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太阳跟疯了似的,把我们镇上那条小河里的水都晒得冒热气。
那年夏天,太阳跟疯了似的,把我们镇上那条小河里的水都晒得冒热气。
河滩上的石头,烫得能直接烙熟一张鸡蛋饼。
空气里全是水腥味儿,混着岸边野草被晒蔫儿了的味儿,还有知了声嘶力竭的叫唤。
那声音,像是要把整个夏天都给喊破了。
我那时候,是孩子王。
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觉着的。
我光着膀子,穿着条洗得发白的短裤,皮肤晒得跟泥鳅一个色。
我最拿手的绝活,就是在河滩的石头缝里摸螃蟹。
不是我吹,整个大院儿,没人比我更懂那些横着走的家伙藏在哪儿。
哪块石头下面有呼吸孔,哪片水草底下是它们的食堂,我闭着眼睛都能指出来。
那天,我运气好得冒泡。
我翻开一块足有脸盆大的青石板,底下趴着个大家伙。
那螃蟹,个头比我手掌还大,两只大鳌威风凛凛地举着,青黑色的壳在水波里泛着光。
我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蟹王!
这是今年的蟹王!
我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从它背后捏住蟹壳,猛地提溜起来。
那大家伙在我手里还张牙舞爪地挣扎,钳子“咔咔”作响。
我把它高高举过头顶,对着身后那帮跟屁虫炫耀。
“瞧见没!蟹王!今年的蟹王是我的了!”
阳光照在它湿漉漉的壳上,晃得我眼睛都眯起来了。
身后一片惊叹和羡慕的叫声,我的虚荣心,就像是被吹满了气的皮球,轻飘飘地就要飞上天。
就在我最得意的时候,一个清脆又有点冷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砸进了这片喧闹里。
“把它放下。”
我回头。
是她。
她就站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瘦小身影。
她手里也提着个小水桶,脚上穿着一双不合脚的塑料凉鞋。
我们这片儿的孩子都认识她,但都不怎么跟她玩。
她叫林向,但我们都偷偷叫她“泥鳅”。
因为她总是一个人,滑不溜丢的,谁也摸不着她的心思。而且,她摸鱼的技术,跟泥鳅一样灵。
我当时正处在人生的巅峰,哪儿受得了这个。
我把“蟹王”换到另一只手,冲她扬了扬下巴。
“凭什么?我抓到的,就是我的。”
“那块石头,是我先看到的。”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得清清楚楚。
“你看到有啥用?你叫它它答应吗?现在它在我手里,就是我的。”我梗着脖子,这是孩子王最后的尊严。
她没再说话。
她从石头上跳下来,水花溅起很高。
她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螃蟹。
那眼神,怎么说呢,不像个孩子。
里面没有撒娇,没有央求,也没有愤怒,就是一种……很平静的执拗。
像我们家那头老黄牛,认准了哪个方向,九驾马车都拉不回来。
我心里有点发毛。
但我不能怂,身后还有一帮小弟看着呢。
我把螃蟹抓得更紧了,“你想干嘛?想抢啊?”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
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儿,还有头发被太阳晒过的味道。
她比我矮一点,得仰着头看我。
她开口了,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调调:“我拿东西跟你换。”
说着,她把自己的小水桶递过来。
我伸头一看,里面有七八条小鲫鱼,还有几只小虾,在水里活蹦乱跳的。
说实话,这换买卖,不亏。
但那时候,我争的不是鱼,是面子。
“不换!”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就要这只蟹王。”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那双一直很平静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很快灭了。
她把水桶放在脚边,然后,做了一个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动作。
她伸出手,不是来抢,而是轻轻地,用指尖碰了一下那只螃蟹的大鳌。
那只威风凛凛的“蟹王”,在她手指的触碰下,竟然安静了下来,钳子也不乱挥了。
“它是我先发现的。”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在跟我争辩。
我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啊?我还说这整条河都是我家的呢!”
话音刚落,她突然抬头看我。
阳光正好从云层里钻出来,不偏不倚地照在她脸上。
我第一次那么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
很亮,像河水里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黑石子。
但那里面,好像藏着一片很深很深的水,深得让人有点害怕。
然后,她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嘴角咧开一个小小的弧度,有点像自嘲。
“行。”
她就说了一个字。
然后,她弯下腰,从河里捧起一把水,慢慢地,仔细地,把手上的泥沙冲干净。
冲完了,她提起自己的小桶,转身就走。
没有回头。
一步,一步,踩着滚烫的石头,瘦小的背影被太阳拉得很长很长。
我愣在原地,手里举着那只耀武扬威的“蟹王”,心里却空落落的。
好像赢了,又好像输得一败涂地。
身后的跟屁虫们又开始欢呼,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我的眼睛,就一直盯着她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直到她拐过河湾,再也看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妈把那只“蟹王”给蒸了。
红彤彤的,摆在盘子里,特别气派。
我爸还特意开了瓶酒,夸我能干。
可我一口都吃不下去。
我满脑子都是她转身离开的样子,和她说那个“行”字时的眼神。
那眼神,像一根细细的刺,扎在我心里,拔不出来,一碰就疼。
从那天起,我跟她就算结下梁子了。
当然,只是我单方面的。
之后在河边再碰到,她都离我远远的,看见我就绕道走。
我有时候会故意在她面前,炫耀我抓到的特别大的鱼,或者一串活蹦乱跳的虾。
我想看她再露出那天那样的眼神。
可她没有。
她只是淡淡地瞥一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好像我,和我的战利品,都只是空气。
这种感觉,比跟她大吵一架还难受。
就像你用尽全力打出一拳,结果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后来,我们都上了初中,不在一个班。
小镇很小,但学校很大。
我们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各自的轨道上,匆匆忙忙地长大。
我渐渐忘了那只“蟹王”,忘了那个夏天的河滩,也快忘了她那个执拗的眼神。
时间是个很厉害的魔法师,它能把最鲜明的东西,都冲刷得模模糊糊。
直到六年后。
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天空是那种很温柔的橘红色。
我刚从学校的画室出来,背着画板,满手的颜料味儿。
高三了,日子过得像被拧紧了的发条,每天都在画画、做题、考试之间连轴转。
我走到学校门口那排老旧的自行车棚,准备取车回家。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我的那辆二八大杠旁边。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麻花辫已经变成了齐耳的短发。
她长高了,也瘦了,但没怎么变。
还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站在那儿,就像一棵沉默的小树。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我以为她是等别人,就没在意,低着头去开车锁。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天,没反应。
我有点烦躁,又试了一次。
还是不行。
“你……是不是找我?”
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还是记忆里那个清清冷冷的味道,但柔和了许多。
我猛地抬头。
她正看着我,眼睛还是那么亮,像盛着一汪秋水。
我脑子“嗡”的一声,有点短路。
“我……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否认。
她好像笑了笑,嘴角弯了一下。
“你的锁,好像坏了。”她指了指我的车锁,“我刚才看你好久了。”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敢情我刚才跟个傻子一样跟一把破锁较劲,全被她看见了。
“哦……可能是吧。”我含糊地应着,手足无措。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下远处操场上传来的篮球声,和风吹过车棚顶棚,“哗啦啦”的响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没说话。
这种感觉很奇怪。
我们明明认识,却比陌生人还尴尬。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我叫林向。”
“……我知道。”我小声说。
“嗯。”她点点头,“我找你,是有点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
找我?
我们六年没说过一句话,她能找我有什么事?
难道是……寻仇来了?为了六年前那只螃蟹?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手心都开始冒汗。
“什么事?”我故作镇定地问。
她看着我,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
“我听别人说,你作文写得很好。”
我愣住了。
这算什么?
“还……还行吧。”我谦虚了一下。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她有点犹豫,视线飘向了别处。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除了平静之外的表情。
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紧张。
“你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想让你,教我怎么……处对象。”
“轰——”
我感觉我的大脑,像是被一颗炸雷给劈中了。
一片空白。
我一定是听错了。
或者,我今天画画太久,出现幻觉了。
我张着嘴,傻愣愣地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惊世骇俗,脸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在夕阳下特别明显。
“你别误会。”她急忙解释,“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我……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想给他写信,但我不知道怎么写。他们都说你文笔好,所以……”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我这才缓过神来。
原来是当军师。
心里说不清楚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莫名的失落。
“哦……这样啊。”我挠了挠头,“写信嘛,简单。”
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我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
“那……你愿意帮我吗?”她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丝期盼。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了六年前的执拗和冷漠,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像星星,一闪一闪的。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行。”
我说出了和她六年前一样的那个字。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里,就多了一个叫林向的“学生”。
我们约在学校图书馆的角落,或者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
她会带着一个很漂亮的笔记本,和一支笔,正襟危坐地等着我。
我让她先说说她喜欢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
她想了很久,才慢慢地说。
她说他很高,喜欢穿白衬衫,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
她说他篮球打得很好,每次投篮的姿势,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
她说他学习也很好,尤其是物理,老师讲的难题,他一听就懂。
她说的每一个细节,都很具体,很生动。
我能感觉到,她说起他的时候,整个眼睛都在发光。
我一边听,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你可以这么开头,”我清了清嗓子,开始扮演我的“爱情导师”角色,“‘见信如晤。窗外的梧桐叶,又黄了一片。不知不觉,秋天已经这么深了。’”
“为什么要写梧桐叶?”她不解地问。
“意境,懂吗?这叫渲染气氛。”我摆出一副专家的派头。
“哦。”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认真地把这句话抄在笔记本上。
“然后,你可以写一些你们共同的经历。比如,你可以写,‘那天在篮球场,阳光正好打在你身上,你的白衬衫,比阳光还晃眼。’”
她听到这句,脸一下子就红了,低着头,用笔尖戳着本子。
“这样……会不会太直接了?”
“这叫细节描写,能让他感觉到,你一直在关注他。”我继续胡说八道。
其实,这些话,都是我从那些租来的言情小说里看来的。
我根本没谈过恋爱,完全是纸上谈兵。
可她信了。
她把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当成金科玉律,工工整整地记下来。
有时候,看着她那么认真的侧脸,我会突然走神。
我会想起六年前那个夏天的河滩。
想起她那个倔强的背影。
我忍不住问她:“你……还记得六年前,河边那只螃蟹吗?”
她正在写字的手,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记得。”
“你当时……为什么那么想要那只螃蟹?”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轻轻地说:“因为那天,是我爸最后一次带我去河边。”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我爸说,那天的蟹王,一定是我们家的。他教我怎么看石头,怎么找蟹洞。他说,抓到了,就给我做最好吃的香辣蟹。”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找到了那块石头,但我力气小,搬不动。我就想去找根木棍把它撬开。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就把它抓走了。”
“再后来……我爸就生病了,再也没带我去过河边。”
图书馆里很安静,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我从来不知道,那只在我看来是“战利品”和“面子”的螃蟹,对她来说,竟然是这样的意义。
我欠她一句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迟了整整六年。
“对……”
我刚想开口,她却对我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得那么灿烂。
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都过去了。”她说,“而且,我现在觉得,那天,也挺好的。”
“好?”我不明白。
“嗯。”她点点头,“因为,要不是那天你那么混蛋,我可能一辈子也记不住你。”
我的脸又开始发烫。
原来在她心里,我一直是个“混蛋”。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好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们不再只聊怎么写信。
她会问我,画画累不累。
我会问她,数学题难不难。
我们开始一起走一段回家的路。
秋天的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我们会聊学校的八卦,聊未来的大学,聊喜欢的歌星。
我发现,她其实不是“泥鳅”。
她话不多,但很会倾听。
她很聪明,我讲的那些物理题,她一点就通。
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开始期待每天放学后的那段时间。
甚至,我开始有点嫉妒那个她喜欢的,穿着白衬衫,篮球打得很好的男生。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把我教给她的那些“情话”,都改得特别肉麻,特别夸张。
我想,那个男生看到这样的信,肯定会觉得她是个神经病,然后离她远远的。
我承认,我有点卑鄙。
可我控制不住。
有一天,她拿着写好的信,给我看。
信纸是淡蓝色的,带着一股很好闻的香味。
她的字很娟秀,很干净。
我看着信上的那些句子,都是我一句一句教她写的。
“我的心,是一座空城,等着你来当唯一的居民。”
“如果没有你,我的世界,就像一台没有信号的黑白电视机。”
我看着这些我自己都觉得牙酸的句子,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写得……挺好。”我违心地说。
“真的吗?”她很高兴,“那……我今天就给他?”
“嗯。”我点点头,感觉喉咙有点干。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她把信递给那个男生的画面。
那个男生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接受吗?
他们会在一起吗?
他们会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在夕阳下散步吗?
我越想越烦躁,索性爬起来,坐在窗前。
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洒在我的书桌上。
我拿起画笔,在纸上胡乱地画着。
画着画着,纸上就出现了一只螃蟹。
张牙舞爪的,跟六年前那只一模一样。
我在螃蟹旁边,画了一个小女孩。
扎着麻花辫,眼神很倔强。
然后,又画了一个小男孩。
光着膀子,一脸的得意。
画完,我看着画,心里空得厉害。
第二天,我去学校的时候,特意绕到她班级门口。
我想看看她是什么表情。
是开心,还是失落。
我看到她了。
她坐在座位上,正在认真地看书。
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我心里更没底了。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终于熬到放学。
我推着车,在车棚等她。
等了很久,她才慢吞吞地走过来。
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完了。
肯定是被拒绝了。
我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心疼她。
“怎么了?”我假装不经意地问。
她抬起头。
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我心里一抽。
“他……他有女朋友了。”她声音带着哭腔。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幸灾乐祸都飞走了。
我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
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搜肠刮肚,只想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她没说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了下来。
我彻底慌了。
我最怕女孩子哭。
我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去,擦了擦眼泪。
“谢谢。”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车棚里,谁也不说话。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路灯亮了,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送你回家吧。”我说。
她点点头。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骑着车,她坐在后座。
我能感觉到,她把头靠在我的背上。
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脖子,痒痒的。
她的呼吸,轻轻地,喷在我的后颈。
我的背,一下子就僵硬了。
心跳得像打鼓。
那条路,我希望它永远没有尽头。
快到她家巷口的时候,她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
“其实……我骗了你。”
我一愣,捏了刹车。
“什么?”
“我根本……没有喜欢的人。”
我猛地回头看她。
路灯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里面,好像有泪光,又好像有星光。
“那……那些信……”我感觉我的舌头都打结了。
“信是真的。”她说,“只是……收信人不是别人。”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淡蓝色的。
就是我昨天看过的那个。
她把信递给我。
“是写给你的。”
我的大脑,又一次,当机了。
我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接过那封信。
信封上,没有写名字。
我颤抖着手,打开信封。
里面,是我一句一句教她写的,那些肉麻的情话。
在信的最后,是她自己的笔迹。
写着一行很小,但很清晰的字。
“六年前,你抢走了我的螃蟹。现在,我想把我自己,赔给你,你要不要?”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原来,我才是那个穿着白衬衫,笑起来像月牙,篮球打得很好的男生。
虽然,我篮球打得烂透了。
虽然,我从来不穿白衬衫。
虽然,我笑起来,可能像个傻子。
但在她心里,我就是那个样子。
我抬头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嘴角却带着笑。
“你这个……笨蛋。”我哽咽着说。
她笑了,眼泪又流了下来。
“你才是笨蛋。”
那天晚上,我把她送回家。
在她家巷口,昏黄的路灯下,我牵了她的手。
她的手,小小的,凉凉的。
我把它攥在手心里,像是攥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们的恋爱,就这么开始了。
没有轰轰烈烈,就像秋天里,一片叶子,悄悄地,落在了另一片叶子上。
高三的日子,很苦。
但因为有了她,那些堆积如山的书本,和做不完的卷子,好像都变得可爱了一点。
我们会在晚自习后,偷偷溜到操场的看台上。
坐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分享一副耳机,听同一首歌。
那时候最流行的,是张信哲的《爱如潮水》。
“我再也不愿见你在深夜里买醉,不愿别的男人见识你的妩g媚。”
我五音不全,但还是会跟着哼。
她就靠在我肩膀上,安安静静地听着。
有时候,她会指着天上的星星,问我,哪一颗是牛郎,哪一颗是织女。
我说,最亮的那两颗就是。
她就笑,说我骗人。
我说,以后我们也要像他们一样,永远在一起。
她不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们也会吵架。
有一次,模拟考,我成绩掉了很多。
我很烦躁,她来安慰我,我却冲她发了火。
我说,你什么都不懂,别来烦我。
说完我就后悔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失望。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决绝的背影。
和六年前,一模一样。
我慌了。
我追出去,到处找她。
最后,在学校那条种满了梧桐树的小路上,找到了她。
她一个人,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
“对不起。”我说,“我混蛋,你别哭了。”
她在我怀里,哭得更凶了。
把我的校服,都哭湿了一大片。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对她发过火。
我把她的照片,夹在我的物理课本里。
那是一张偷拍的。
她趴在桌子上睡觉,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每次做题做得头昏脑胀的时候,我就会偷偷看一眼。
一看,就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高考,如期而至。
那两天,天气特别好。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阳光刺眼得厉害。
我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她。
她站在一棵大槐树下,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风吹起她的裙角,像一朵即将盛开的栀子花。
她看到我,对我笑。
我穿过拥挤的人潮,朝她跑过去。
我跑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
紧紧地。
“结束了。”我说。
“嗯,结束了。”她在我怀里,轻轻地说。
那个夏天,是我们最快乐,也是最迷茫的一段时光。
我们一起去估分,一起填志愿。
我的分数,比预想的要好。
可以去北京的一所不错的大学。
而她的分数,只够省内的一所师范学院。
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个晚上,我们又去了操场的看台。
谁也没有说话。
夜风很凉,吹得人心里发慌。
“我要去北京了。”我先开了口。
“嗯。”她的声音,闷闷的。
“你……会等我吗?”我问得小心翼翼。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说:“北京,很远吧。”
“不远。”我说,“坐火车,一天一夜就到了。”
她又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不安。
我也是。
未来,像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我们谁也看不清。
“林向,”我转过身,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我,“你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水光在闪。
“你听我说。我到了北京,每个星期都给你写信。每天晚上,都给你打电话。放假了,我就回来看你。或者,你去看我。”
“我们不会分开的,相信我。”
我不知道,我这些话,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点点头。
“好。”
她说,“我等你。”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请她去吃了我们镇上最好吃的一家馆子。
我还用我暑假打工挣的钱,给她买了一条银项链。
吊坠,是一只小小的螃蟹。
我亲手给她戴上。
她摸着胸口的螃جري,哭了。
她说,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我去北京那天,她来送我。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
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催促上车的声音。
我们站在检票口,相对无言。
最后,我妈拉着我说,该走了。
我看着她,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我走了。”
“嗯。”
我转过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我怕我一看,就走不了了。
我随着人流,走上站台。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把头伸出窗外。
我看到她,还站在原地。
她没有哭,只是拼命地,朝我挥手。
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
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大学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精彩,也要孤独。
北京很大,大到我常常会迷路。
学校里,有很多厉害的人。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我像我说的那样,每个星期都给她写信。
在信里,我跟她讲我的新同学,我的新老师,讲北京的秋天有多美,讲学校的食堂有多难吃。
我把我的生活,一点一点地,都装进信封里,寄给她。
她也会给我回信。
她的信,总是很短。
她会告诉我,她们学校的桂花开了,很香。
她会告诉我,她参加了学校的舞蹈社,学得很好。
她会告诉我,她很想我。
我们也会打电话。
那时候,电话费很贵。
我们总是掐着时间,把最重要的话,在最短的时间里说完。
每次挂电话前,我都会说:“我爱你。”
她就会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
第一个寒假,我迫不及待地,买了回家的火车票。
我在火车上,站了二十多个小时。
下车的时候,腿都肿了。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看到她,在出站口等我。
她穿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在人群里,特别显眼。
她瘦了,也黑了。
看到我,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朝我跑过来,扑进我怀里。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那个冬天,我们几乎天天都腻在一起。
我们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去压马路,去看电影,去吃路边摊。
我把我在北京给她买的礼物,一样一样地,拿给她。
围巾,手套,还有一本画册。
画册里,全是我画的她。
有她哭的样子,有她笑的样子,有她生气的样子。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说,我是个笨蛋。
我说,你才是。
假期总是很短。
很快,我就要回北京了。
离别的时候,比第一次,更难受。
我们都知道,下一次见面,又要等半年。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一场漫长的,与距离的赛跑。
信,越写越厚。
电话,越打越长。
思念,也越来越深。
大二那年,我拿了奖学金。
我用那笔钱,买了一张去她城市的火车票。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我没有告诉她。
我坐了一夜的火车,在第二天早上,到了她的学校。
我按照她信里说的地址,找到了她的宿舍楼。
我在楼下,等了很久。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一起从宿舍楼里走出来。
他们俩,有说有笑。
那个男生,手里还提着一个热水瓶。
是她的。
我的血,一下子就凉了。
我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
她也看到我了。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旁边的那个男生,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我。
三个人,就这么,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站着。
空气,像是结了冰。
最后,是她先朝我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有点慌乱。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那个男生。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来看你啊。”我说,“顺便看看,你信里写的,开了满树的桂花。”
她低着头,不敢看我。
“他……是我同学。”她解释道。
“同学?”我反问,“帮你打热水的同学?”
她不说话了。
那个男生也走了过来。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向,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把热水瓶,放在地上。
“你们聊,我先走了。”
说完,他就走了。
很识趣。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林向,”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他是谁?”
她还是不说话。
只是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突然觉得很累。
从北京到这里,一千多公里的路。
我满心的欢喜,和期待。
换来的,就是这个。
“我懂了。”我说。
我把手里提着的,给她买的北京特产,放在地上。
“这些,给你。我走了。”
我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留恋。
我听到了,她在后面叫我的名字。
带着哭腔。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心软了。
我买了当天最快的一趟火车,回了北京。
回到宿舍,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我把她写给我的所有信,都拿了出来。
一封一封地,看。
看着看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把那些信,连同那本我画的画册,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
信上,只有三个字。
“分手吧。”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我删掉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换了宿舍的电话号码。
我开始拼命地画画,参加各种比赛。
我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我想忘了她。
可是,我做不到。
我越是想忘,她的样子,就在我脑海里,越清晰。
我会想起,她在夕阳下的侧脸。
我会想起,她坐在我自行车后座的样子。
我会想起,她在我怀里哭的样子。
我会想起,她说,“我等你”的时候,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我开始怀疑。
怀疑我那天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怀疑我是不是,误会了她。
可是,我的骄傲,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回头。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
我毕业了,留在了北京。
我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当了设计师。
工作很忙,很累。
我谈过几次恋爱。
但每一次,都无疾而终。
因为,我会在她们身上,不自觉地,寻找林向的影子。
可她们,都不是她。
后来,我听说,她毕业后,回了我们那个小镇。
当了一名中学老师。
再后来,我听说,她结婚了。
嫁给了我们高中的一个同学。
我记得那个人。
学习很好,很老实的一个男生。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加班。
我对着电脑屏幕,发了很久的呆。
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好像是解脱了。
又好像是,彻底地,失去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去喝了很多酒。
我喝醉了,在马路边,哭得像个傻子。
我喊着她的名字。
林向。
林向。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应我了。
又过了很多年。
我三十五岁了。
在北京,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
也有了自己的公司。
我成了别人口中,成功的“某总”。
但我知道,我过得,并不快乐。
我的心,好像缺了一块。
那一块,叫林向。
有一年,过年。
我妈打电话,让我回家。
她说,她想我了。
我很多年,没有回过那个小镇了。
我有点害怕。
我怕触景生生情。
但我还是回去了。
小镇变化很大。
盖了很多高楼。
但那条小河,还在。
河边的石头,也还在。
我一个人,去了我们以前经常去的那个河滩。
冬天,河水结了冰。
岸边的野草,都枯黄了。
很荒凉。
我站在河边,站了很久。
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倔强的女孩。
和那个,举着“蟹王”,得意洋洋的男孩。
恍如隔世。
晚上,高中同学聚会。
在一个很热闹的饭店。
我去了。
我见到了很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大家都在聊着,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
我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着酒。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和她丈夫,一起来的。
穿着一件米色的毛衣,头发盘了起来。
很温婉的样子。
她丈夫,就坐在她旁边,不停地,给她夹菜。
她也看到了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零点一秒。
然后,都迅速地,移开了。
整场聚会,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就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聚会结束,大家各自散去。
我喝得有点多。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冬天的夜,很冷。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了我。
“周屿。”
是她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她走到我面前。
“你……还好吗?”她问。
“挺好。”我说,“你呢?”
“也挺好。”
又是一阵沉默。
“那天……”她突然开口,“在大学,你看到的那个人。”
我心里一紧。
“他是我表哥。”她说,“他当时,也在那个城市上大学。我爸妈不放心我,就让他,多照顾我一下。”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
“那……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解释?”我声音沙哑地问。
她苦笑了一下。
“我解释了。我给你写了很多信,打了很多电话。可是,都石沉大海。”
“我甚至,去北京找过你。我在你学校门口,等了你三天。可是,我没有等到你。”
“后来,我才知道,你换了宿舍,换了电话。你把我,从你的世界里,彻底删除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疼得,我快要无法呼吸。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才是那个,亲手,把我们的爱情,推开的人。
我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对不起。”我说。
我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我还能说什么。
“不用说对不起。”她摇摇头,“都过去了。”
“我们……都回不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都回不去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条项链。
银色的。
吊坠,是一只小小的螃蟹。
是我当年,送给她的那条。
“这个,还给你。”她说,“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我看着那条项链,在路灯下,闪着微光。
我伸出手,却没有接。
“你留着吧。”我说,“就当……是个念想。”
她看了我一眼,把项链,收了回去。
“我走了。”她说,“我先生,还在等我。”
“嗯。”
她转身,朝巷口走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和很多年前,那个倔强的,瘦小的背影,重叠在了一起。
我突然,很想,叫住她。
很想,告诉她。
告诉她,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她。
告诉她,我后悔了。
可是,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
看着她,走到巷口。
看着一个男人,从车里下来,温柔地,为她打开车门。
看着她,坐上车。
看着那辆车,消失在,夜色里。
我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全身都冻僵了。
我才慢慢地,蹲下身子。
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哭那只,我抢走的螃蟹。
我哭那封,我没收到的信。
我哭那个,我错过的,我最爱的女孩。
我哭我们那段,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后来,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小镇。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忙,就不会再想起她。
可是,我错了。
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
在每一个,喝醉酒的瞬间。
在每一个,看到相似背影的街角。
我都会,不可抑制地,想起她。
想起她,清澈的眼睛。
想起她,浅浅的梨涡。
想起她,在我自行车后座上,轻轻哼唱的歌。
她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脏里。
拔不出来。
也永远,不会愈合。
我知道,这根刺,会跟着我,一辈子。
它会时时刻刻地,提醒我。
我曾经,离幸福那么近。
却又,那么轻易地,把它弄丢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我多想,回到那个夏天。
回到那个,洒满阳光的河滩。
我会把那只“蟹王”,恭恭敬敬地,送到她面前。
然后,对她说:
“你好,我叫周屿。很高兴,认识你。”
来源:自若山雀eySLJ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