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下午三点打来的,窗外的太阳正毒,把柏油路烤得软趴趴的,空气里都是一股子焦油混合着尘土的味儿。
电话是下午三点打来的,窗外的太阳正毒,把柏油路烤得软趴趴的,空气里都是一股子焦油混合着尘土的味儿。
我刚喝了一大口冰水,凉气顺着喉咙滑下去,还没来得及舒坦,手机就在桌上跟触了电似的震动起来。
是小姑子,张玲。
她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有点失真,但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跟她本人一模一样。
她说,嫂子,帮个忙。
我嗯了一声,等着下文。
她说,你帮我们订一下机票,我们一家八口人,去我妈老家那边。
我心里咯噔一下。
八口人。
她和她丈夫,两个孩子,还有她爸妈,她公婆。
这可真是拖家带口,一个都没落下。
我下意识地问,什么时候的?
她说,越快越好,最好是后天。
我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查询航班的手指有点僵。
后天的票,又是旅游旺季,价格一点也不亲民。
我把大概的数字报给她听,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试探。
我说,一个人得小两千,八个人……你自己算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那种沉默像一根针,细细地扎在我的神经上。
然后,张玲的声音又响起来,还是那种理所当然的调子。
她说,你先帮我们订了,钱的事,回头再说。
回头再说。
这四个字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我心口。
我不是没借过钱给他们,也不是计较那点亲戚间的人情往来。
只是这一次,八张机票,不是一笔小数目。
而且,“回头再说”这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总像一张空头支票,在风里飘啊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落地。
我握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电流声,还有她那边隐约传来的,孩子吵闹的声音。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有点发干。
我有很多话想问。
为什么这么突然?
为什么这么多人一起去?
为什么是我来订票?
为什么钱要回头再说?
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我怕一问,就显得我小气,显得我斤斤计较。
亲戚之间,最怕的就是把钱算得太清楚,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旦捅破,剩下的就只有尴尬。
最终,我还是吐出了一个字。
好。
挂了电话,我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我把八个人的身份证信息一个个输进去,核对了一遍又一遍。
张玲,王伟,还有那几个我只在过年时才见得着的老人和孩子。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个小小的砝码,加在我心里的天平上。
支付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我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项无比艰巨的任务,浑身都卸了力。
我瘫在椅子上,看着窗外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马路,心里空落落的。
我开始胡思乱想。
他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举家搬迁?
不像。
集体旅游?
可张玲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和期待。
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甚至还带着一丝我当时没能分辨出来的疲惫。
接下来的两天,我过得有点魂不守舍。
我给张玲发信息,问她航班时间合不合适,需不需要我帮忙安排接送。
她回得很慢,而且总是很简短。
“好。”
“不用。”
“谢谢。”
那客气又疏离的态度,让我心里更没底了。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是不是上次她孩子满月,我给的红包太少了?
还是过年的时候,我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她?
我想不出来。
我丈夫,也就是她哥,在外地出差,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我一个人琢磨着这件事,越琢磨心里越乱,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出发那天,我还是决定去送他们。
不为别的,就为了亲眼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为了……能当面提一提机票钱的事。
我不是真的那么在乎那笔钱,我只是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说法。
我需要知道,我掏出去的这笔钱,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开着车去机场,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风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在脸上,有点凉。
我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到了张玲,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是该开门见山,还是该旁敲侧击?
是该表现得大度一点,还是该把我的难处也说一说?
车里的空气都因为我的胡思乱想而变得凝重起来。
到了机场,我把车停好,拉着行李箱走进出发大厅。
机场里人来人往,广播里播报着航班信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咖啡混合的味道。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八个人,站在一个角落里,显得有些扎眼。
他们没有大包小包的行李,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小小的登机箱,像是出差,而不是度假。
他们的表情,也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要去旅行的雀跃,也没有家庭团聚的温馨。
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
张玲站在最前面,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
她瘦了,眼窝深陷,脸色也不太好,透着一种灰败的苍白。
她丈夫王伟站在她身边,比上次见他时,更是瘦得脱了相。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衬衫,风一吹,衣服空荡荡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倒的竹竿。
他低着头,不停地咳嗽,每一次咳嗽,整个身体都跟着剧烈地颤抖。
张玲会立刻伸出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那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四个老人,分坐在两边的椅子上,谁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和茫然。
两个孩子,一反常态地安静。
他们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在机场里跑来跑去,只是紧紧地挨着自己的妈妈,小手攥着她的衣角,仰着脸,怯生生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那一瞬间,我准备了一路的质问和试探,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者,冒冒失失地闯进了一个不属于我的,悲伤的电影场景里。
我走过去,脚步有些迟疑。
张玲先看到了我,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嫂子,你怎么来了?
我把手里的一个袋子递过去,里面是我给孩子们买的零食和玩具。
我说,我来送送你们。
她接过去,低声说了句谢谢。
王伟也抬起头,冲我点了点头,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那么厉害,脸都涨成了紫红色,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张玲急忙从包里拿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粒药,又拧开一瓶水,递给他。
他抖着手把药吃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这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这绝对不是。
我蹲下身,摸了摸小侄子的头,问他,要去哪里玩呀?
小侄子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与他年龄不符的忧愁。
他说,我们带爸爸回老家,奶奶说,老家的空气好,爸爸的病就能好了。
童言无忌。
可这几个字,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抬头看向张玲,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她别过头去,不想让我看到她的眼泪。
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声音那么疲惫。
为什么她要得那么急。
为什么她没有心情跟我解释。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要说,钱的事,回头再说。
因为在那个时候,钱,是她最没有精力,也最没有脸面去谈论的东西。
机场的广播响了起来,提示他们该登机了。
张玲开始招呼老人和孩子,检查登机牌和身份证。
她的动作有条不紊,声音也尽量保持着平稳,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脆弱。
我走过去,帮她把一个行李箱扶正。
我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给我打电话。
她没看我,只是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就在他们准备排队登机的时候,尴尬的一幕发生了。
王伟的身份证,怎么也找不到了。
他把所有的口袋都翻遍了,张玲也把随身的包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
眼看着登机口就要关闭了,所有人都急得满头大汗。
王伟的脸色更差了,嘴唇都开始发白。
他靠在墙上,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张玲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她一边哭,一边还在疯狂地翻着包,嘴里念叨着,怎么会没有呢,我明明放好了的,怎么会没有呢……
那是一种濒临崩溃的无助。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知道,这张小小的身份证,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一张证件。
那是回家的希望,是最后的念想。
如果找不到,这一切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问张玲,你们是不是办了临时身份证明?
她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说,忘了……这几天太乱了,什么都忘了……
我拉着她就往机场的办证处跑。
我一边跑,一边安慰她,没事的,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她的手很凉,还在不停地发抖。
办证处的人不多,我们把情况说明了,工作人员很快就帮我们处理。
可就在输入王伟的身份信息时,电脑系统弹出了一个提示。
工作人员看了一眼屏幕,又看了一眼我们,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为难。
他说,对不起,他的户籍信息被冻结了,我们这里办不了。
冻结?
我和张玲都懵了。
这是什么意思?
工作人员解释说,这种情况,一般是涉及到了什么案件,或者是有什么特殊原因,需要本人回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才能解除。
张玲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她抓住我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
嫂子,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看着她,心里也是一片冰凉。
回户籍所在地?
他们现在就是要回户籍所在地啊!
这成了一个死循环。
没有身份证,就上不了飞机。
上不了飞机,就回不了家。
回不了家,就解不了冻结。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登机口的广播已经在催促最后的旅客。
张玲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瘫倒在地。
我赶紧扶住她。
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他们就这么回去。
绝对不能。
我让张玲先回去陪着家人,稳住他们,我来想办法。
她六神无主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看着她失魂落魄地走远,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对那个工作人员。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诚恳。
我把王伟的病情,他们这次回家的目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我说,大哥,求求你,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回家了。
我不知道他的户籍为什么会被冻结,但我可以用我的一切担保,他绝对不是什么坏人。
他只是一个想在最后时刻,回到故乡的病人。
工作人员沉默地听着,眉头紧锁。
他看着电脑屏幕,又抬头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机场的规定是死的,他没有权限去更改。
我知道我在为难他。
可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从钱包里拿出我的身份证,放在柜台上。
我说,这是我的身份证。如果出了任何问题,你来找我,我负全责。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柜台后面,是一个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他看着我的身份证,又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他叹了口气。
他说,你等等。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走到旁边去打电话了。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压低了声音在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什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张玲他们那边,已经有地勤人员过去催促了。
我能看到王伟靠在柱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四个老人围着他,脸上的表情,是灰色的。
张玲抱着两个孩子,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
那幅画面,像一幅无声的黑白电影,充满了绝望和悲凉。
终于,那个工作人员打完电话回来了。
他走到我面前,把我的身份证还给我。
然后,他从打印机里,拿出了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温度的临时身份证明。
他把那张纸递给我,说,去吧,快来不及了。
我接过那张纸,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说,谢谢你。
他摆了摆手,说,别谢我,我什么也没做。快去吧。
我拿着那张纸,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登机口跑去。
风在耳边呼啸,机场的灯光在眼前晃动,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赶上,一定要赶上。
当我把那张临时身份证明交到地勤人员手上时,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惊讶。
张玲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放声大哭。
她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恐惧,都哭了出来。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刚才她拍着王伟的背一样。
我说,没事了,都过去了,快去吧,别误了飞机。
她抬起头,满脸泪水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王伟在家人的搀扶下,慢慢地向我走来。
他走到我面前,想说什么,却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他咳完,喘着气,对着我,缓缓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赶紧去扶他,我说,快别这样,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
当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它的分量。
它不是血缘的捆绑,不是人情的往来。
它是在最艰难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的那只手。
是在最绝望的时候,为你拼尽全力的那份心。
他们终于登上了飞机。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那架飞机缓缓地滑行,加速,然后昂起头,冲向灰色的天空。
我的眼泪,再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不知道王伟的户籍为什么会被冻结。
我也不知道,他们回到家乡之后,会面对什么。
我只知道,在那一刻,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飞机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银点,消失在云层里。
我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直到机场的保洁阿姨过来提醒我,我才发现,我的腿,已经站麻了。
我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虚浮。
走到机场大厅,我看到了那个帮我办证的工作人员。
他正准备下班,换上了一身便服。
我走过去,想再次向他道谢。
他看到我,笑了笑,说,走了?
我点点头,说,走了。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摆摆手,说,不用客气。其实,我能做的也有限。
他顿了顿,又说,他户籍被冻结的事,你知道原因吗?
我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说,我刚才查了一下,是因为……他之前为了凑医药费,把自己名下唯一的房产,就是他老家的祖宅,给卖了。但是因为一些手续上的纠纷,被买家给起诉了,所以法院那边就给冻结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连最后的家,都卖了。
就是为了能活下去。
为了能多看几眼这个世界,多陪陪他的家人。
我突然想起,张玲跟我订票时,说要去她妈老家。
可王伟卖掉的,是他家的祖宅。
他们这次回去,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那个工作人员看着我,说,其实,我刚才给我一个在法院工作的朋友打了电话。他说这种情况,只要原告那边撤诉,就可以解冻了。
我愣住了。
撤诉?
这怎么可能?
人家真金白银买了房子,怎么可能说撤诉就撤诉。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笑了笑,说,我那个朋友说,他会去跟原告那边沟通一下,把病人的情况说明。他说,中国人嘛,都讲究个人情。更何况,这事儿,本身就挺让人难受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谢谢,真的太谢谢了。
他说,别客气了。希望他能好起来。
我走出机场,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
雨点打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坐进车里,却没有马上发动。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雨水在车窗上划出一道道水痕,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想起了王伟那瘦削的背影。
想起了张玲那通红的眼睛。
想起了老人们那沉默的悲伤。
想起了孩子们那懵懂的忧愁。
也想起了,我最初接到电话时,心里那些不情不愿的计较和猜疑。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羞愧。
在他们承受着如此巨大的痛苦和压力时,我却在为了那点机票钱而耿耿于怀。
我真是太渺小,太可笑了。
我发动了车子,雨刮器在眼前来回摆动,刷出一片清晰的世界。
可我心里的那片迷雾,却久久没有散去。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开始搜索关于王伟那个病的资料。
屏幕上跳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在我的心上。
我不敢想象,这一年多来,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些冰冷的医疗术语,那些触目惊心的图片,那些高昂的治疗费用……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这个所谓的家人,在他们最需要关心和帮助的时候,却像个局外人一样,冷漠地旁观着。
甚至,还在心里埋怨他们,算计他们。
那一夜,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眼前总是浮现出他们在机场的那个画面。
那是一种被命运扼住了喉咙的无力感。
是一种在暴风雨中,拼命想要护住一盏小小烛火的挣扎。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那个在机场帮我的大哥打了电话,要到了他那个在法院工作的朋友的联系方式。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是一个很温和的男声。
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说明了来意。
他听完,笑了笑,说,哦,是你啊。我朋友跟我说了。
我说,我想问一下,那个……撤诉的事情,有进展吗?
他说,我昨天下午就跟原告那边联系了。是个本地的小老板,人还不错。我把情况跟他一说,他当时就同意了。他说,钱什么时候给都行,不着急,先把人治好要紧。他还说,要是钱不够,他那边还能再想想办法。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我对着电话,连声说着谢谢。
他说,不用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那个买主心善。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搬开了一点。
我又给张玲打了个电话。
响了很久,她才接。
她的声音很疲惫,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刚哭过。
我问她,到了吗?还顺利吧?
她说,到了。挺好的。
我把王伟户籍解冻的好消息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压抑不住的哭声。
她一边哭,一边说,嫂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说,别说这些。钱够不够?我给你转点过去。
她哭着说,够了,够了……那个买我们家房子的大哥,刚才也给我们打电话了,说钱不着急还,还问我们需不需要帮忙……嫂子,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说,什么都别说。好好照顾王伟,照顾好自己和家人。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天晴了。
阳光穿过云层,照进屋子里,暖洋洋的。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总有一些善良,在不经意间,温暖着我们。
总有一些人,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愿意为你伸出援手,哪怕他们与你素不相识。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会和张玲通一个电话。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除了过年过节,几乎不联系。
我们开始聊家常,聊孩子,聊生活中的琐事。
她会跟我说,王伟今天精神好了一点,能多吃半碗饭了。
她会跟我说,老家的空气真的很好,天特别蓝,云特别白。
她会跟我说,孩子们好像也懂事了,会帮着她照顾爸爸了。
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多了一丝生气。
虽然,我们都心知肚明,那根悬在头顶的线,随时都可能断掉。
但至少,在它断掉之前,他们拥有了这段,被阳光和亲情包围的,温暖的时光。
我再也没有提过机票钱的事。
那笔钱,和我从这件事里得到的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我学会了什么是真正的家人。
学会了什么是真正的善良。
也学会了,在面对命运的无常时,该如何去爱,如何去珍惜。
一个月后,王伟还是走了。
走得很安详。
在他从小长大的那间老屋里,在家人的陪伴下。
张玲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声音很平静。
她说,嫂子,他走的时候,是笑着的。他说,他这辈子,值了。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
但同时,又被一种很温暖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我知道,那不是结束。
那是另一种开始。
后来,张玲带着孩子和公婆,回到了我们这个城市。
她把王伟的骨灰,安葬在了郊区的一片公墓里。
她说,这样,她想他的时候,就能随时去看看他。
她找了一份工作,很辛苦,但她做得很努力。
她要一个人,撑起这个家。
四个老人,两个孩子。
我丈夫出差回来后,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说,老婆,你做得对。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亲近。
我们不再是那种,只在节日里才走动的,客客气气的亲戚。
我们成了一家人。
真正的一家人。
我会经常带着孩子,去张玲家。
帮她做做饭,看看孩子,陪老人们聊聊天。
她也会在我加班的时候,帮我把孩子接回家,做好饭等我。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那八张机票。
但我们都知道,是那八张机票,让我们重新认识了彼此,也重新认识了,家的意义。
有一次,我和张玲一起去逛街。
路过一家旅行社,门口挂着一张巨大的海报,上面是蓝天白云,碧海沙滩。
她停下脚步,看了很久。
我问她,想去吗?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干净又温暖。
她说,想。等孩子们再大一点,等我再多攒点钱,我想带他们,带爸妈们,一起去看看海。
我说,好,到时候,我给你们订机票。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
她说,嫂子,这次,我一定先把钱给你。
我们俩都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知道,有些伤痛,是永远无法愈合的。
但我也知道,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只要我们心中还有爱。
我们就总能找到,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生活就像一趟没有回程的列车。
我们不知道下一站会遇到什么。
是美丽的风景,还是突如其来的风暴。
但只要我们身边有家人陪伴。
只要我们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
那么,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我们都能一起,走到终点。
那件事过去很久之后,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阴沉沉的下午。
想起那个让我心烦意乱的电话。
想起我在机场看到他们时,心里那些可笑的猜忌和算计。
每当这时,我都会感到一阵脸红。
我感谢那一天,那个尴尬的,让我无地自容的瞬间。
是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狭隘和自私。
也是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那扇紧锁的门。
让我看到了,在生活的表象之下,那些更深沉,更宝贵的东西。
比如,爱。
比如,责任。
比如,一个家人,对另一个家人,最深沉的,不求回报的守护。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去机场。
如果那天,王伟的身份证没有丢。
如果那天,我没有遇到那个好心的工作人员。
那么,故事的结局,会是什么样?
也许,我会一直活在自己的偏见里,认为张玲一家,是那种爱占小便宜,不懂感恩的人。
也许,我们两家的关系,会因为那笔没有说清楚的机票钱,而渐行渐远,最终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也许,我会错过这个,让我一生受益的,关于爱与救赎的课程。
幸好,没有如果。
生活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看清真相,也让我有机会,去弥补我的过错。
虽然,我做得还远远不够。
但至少,我努力了。
我努力地,去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一个,更值得被爱,也更懂得如何去爱的人。
现在,每当我看到飞机从头顶飞过,我都会下意识地抬头仰望。
我会想,那架飞机里,是不是也坐着一些,像张玲和王伟一样的人。
他们带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悲欢,飞向一个未知的远方。
我会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祈祷。
愿他们的旅途,一路平安。
愿他们的生命里,多一些阳光,少一些风雨。
也愿他们,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值得。
那个帮我办证的机场大哥,后来我和他成了朋友。
我们偶尔会一起吃饭,聊天。
我才知道,他也有一个,常年生病的妻子。
他说,他之所以会帮我,是因为,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和他一样的,那种 desperate 的感觉。
那种,为了所爱的人,可以放弃一切的,孤注一掷的眼神。
他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操蛋的生活,死磕到底的人。
我笑了。
是啊,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我们都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里,努力地,活出一点完美的瞬间。
为了那些我们爱的人,也为了我们自己。
那笔机票钱,张玲后来还是坚持要还给我。
她没有一次性还清,而是一个月一个月地,从她微薄的工资里,挤出一部分来,转给我。
我每次都想退回去,但她都拒绝了。
她说,嫂子,这不是钱的事。这是我的一个念想,一个交代。你让我还,我心里才踏实。
我拗不过她,只好收下。
但我把那些钱,都存了起来。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旅行基金”。
我跟张玲说,等这笔钱存够了,我们就一起,带上所有的家人,去海边。
去完成,王伟没有完成的心愿。
也去开始,我们新的,充满希望的生活。
她听完,在电话那头,哭了很久。
我知道,那是喜悦的泪水。
也是,新生的泪水。
生活还在继续。
那些伤痛,并没有消失。
它们只是变成了我们生命里的一部分,像树的年轮,刻在我们的心里。
提醒着我们,曾经失去过什么,又因此,得到了什么。
而我们,也终将带着这些印记,继续勇敢地,走下去。
走向,那个有海,有阳光,有我们所有家人的,美好的未来。
我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因为,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它可以跨越生死,可以抵御岁月,可以治愈一切伤痛。
只要我们心中有爱,我们,就无所畏惧。
来源:英明果断画板sJHCR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