。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她淋到一点雨。她在我怀里睡着了,小脸烧得通红。我看着她,心疼得像刀割一样。
我不能倒下。我得救她。倾家荡产,我也要救她。”
从那天起,日记里的内容,就再也没有了阳光。
“2021年4月10日 阴
确诊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医生说,要化疗,要骨髓移植,费用是个无底洞。
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差得远。我开始找亲戚朋友借钱。以前那些称兄道弟的人,一听我借钱,要么说手头紧,要么干脆不接电话。人情冷暖,我算是看透了。
可我不能怪他们。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晚上,星星化疗吐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她抓着我的手,小声说:‘爷爷,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抱着她,眼泪怎么也忍不住。我说:‘胡说,星星不会死的。星星是爷爷的宝贝,爷爷会一直陪着你。等你病好了,爷爷带你去坐大飞机,去海边看大海。’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又睡着了。
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在心里发誓,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要换她好好活着。”
“2021年10月28日 晴
今天出了太阳,难得的好天气。星星的精神也好了一些。她说想吃城东那家老字号的糖葫芦了。我跑了大半个城,给她买回来。她就吃了两口,就说吃不下了。
我知道,化疗把她的胃口都弄坏了。
医生说,找到合适的骨髓配型了。是个好消息。但手术费,还有后续的治疗费,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我心口。
我决定了,把这套房子卖了。这是儿子儿媳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我和星星的家。不到万不得已,我真不想走到这一步。
可现在,没有什么比星星的命更重要。只要她能活下来,我们住哪里都行,哪怕是租个小破屋,只要我们爷孙俩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看到这里,我明白了。
这套房子,不是被法院强制执行的,是这位老人为了救孙女,自己主动卖掉的。可为什么,最后还是走到了法拍这一步?
我继续往下翻。
“2022年3月15日 阴
房子挂出去很久了,来看的人不少,但一听说是为了筹钱治病,都把价格压得特别低。我知道他们是想捡便宜,可我等不了。星星的病,一天都不能拖。
今天有个中介打电话,说有个买家愿意出全款,但价格要比市场价低三十万。
我犹豫了一晚上。三十万,够星星做好几个疗程的化疗了。
我咬咬牙,同意了。
签合同那天,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墙上还挂着星星的画,阳台上还有我们一起种的花。我真舍不得。
可我告诉自己,这都是暂时的。等星星病好了,爷爷再努力挣钱,我们再把房子买回来。”
日记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奈和心酸。一个老人,为了挽救孙女的生命,赌上了自己的一切。
可命运,似乎并没有眷顾他。
“2022年8月1日 雨
钱还是不够。手术很成功,但后续的抗排异治疗,费用高得吓人。卖房子的钱,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我又欠了一屁股债。
星星的情况时好时坏。她变得很瘦,头发也掉光了。她以前最爱漂亮了,现在连镜子都不敢照。我看着她,心都碎了。
我每天除了在医院陪她,就出去打零工。扫大街,送外卖,去工地搬砖,什么脏活累活我都干。只要能挣钱,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每次回医院前,我都会在洗手间里,用冷水洗把脸,对着镜子,扯出一个笑容。我告诉自己,老陈,你不能垮,你是星星唯一的依靠。”
日记的最后几页,纸张都有些褶皱,字迹也变得潦草,仿佛写字的人,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2023年1月20日 晴
买我们房子的那个人,联系不上了。合同签的是分期付款,他付了首付之后,尾款一直拖着不给。我去找他,他已经搬家了。中介也说没办法。
我被骗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满世界找他。可人海茫茫,我去哪里找?
星星的治疗费,断了。
我跪在医生办公室里,求他,求他再宽限我们几天。医生叹了口气,说他也没办法。医院有医院的规定。
我走投无路了。
我看着病床上熟睡的星星,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
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2023年5月10日 阴
我们出院了。不是病好了,是没钱治了。
我们租了一个很小的单间,在城中村。这里很潮湿,很吵。星星很不习惯。她总问我,爷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们的家,已经没了。
我每天都去那个骗子留下的地址等他,可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法院那边,因为合同纠纷,房子被查封了。我连回去拿点东西的机会都没有。
我好恨。恨那个骗子,也恨我自己的无能。
我把星星的画,她的日记,还有我给她刻的小鸟,都藏在了客厅吊顶里。我想,万一,万一有一天,我们还能回来,这些东西还在,这个家,就还在。”
“2023年7月2日 雨
星星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她开始咳血,吃什么吐什么。
我抱着她,她在我怀里,轻得像一片羽毛。
她跟我说:‘爷爷,我好疼。我是不是要去找爸爸妈妈了?’
我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我说:‘不会的,星星不会有事的。’
可我知道,我是在自欺欺人。
晚上,她又发高烧了。我抱着她,跑了很远的路,才打到一辆车去医院。急诊室里,医生说,孩子的器官已经开始衰竭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守在她的病床前,握着她冰冷的小手。她好像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她说,她想念我们原来的家,想念阳台上的花,想念楼下公园里的滑滑梯。她说,爷爷,你不要哭,你要好好活着。
我点头,可眼泪就是不听话,拼命地往下掉。
凌晨三点,她在我怀里,慢慢地,没有了呼吸。
我的星星,我的小天使,飞走了。”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最后一页,是一片空白。
我合上日记本,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靠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无法想象,一个老人,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又亲手送走了自己相依为命的孙女,他的世界,会是怎样的一片废墟。
那个铁盒子里,装着的不是信和日记,是一个老人全部的爱,和全部的绝望。
他把这些东西藏在吊顶里,是想给这段记忆,找一个家。他以为,他还有机会回来。可他不知道,这套房子,因为那场该死的合同纠纷,最终被法院拍卖了。
而我,成了它的新主人。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手里拿着那只缺了一角翅膀的木头小鸟,心里翻江倒海。
我该怎么办?
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心安理得地住在这个充满了悲伤故事的房子里?
不,我做不到。
这个铁盒子,不属于我。它属于那个叫老陈的爷爷。这些回忆,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我必须把它还给他。
可是,我要去哪里找他?
日记里,他只提到了他们租住在城中村,但具体是哪个城中村,他没有写。我们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城中村,有好几十个。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心如死灰的老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我请了假。
我拿着那本日记,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日记里提到了很多地名。星星上过的幼儿园,他们常去的公园,给星星治病的医院,还有那家卖糖葫芦的老字号。
这些,或许就是我能抓住的,唯一的线索。
我决定,从那家医院开始。
我开车来到市里最大的那家儿童医院。走进大厅,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周围是行色匆匆的家长和哭闹不止的孩子。每一个成年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疲惫。
我能想象,当年老陈抱着星星,也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穿梭在这些冰冷的走廊里。
我找到住院部的护士站,向一个护士打听。我把星星的名字和大概的住院时间告诉了她。
护士很年轻,态度也很好。她查了电脑,然后抱歉地对我说:“先生,对不起,我们医院有规定,不能随意透露病人的信息。”
我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
我没有放弃。我说:“护士小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要打探什么隐私。我只是,受人之托,想把一些东西还给这位病人的家属。这些东西,对他非常非常重要。”
我把那个铁盒子的故事,简单地跟她说了一遍。我说得很诚恳,说到最后,我自己的眼圈都红了。
那个小护士听完,也沉默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同情。
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先生,我真的很想帮你。但是规定就是规定,我不能违反。不过……”
她顿了顿,说:“我记得这个小女孩。她特别乖,特别懂事。每次打针都不哭。她爷爷对她特别好,我们都看在眼里。她走的那天,她爷爷抱着她,在走廊里坐了一整夜。我们谁劝都没用。”
小护士的眼圈也红了。她说:“后来,她爷爷办完手续就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我记得,他好像提过一句,说他以前是在一个叫‘红星机械厂’的地方上班的。”
红星机械厂!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
我连忙向她道谢。虽然没有得到老陈的联系方式,但知道了他曾经的工作单位,就等于有了方向。
红星机械厂,我知道这个地方。那是个老国企,很多年前就倒闭了。厂区后来被改造成了一个创意产业园。但厂子的家属区,应该还在。
我立刻开车,导航前往红星机械厂的家属区。
那是一片很老旧的小区,楼房都是那种红砖的苏式小楼,墙皮剥落,露出了里面的砖块。小区里很安静,偶尔能看到几个老人在楼下晒太阳,下象棋。
我把车停在路边,走进小区。我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我总不能见人就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老陈的老人,他孙女叫星星。
我决定去小区的居委会碰碰运气。
居委会在一栋楼的一层,门口挂着一个褪了色的牌子。我走进去,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大妈正坐在桌子后面织毛衣。
我说明了来意。
大妈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打量了我一下,问:“你找老陈干什么?”
我心里一喜,有门!
我把之前跟护士说过的话,又跟大妈重复了一遍。
大妈听完,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毛衣针。
她说:“你说的是陈建国吧?唉,他也是个苦命人。儿子儿媳出车祸走了,就留下那么一个宝贝孙女。前几年,孙女又得了那个病……为了给孩子治病,他把房子都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我们这些老邻居,能帮的都帮了,可那是个无底洞啊,我们这点钱,也是杯水车薪。”
大妈说着,摇了摇头。
“那孩子,叫星星,长得可俊了,跟个瓷娃娃似的。可惜了……”
我急忙问:“阿姨,那您知道陈大爷现在住在哪吗?我有他非常重要的东西,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大妈说:“他孙女走了以后,他就从这里搬走了。他说没脸再见我们这些老邻居。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那个人,自尊心强得很,不想麻烦任何人。”
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了一盆冷水。
我有点失望。
大妈看出了我的失落,想了想,又说:“不过,他有个关系最好的老工友,叫李师傅。他们俩以前是一个车间的。老陈搬走前,可能跟老李说过。老李就住在那边三号楼的二单元401。”
大-妈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楼。
我感觉自己就像在玩一个解谜游戏,一关一关地过,线索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
我再次道谢,然后朝着三号楼走去。
楼道里很黑,墙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我深吸一口气,敲响了401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大爷。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身上还有一股机油味。
“你找谁?”他问。
“请问,您是李师傅吗?我找您打听个人,陈建国,陈大爷。”
李师傅一听陈建国的名字,眼神立刻警惕起来。
“你是干什么的?讨债的?”
我连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师傅您误会了。我是……”
我又一次,把那个铁盒子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我还把手机里拍的日记本和木头小鸟的照片给他看。
李师傅看着照片,沉默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水光。
他把我让进了屋。
屋里很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李师傅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坐在我对面,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他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老陈他……不容易啊。”
李师傅说,他和老陈认识了快五十年了。从一起进厂当学徒,到一起退休,是过命的交情。老陈家里的事,他最清楚。
“星星走了以后,老陈整个人都垮了。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不吃不喝。我怕他想不开,天天过去看他。他就抱着星星的照片,一个人坐着发呆,一坐就是一天。”
“后来,他说他要搬走。他说那个出租屋里,到处都是星星的影子,他待不下去。他要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
李-师傅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
“我劝不住他。他把手机号也换了,说是不想再跟过去有任何联系。他走的时候,我塞给他一点钱,他死活不要。他说,老李,这辈子能认识你这个兄弟,值了。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兄弟,你也当我死了吧。”
我的心沉了下去。
连他最好的兄弟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还能去哪里找?
难道,这条线索,到这里就断了吗?
我不甘心。
我看着李师傅,恳求道:“李师傅,您再好好想想。陈大爷有没有可能,留下过什么蛛丝马迹?比如,他喜欢去的地方,他常念叨的某个亲戚?”
李师傅皱着眉头,想了很久。
突然,他一拍大腿。
“我想起来了!他走之前,跟我提过一嘴。他说,他对不起他老婆。他老婆走得早,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回老家看看。他老婆的老家,在南边一个叫‘青石镇’的地方。他说,等他安顿好了,想去那边住一阵子,算是替他老婆,完成一个心愿。”
青石镇!
我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虽然这只是一个可能,但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不能放弃。
我问清楚了青石镇的具体位置,然后向李师傅告辞。
李师傅把我送到门口,他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握了握,说:“小伙子,你是个好人。要是你找到了老陈,你跟他说,就说老李想他了。让他别再钻牛角尖了,好好活着。”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李师傅家出来,我没有回家,直接开车上了高速。
青石镇离我们市里不远,开车大概两个多小时。那是一个很典型的江南小镇,白墙黑瓦,小桥流水。镇子不大,保留着很多老房子。
我把车停在镇口的停车场,然后开始漫无目的地在镇上寻找。
我拿着手机里老陈的照片,见人就问。镇上的人很淳朴,也很热情。他们会很认真地看照片,然后摇摇头,说没见过。
我从上午一直找到下午,问了不下几十个人,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还是一无所获。
太阳快下山了,金色的余晖洒在青石板路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有点累了,也有点泄气。
我是不是太想当然了?也许,老陈根本就没来这里。就算来了,这么大的一个镇子,他又刻意躲着所有人,我怎么可能找得到?
我坐在一条小河边的石凳上,看着河面上来来往往的乌篷船,心里一片茫然。
就在我准备放弃,打算明天再来的时候,一个背着画板的年轻女孩,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她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大哥,你也是来写生的吗?”
我摇摇头,说不是。
她看我一脸愁容,又问:“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也许是心里太憋屈了,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我鬼使神差地,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跟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讲了一遍。
女孩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指着河对岸,一座很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对我说:“大哥,你看到那座楼了吗?那里,是一个小小的民间收容所,专门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寡老人。”
“前段时间,我们美院组织来这里采风,我见过一个老人,跟你照片里的人,很像。他总是独自一个人,坐在河边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他从来不跟人说话,眼神里,总是藏着很多故事。”
我的心,猛地狂跳起来。
我站起来,紧紧地盯着那座小楼。
会是他吗?
我跟女孩道了谢,然后快步走过石桥,朝着那座小楼跑去。
那是一个很简陋的院子,门口挂着一个“青石镇爱心之家”的牌子。我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有几个老人,正在下棋,聊天。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就坐在院子角落的一棵桂花树下,背对着我。他的背影,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消瘦,更加佝偻。头发全白了,在夕阳下,像一层薄薄的霜。
我的脚步,一下子就定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上前,该怎么开口。
我怕打扰到他,怕我的出现,会再次揭开他已经结痂的伤疤。
我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铁盒子,它此刻变得无比沉重。
我就这样,在院门口站了很久。
直到,他缓缓地转过身。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充满了疲惫,悲伤,还有一丝不易察arle的空洞。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我鼓足勇气,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去。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把那个印着小熊维尼的铁盒子,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膝盖上。
“陈大爷,”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来……把您的家,还给您。”
他低下头,看着那个熟悉的铁盒子,浑身一震。他伸出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颤抖着,抚摸着盒子上的图案。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后,我看到,两行浑浊的眼泪,从他苍老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他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歇斯底里。他就那样静静地流着泪,像一尊无声的雕像。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只能听到他压抑着的,心碎的哽咽声。
我知道,这个铁盒子,是他和孙女之间,最后的连接。这里面,装着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也是最痛苦的回忆。
我没有打扰他,就那样静静地陪他坐着。
过了很久很久,他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看着我,沙哑地开口:“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从客厅的灯不亮,到我发现铁盒子,再到我去医院,去他原来的家属区,最后找到这里。
他听得很认真,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说:“我以为,这些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以为,我和星星之间最后的念想,也没了。”
他打开盒子,拿出那只缺了一角翅膀的木头小鸟,紧紧地握在手心。
“这是我亲手给星星刻的。她最喜欢了。她说,她长大了,要像小鸟一样,飞得高高的,去很远的地方看看。”
“可她还没来得及长大,翅膀就断了……”
老人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和老陈聊了很多。
他跟我讲了星星小时候的趣事,讲了他和星星相依为命的那些年。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但我知道,每一个字背后,都藏着刻骨的思念。
他说,星星走了以后,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他想过一了百了,跟着她们娘仨一起走。可他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他答应过星星,要好好活着。
他来到青石镇,是因为这里是他妻子的故乡。他想在这里,守着妻子的回忆,也守着对孙女的思念,安安静静地走完剩下的路。
他说:“小伙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不仅把这些东西还给了我,也把我这个快死的人,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光亮。
他说:“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做了一件,我应该做的事。
我在青石镇待了两天。
我陪着老陈,在镇上走了走。他告诉我,哪条巷子,是他妻子小时候跑过的地方;哪棵树下,是他妻子曾经坐着看书的地方。
我们还去了镇外的山上,那里有他妻子的衣冠冢。
老陈在墓前,摆上了我从市里带来的,星星最爱吃的草莓味棉花糖。
他对着墓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他说:“老婆子,我来看你了。我还把星星也带来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等我把答应星星的事情都做完了,我就来陪你们。”
下山的时候,老陈的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些。
临走前,我把李师傅的嘱托,告诉了老陈。
我说:“陈大爷,李师傅很想您。他让我告诉您,别再钻牛角尖了,好好活着。”
老陈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他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你跟他说,我过得很好,让他别惦记。”
我看得出,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松动。
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了他。我说:“陈大爷,您以后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别把我当外人。”
他还想把那个铁盒子给我,他说,这个房子现在是我的,这些东西,也应该留在那。
我拒绝了。
我说:“大爷,这个盒子,是您和星星的家。家,应该跟在主人身边。至于那套房子,它现在,也只是一个住的地方。是您的故事,让它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家。以后,您随时都可以回去看看。”
老陈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开车回城的路上,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找到了老陈,物归原主,了却了一桩心事。可我心里,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牵挂。
回到那套房子,我换上了新的灯管。
按下开关,一室光明。
灯光洒在客厅的每一个角落,也洒在那幅三个小人手拉手的蜡笔画上。我看着画上那个笑得眯起眼睛的太阳,忽然觉得,这个房子,不再那么空旷,不再那么冰冷了。
它有了温度,有了灵魂。
从那以后,我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去青石镇看望老陈。
我给他带一些生活用品,陪他聊聊天,下下棋。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他开始跟收容所里的其他老人一起活动,甚至还跟着他们,学起了打太极。
有一次,我去看他,发现他正在院子里,用木头雕刻着什么。
我走过去一看,是一只只形态各异的小鸟。有的展翅欲飞,有的低头觅食。每一只,都栩栩如生。
他说,他想把这门手艺捡起来。他说,他想多刻一些小鸟,送给收容所里的孩子们。
他说:“星星喜欢小鸟。我想,天上的星星看到了,应该也会高兴吧。”
我看着他专注的样子,眼眶有些湿润。
我知道,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过去和解,与这个世界,重新建立连接。
后来,在他的老工友李师傅的劝说下,老陈终于同意,搬回了市里。
我帮他在红星机械厂的家属区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离李师傅家很近,两个人平时可以互相照应。
搬家的那天,李师傅也来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见面,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什么话都没说,但一切,都在不言中。
老陈的生活,渐渐回到了正轨。
他每天去公园里锻炼,和老伙计们下棋聊天。他雕刻的木头小鸟,手艺越来越好。他拿到集市上去卖,很受欢迎。虽然挣不了多少钱,但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了奔头。
他把卖小鸟挣来的第一笔钱,全都捐给了儿童白血病基金会。
他说:“我救不了我的星星。但也许,这笔钱,可以帮助到另一个‘星星’。”
我的那套房子,他也回去过一次。
是我陪他一起去的。
他站在客厅里,看着墙上星星的画,看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哭。
他只是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拂去了画框上的灰尘。
他对我说:“小伙服子,谢谢你。谢谢你让这个家,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我说:“陈大爷,它一直在等您回家。”
那天,老陈在沙发上坐了很久。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落在他满头的白发上,暖洋洋的。
他跟我说,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星星了。
梦里,星星长大了,穿着漂亮的白裙子,背上长出了一双洁白的翅膀。她对他说:“爷爷,我飞得好高好高。我看到了大海,看到了雪山。爷爷,你不要再为我难过了。你要开开心心地活着。”
老陈说,他醒来的时候,枕头都湿了。
但他心里,却觉得无比的平静和温暖。
他说:“我知道,我的星星,没有离开我。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
故事到这里,似乎就该结束了。
可生活,还在继续。
我和老陈,成了忘年交。我们不像亲人,但胜似亲人。我会经常去看他,陪他吃饭,听他唠叨。他也会在我工作不顺心的时候,像个真正的长辈一样,开导我,鼓励我。
我的那套房子,也因为这段经历,变得与众不同。
我没有把墙上那些蜡笔画摘下来。我把它们,当成了这个家最珍贵的装饰品。
每当我一个人待在客厅里,看着那盏明亮的吸顶灯,我就会想起那个藏在吊顶里的铁盒子,想起那个叫星星的小女孩,想起那个为了孙女付出一切的爷爷。
我常常在想,什么是家?
家,或许不只是一个钢筋水泥的躯壳。
它是有记忆的,有温度的,有故事的。
它承载着我们的欢笑,我们的泪水,我们的爱,和我们所有的不舍。
我很庆幸,那天客厅的灯坏了。
也很庆幸,我打开了那个铁盒子。
它让我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多么的奇妙。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能连接起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能温暖一颗濒临破碎的心。
如今,每当有朋友来我家做客,我都会给他们讲这个故事。
我会指着墙上的画,告诉他们,这幅画的作者,是一个叫星星的小天使。
她来过这个世界,很努力地生活过,也被深深地爱过。
虽然她离开了,但她的故事,会一直留在这个房子里,留在所有听过这个故事的人心里。
就像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永远闪烁着,温暖而明亮。
来源:高级柑桔QtAzBI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