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只是在离婚协议的最后一页,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那最后一捺,被指尖的油墨给洇开了一小团,像一滴突兀的眼泪,掉在了白纸上。
那支黑色的签字笔,笔尖有点漏墨,蹭了我一手。
我没在意。
只是在离婚协议的最后一页,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那最后一捺,被指尖的油墨给洇开了一小团,像一滴突兀的眼泪,掉在了白纸上。
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姑娘,她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协议上那些几乎是放弃了一切的条款,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她把两本红色的结婚证收进去,盖上一个冰冷的戳,再拿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两本崭新的、暗红色的离婚证。
像血的颜色。
我把属于我的那本接过来,指尖碰到的封面,是凉的。
林晚,我的前妻,从头到尾都没看我一眼。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新做的美甲上,那种亮晶晶的、镶着碎钻的款式,在民政局苍白得有些过分的灯光下,一闪一闪的,晃得人眼睛疼。
她的母亲,我曾经叫了五年“妈”的女人,站在她身后,双手抱在胸前,嘴角撇着,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刻薄的轻蔑。
她的父亲,那个总是笑呵呵说“男人嘛,事业为重”的男人,此刻也板着脸,像个法官。
还有她的弟弟,那个我曾经手把手教他打游戏,给他买过最新款球鞋的年轻人,现在正低头玩着手机,偶尔抬起头,眼神里全是幸灾乐祸。
他们像一堵墙,把林晚和我隔开。
走出民政局大门的时候,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七月的盛夏,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把整座城市烤得滋滋作响。空气里都是柏油路被晒化的味道,混着汽车尾气的腥甜,闻着让人有点犯恶心。
我站在台阶上,一时间有点恍惚,不知道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身后传来了我前丈母娘尖锐的声音。
“哎哟,这下好了,房子车子票子,都跟咱们没关系了。某些人啊,真是硬气,净身出户,了不起。”
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
她弟弟也跟着笑起来,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姐,你看他那样子,站那儿干嘛呢?是不是没钱打车啊?要不要我帮你叫个滴滴?哦,对了,你现在住哪儿啊?别回头司机都不知道往哪儿开。”
我没回头。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一根根烧红的针,扎在我的背上。
我只是攥紧了口袋里唯一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手掌就能完全包裹住的木雕,一只鸟。
一只没有上漆,还保留着木头原本温润质感和淡淡香气的鸟。
它的线条很简单,是我很多年前,用一把最普通的刻刀,一点一点削出来的。
我听到林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耐烦。
“妈,你们别说了。”
“说说怎么了?他自己愿意的,我们又没逼他。”丈母娘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当初要不是看他老实,能让你过上好日子,我能同意你们?结果呢?五年了,还是那个破样子!现在想通了,晚是晚了点,但总比一辈子耗死强!”
我迈开步子,走下台阶。
脚踩在滚烫的地面上,那股热度仿佛能透过鞋底,一直烙到心里去。
我没有回头看林晚。
我知道,她一定还是那副样子,漂亮,精致,但也冷漠得像一座冰雕。
那个曾经会在下雨天,跑出好几条街,就为了给我送一把伞的姑娘,那个会在我生病时,笨手笨脚学着熬粥,烫得满手是泡的姑娘,那个会抱着我的胳膊,眼睛亮晶晶地听我讲那些关于木头和梦想的、不切实际的话的姑娘,好像已经死在了时间里。
我一直走,没有目的地。
城市的喧嚣像潮水一样涌过来,车流声,鸣笛声,行人的说笑声,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听不真切。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种声音。
是很多年前,在一个夏天的午后,林晚趴在桌子上,看着我用刻刀削着手里的木块,她托着下巴,声音软软糯糯的。
她说:“阿言,你给我雕一只鸟吧。”
我说:“好啊,你想要什么样的?”
她说:“要一只会飞的鸟。”
我笑了:“木头鸟怎么会飞?”
她也笑,眼睛弯得像月牙儿:“你雕的就会飞。它会带着我们的梦想,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
那时候,我们挤在一个租来的小单间里,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夏天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吱呀作响的旧风扇。
我们的梦想也很小。
就是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店,店里摆满我雕刻的木工作品,她在旁边煮咖啡,看书,空气里永远飘着木头的香气和咖啡的醇香。
我们给那只鸟取名叫“愿望”。
我把那只木头鸟雕好后,用一根红绳穿起来,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宝贝得不得了,走到哪儿都戴着。
她说:“阿言,这是我们的第一个作品,以后我们店里,就要卖很多很多这样的‘愿望’。”
后来,我们的生活好了一点,换了大的房子,买了车。
她的首饰盒里,多了很多名贵的珠宝。
那只木头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摘下来,收进了某个我再也找不到的角落。
我们的梦想,也好像跟着那只鸟一起,被遗忘了。
她开始频繁地参加各种聚会,认识了很多“有本事”的朋友。
她开始嫌弃我满身的木屑味,嫌弃我那双因为常年和刻刀木料打交道而变得粗糙的手。
她开始说,阿言,你能不能别捣鼓你那些破木头了,能当饭吃吗?
她说,你看人家谁谁谁,老公又给换了新车。
她说,我闺蜜的包,顶你刻一年木头。
她说,阿言,我妈说得对,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直到最后,她父亲的公司资金链出了问题,需要一大笔钱周转。
他们一家人找到我,开门见山。
房子,车子,还有我们这几年所有的积蓄,都给她。
只要我同意离婚,并且净身出户。
林晚就坐在他们中间,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一言不发。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
我问她:“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她抬起头,眼神躲闪了一下,然后又变得坚定。
她说:“是。”
就一个字。
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捅进了我的心脏。
我没再说什么。
我只提了一个要求。
我要拿回那只木头鸟。
他们都愣住了。
她妈妈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像是看一个疯子:“你脑子有病吧?那些钱你不要,就要个破木头疙瘩?”
我没理她,只是看着林晚。
林晚的脸色白了白,她起身回房间,找了很久,才在一个旧首饰盒的底层,把它翻了出来。
她把它递给我的时候,甚至没有用手直接碰,而是隔着一张纸巾。
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一刻,我知道,什么都结束了。
那个关于梦想,关于“愿望”的故事,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
我在街上走了很久,走到腿都麻了,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南的老街区。
这里和我刚离开的那个光鲜亮丽的市中心,完全是两个世界。
街道很窄,两旁的房子都很旧,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
空气里没有了汽车尾气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又充满生活气息的味道。
有炒菜的油烟味,有老樟木箱子散发出的陈旧香气,还有不知道从哪家窗台飘出来的栀子花香。
我找了一个最便宜的旅馆住下。
房间小得可怜,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
墙壁上还有上一位住客留下的蚊子血。
我躺在床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木头鸟。
在昏黄的灯光下,我能看清它身上每一道刻痕。
那些痕迹,记录着我曾经最快乐的时光。
我把它放在胸口,闭上眼睛。
我没有哭。
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有风呼呼地往里灌,又冷又疼。
第二天,我用身上剩下的一点钱,在老街的尽头,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铺面。
铺面很破,以前大概是个杂货铺,卷帘门都生了锈,拉起来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尖叫。
里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角落里还有蜘蛛网。
但我一眼就相中了它。
因为它有一个小小的后院,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槐树。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像碎金子。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铺面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又花钱买了最基础的木工工具。
一把锯子,几把不同型号的刻刀,一些砂纸。
我还去木材市场,淘回来一些别人当废料处理的旧木头。
有旧房梁拆下来的松木,有老家具上卸下来的榆木,还有一块带着奇异香气的樟木。
它们在别人眼里是没用的垃圾。
但在我眼里,它们是等待被唤醒的生命。
我的新生活,就从这些“破烂”开始了。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后院的槐树下,开始我的工作。
清晨的空气很好,带着露水的湿润和泥土的芬芳。
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沙沙的,像是春蚕在吃桑叶。
那是我唯一能听见的声音,也是唯一能让我平静下来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想雕什么,也没有任何目的。
只是跟着感觉走。
有时候,我会雕一只猫,它蜷缩着身体,在打盹,神态安详。
有时候,我会雕一朵花,花瓣层层叠叠,仿佛能闻到它的香气。
有时候,我会雕一张人脸,那张脸上,有我无法言说的悲伤。
我把雕好的小东西,就随手摆在店铺的窗台上。
我没想过要卖掉它们。
它们就像我的日记,记录着我每一天的心情。
老街的节奏很慢。
邻居们都是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老人。
他们对我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很好奇,但并不打扰我。
隔壁的王大爷是个剃头匠,每天早上都会提着他的工具箱,在街口的老槐树下摆摊。
他有时候会端一碗自己家做的面条给我,说:“小伙子,别光顾着干活,饭要按时吃。”
对面的张奶奶,家里养了十几只猫。
她家的猫不怕人,常常会跑到我的小院里来,懒洋洋地晒太阳,看着我雕刻。
张奶奶会笑着说:“我家这些小东西,就喜欢你这儿的木头味儿。”
我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对他们笑笑。
我的心,像一口被封住的枯井,掀不起任何波澜。
直到有一天,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背着画板,从我的店铺门口经过。
她停下脚步,趴在窗台上,看了很久。
然后,她走进店里,指着我雕的那只打盹的猫,小声问:“叔叔,这个……卖吗?”
我愣了一下。
我说:“不卖,这是我随便雕着玩的。”
小姑娘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失望。
她说:“可是……它好像真的睡着了。我好喜欢它。”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我把那只木猫拿下来,递给她。
“送给你吧。”
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星星。
她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几颗水果糖,郑重地放在我手心。
“叔叔,谢谢你!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糖!”
她抱着木猫,开心地跑远了。
我摊开手心,看着那几颗五颜六色的糖果。
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融化了。
从那天起,我的小店,开始有了第一个客人,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来的人不多,大多是老街的居民,或者是一些偶然路过的、像那个小姑娘一样的陌生人。
他们喜欢我的木雕,说我的东西里,有“故事”。
我还是不标价。
喜欢,就拿走。
他们会回赠我一些东西。
有时候是一本书,有时候是一篮子自己家种的青菜,有时候,只是一句温暖的“谢谢”。
我的生活,简单,平静,甚至有些清贫。
但我却觉得,那颗空荡荡的心,正在被一点一点地填满。
我开始尝试雕刻一些更复杂的东西。
我雕刻了老街的风景。
王大爷在树下给人剃头的样子,张奶奶在门口喂猫的样子,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的样子。
我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微缩的“老街模型”。
那件作品,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完成后,我把它摆在了店里最显眼的位置。
所有看到它的人,都会驻足很久。
他们说,他们仿佛能听到老街的声音,闻到老街的味道。
有一天,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很有身份的中年男人,走进了我的店。
他在那个“老街模型”前站了很久,眼眶竟然有些红。
他告诉我,他就是在这条老街长大的,后来搬走了,很多年没回来。
他说:“小伙子,你把我的童年,都雕出来了。”
他坚持要买下这件作品,并且开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价格。
那是我离婚后,拿到的第一笔“巨款”。
我用那笔钱,把店铺重新修整了一下,添置了更好的工具,也买回来了更多珍贵的木料。
我的小店,渐渐在一些喜欢手工艺品的小圈子里,有了点名气。
有人叫我“木雕师”,有人叫我“艺术家”。
我还是习惯别人叫我的名字。
我叫,陈言。
言语的言。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
直到那天,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店门口。
是林晚的弟弟。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潮牌,一脸桀骜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T恤,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看起来颓废又憔悴。
他看到我的时候,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我们隔着一扇玻璃门,对视了很久。
最后,他还是推门走了进来。
店里弥漫着淡淡的木香。
他吸了吸鼻子,眼神复杂地环顾四周。
“姐夫……不,陈言哥。”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我……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我给他倒了杯水。
他捧着水杯,手一直在抖。
他告诉我,他家里出事了。
他爸的公司,最终还是没能撑过去,宣布破产了。
不仅如此,还欠下了巨额的债务。
房子,车子,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拿去抵债了。
他们一家人,从云端跌落到了泥潭。
他妈妈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
他爸一夜之间,白了头。
“我姐……”他顿了顿,眼圈红了,“她把她所有的首饰,包,都卖了,还是不够。她现在……在好几家餐厅打工,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没有幸灾乐祸的快感,也没有同情。
就像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陈言哥,我知道,我们家以前对不起你。”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但是,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听说你现在……过得还不错。你能不能……借我点钱?不多,就一点,给我妈买药的钱就行。我以后一定还你!”
我看着他。
这个曾经当着我的面,嘲笑我穷酸的年轻人,现在正为了母亲的医药费,低声下气地求我。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递给他。
不多,但足够解他的燃眉之急。
他接过钱,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孩,哭得像个孩子。
“谢谢……谢谢你,陈言哥……”
他走了。
我坐在店里,看着窗外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慢慢拉长。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林晚来了。
那天下了点小雨,天色阴沉沉的。
她撑着一把透明的伞,站在店门口,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单薄。
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脸上没有了精致的妆容,身上穿着最普通的白T恤和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沾了泥水的帆布鞋。
她就那样站着,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正在打磨一件新的作品,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鹰。
刻刀在我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木屑纷飞,像冬日的雪。
我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也没有抬头看她。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雨帘,隔着一段无法回头的过去。
过了很久,她才收起伞,走了进来。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小滩水渍。
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手里的那只鹰。
“你……过得好吗?”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还行。”我淡淡地回答,眼睛依然没有离开手中的木雕。
她沉默了。
店里只有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
“我弟……来找过你了?”她又问。
“嗯。”
“钱……我会尽快还你的。”
“不急。”
对话,就这么干巴巴地进行着。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会刺痛彼此的话题。
“你这里……很好闻。”她突然说。
“是木头的味道。”
“嗯。”她点点头,“我以前……很讨厌这个味道。”
我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
“现在不了。”她轻声说,“现在觉得,很安心。”
我终于抬起头,看向她。
她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闪烁着一种追逐名利的光。
此刻,那双眼睛里,像蒙上了一层水汽,迷茫,又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陈言,”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我平静的心湖。
我没有说“没关系”。
因为有些伤害,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我只是摇了摇头,继续低头雕刻。
那只鹰的翅膀,已经初具雏形,充满了力量感。
她在我店里站了很久,直到雨停了,才转身离开。
她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
我也没有留她。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短暂的交汇后,又朝着各自的方向,渐行渐远。
那之后,林晚没有再来过。
但我总能在不经意间,感受到她的存在。
有时候,是店门口多出来的一份热腾腾的早餐。
有时候,是我晚上收工时,窗台上放着的一瓶治跌打损伤的药油。
我知道是她。
但我从没点破。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她用她的方式,弥补着过去的亏欠。
我用我的沉默,接受着这份迟来的歉意。
我的木雕生意越来越好。
甚至有国外的画廊联系我,想要代理我的作品。
我拒绝了。
我还是喜欢守着我的小店,守着这条老街。
这里,是我重生的地方。
有一天,王大爷一边给我剃头,一边跟我唠嗑。
“小陈啊,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不爱听。”
“大爷,您说。”
“我瞅着啊,最近总有个姑娘,在你店门口转悠。就是不住咱们这条街的那个。长得挺俊,就是看着……心里有事儿。”
我知道他说的是林晚。
“她也不进来,就在门口站一会儿,看看就走了。有一次我还瞅见她哭了。”王大爷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啊,我看不懂。不过大爷是过来人,有句话得跟你说。”
他放下剃刀,拍了拍我的肩膀。
“人这一辈子,能碰到个真心对你的人,不容易。要是错过了,那可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我没有说话。
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拿出那只被我珍藏了很久的木头鸟——“愿望”。
在月光下,它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
我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趴在桌边,满眼是光的女孩。
她说:“阿言,你雕的鸟会飞。”
它真的会飞吗?
带着我们的梦想,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还是说,它早就折断了翅膀,掉在了现实的泥沼里?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关了店门,在门口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然后,我去了我曾经和林晚最喜欢去的一座山。
那座山不高,但山顶的风景很好,可以看到整座城市的夜景。
我们曾经在山顶,许下过很多关于未来的愿望。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来这里,给我们的过去,画上一个真正的句号。
我在山顶从白天等到黑夜。
城市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像散落在黑色丝绒上的钻石。
山风很凉,吹得人有些清醒。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来,准备下山的时候,我听到了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很慢,带着一丝犹豫。
我没有回头。
但我知道是她。
她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先开了口。
“我猜的。”她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这里……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是啊,开始的地方。
我第一次向她表白,就是在这里。
“你还记得吗?”她问,“那时候,你说,以后要给我雕一座全世界最大的木头房子。”
“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
“我还说,要在房子外面,种满向日葵。”
“嗯。”
“我们还说,要养一只叫‘木木’的狗,和一只叫‘花花’的猫。”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陈言,我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转过身,看着她。
月光下,她的脸庞苍白,眼角挂着泪。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只木头鸟。
“因为,我们把它弄丢了。”
她看到那只鸟,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愿望’……”她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不敢。
“林晚,”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知道,这句话很残忍。
但却是事实。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我知道。”她哭着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想再看看它。”
我把木头鸟,放在她的手心。
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她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鸟身上每一道刻痕,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对不起,阿言,真的对不起。”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是我……是我把它弄丢了。我把我们的‘愿望’,我们的家,全都弄丢了。”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好像都随着山风,烟消云散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女人,心里只剩下一声叹息。
我们都曾是那个追梦的少年,只是在人生的岔路口,她选择了一条看起来更宽阔,更平坦的路。
而我,固执地守着那条布满荆棘的小径。
我们都没有错。
只是,我们不再同路了。
“别哭了。”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都过去了。”
她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但很快又被新的泪水浸湿。
“我爸的公司……彻底完了。”她抽噎着说,“家里所有东西都没了。我妈病了,我弟……也长大了,开始到处打工。我才知道,原来赚钱那么难,原来生活那么苦。”
“我以前总觉得,你守着那些破木头,没出息。”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悔恨,“我现在才明白,你守着的,是我们的根。而我,亲手把我们的根,给拔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些话,如果是在一年前听到,我或许会觉得痛快。
但现在,我只觉得悲哀。
为她,也为我们逝去的爱情。
“陈言,我知道我没资格。”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是……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山顶的风,突然变得很大。
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我看着她满是期盼的眼睛,沉默了很久。
我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我们一起在出租屋里吃泡面的场景。
我们一起在老街上淘旧木料的场景。
我们一起规划着未来小店蓝图的场景。
也闪过了,她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那冷漠的侧脸。
她家人在民政-局门口,那嘲讽的嘴脸。
她把木头鸟隔着纸巾递给我时,那嫌弃的眼神。
爱与恨,甜与苦,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紧紧包裹。
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林晚,对不起。”
我看到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她的身体晃了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我……明白了。”她惨然一笑,把手里的木头鸟,还给了我。
“这个,还是你留着吧。”她说,“它只属于你。”
我没有接。
“不,”我说,“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它属于过去。”
我拿着那只木头鸟,走到悬崖边。
然后,我松开手。
那只小小的木鸟,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林晚惊呼了一声,冲了过来,却只抓到了一片虚空。
“你……”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把它扔了?”
“对。”我看着她,平静地说,“‘愿望’已经死了。我们,都该向前看了。”
那一晚,我们在山顶坐了很久。
谁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冲破了云层。
我们一起看了一场日出。
太阳升起的时候,万丈光芒,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金色。
很美,也很温暖。
下山的时候,我们走在不同的方向。
没有告别。
回到老街,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继续守着我的小店,雕刻着我的木头。
只是,我的作品里,少了一丝悲伤,多了一份释然。
我雕了很多鸟。
各种各样的鸟。
它们有的在歌唱,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在展翅高飞。
每一只,都充满了生命力。
来看我作品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专门从很远的地方赶来。
我的小店,成了这条老街上,一个特别的风景。
林晚没有再出现过。
我偶尔会从她弟弟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听说,她找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在一家书店当店员。
听说,她把所有的债务都还清了。
听说,她开始学着画画,画的,都是老街的风景。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过去和解,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又是一个夏天。
槐树开花了,满院子都是甜丝丝的香气。
那天下午,店里来了一个客人。
是那个几年前,我送她木猫的小姑娘。
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背着画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还是像星星一样亮。
“叔叔,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我笑着点头。
“我考上美院了。”她说,“今天,是特地来谢谢你的。”
她从画板后面,拿出一幅画。
画上,是我的小店。
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的缝隙,洒在小店的门前。
门口的躺椅上,一只猫正在打盹。
窗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雕。
整幅画,都透着一种温暖而宁静的气息。
“这是我画的,送给你。”她说。
我接过画,看着画上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场景。
“谢谢,我很喜欢。”
“叔叔,”她看着我,有些好奇地问,“我一直想问你,你雕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唯独没有再雕过一只,像我拿走的那只猫一样,睡着的动物?”
我愣了一下。
是啊,为什么呢?
从那以后,我雕的所有生命,都是鲜活的,动态的,充满了向上的力量。
我好像,下意识地,在回避着那种沉睡的、静态的美。
我看着她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笑了。
“因为啊,”我说,“人总是要醒过来的。”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走后,我把那幅画,挂在了店里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看着它,我都会想起那个下午。
那个我把木猫送出去,却收到几颗糖果的下午。
那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是从黑暗,走向光明的第一步。
那天晚上,我关了店门,破天荒地没有去后院。
我拿出了一块新的木料。
那是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是我珍藏了很久,一直没舍得用的。
我在灯下,静静地端详着它。
木质细腻,纹理华美,在灯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我拿起刻刀,深吸一口气。
这一次,我知道我要雕什么了。
我雕了一只鸟。
一只和我扔下悬崖的那只,一模一样的鸟。
同样的线条,同样的姿态。
只是,当我雕完最后一刀,放下刻刀的时候,我看着它,心里再也没有了任何波澜。
它不再是“愿望”。
它只是,一件作品。
是我对过去,最后的告别。
第二天,我把它和其它作品一起,摆在了窗台上。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沐浴着清晨的阳光。
没过多久,一个女人走进了店里。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棉布裙子,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气质温婉。
她不是林晚。
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
她一眼就看到了窗台上的那只木鸟。
“这只鸟……”她走过去,轻声说,“它好像,在等什么人。”
我笑了笑:“也许吧。”
“我可以……买下它吗?”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清澈如水,“我觉得,它在等的人,是我。”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像是等了很久的东西,终于到了。
“好啊。”我说。
我把鸟递给她。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捧在手心,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它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想了想,说:“就叫‘新生’吧。”
“新生……”她念着这个名字,笑了。
那笑容,像窗外的阳光,温暖,明亮。
我知道,我的故事,翻开了新的一页。
而那个曾经在民政局门口,被嘲笑,被抛弃,茫然四顾的我,也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的家,不在于一栋房子,一辆车。
它就在我的手里,在我的刻刀下,在我这间充满了木香的小店里。
它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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