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股子廉价香薰片、薯片碎屑和小孩汗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像一张湿漉漉的网,把我们四个人罩在里面。
车里很闷。
一股子廉价香薰片、薯片碎屑和小孩汗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像一张湿漉漉的网,把我们四个人罩在里面。
方向盘在我手里微微发烫,车轮压过路面伸缩缝,发出“咯噔、咯噔”的规律声响。
这是国庆假期的第一天,高速公路像一条凝固的红色动脉,堵得人心慌。
身边的同事王涛睡得正香,脑袋随着车身的颠簸一点一点的,嘴巴微微张着,发出轻微的鼾声。
后座是他的妻子李静和他们六岁的儿子乐乐。
乐乐没睡,正举着一个平板电脑,全神贯注地打着游戏,游戏里“砰砰砰”的电子音效,像一把小锤子,不知疲倦地敲打着我的神经。
李静很安静,从上车开始就没怎么说过话。她大部分时间都扭头看着窗外,看着那些一成不变的护栏和飞速倒退的绿化带,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惊心动魄的秘密。
偶尔,她会回过头,轻轻拍一下玩得过于激动的乐乐,声音低得像耳语:“小声点,别吵到叔叔开车。”
乐乐“哦”一声,把音量调低一格,但不出五分钟,那“砰砰砰”的声音又会顽强地钻出来。
李静就不再管了,只是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侧脸的线条在斑驳的树影里显得有些单薄。
我认识王涛三年了,在同一间办公室,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是个典型的老好人,或者说,是那种没什么边界感的老好人。
半个月前,他搓着手凑到我工位旁,一脸为难又充满期待地问我:“兄弟,国庆回老家不?咱俩顺路,捎我一家三口呗?高速费、油费咱都好说!”
我老家和他老家,隔着一百多公里,算不上完全顺路。
但我还是点了头。
我说:“行啊,没问题。”
至于油费和高速费,他再也没提过。上车时,他提着大包小包,乐呵呵地塞满了我整个后备箱,外加后座的空隙,只留给李静和乐乐一个勉强能坐下的位置。
他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够意思!这趟辛苦你了!”
然后,他就心安理得地坐在副驾上,开始了他的长途睡眠。
车子在望不到头的车流里缓慢挪动,像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甲壳虫。
时间久了,人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路没有尽头,我们就会永远被困在这个狭小、闷热的空间里。
终于,在下午两点多,我们挪进了一个服务区。
车刚停稳,王涛就醒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
“哎哟,憋死我了!饿死了饿死了!走走走,吃饭去!”他嚷嚷着,解开安全带。
乐乐也早就坐不住了,扔下平板就往外冲。
李静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纸巾和水杯,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服务区的餐厅里人声鼎沸,空气中飘浮着各种食物混合的油腻气味。
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靠窗的空位。
王涛拿起菜单,看也不看,直接大手一挥:“饿坏了,捡贵的点!乐乐,想吃什么,随便点!”
乐乐指着菜单上的图片,兴奋地喊:“我要这个!还有这个!这个大鸡腿!”
王涛笑呵呵地摸着儿子的头:“好!都点!”
他转头问李静:“你呢?”
李静摇摇头:“我没什么胃口,你们吃吧,我喝点水就行。”
王涛没再坚持,他把菜单递给服务员,豪气地点了一大堆东西:一份红烧牛肉套餐,一份糖醋里脊套餐,一个超大的炸鸡腿,一盘炒时蔬,外加三杯价格不菲的鲜榨果汁。
他没问我吃什么,仿佛我已经包含在了那个“你们”里面。
我其实只想吃一碗泡面。
但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没说什么。
饭菜很快上来了,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王涛和乐乐立刻投入到战斗中,吃得满嘴是油。
“来来来,兄弟,你也吃啊,别客气!”王涛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含糊不清地对我说。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米饭,慢慢地嚼着。
李静果然没怎么动筷子,她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那杯橙汁,目光落在窗外停车场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车。她的眼神很空,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
我注意到她的手。
她的右手手背上,有一片不太明显的烫伤痕迹,皮肤的颜色比周围要浅一些,纹理也有些不同。
那伤疤的形状,像一小片枯萎的叶子。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
王涛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
“舒坦!还是服务区的饭菜有味道!”
他冲着不远处的服务员招了招手:“你好,买单!”
服务员拿着账单走过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您好,一共消费380元。”
王涛连看都没看账单一眼,他的目光在餐厅里巡视了一圈,然后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身上。
他的手甚至都没有往自己口袋方向移动分毫。
他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疑问或是不好意思,仿佛这顿饭由我来买单,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
空气安静了那么一两秒。
服务员的微笑依然挂在脸上,等着我们其中一个人做出反应。
乐乐还在专心致志地对付最后一块糖醋里脊。
李静低着头,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剩下的橙汁,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毫无察觉。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微微发热。
不是愤怒,也不是难堪,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像一根细细的线,从很深的地方,牵扯着我的心脏。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子油腻的空气钻进肺里,有点腻。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站起身,对服务员说:“我来吧。”
我扫了码。
“滴”的一声,支付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
王涛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拍了拍我的胳膊,力道很重:“哎呀,兄弟,你看你,太客气了!说好了我请的嘛!”
他嘴上这么说,身体却丝毫没有要掏钱的意思。
我笑了笑,没说话,坐回了位置上。
李静在这时抬起了头,她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睛很深,像两口古井,看不清里面的情绪。但那一瞬间,我感觉她好像想说什么。
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移开了视线。
回到车上,气氛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王涛大概是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又开始了他的睡眠。
后座的乐乐也玩累了,靠在李静的怀里睡着了。
车里只剩下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和空调出风口轻微的“呼呼”声。
李静没有再看窗外。
她抱着熟睡的儿子,目光落在前方,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也会一直沉默到终点时,她忽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芦苇荡。
“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对我说话。
“没什么。”我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她也正看着后视镜,我们的目光在镜子里短暂地交汇。
“他就是那样的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有点粗心。”她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总不能说,对,你老公就是个爱占小便宜还没边界感的家伙。
车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这一次,安静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闷,而是一种……流动的、带着温度的沉默。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线穿过车窗,在车厢内投下长长的影子。
李静脸上的那片薄雾似乎散去了一些,露出一种深藏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也是这样的夕阳,把天空烧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妹妹抓着我的手,央求我带她去后山看日落。
她说,书上说,后山的日落是全世界最美的。
我当时正忙着跟同学打电话,讨论一道解不出来的数学题,很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自己去,我没空。”
她“哦”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她一个人跑出去了。
穿着她最喜欢的那条白色连衣裙,裙摆上绣着一圈小小的雏菊。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穿着那条裙子。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后视镜里,李静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微微蹙起了眉,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关切。
我避开了她的目光,重新专注于前方的路况。
不能想。
不能再想了。
那些画面,像深海里的水草,一旦被搅动,就会疯狂地缠绕上来,把我拖进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窒息里。
晚上八点,我们终于下了高速,进入了王涛老家所在的县城。
县城不大,灯火阑珊,透着一股安逸闲适的气息。
王涛也醒了,精神抖擞地指挥着我:“前面那个路口左转,对对对,就是那儿,再往前开三百米就到了。”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个老旧小区的楼下。
王涛和他父母住在三楼。
他父母早就等在楼下了,看到我们,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
“哎哟,可算到了!路上堵坏了吧?”王涛的母亲一边接过李静怀里睡得迷迷糊糊的乐乐,一边笑呵呵地说。
王涛的父亲则忙着帮我从后备箱里往下搬东西。
“小伙子,真是太谢谢你了!快快快,上楼喝口水,阿姨给你们做了好吃的!”
王涛也跟着说:“是啊兄弟,别走了,就在我家吃口饭,今天我下厨,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我本能地想要拒绝。
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找个地方一个人待着。
但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看着王涛母亲脸上那真诚热情的笑容,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那就……麻烦叔叔阿姨了。”
王涛的家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很干净。
空气里飘着饭菜的香味。
王涛的父母对我格外热情,又是递水果又是倒茶,把我当成了贵客。
王涛则系上围裙,真的钻进了厨房,乒乒乓乓地忙活起来。
李静把乐乐安顿在卧室睡觉后,也走出来帮忙张罗。
她话不多,只是默默地洗菜、摆碗筷,动作娴熟而利落。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这一屋子的人间烟火,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不真实的温暖。
就好像,我是一个误入别人梦境的局外人。
王涛的父亲是个健谈的人,他坐在我旁边,跟我聊起了家常。
聊我的工作,聊我的家乡。
“听王涛说,你老家也是咱们这片的?”
我点了点头:“嗯,在隔壁市。”
“哦,那不远,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那你这次回来,是回家看父母?”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点发干。
“我……父母不在了。”
老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换上了一副歉意的表情:“哎呀,你看我这……真对不住,小伙子。”
“没事,叔叔,都过去了。”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客厅里的气氛,因为我这句话,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李静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走出来,正好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动作顿了顿。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是同情吗?
或许吧。
但又好像不止是同...
很快,王涛的饭菜做好了。
四菜一汤,虽然卖相一般,但香气扑鼻。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热情地招呼我吃菜。
“来,小伙子,尝尝这个,王涛的拿手菜,可乐鸡翅!”王涛的母亲给我夹了一块最大的。
我说了声谢谢,默默地吃着。
这顿饭,我吃得味同嚼蜡。
不是饭菜不好吃,而是我的心,早就被那些翻涌的回忆填满了。
饭后,王涛的父母坚持要留我住一晚。
“这么晚了,开车不安全,就在这儿住下吧,家里有空房间。”
我找了个借口推辞了。
我说我跟朋友约好了,要去市里找他。
他们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再强留。
临走时,王涛把我送到楼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
我摆了摆手:“不会。”
他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
“兄弟,今天真是谢谢你了。那顿饭……让你破费了,我这人,有时候脑子转不过弯来,你别往心里去。”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这是我认识他三年来,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没事。”我说。
“等回去了,我请你吃大餐,好好宰我一顿!”他拍着胸脯保证。
我笑了笑,没当真。
我拉开车门,准备上车。
就在这时,李静也从楼上下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
“等一下。”她快步走到我车前,把保温杯递给我,“晚上开车容易犯困,我给你泡了杯浓茶,路上喝。”
我看着她手里的保温杯,一时间没有接。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银色保温杯,上面没有任何图案。
但我的目光,却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一样,无法移开。
因为我看见,在她的手腕上,有一条细细的红绳。
红绳上,串着一颗小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银色星星。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路灯的光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条红绳,和那颗银色的小星星。
那是我送给我妹妹的生日礼物。
在她十二岁生日那天。
我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在校门口的精品店里,给她挑了这条手链。
她当时高兴得跳了起来,抱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她说:“哥,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我要一辈子都戴着它!”
她真的,一直戴着它。
直到……那场大火。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李静的声音把我从冰冷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猛地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没……没事,可能是有点累了。”我接过她手里的保温杯,指尖触碰到杯身,是温热的。
“谢谢。”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路上开车小心。”她又叮嘱了一句。
我点了点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迅速地上了车,发动了引擎。
车子驶出小区,汇入了城市的车流。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李静和王涛还站在路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
我把车开到一条无人的江边,停了下来。
拧开那个保温杯,一股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
我没有喝,只是把杯子放在副驾驶座上。
然后,我把头埋在方向盘上,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
压抑了十年的痛苦、悔恨、思念,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所有防线,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将我彻底淹没。
原来是她。
竟然是她。
那个从火场里冲出来,浑身是伤,却还拼命对消防员喊着“里面还有个小姑娘,快去救她”的女孩。
那个因为吸入过多浓烟和严重烧伤,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三个月的女孩。
那个我找了十年,却杳无音信的女孩。
十年了。
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以为,我只能永远背负着这份无法偿还的恩情和愧疚,活在无尽的黑暗里。
可命运,偏偏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它让她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成了我同事的妻子,坐上了我的车,甚至,还亲手为我泡了一杯热茶。
而我,竟然到现在才认出她。
我真是个混蛋!
我狠狠地捶了一下方向盘。
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划破了江边的宁静。
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一幕一幕,清晰地在我眼前重现。
那天,我们家所在的旧居民楼,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着火了。
火势蔓延得非常快,等我从同学家疯玩回来时,整栋楼都已经被浓烟和烈火吞噬。
我疯了一样往里冲,嘴里喊着妹妹的名字。
邻居和消防员死死地拉住了我。
他们告诉我,火太大了,已经进不去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家的窗户里喷出火舌,玻璃被烧得噼啪作响,然后轰然碎裂。
我的世界,也在那一刻,跟着一起碎了。
我跪在地上,绝望地哭喊,直到嗓子嘶哑,流不出眼泪。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里面的人已经没有生还希望的时候,一个身影,从滚滚浓烟中冲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女孩,头发被烧焦了,脸上、手臂上,全是黑色的烟灰和血迹。
她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就摔倒在地。
她没有哭,也没有喊疼。
她只是挣扎着抬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指着火场的方向,对冲过来的消防员说:“里面……里面还有个小姑娘……在五楼……快……快去救她……”
说完这句话,她就昏了过去。
我当时就站在不远处,我清楚地看到了她。
我看到了她手腕上那条被熏得发黑的红绳,和那颗银色的小星星。
后来,消防员告诉我,他们最终在五楼的洗手间里找到了我妹妹。
她把自己锁在里面,用湿毛巾堵住了门缝,但还是因为吸入过量的一氧化碳,没能抢救过来。
而那个冲进去救她的女孩,被送进了医院。
医生说,她全身烧伤面积达到百分之三十,还有严重的呼吸道灼伤,情况非常危险。
我的父母处理完妹妹的后事,就立刻赶到了医院。
他们想要感谢那个女孩,想要承担她所有的医药费。
可是,那个女孩的家人,拒绝了我们。
他们说,救人是她自己的选择,跟我们没关系。他们还说,不希望我们再去打扰她。
我们只从护士那里,打听到了她的名字。
她叫李静。
一个很普通,很常见的名字。
出院后,她就和家人一起,搬离了那座城市。
从此,人间蒸发。
我们动用了一切关系去寻找她,登报、托人打听,都没有任何结果。
她就像一颗坠入大海的石子,没有留下一丝涟셔。
这件事,成了我们全家心里的一根刺。
尤其是我的父母,他们总觉得,是我们家害了那个女孩。
两年后,我的父母因为一场意外,也离开了我。
临终前,我母亲拉着我的手,还在念叨着:“一定要……找到那个叫李静的姑娘……替我们……好好谢谢她……”
我答应了。
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
我考上了大学,毕了业,找了工作。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叫“李静”的人。
但没有一个,是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样子在我记忆里,已经渐渐模糊。
我只记得她冲出火场时,那双倔强又明亮的眼睛。
还有她手腕上,那条刺目的红绳。
我从没想过,她就在我身边。
就在我每天都能见到的同事的家里。
她手背上那片像枯叶一样的伤疤,她右边眉梢处那道浅浅的痕if,她偶尔因为呼吸不畅而发出的轻微喘息声……
这些痕迹,如此明显,我为什么就没有早点发现?
是因为我不敢吗?
我害怕面对她,害怕看到她身上的伤,害怕那会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欠了她一条命,欠了我妹妹一条命。
还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把她想象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女英雄。
而现实中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沉默的、甚至有些卑微的家庭主妇。
她会为丈夫的粗心而向别人道歉,会因为生活的疲惫而眼神空洞,会在嘈杂的服务区餐厅里,默默地喝一杯橙汁。
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我一时间无法接受。
我在江边坐了一整夜。
天快亮的时候,我发动了车子,开往我的老家。
我没有回家,因为那个地方,已经没有家了。
我去了墓地。
我妹妹和我的父母,都安葬在这里。
我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轻轻地洒在妹妹的墓碑前。
“小雅,我找到她了。”
“她过得……好像不太好。”
“哥没用,哥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我对着冰冷的石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去跟她相认吗?
告诉她,我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的哥哥?
然后呢?
用金钱去报答她?
那不是报恩,那是侮辱。
把她当成恩人一样供起来?
那会让她下半辈子都活在一种不自在的道德枷锁里。
而且,这会让她重新回忆起那段痛苦的往事。
她现在的生活虽然平淡,甚至有些压抑,但至少是平静的。
我有什么权利,去打破这份平静?
我不能。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守护她。
让她以后的人生,能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国庆假期结束后,我回到了公司。
一切如常。
王涛还是那个王涛,上班摸鱼,下班积极,偶尔还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假期路上的那点不愉快。
他没有再提请我吃大餐的事,我也没指望过。
我开始默默地观察李静。
当然,是通过王涛。
王涛是个藏不住事的人,话又多,只要我稍微引导一下,他就能把家里的情况说个底朝天。
我很快就拼凑出了李静这十年的生活轨迹。
那场大火之后,她的学业被彻底耽误了。因为肺部损伤,她不能再进行剧烈的运动,身体也变得比以前虚弱。
原本成绩优异的她,最后只考上了一个普通的大专。
毕业后,她在家乡的小公司做文员,经人介绍认识了王涛。
王涛的父母很喜欢她,觉得她文静、懂事。
他们很快就结了婚,生了乐乐。
婚后,李静就辞掉了工作,专心在家相夫教子。
王涛的工资不高,一家人的生活过得紧巴巴的。
李静很节俭,从来不给自己买新衣服,也很少用化妆品。她的所有心思,都花在了丈夫和儿子身上。
王涛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豪。
“我老婆这人,就是实在,会过日子。”
我听着,心里像被针扎一样难受。
她本该有更好的人生的。
她应该考上名牌大学,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在阳光下自信地发光。
而不是被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为了柴米油盐,磨去所有的棱角和光芒。
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妹妹,她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份愧疚,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帮助王涛。
部门里有轻松又能拿奖金的项目,我会有技巧地让给他。
他工作上出了什么纰漏,我会不动声色地帮他弥补。
年底评优,我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名额,推荐了他。
王涛对我的“仗义”感激涕零,把我当成了最好的兄弟。
他时常会邀请我下班后一起吃饭、喝酒。
我很少去。
但我会找各种借口,给他送东西。
有时候是公司发的福利,我说我家里有多余的。
有时候是出差带回来的特产,我说顺手买的。
有时候,我会直接买一些适合孩子和女人的营养品,说是朋友送的,我用不上。
王涛每次都乐呵呵地收下,嘴里说着“兄弟你太客气了”,然后转头就把东西拿回家。
我知道,这些东西,最后大部分都会落到李静和乐乐的身上。
有一次,我借口有个文件忘在公司,晚上又折返回去。
路过王涛家楼下时,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他家的窗户亮着灯。
我看到李静的身影,映在窗帘上。
她正在晾衣服,动作不快,但很有条理。
晾完衣服,她又坐到桌前,似乎是在辅导乐乐写作业。
那个小小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那么温柔,又那么孤单。
我站在楼下的阴影里,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她拉上了窗帘,隔绝了我的视线。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
用这种自以为是的方式,去弥补自己内心的亏欠。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想要的,或许只是一个能真正理解她、心疼她的丈夫。
而王涛,给不了她这些。
王涛是个粗线条的男人,他觉得,男人负责赚钱养家,女人负责貌美如花,就够了。
他看不到李静沉默背后的疲惫,也读不懂她眼神里的落寞。
他甚至,不知道她身上那些伤疤的来历。
有一次公司聚餐,大家喝多了,聊起了各自的老婆。
有人问王涛:“你老婆那么漂亮,当初怎么追到手的?”
王涛喝得满脸通红,得意洋洋地说:“嗨,还不是我脸皮厚,死缠烂打呗!她那人,性子冷,不爱说话,一开始对我爱答不理的。不过我知道,女人嘛,都心软,你对她好,她早晚是你的。”
又有人开玩笑:“嫂子身上是不是有伤疤啊?上次看到她手臂上好像有。”
王涛愣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哦,你说那个啊,她自己说是小时候不小心烫的。嗨,女人嘛,身上有点小瑕疵正常,不影响,不影响!”
我的拳头,在桌子底下,瞬间攥紧了。
我真想冲上去,揪着他的领子,告诉他,那不是什么“小瑕疵”!
那是她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生命,留下的勋章!
是你,是你们所有人,都应该仰望和尊敬的印记!
但我不能。
我只能把所有的愤怒和心疼,都和着那杯苦涩的酒,一起咽进肚子里。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最后,是同事把我送回家的。
我躺在床上,天花板在眼前不停地旋转。
我又梦到了那场大火。
梦里,我冲进了火场,找到了躲在洗手间里的妹妹。
我拉着她的手,拼命地往外跑。
可是,楼梯被烧断了。
我们被困在了五楼。
火焰像一条巨大的毒蛇,吐着信子,向我们逼近。
妹妹吓得大哭。
我抱着她,绝望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李静的声音。
她在楼下,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醒了。
浑身都是冷汗。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李静,在王涛这个粗心的男人身边,慢慢地枯萎。
我要让她离开他。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太疯狂了。
拆散别人的家庭,是极其不道德的行为。
可是,一想到李静那双沉寂的眼睛,我就觉得,没有什么比让她重新获得幸福更重要。
我开始计划。
这是一个漫长而又需要耐心的过程。
我不能操之过急,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王涛,看出我的意图。
我开始创造机会,让李静看到王涛的“另一面”。
我知道王涛喜欢打牌,而且牌瘾不小。
我通过朋友,把他介绍进了一个“高端”牌局。
那个牌局里的人,都是些有钱有闲的家伙,出手阔绰。
王涛很快就沉迷其中。
他开始夜不归宿,输的钱也越来越多。
他开始找我借钱。
第一次,我借了。
第二次,我也借了。
第三次,我装作为难的样子,说自己手头也紧。
他开始想别的办法,甚至动用了家里的积蓄。
李静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我能从王涛的只言片语里,感受到他们家里的争吵和矛盾。
“我老婆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天天给我甩脸子,不就是打个牌嘛,至于吗?”
“她说我要是再敢去,就跟我离婚!吓唬谁呢!”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我这是为了拓展人脉,为了这个家好!”
我听着他的抱怨,心里没有丝毫的快感,只有沉重的悲哀。
为了让这把火烧得更旺,我又做了一件事。
我匿名,把王涛在外面打牌输钱,并且和一个女牌友举止暧昧的照片,发给了李静。
照片是我找人偷拍的,角度很刁钻,看起来就像王涛出轨了。
我知道这很卑鄙。
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长痛不如短痛。
我必须用最激烈的方式,让她看清王涛的真面目,让她下定决心离开。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王涛没有来上班。
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我心里有些不安。
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哪一步。
直到一个星期后的周一,我才在公司见到了他。
他整个人都憔悴了,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一把拉住我。
“兄弟,出事了,李静要跟我离婚!”
我的心,咯噔一下。
“怎么回事?”我故作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啊!”王涛一脸崩溃,“她前几天突然就跟我提离婚,说我骗了她,说我在外面有人了!我跟她解释了,她根本不听!她还把不知道谁发给她的照片给我看,那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啊!我跟那个女的,就是牌友,清清白白的!”
“她现在人呢?回娘家了?”
“没有。”王涛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也不见,饭也不吃。我爸妈怎么劝都没用。我真怕她……怕她想不开。”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我想不开……
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做了什么?
我以为我是在帮她,是在解救她。
可我,差点把她推进了另一个深渊。
我忘了,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在她心里留下的创伤,可能远比我想象的要深。
她之所以选择沉默,选择忍耐,或许不是因为麻木,而是因为害怕。
害怕改变,害怕失去,害怕再一次面对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而我,却用如此残忍的方式,亲手撕开了她已经结痂的伤口。
我真是个罪人。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推开王涛,疯了一样冲出了公司。
我要去见她。
我必须去见她!
我不管她会不会恨我,不管她会不会原谅我。
我只想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她的好,还有人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我一路闯着红灯,把车开到了王涛家楼下。
我冲上楼,用力地敲门。
开门的是王涛的母亲,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
“小伙子,你快来劝劝王涛吧,这孩子,快急疯了。”
我没理会她,径直冲向李静的卧室。
门是锁着的。
我能听到王涛在门外哀求的声音。
“老婆,你开门啊!你跟我说句话!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告诉我啊!”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死一样的寂静。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拨开王涛,对着门里面大喊:“李静!你开门!我是公司的同事!”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李静!你听我说!你不是一个人!你不是一个人!”
“十年前,城南旧楼的那场大火,你还记得吗?”
我这句话一喊出来,门外的王涛和他母亲都愣住了。
门里,也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响动。
有希望!
我继续喊道:“你救的那个小姑娘,她叫林雅,她是我妹妹!”
“我找了你十年!李静!我找了你整整十年!”
“你开门好不好?你让我看看你,求你了!”
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门外,王涛和他母亲,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管。
我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开门,李静,开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里,终于传来了一个极其微弱、沙哑的声音。
“你……走吧。”
“我不走!”我吼道,“除非你开门!否则我今天就守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了“咔哒”一声。
门锁,开了。
我颤抖着,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片昏暗。
李静就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抱着双膝,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
她瘦得不成样子,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小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
然后,我跪了下来。
我跪在她的面前,就像十年前,我跪在火场外,跪在废墟前一样。
“对不起。”
我说。
“对不起,我来晚了。”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对不起,我不该用那么卑劣的手段,去伤害你。”
李静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缓缓地抬起头。
昏暗的光线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双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眼睛。
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看了很久。
然后,两行清澈的泪水,从那双干涸的眼睛里,毫无预兆地滑落。
她没有哭出声。
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那眼泪,像岩浆一样,灼伤了我的心。
“原来……是你啊。”她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粗糙而干涩。
我点了点头,泪眼模糊。
“我妹妹……她最后,没有受太多痛苦。”我说,“谢谢你,让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那么害怕。”
李...
李静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伸出手,似乎想触摸我的脸,但手举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不值得。”她说,“我没有救出她……我没用……”
“不!”我抓住她冰冷的手,用力地握紧,“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你是我和我们全家的英雄!”
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我把这十年来,所有的思念、愧疚、感激,都一股脑地倾诉出来。
我告诉她,我的父母到死都在念着她的名字。
我告诉她,我为了找她,跑了多少个城市,见了多少人。
我告诉她,当我在她手腕上看到那条红绳时,我的世界是怎样地天翻地覆。
我也告诉她,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把我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卑鄙和不堪,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
我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等待着她的裁决。
她一直安静地听着。
没有愤怒,没有指责,甚至没有惊讶。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空洞,慢慢地,有了一丝光亮。
就像一堆熄灭了很久的灰烬,被人吹进了一点点氧气,开始有了复燃的迹象。
等我说完,房间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门外,王涛和他父母,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静轻轻地,从我手里抽回了她的手。
然后,她撑着地面,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午后的阳光,猛地闯了进来,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看到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欢快地飞舞。
李静就站在那片光里,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脸。
我只看到她的身影,被阳光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轮廓。
她站了很久。
然后,她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但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那种死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而坚定的光。
“都过去了。”
她对我说。
也是在对她自己说。
“我们……都该向前看了。”
那天之后,李静还是和王涛离了婚。
过程很平静。
没有争吵,没有撕扯。
王涛虽然万般不舍,但他看着李静那双坚决的眼睛,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挽回。
他选择了放手。
乐乐的抚养权,归了李静。
王涛把家里大部分的积蓄和房子,都给了她们母子。
他净身出户。
办完手续的那天,王涛约我喝酒。
他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我痛哭流涕。
他反反复复地问我:“兄弟,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到底哪里对不起她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只能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地说:“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或许,他没有做错什么。
他只是不够爱她。
或者说,他不懂得,该如何去爱一个,心里藏着一片火海的女人。
李静带着乐乐,搬离了那座城市。
临走前,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林先生,谢谢你。也替我,跟你妹妹说声对不起。未来的路,我会好好走下去。勿念。”
我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我回了两个字。
“保重。”
我辞掉了工作。
我卖掉了父母留给我的房子。
我开始了一场漫无目的的旅行。
我去了很多地方。
我去了西藏,在布达拉宫前,为她和妹妹点了长明灯。
我去了大理,在洱海边,静静地坐了一个下午。
我去了新疆,在赛里木湖畔,看到了最纯净的蓝色。
我把一路的风景,拍下来,写成明信片。
但我没有寄给她。
我只是把它们,都收藏在一个铁盒子里。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我也没有再去打听。
我知道,不打扰,才是我对她最好的守护。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那个短暂的交点之后,又各自奔向了不同的远方。
或许,永不相见。
但这就够了。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叫李静的女人,她正在努力地、好好地生活着。
她会带着我的祝福,和我妹妹的希望,勇敢地走下去。
而我,也会背负着这份记忆,继续我的人生。
一年后的春天,我回到了我的家乡。
我在一个离墓地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房子。
我找了一份很清闲的工作,每天养花,看书,写字。
生活平静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湖水。
有一次,我去给父母和妹妹扫墓。
在妹妹的墓碑前,我看到了一束新鲜的、还带着露珠的白色雏菊。
就是她那条白色连衣裙上,绣着的那种花。
我愣住了。
我问墓地的管理员,是谁送来的花。
管理员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他说,大概一个星期前,有一个很文静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孩来过这里。
她在这里站了很久,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走的时候,就留下了这束花。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温暖的情绪填满了。
我抬起头,看向天空。
天空很蓝,云很白。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是她。
她来过了。
她没有忘记。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
我蹲下身,轻轻地抚摸着那束雏菊的花瓣。
我在心里,对妹妹说:
“小雅,你看,这个世界,还是有人,在用心地爱着你啊。”
一阵风吹过,松涛阵阵,像一首温柔的安魂曲。
我仿佛看到,在遥远的天边,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提着裙摆,在开满雏菊的山坡上,快乐地奔跑。
她的身后,是全世界最美的日落。
而那个曾经冲进火海的女孩,也终于走出了那片滚滚浓烟,站在了属于她自己的,灿烂的阳光下。
至于我,我想,我终于可以,和那场大火,和那个充满悔恨的黄昏,和解了。
我把那380块钱的发票,一直留着。
它被我夹在了一本旧书里。
那不是一笔消费记录。
那是我与她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世俗的连接。
它提醒着我,生命中,总有一些遇见,是为了偿还。
也总有一些亏欠,需要用一生去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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