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晚上十一点半打来的,掐着我刚把泡面汤喝完,正准备把塑料碗扔进垃圾桶的那个瞬间。
电话是晚上十一点半打来的,掐着我刚把泡面汤喝完,正准备把塑料碗扔进垃圾桶的那个瞬间。
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条濒死的鱼。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老妈。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胃里那点工业调味品的暖意,瞬间就凉了。
“喂,妈。”
“小未啊,你什么时候回啊?我跟你哥都商量好了,让他二十八去车站接你。”
我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热情,仿佛已经看到我拖着行李箱,满脸笑容地出现在出站口。
我捏了捏眉心,把泡面碗扔进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妈,我今年……可能不回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是那种死一样的沉默。
我知道暴风雨正在酝酿,隔着一千多公里的电话线,我都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委屈和愤怒的气息。
“你说什么?”我妈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儿。
“我说,我今年不回去了。公司这边项目忙,春节也要加班,走不开。”
我撒了谎。
项目确实忙,但还没忙到春节一天假都没有的地步。
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回去。
“加班?什么班要加到大过年的?林未,你是不是不想认我这个妈了?”
来了。
熟悉的开场白。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看着窗外对面楼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感觉自己像个被困在火柴盒里的人。
“妈,不是,是真的忙。再说,来回折腾一趟,路上就要两天,票又难抢,我……”
“票难抢我让你哥给你想办法!你哥单位有路子!”她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你就是不想回!你嫌弃家里了是不是?嫌弃你爸妈没本事,嫌弃你哥嫂不挣钱?”
“我没有。”我的声音很轻,也很无力。
这种对话,每年都要上演几次。我已经累了,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
“你没有?你没有那你为什么不回来?你知不知道,你三个侄子两个侄女,天天在家念叨你!念叨他们小姑什么时候回来给他们买新衣服,给他们压岁钱!”
压岁钱。
这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我心脏最柔软也最疲惫的地方。
“他们等你给压岁-岁-钱……”
我妈的声音开始发颤,带着哭腔。
“你哥你嫂子,你姐你姐夫,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就盼着你过年回来,给孩子们添点喜气。你倒好,你说不回就不回了?你让孩子们的脸往哪儿搁?你让他们怎么在别的孩子面前抬头?”
“你怎么这么狠心啊?啊?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女儿啊……”
电话那头,我妈的哭声由小变大,最后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嚎啕。
背景音里,隐约还有我爸在旁边劝慰的声音:“好了好了,有话好好说,别哭了……”
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冷汗。
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她的哭声,还有“压岁钱”、“侄子侄女”、“狠心”这些词。
它们像一群嗜血的蚊子,盘旋在我脑子里,叮得我头痛欲裂。
我挂了电话。
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妈你别哭了”。
我就那么,直接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世界瞬间清净了。
只有冰箱老旧的压缩机还在发出“嗡嗡”的低鸣,像是在为这场失败的通话默哀。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
胃里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暖意,已经彻底变成了冰冷的、往下坠的石头。
我叫林未,今年二十九。
在上海,一家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做设计。
听起来光鲜,其实就是个高级“画图工”。
每天被甲方和老板轮流“PUA”,改稿改到凌晨是家常便饭。
我租的房子在老旧小区的顶楼,二十平米,朝北。
冬天没有暖气,夏天没有穿堂风。
每个月工资一万五,扣掉房租水电交通,再去掉给家里打的钱,剩下的,只够我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勉强维持一个不那么狼狈的表象。
给家里打钱,是从我大学毕业找到第一份工作开始的。
一开始,我妈说:“你哥要结婚,家里彩礼钱不够,你帮衬点。”
我把第一个月的工资,留下一千,剩下的五千全打了过去。
后来,我哥的孩子出生了,我妈说:“你大侄子出生了,当姑的得表示表示吧?买点好奶粉,别让人家看扁了。”
我咬牙取了信用卡,套了八千块。
再后来,我姐也结婚了,生了孩子。
于是,需要我“表示”的名单,从一个侄子,变成了三个侄子,两个侄女。
逢年过节,孩子生日,孩子开学,我都得“表示”。
压岁钱,更是重头戏。
从一开始的一个孩子五百,涨到去年的一千。
五个孩子,就是五千。
这还不算我要给我爸妈的,给我哥我姐买的年货。
每年春节,我那个一万五的年终奖,还没在银行卡里焐热,就得换个地方发光发热。
而我,像一头被设定好程序的驴,拉着磨,一圈又一圈。
不敢停,也不敢抱怨。
因为我妈会说:“你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你不帮衬谁帮衬?一家人,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是啊,一家人。
所以我的辛苦是应该的,我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
手机又震了。
是微信消息。
我哥,林强。
头像,是他和他儿子的合照,笑得春光灿烂。
“小未,你跟妈说什么了?把她气得高血压都快犯了。”
语气是质问。
我盯着那行字,没回。
“赶紧给妈打个电话道个歉。多大点事,过年回家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你嫂子都把你的房间收拾出来了,被子都晒好了。”
“孩子们天天盼着你回来呢。你大侄子还给你画了画,说要等你回来送给你。”
他一条接一条地发。
每一条,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已经千疮百孔的神经上。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床上。
不想看,也不想回。
我去洗了个澡。
热水兜头淋下,我闭着眼,感觉自己像一块快要融化的黄油。
浴室的镜子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水汽,什么也看不清。
这样也好。
我不想看见自己那张写满疲惫和麻木的脸。
去年过年回家的情景,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脑子里一帧帧回放。
我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硬座,下车的时候腿都是肿的。
我哥来接我,第一句话是:“今年年终奖发了多少啊?”
我嫂子见到我,接过我手里大包小包的年货,笑容满面:“小未回来啦,又给我们带这么多好东西,真是太懂事了。”
然后,孩子们一拥而上。
“小姑!我的新年礼物呢?”
“小姑,我妈说你今年会给我包个大红包!”
“小姑小姑……”
我被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围在中间,他们叽叽喳喳,像一群急于索食的雏鸟。
而我,就是那只风尘仆仆,耗尽所有力气才叼着食物归来的母鸟。
晚上一家人吃饭。
我爸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起来。
“小未啊,在外面也辛苦了。你看你哥,虽然挣得不多,但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是日子。”
我妈立刻接上:“就是!你也不小了,二十八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我跟你说,你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是隔壁镇中学老师,人老实,工作也稳定,过两天我安排你们见个面。”
我嫂子在一旁帮腔:“是啊小未,女孩子家家,在外面打拼那么累干嘛?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经事。”
我姐也说:“对啊,你看我,现在不也挺好。”
一桌子人,都在为我规划“最好”的人生。
没有人问我,工作累不累。
没有人问我,在上海一个人生活,开不开心。
他们只关心我,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什么时候,能变成一个和他们一样的,被家庭和责任牢牢捆绑住的人。
那个春节,我只待了四天,就借口公司有急事,提前逃回了上海。
走的时候,我妈还在念叨:“那个中学老师,你到底见不见啊?人家条件真不错的……”
我落荒而逃。
回到那个二十平米的出租屋,我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了一整夜。
那一刻我才明白,那个所谓的“家”,对我来说,早已经不是港湾。
它是一个漩涡。
一个打着“亲情”旗号,不断消耗我,拉扯我,想把我拖进去的漩涡。
而今年,我不想再被拖进去了。
澡洗完了,人也冷静了不少。
我擦干头发,拿起手机。
几十条未读微信。
大部分来自我哥,还有几条来自我姐。
我姐的语气要委婉一些。
“小未,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跟姐说说。”
“妈也是想你,她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
“过年还是回来吧,一家人,总要团团圆圆的。”
我看着“团团圆圆”四个字,觉得无比讽刺。
他们的团圆,是建立在我的牺牲之上的。
凭什么?
我回了一条微信,发在了我们四个人的家庭群里。
我爸,我妈,我哥,我姐,都在。
“爸,妈,哥,姐。今年春节我不回去了,不是赌气,是认真思考后的决定。第一,公司确实有项目要跟,我需要随时待命。第二,我工作一年,很累,想趁着假期好好休息一下,调整状态。第三,关于压岁钱,我会通过微信转给孩子们,一分不会少。就这样。”
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抱怨和指责。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决定。
发完之后,我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蒙头就睡。
我知道,这个群,今晚注定要炸了。
但我不想管了。
天塌下来,也等我睡醒再说。
这一觉,我睡得格外沉。
没有做梦,也没有半夜惊醒。
第二天是被闹钟叫醒的,七点半。
窗外天光大亮。
我拿起手机,解锁。
微信图标上,一个红色的“99+”赫然在目。
我点开。
家庭群里,已经刷了上百条信息。
我妈:“你这是什么意思?发在群里,是想让所有人都看我笑话吗?”
我哥:“林未,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我嫂子:“小未,你是不是对我和你哥有什么意见啊?你要是有意见你就直说,别拿孩子撒气啊。孩子们盼了你一年,你现在说不回就不回,压岁钱转过来有什么意思?孩子们要的是姑姑的陪伴!”
我姐:“小未,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妈都气得一晚上没睡好。”
我爸发了一段语音,我点开。
是他一贯沉稳,但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的声音。
“林未,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给我一个准话。这个家,还回不回。”
我把聊天记录一拉到底,面无表情。
他们还是不懂。
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想懂。
他们只在乎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团圆”。
至于我累不累,我想要什么,从来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没有回复群里的任何信息。
起床,刷牙,洗脸,换衣服。
给自己化了一个精致的淡妆,涂上新买的口红。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出门前,我给一个朋友发了微信。
她叫萧雯,是我在上海最好的朋友。
“雯雯,今年过年,去你家蹭个饭,收留不?”
萧雯几乎是秒回。
“来啊!我妈早就念叨你了,说去年你带的那个茶叶特别好喝。今年让你带个人回来就行!”
后面跟了一个挤眉弄眼笑的表情。
我看着手机屏幕,笑了。
这是我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原来,被人惦记,被人期待,是这种感觉。
温暖,踏实。
而不是像我家人那样,他们的“惦记”,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我窒息。
上班,开会,改稿。
一整天,我把自己的时间塞得满满当当。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家里的事情。
但午休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点开了家庭群。
我妈和我嫂子还在一唱一和。
我妈发了一张照片,是她躺在床上的样子,脸色蜡黄,看起来很憔悴。
“被不孝女气的,头晕,起不来了。”
我嫂子立刻跟上:“妈,你快别说了,小未也不是故意的。她一个人在外面,可能也不容易。小未啊,你快跟妈服个软吧,你看妈都病成这样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一阵抽痛。
我知道,我妈是真的不舒服了。
她有高血压,不能生气。
可是,这份病,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演给我看的?
我哥又私聊我了。
“林未,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把妈气出个好歹你才甘心吗?”
“我告诉你,妈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你赶紧买票回来!立刻!马上!”
我关掉手机,趴在办公桌上,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永远都要用这种方式逼我?
我是他们的女儿,妹妹。
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操控,随意索取的工具。
旁边的同事小王递过来一张纸巾。
“林姐,没事吧?跟男朋友吵架了?”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家里有点事。”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王叹了口气,“我妈也天天催我回去呢,说再不结婚就没人要了。烦都烦死了。”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我们都一样。
都是被家庭的枷锁,捆得喘不过气的可怜人。
下午,我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这是最后的通牒。
“想好了吗?”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爸,我想好了。我不回去了。”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又缓慢。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我知道,这是他彻底失望,彻底愤怒的表现。
下班的时候,上海下起了小雨。
冬天的雨,又冷又密,打在脸上像小刀子。
我没有打车,撑着伞,一个人在街上慢慢地走。
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斑斓的倒影。
街边的店铺里,循环播放着“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
年味越来越浓了。
可这份热闹,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像一个游魂,飘荡在这座不属于我的城市。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开始查去云南的攻略。
我想去大理,去洱海,去那个据说可以治愈一切的地方。
我想逃离。
逃离这份让我窒息的亲情,逃离这个让我疲惫不堪的身份。
就在我看得入神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请问是林未吗?”
是一个温柔的女声。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你嫂子的妹妹,我叫张倩。不好意思,冒昧给你打电话。是你嫂子把你的号码给我的。”
我嫂子的妹妹?
我愣住了。
她找我干什么?
“是这样的,”张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我姐……她今天下午,带着三个孩子去超市,结果……结果你大侄子,从扶梯上摔下来了,把腿给摔断了。”
“什么?”我“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现在正在医院呢,刚做完手术。医生说,是粉碎性骨折,挺严重的,后续治疗可能需要一大笔钱。”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姐夫……你知道的,他那点工资,根本不够。我姐她急得直哭,没办法了,才让我给你打个电话,看你能不能……先帮着垫付一下医药费。”
张倩的声音越说越小。
我握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侄子,我哥唯一的儿子,我爸妈的心头肉。
他才八岁。
怎么会……怎么会从扶梯上摔下来?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林未?你还在听吗?”
“在,我在。”我回过神来,“需要多少钱?”
“手术费和前期的住院费,大概要五万。后续的康复治疗,还不知道要多少。”
五万。
我看了看自己银行卡的余额。
这个月工资刚发,加上之前攒的一点,勉强有六万。
这是我准备用来去云南,犒劳自己一年的辛苦钱。
也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的安全感。
“我……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张信的声音充满了歉意,“我姐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她说,你从小就最疼大宝(我侄子的小名)……”
疼。
是啊,我怎么能不疼。
那是我亲侄子。
我挂了电话,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坐在黑暗里,听着窗外的雨声,感觉浑身发冷。
这,是巧合吗?
还是……他们为了逼我回去,联手演的一出苦肉计?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不会的。
他们再怎么过分,也不会拿孩子的健康来开玩笑。
我哥,我嫂子,再怎么算计,也不会用自己儿子的腿,来换我的妥协。
一定是真的。
我打开手机银行,看着那个“62,357.18”的数字,发了很久的呆。
最终,我还是点了转账。
收款人,是我哥林强。
转账金额,50,000。
备注:给大宝的医药费。
点击“确认”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去云南的机票,变成了医院的缴费单。
我为自己规划的短暂逃离,变成了一场无法缺席的责任。
转完账,我给我哥打了个电话。
响了很久,他才接。
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
“喂?”
“哥,是我。”
“钱我收到了。”他的声音很低沉,“谢谢。”
这是我哥第一次,对我说“谢谢”。
“大宝怎么样了?”我问。
“手术做完了,麻药劲还没过,睡着了。医生说,腿保住了,但以后……可能会有点影响。”
他说着,声音哽咽了。
我听着他的哭声,心里五味杂陈。
那个从小就欺负我,抢我东西,凡事都理直气壮的哥哥,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如此脆弱的一面。
“哥,你别太难过了。现在的医疗技术很发达,好好做康复,会没事的。”我安慰他,也像在安慰自己。
“小未……”他忽然叫我的名字,“对不起。”
我愣住了。
“之前……是哥不对。哥不该那么逼你。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
“你放心,这钱,哥以后一定还你。”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哥,我们是兄妹,说什么还不还的。你照顾好大宝,照顾好爸妈,就行了。”
“爸妈……他们也知道了。妈一听就晕过去了,现在也在医院挂水呢。爸在陪着。”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们……没事吧?”
“没事,就是急火攻心。小未,你……你能不能……回来一趟?”他小心翼翼地问。
“家里现在乱成一锅粥,我一个人,真的……真的快撑不住了。”
我沉默了。
回去吗?
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
回去,面对一个受伤的孩子,一个病倒的母亲,一个焦头烂额的家庭。
回去,重新把自己扔进那个让我窒息的漩涡里。
可是,我能不回去吗?
那是我的家。
再怎么不堪,再怎么让我失望,那也是生我养我,和我血脉相连的地方。
“我看看票。”
我说。
挂了电话,我立刻打开12306。
春运期间,回家的票,早就卖光了。
我刷了半个小时,连一张无座票都没有。
最后,我买了一张去邻市的机票。
明天最早的一班。
落地之后,再转两个小时的大巴,才能到家。
买完票,我给萧雯发了条微信。
“雯雯,抱歉,今年不能去你家过年了。家里出了点急事,我得马上回去。”
萧雯回得很快。
“怎么了?严重吗?用不用我帮忙?”
“没事,别担心。等我回来再跟你细说。”
“好,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报个信。”
我关掉手机,开始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充电宝。
我把准备带回家的年货,那些昂贵的化妆品,进口的零食,都留在了出租屋里。
现在,它们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凌晨五点,我拖着行李箱,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天还没亮,城市还在沉睡。
我打车去机场,一路畅通无阻。
坐在候机大厅,我看着窗外,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我,却要回到那个我拼命想要逃离的过去。
飞机起飞,降落。
大巴颠簸,前行。
下午三点,我终于回到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县城。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杂着泥土和鞭炮硫磺味的气息。
我没有回家,直接打车去了县人民医院。
住院部,骨科。
我一眼就看到了守在病房门口的我哥。
他蹲在地上,抱着头,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一圈,胡子拉碴,憔悴不堪。
“哥。”
我叫他。
他抬起头,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小未,你回来了。”
他站起来,想给我一个拥抱,又觉得别扭,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我透过病房门的玻璃窗,往里看。
大宝躺在病床上,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高高地吊起。
他睡着了,小脸煞白,眉头紧紧地皱着。
我嫂子趴在床边,也在打盹。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眶深陷。
“妈呢?”我问。
“在楼下,心内科,12床。”
我把行李箱交给我哥,一个人去了楼下。
我妈的病房,是四人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我妈躺在靠窗的床上,挂着水。
我爸坐在旁边,给她削苹果。
看到我,我爸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站起身,把位置让给了我。
我妈睁开眼,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眼泪先流了下来。
“妈。”
我坐下来,握住她冰冷的手。
她的手很干,很粗糙,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你……你怎么回来了?”她哽咽着问。
“我回来看看你,看看大宝。”
“我没事……我这老骨头,死不了。”她说着,又开始哭,“可怜我的大孙子……才八岁啊……以后要是落下残疾,可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只能一遍遍地说:“没事的,妈,会好起来的。”
我们在医院守了一整夜。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
除夕的前一天。
我妈的情况稳定了,可以出院了。
我哥和我嫂子继续在医院守着大宝。
我陪着我爸妈,回了家。
家还是那个家,几十年没变。
只是墙皮又剥落了一些,家具又陈旧了一些。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
我爸默默地去厨房做饭。
我妈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
“都怪我,”她喃喃自语,“要不是我跟你置气,你嫂子也不会心情不好,也不会没看好孩子……”
“妈,这不怪你。”我说,“是意外。”
“什么意外?这就是报应!”她忽然激动起来,“是我们老林家,对不起你!老天爷在惩罚我们!”
我看着她,心里一惊。
“妈,你胡说什么呢?”
“我没胡说!”她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小未,是妈对不起你!妈不该那么逼你,不该把你当成摇钱树!妈错了,妈真的错了……”
她哭得老泪纵横,上气不接下气。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这是我妈第一次,向我承认她错了。
在这样一场巨大的灾难面前,所有固守的观念,所有理所当然的索取,都土崩瓦解了。
那天晚上,我爸做了四个菜。
我们三个人,坐在冷清的饭桌前,谁也吃不下。
我爸喝了很多酒,喝醉了。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小未,是爸没本事。要是爸有本事,就不用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那么辛苦了。”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那个样子。
那个在我心里,一直像山一样沉默,威严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所有的恨,都烟消云散了。
是啊,他们是我的父母。
他们不完美,他们自私,他们固执。
但他们,也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爱着我。
只是,他们的方式,错了。
除夕那天,我是在医院过的。
我买了很多年货,把大宝的病房,装饰得有了一点年味。
我哥和我嫂子,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
大宝醒了,精神好了很多。
他看到我,咧开嘴笑了。
“小姑,你回来啦。”
“嗯,小姑回来了。”我摸摸他的头,“疼不疼?”
他摇摇头:“不疼。小姑,对不起,我把腿摔断了,你过年都不能好好过了。”
我心里一酸。
八岁的孩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嫂子在一旁红了眼圈。
“都怪我,是我没看好他。”
她说,那天她跟我哥吵了一架,心里有气,去超市的时候就一直玩手机,没注意到孩子在扶梯上打闹。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晚上八点,春晚开始了。
我们一家人,挤在小小的病房里,看着手机直播。
外面,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我爸妈,我哥我嫂子,还有我。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这个年,我们过不去了。
或者说,我们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过了一个年。
一个没有争吵,没有算计,没有攀比,没有压岁钱的年。
一个只有担忧,只有愧疚,只有相互扶持的年。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我收到了萧雯的微信。
“新年快乐呀,林未!在那边还好吗?”
我看着窗外绽放的烟花,眼泪掉了下来。
我回复她。
“新年快乐,雯雯。我很好。”
是的,我很好。
我虽然没有去成大理,没有看到洱海。
但我好像,找到了另一种治愈。
正月初五,大宝可以出院了。
但是腿还不能动,需要在家静养至少三个月。
我哥的公司初七就要上班。
我嫂子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一个八岁的男孩,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我妈身体不好,我爸要照顾她。
我姐,她也有自己的家庭,两个孩子要带。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知道,我该做决定了。
我跟公司请了长假。
三个月。
用光了我所有的年假和事假。
领导很不高兴,但还是批了。
他说:“林未,你的位置,我只能给你保留三个月。三个月后,你要是还不回来,就只能自动离职了。”
我说:“好,我知道了。”
我留了下来。
留在这个我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家。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照顾大宝。
给他喂饭,擦身,讲故事,辅导他落下的功课。
还要抽空,帮我嫂子带她的小女儿。
小侄女很粘我,总喜欢让我抱着。
软软糯糯的一小团,靠在我怀里,咿咿呀呀地说话。
我哥每天下班回来,都会给我带一点我喜欢吃的水果。
然后抢着去洗碗,拖地。
他不再是那个理所当然使唤我的哥哥,变成了一个懂得心疼妹妹的男人。
我嫂子,也不再明里暗里地算计我。
她会跟我说体己话,会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
我妈,每天都会炖各种各样的汤,给我送过来。
一边看着我喝,一边念叨:“多吃点,看你瘦的。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
我爸,话依然不多。
但他会默默地,把我坏掉的台灯修好,把我松动的椅子腿钉牢。
这个家,好像还是那个家。
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那场意外,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我们这个看似平静的家庭湖面。
它砸碎了粉饰的太平,也砸开了每个人心底最坚硬的壳。
我们都看见了彼此的脆弱,也看见了血脉里,那份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牵绊。
有一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推着轮椅,带大宝在楼下晒太阳。
他忽然问我:“小姑,你以后,还会回上海吗?”
我愣了一下。
是啊,我还会回去吗?
回到那个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回到那个改不完的稿子和加不完的班里去?
回去,继续做那个在大城市里,苦苦挣扎的林未?
我看着侄子清澈的眼睛,笑了笑。
“会啊。小姑还要工作,还要挣钱,给你买好吃的呢。”
“那……你明年过年,还会回来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他。
“会。只要你们还需要我,我就会回来。”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开心地笑了。
阳光洒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像跳动的金色音符。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家,不是一个你想逃就能逃掉的地方。
它是一种责任,一种羁绊。
你可以暂时离开,但你永远无法割断。
以前,我总觉得,是我一个人在为这个家付出。
现在我才明白,这个家,也在用它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我。
它让我知道,无论我飞得多高,走得多远。
总有一个地方,是我的根。
总有一些人,是我的亲人。
三个月后,大-大宝的腿,恢复得很好。
已经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行走了。
我也该回上海了。
走的前一天,我哥给了我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你的钱。”
我不要。
“你留着给大宝买营养品吧。我那边……还有。”
“不行,必须拿着!”他把卡硬塞到我手里,“这是哥欠你的。以后,家里的事,你不用再管了。有哥在。”
我看着他,眼圈红了。
我妈给我收拾行李,把我的箱子塞得满满当当。
都是家里自己做的腊肉,香肠,还有各种干货。
“带上,带上,都是好东西。别在外面老吃泡面,对胃不好。”
她一边塞,一边抹眼泪。
我爸,还是默默地站在一边。
临走时,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拿着,穷家富路。”
我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至少有一万。
我知道,这是他们老两口,所有的积蓄了。
“爸,我不能要。”
“拿着!”他的声音,不容置喙,“爸没本事,只能给你这么多了。在外面,别太苦了自己。”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卡,和那个信封。
我不是需要那些钱。
我是不想,辜负他们的心意。
我坐上了回上海的大巴。
来的时候,是冬天,万物萧瑟。
走的时候,是春天,田野里,油菜花开得正盛。
一片金黄,明媚得晃眼。
我的手机响了。
是家庭群的消息。
我点开。
是我嫂子发的一段小视频。
视频里,大宝拄着拐,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小侄女在旁边,拍着手给他加油。
我妈在旁边笑着说:“慢点,慢点,别急。”
阳光正好,洒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
我看着视频,笑了。
我知道,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而我,也要回到我的战场,继续我的人生了。
只是这一次,我的行囊里,装满了爱和勇气。
我知道,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来源:书旧添新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