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发送。然后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窗外的天色已经从深蓝变成了绒布一样的黑,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屋里没开大灯,只有一盏桌面台灯亮着,光线温柔地笼罩着我的工作台,还有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
“下周一的初稿能出来吗,林老师?”
屏幕上,客户的头像闪动着,是一个卡通的胖橘猫。
我敲下回复:“没问题,放心。”
发送。然后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窗外的天色已经从深蓝变成了绒布一样的黑,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屋里没开大灯,只有一盏桌面台灯亮着,光线温柔地笼罩着我的工作台,还有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
离婚两年,我的生活就像这间小小的公寓,一切都归置得井井有条。自由职业,时间自己掌控,不用看谁的脸色,也不用再听那些“女人就该如何如何”的论调。
我端起水杯,杯壁还是温的。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一种熟悉的、下坠般的酸胀感。
我点开手机日历,指尖划过一个个已经变成灰色的日期。那个红色的圈,本该在上周就出现。现在,它已经迟到了十天。
一种极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电流,从我的小腹窜上来,沿着脊椎,麻痹了我的后颈。
我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三十三岁,我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脑子里闪过一张脸,温和的,带着点歉意的笑。是三个月前,朋友介绍的一个男人,一个大学老师。我们试着接触过几次,吃吃饭,看看电影,氛围还算融洽。
有一次,他送我回家,在楼下,我们多坐了一会儿。那天晚上有些凉,他把他的外套披在了我身上,外套上有一股干净的皂角味。然后,有些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但也就那么一次。
后来,他被派去国外做一年的交流学者,走得很匆忙。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慢慢地,就看不见了。
我关掉电脑,走进浴室。镜子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我盯着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如初。可就是这个地方,像一个沉默的漩涡,要把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生活,重新卷进去。
我不想再回到那种生活里去。那种每天计算着日子,把体温计的刻度看得比股市涨跌还重要,在期待与失落之间反复煎熬的日子。
可身体的信号,却不容我忽视。
第二天,我戴上口罩,去了区妇幼保健院。
挂号、缴费、排队。周围都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她们的丈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脸上是那种混杂着期待和紧张的神情。我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塑料椅子上,把头埋得很低,假装在专心致志地看手机。
“林晚?”
护士的叫声把我从纷乱的思绪里拉出来。我站起身,走进诊室。
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戴着金边眼镜,表情很温和。她问了几个常规问题,然后开了一张单子。
“先去做个B超看看吧。”
B超室的走廊里,人更多。我拿着缴费单,在队伍的末尾站定。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秒钟都像被拉长了的橡皮筋,绷得人心里发慌。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双白色的帆布鞋,鞋带系得很整齐。这是我刻意维持的体面,仿佛只要外表一丝不苟,内心的慌乱就不会被人看穿。
“林晚?”
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不是护士,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一下子就捅开了我心脏里那把早已锁上的旧锁。
我猛地抬头。
站在我面前的,是陈阳。我的前夫。
他穿着一身白大褂,里面是蓝色的手术服,胸前的口袋上别着一支笔,工作牌上印着他的名字和照片。他比两年前瘦了些,也更沉稳了,眼角的细纹比我记忆中要深一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医院走廊里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哭闹声、广播叫号声,都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面面相觑。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那张B超申请单上,然后视线缓缓上移,停留在我的脸上,最后,落在了我的小腹上。
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
他问我:“怀了?”
陈阳的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刚刚被搅乱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的第一反应,是把手里的单子往身后藏。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显得既狼狈又可笑。
“不关你的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没有因为我的话而离开,反而往前走了一小步。他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和我记忆中他下班回家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哪个科室的?我带你去。”他没有再追问那个问题,而是换了一种方式,语气平静,像是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
可这恰恰是我最受不了的。他的这种平静,这种理所当然的介入,让我觉得过去那两年辛苦构建起来的独立和界限,瞬间就成了一个笑话。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我侧过身,想从他身边挤过去。
他却伸出手,轻轻地拦了一下我的胳膊。他的手指温热,隔着薄薄的衣袖,那点温度烫得我心里一惊。
“这里人多,B超室在三楼,你得从那个电梯上去,然后左转到底。今天B超的孙主任是我老师,我跟她说一声,能快一点。”
他的话,有理有据,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体贴。
我僵在原地。我所有的防备,在他这种专业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安排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和幼稚。
我还能说什么?说“我宁愿在这里排两个小时的队,也不要你帮忙”吗?那太像一个还在赌气的小女孩了。
我沉默了。这沉默,就是默许。
他似乎松了口气,收回手,很自然地走在了我前面。我跟在他身后,隔着一步的距离。他的白大褂很宽大,走起路来,衣角会轻轻地摆动。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我们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熟悉彼此身体的每一寸,熟悉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而现在,我们却成了在医院偶遇的、关系尴尬的陌生人。
电梯里人很多,我被挤到了角落。陈阳站在我前面,用身体为我隔开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避免了我和别人的肢体接触。
我能闻到他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是薄荷味的。他换了洗发水。以前,他一直用我买的生姜味的。
这个发现,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地扎了我一下。
到了三楼,他果然带着我直接走到了B超室门口,跟里面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医生低声说了几句。那位孙主任抬头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没过几分钟,就叫了我的名字。
我躺在检查床上,冰凉的耦合剂涂在小腹上,让我忍不住缩了一下。我盯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一块水渍,形状像一只蝴蝶。
探头在我的小腹上缓缓移动,我能听到仪器发出的低微的嗡嗡声。我的心,也跟着那声音,一点点地沉下去。
“你最近有没有觉得特别疲惫,或者是有别的什么不舒服?”孙主任一边看着屏幕,一边问我。
“就是……觉得很累,有时候会有点恶心。”我的声音很小。
她“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B超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仪器的声音和我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探头拿开,递给我几张纸巾。
“好了,去外面等结果吧。”她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任何信息。
我整理好衣服,走出B超室,腿有些软。陈阳就站在门口,没有走。
他看到我出来,迎了上来。“怎么样?”
我摇摇头,“结果还没出来。”
我们一起走到走廊尽头的休息区,那里有几排空着的椅子。我们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坐了下来。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不走。他一个心外科的医生,出现在妇产科的楼层,本身就很奇怪。
“我妈前阵子做了个心脏搭桥手术,我过来看看她的复查报告。”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主动解释了一句。
我“哦”了一声,心里那点小小的猜测落了空,又升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原来,他不是特意在这里等我。
“她……身体还好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毕竟,那是曾经叫了五年“妈”的人。
“老样子。”陈阳的语气很淡,“手术很成功,但毕竟年纪大了,恢复得慢。”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缴费单,上面的字迹已经被我的手心攥得有些模糊。
我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疲惫,是心累。和陈阳待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像是在消耗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气。过去那些日日夜夜的争吵、冷战、他母亲的眼泪和我的委屈,都像电影胶片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回放。
我们离婚的导火索,就是孩子。
结婚五年,我一直没能怀孕。我们去过很多医院,做过各种检查,吃过数不清的中药西药。检查结果显示,我们俩的身体都没有问题。医生说,这叫“不明原因不孕”,让我们放宽心,顺其自然。
可他妈妈不这么想。她觉得,问题一定出在我身上。她从一开始的旁敲侧击,到后来的指桑骂槐,再到最后,当着陈阳的面,把一碗据说能“包生儿子”的黑乎乎的药汤摔在我面前。
“我们陈家不能在你这里断了根!”她通红着眼睛,对我嘶吼。
我记得那天,我没有哭,也没有吵。我只是平静地看着陈阳,等着他表态。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晚晚,要不……你再喝一次吧,妈也是为了我们好。”
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不是不爱了,而是撑不下去了。那根名为“希望”的弦,在日复一日的拉扯中,终于断了。
“林晚,到你了。”打印结果的窗口,护士叫了我的名字。
我像被赦免一样,立刻站了起来。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报告单,手指有些发凉。我深吸一口气,展开。
上面的医学术语我看得不是很懂,但最后那行结论,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宫内早孕,未见胎心胎芽,建议一周后复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真的,怀孕了。
我捏着那张报告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他们的声音、脚步声,都离我很远。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行黑色的字。
宫内早孕。
这四个字,我曾经在梦里见过无数次。每次醒来,都是一场空。而现在,它真真切切地印在纸上,却让我觉得那么不真实。
“结果怎么样?”
陈阳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
我下意识地把报告单往怀里一揣,像护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没什么。”我的声音很僵硬。
他看着我,眼神很深。他太了解我了,我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晚晚,”他叫我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我们谈谈。”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我转身就走。
他跟了上来,和我并排走着。“去我办公室吧,这里人多。”
我没有停下脚步,几乎是落荒而逃。我不想和他谈,尤其是在这个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我好不容易才从那个泥潭里爬出来,我不想再被他拉回去。
他一直跟着我,直到医院门口。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睛。初秋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点。
“林晚。”他在我身后站定,“你是不是……有了?”
他还是问出了口。这一次,不是疑问,而是带着几分肯定的猜测。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陈阳,我们已经离婚了。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以为他会就此罢休。我甚至已经准备好,只要他再多说一个字,我就立刻招手打车离开。
可他却说:“那个人,对你好吗?”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猛地回过头,看着他。他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表情,没有质问,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很深的疲惫。
“他会不会陪你来产检?他会记得你的忌口吗?他知道你怀孕初期不能提重物,不能闻油烟味吗?”他一连串地问,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远在国外的大学老师,我们之间,甚至连“爱”都谈不上,更遑论这些。我甚至连他的联系方式,都快要找不到了。
我的沉默,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的眼神暗了下去,像是燃尽的炭火,只剩下一点余温。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他指了指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车牌号很熟悉,是他的车。
“不用了。”我拒绝。
“你现在情况特殊,不能一个人挤地铁。”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带着医生特有的那种权威感。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僵持在医院门口,像两个拔河的对手,谁也不肯先松手。
最终,是我先败下阵来。
我的确很累,从里到外的累。我没有力气再和他争执下去。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的味道很陌生,有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副驾驶的座位上,放着一个粉色的颈枕,看起来很新。
我的心,又被那根看不见的针,轻轻地扎了一下。
他上车后,没有立刻发动车子。
“地址没变吧?”他问。
“嗯。”
车子平稳地驶上马路。我们一路无话。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绑架的人质,而绑匪,就是我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以及我肚子里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
到了我家楼下,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等等。”他叫住我。
他从副驾驶的储物格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刷刷地写了起来。
“这是我现在的手机号,22小时开机。这是孙主任的电话,她是我老师,你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问她。我给你约了下周的复查,时间是周三上午九点,到时候我来接你。”
他把那张写满字的纸条递给我,条理清晰,安排得明明白白,就像在给一个病人下医嘱。
我没有接。
“陈阳,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看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疲惫,“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只是在尽一个医生的责任。”他把纸条放在我旁边的座位上,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你现在的状况,需要有人照顾。如果你孩子的父亲不在身边,我不介意暂时扮演这个角色。”
“扮演?”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陈阳,这不是演戏。这是我的人生。”
“我知道。”他看着我,目光深邃,“我比谁都清楚。”
“所以,请你不要再介入我的人生了。”我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拿那张纸条。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用抱枕蒙住头。
我以为自己会哭,但没有。眼眶是干的,心里却像被水草缠住了一样,又闷又沉,透不过气来。
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挂断。
很快,那个号码又发来一条短信。
“我是陈阳。好好休息,别想太多。冰箱里的东西该清理了,孕妇不能吃不新鲜的食物。下周三早上八点半,我到楼下等你。”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终于掉了下来。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冰箱该清理了?我们已经两年没见了。
我走到冰箱前,拉开门。里面放着一些蔬菜和水果,还有一盒上周买的牛奶。确实,有些菜叶已经开始发黄了。
我突然想起,以前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每周六的上午,都是我们固定的“冰箱清理日”。他会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让我检查保质期,然后他负责把冰箱擦得干干净净。
他说,我的肠胃不好,吃东西要格外注意。
这些被我刻意遗忘的细节,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就将我淹没了。
我关上冰箱门,靠在上面,身体缓缓地滑落,蹲在了地上。
这个孩子,我该怎么办?
生下来?我一个人,怎么抚养一个孩子长大?那个连恋爱关系都算不上的男人,我甚至不确定他会不会承认这个孩子的存在。
不要?我曾经那么渴望一个孩子,渴望到几乎疯魔。现在,他来了,我却要亲手扼杀他吗?
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那里还是平的,可我却仿佛能感觉到,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那里悄悄地生根发芽。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一种血脉相连的悸动。
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哪里也没去。客户的稿子,我打起精神,勉强完成了。剩下的时间,我就坐在窗前发呆。
我没有再联系那个大学老师。我觉得没有必要。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和任何人无关。
陈阳也没有再给我打电话或发短信。他就那样,安静地消失了,仿佛那天在医院的相遇,只是一场错觉。
但我知道,他不是错觉。
那张B超单,被我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每天晚上,我都会拿出来看一遍。
“未见胎心胎芽”。
这几个字,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剑。我知道,这意味着,这个小生命,现在还很脆弱,随时都有可能离开。
我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我开始上网查各种资料,看那些怀孕初期的注意事项。我戒掉了咖啡,开始逼着自己吃一些以前不爱吃的蔬菜。我每天早睡早起,甚至开始在客厅里跟着视频做一些简单的孕妇瑜伽。
我没有想好要不要留下他,但我潜意识里,已经在保护他了。
周三早上,八点二十。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医院。
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看出去,是快递员。
我打开门,签收了一个箱子。箱子不大,但很沉。寄件人那一栏,是空的。
我把箱子搬进屋,用剪刀划开。
里面,是满满一箱子新鲜的食材。有进口的奇异果,有机的西兰花,还有几盒贴着“孕妇专用”标签的鲜牛奶。最上面,放着一张打印的A4纸。
纸上,是一份详细的孕早期营养食谱,精确到每一餐的克数和搭配。
在食谱的最下面,有一行手写的字,字迹苍劲有力,是我熟悉的。
“按时吃饭。我在楼下等你。”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往下看。
那辆黑色的轿车,果然静静地停在楼下的停车位上。陈阳没有下车,他就坐在驾驶座上,安静地等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他身上。
我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也许,他每天都在。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我最终还是下楼了。
我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穿上平底鞋,拿着我的包,走到了那辆车前。
车窗降了下来,露出陈阳的脸。他看到我,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我还以为,今天要用备用计划了。”他说。
“什么备用计划?”我问。
“打电话告诉你,我已经帮你挂好号了,你不去,号就浪费了。”他发动了车子,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开玩笑。
我没说话,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今天的副驾驶座位上,那个粉色的颈枕不见了,取而代লাইনে放着一个软软的靠垫。
“你现在腰椎的压力会变大,用这个会舒服一点。”他一边开车,一边解释道。
我靠在靠垫上,的确很舒服。
我看着他的侧脸,他开车的时候很专注,目光平视前方。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陈阳,”我终于开口,“你不需要做这些。”
“我说了,是尽医生的责任。”他目不视,语气平淡。
“你不是我的医生。”
“我现在是。”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认真,“在你的孩子能被安全地生下来之前,或者……在你做出别的决定之前,我都是你的主治医生。”
他的话,让我无法反驳。
到了医院,一切都像他安排好的那样,顺理成章。不用排队,直接进了B超室。
还是那位孙主任。
我再次躺在那张冰冷的检查床上。这一次,我的心情比上次要平静一些,但心里还是悬着一块石头。
耦合剂涂上来的时候,我紧张得攥紧了拳头。
孙主任的探头在我的小腹上移动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突然,我听到一阵“噗通、噗通”的声音,像是小火车在轨道上行驶,快速、有力。
孙主任把音量调大了一些。
“听到了吗?”她笑着说,“是胎心。很有力。”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夺眶而出。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我的孩子的心跳声。那么真实,那么强壮。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犹豫、所有的彷徨,都烟消云散了。
我要留下他。
我要把这个小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从B超室出来,我的眼睛还是红的。
陈阳站在门口,看到我的样子,神情立刻紧张了起来。
“怎么了?结果不好?”
我摇摇头,把B超报告单递给他。
他接过去,目光迅速地扫过,当他看到“可见胎心搏动”那几个字时,我看到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
他把报告单还给我,叠得整整齐齐。
“恭喜你。”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变得更加微妙和复杂。他不再仅仅是我的前夫,他还是我腹中孩子心跳的第一个见证人。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比来的时候要轻松一些。
“想吃点什么?”他问我,“酸的?还是辣的?”
“没什么胃口。”我说的是实话。虽然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但身体的疲惫感和孕早期的反应,还是让我提不起什么食欲。
“那不行。”他很坚持,“多少都要吃一点。前面有家粤菜馆,粥做得不错,我们去喝点粥。”
他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直接把车开进了餐厅的停车场。
餐厅里很安静。他找了一个靠窗的卡座。
他很自然地拿起菜单,点了两份清淡的粥,和几个爽口的小菜。点的全是我以前爱吃的。
“你还记得?”我有些意外。
“你的口味,我怎么会忘。”他把温水推到我面前,淡淡地说。
粥很快就上来了,熬得很软糯。我小口小口地喝着,胃里舒服了很多。
“谢谢你,陈阳。”我放下勺子,很认真地对他说,“今天,还有之前……谢谢你。”
“不用。”他看着我,眼神很柔和,“我做这些,不全是为了你。”
我的心一紧。
“这个孩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虽然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他是你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他也好好的。”
他的话,坦诚得让我有些无措。
“我……”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语言是那么苍白。
“你不用有任何负担。”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我只是……想在你需要的时候,能搭把手。毕竟,我们曾经……”
他没有说下去。
我们曾经是夫妻。
这五个字,像一根刺,横在我们中间。
吃完饭,他送我回家。
到了楼下,我准备下车。
“林晚。”他又叫住我。
我回头看他。
“那个男人,你打算告诉他吗?”他问得很直接。
我沉默了。
这是我一直在回避的问题。
“我觉得,他有权利知道。”陈阳说,“不管你们未来怎么样,他都是孩子的父亲。”
“我知道。”我的声音很低,“我会处理的。”
“如果……”他犹豫了一下,“如果他……不负责任,你不要一个人扛着。告诉我。”
我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又夹杂着一丝酸涩。
为什么,在我们还是夫妻的时候,他没有这样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如果那时候,他能像现在这样,为我考虑,为我分担,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是,没有如果。
“我会的。”我点了点头,推门下车。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根本就没有那个男人的有效联系方式。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相遇。他或许,早就忘了我是谁。
回到家,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张新的B超单。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孕囊,像一颗小小的豆子。
我的豆子。
我拿出手机,翻了很久,才在微信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大学老师的头像。我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三个月前,他发来的那句“我到了,一切安好”。
我没有回复。
我盯着那个对话框,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最后,我只发过去一句话。
“我怀孕了。”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就像陈阳说的,他有权利知道。至于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那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已经做好了,一个人承担所有结果的准备。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的早孕反应越来越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陈阳几乎每天都会过来。他不是空手来,有时候是带来他煲好的汤,有时候是各种新鲜的水果,有时候,干脆就是带着食材,在我家厨房里,叮叮咚咚地忙活半天,给我做几样开胃的小菜。
我拒绝过,但他总有理由。
“你一个人在家,万一孕吐晕倒了怎么办?”
“这些菜谱都是我请教了孙主任的,最适合你现在的状况。”
“你就当我是来给你做饭的钟点工,等孩子生下来,我把账单一起给你。”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我找不到任何拒绝的借口。
我渐渐地,也习惯了。
习惯了每天下午,门铃会准时响起。习惯了屋子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习惯了厨房里,飘出久违的饭菜香。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默契。
我们不谈过去,不谈感情,只谈现在,只谈孩子。
他会告诉我,这个阶段胎儿在发育什么器官,我需要补充哪些营养。我会告诉他,我今天吐了几次,又吃了些什么。
我们就像两个合作默契的战友,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
那个大学老师,一直没有回复我的微信。
我也没有再发第二条。
有时候,我看着陈-阳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会觉得很恍惚。仿佛我们没有离过婚,仿佛我们还像从前一样,过着平淡而温馨的小日子。
但理智又会很快把我拉回来。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有一天,他给我送汤过来,我看到他眼下的乌青很重,精神看起来很疲惫。
“没休息好?”我问他。
“昨天晚上有台大手术,连着做了十几个小时。”他揉了揉眉心。
“那你还过来?”我有些不忍。
“答应了给你送汤的。”他把保温桶打开,盛了一碗递给我,“快喝吧,一会儿凉了。”
我看着碗里乳白色的鱼汤,心里很不是滋味。
“陈阳,”我说,“你真的没必要这样。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你……”
我没说出口的话是,你是不是已经有新的女朋友了?那个粉色的颈枕,那陌生的古龙水味,都说明了这一点。
他好像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们分了。”他很平静地说。
我愣住了。
“她是个好女孩,但我……我没办法。”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离婚这两年,我试过。我试着去认识新的人,试着开始新的生活。但我发现,我做不到。我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一块,不管用什么,都填不满。”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晚晚,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不合适。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帮你,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更不是什么医生的责任。”
“那是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是我欠你的。”他说,“是我们结婚那五年,我欠你的。我欠你一个安稳的家,欠你一个坚定的支持。我让你一个人,面对了我妈那么多的压力和委屈。我那时候……太懦弱了。”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那些我以为已经结痂的伤口,被他亲手撕开,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真相。
我最在意的,从来不是他妈妈的苛责,而是他的沉默和退让。
“都过去了。”我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我泛红的眼眶。
“过不去。”他说,“在我这里,过不去。”
那天之后,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有些东西,一旦说破,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状态了。
他依然每天来照顾我,但我们之间的相处,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和……试探。
他会很自然地帮我把掉在脸颊上的头发拨到耳后,会在我孕吐难受的时候,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而我,也没有再推开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孕期的脆弱,让我格外需要一个依靠。也许是他的这些话,让我尘封已久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我甚至开始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如果,这个孩子,是他的,那该多好。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我是在利用这个无辜的孩子,来挽回一段已经破碎的婚姻吗?
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谴责和矛盾之中。
就在我备受煎熬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陈阳的妈妈,我的前婆婆,找到了我的住处。
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像以前那样气势汹汹,反而显得有些憔悴和苍老。
我打开门,看到是她,愣在了原地。
“我……我能进去坐坐吗?”她有些局促地问。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她进来了。
她走进屋,环顾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我的小腹上。我已经怀孕快四个月了,小腹已经微微隆起。
“你……”她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但又没问出口。
“阿姨,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给她倒了杯水,打破了沉默。
她捧着水杯,手指微微颤抖。
“我……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她低着头,声音很小,“以前,是阿姨不对。阿姨……被猪油蒙了心,说了那么多伤害你的话,做了那么多伤害你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她,心里很平静。
对于她,我已经没有恨了。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切。
“都过去了。”我说,和那天对陈阳说了一样的话。
“过不去。”她摇着头,眼泪掉了下来,“自从你和陈阳离婚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他不爱回家,也不爱说话,整天就知道工作。我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个也看不上。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你。”
“我这次生病,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也想明白了很多事。什么传宗接代,什么儿孙满堂,都是虚的。人活着,最重要的,是身边的人能开开心心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
“晚晚,阿姨求你了。你和陈阳,复婚吧。阿姨保证,以后再也不干涉你们的生活了。这个孩子……不管是谁的,我们都认。我们就当是自己的亲孙子一样疼。”
我被她的话,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从没想过,这样的话,会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我更没想过,她会为了陈阳,做到这个地步。
我的心,乱了。
前婆婆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我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复婚?
这两个字,我从来没有想过。
我看着她苍老的、带着恳求的脸,心里百感交集。我曾经那么渴望得到她的认可,渴望能融入那个家。而现在,她把这个机会,双手奉到了我的面前,我却犹豫了。
是因为不爱了吗?
不,我知道,我心里还有陈阳。这两年的时间,我只是把那份感情,深深地埋了起来。他的重新出现,他的悉心照顾,像春雨一样,让那些埋在地下的种子,又开始悄悄发芽。
那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这个孩子。
我不能,也不愿意,用这个孩子,去换取一段婚姻。这对孩子不公平,对陈阳不公平,对我自己,更是一种欺骗。
“阿姨,”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谢谢您能来看我,也谢谢您能跟我说这些。但是,复婚的事情,我不能答应您。”
她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为什么?”她急切地问,“是不是还在怪我?你要是怪我,你打我,你骂我,都行。只要你肯跟陈阳回来。”
“不关您的事。”我摇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和陈阳之间,早就结束了。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把孩子生下来。”
“那孩子怎么办?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带孩子?”她越说越激动,“陈阳他……”
“妈!”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陈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他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脸色很难看。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走进来,把保温桶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我……我来看看晚晚。”前婆婆被他的气势吓到了,有些结巴。
“谁让你来的?”陈阳的声音很冷,“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来打扰她!”
“我不是来打扰她的,我是来求她……”
“你给我回去!”陈阳几乎是吼了出来,“你还嫌把我们害得不够惨吗?”
前婆婆被他吼得一哆嗦,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看着陈阳,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捂着脸,转身跑了出去。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看着陈阳,他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眼睛里满是红血丝。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控的样子。
“对不起。”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沙哑,“我不知道她会来找你。”
“没关系。”我说。
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她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他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这种方式……来逼你。”
“我知道。”
“复婚的事,是我妈一厢情愿。我……”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我确实想过。我想过,如果我们能重新开始,该有多好。但是,我不能这么自私。你现在有了新的生活,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不能把你,把这个孩子,强行拉进我的生活里。”
“我做这些,只是想补偿。补偿完了,我就会离开。”
他的话,像一把刀,把我们之间那层刚刚建立起来的、朦胧的温情,割得干干净净。
原来,他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补偿”。
补偿完了,他就会离开。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以为,我们之间,还有可能。我以为,他的照顾,他的温柔,是因为他还爱我。
原来,都只是因为“亏欠”。
“好。”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我知道了。”
那天之后,陈阳没有再来。
他没有再给我送汤,没有再给我发信息,就像他说的,他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最初的平静。
只是,这种平静,像一潭死水,再也激不起任何波澜。
我每天自己做饭,自己散步,自己去产检。
医院的走廊里,我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也开始变得不方便。
我请了一个保姆,照顾我的日常起居。
有时候,我会在夜里醒来,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感受着里面小家伙的胎动。
我会想,等他出生了,我要怎么跟他解释,他的父亲是谁?
我也会想,陈阳现在,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没有再联系他。
他也没有再联系我。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短暂的交汇之后,又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焦急。
“请问,是林晚女士吗?”
“我是,您是?”
“我是市人民医院的护士,陈阳医生出事了,他……”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陈阳还在抢救室里。
我从护士的口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陈阳所在的科室,接收了一个从外地转来的、病情非常复杂的病人。手术难度极高,他带着团队,连续奋战了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
手术成功了。
但在他走出手术室的那一刻,他因为体力透支,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颅内出血。
我站在抢救室的门口,浑身冰冷,手脚都在发抖。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上面亮着的红灯,像一只嗜血的眼睛,看得我几乎要窒息。
我怎么也无法把那个在厨房里为我洗手作羹汤的男人,和此刻躺在里面,生死未卜的人,联系在一起。
陈阳的父母也赶来了。
前婆婆看到我,一下子就扑了过来,抓着我的手,嚎啕大哭。
“晚晚,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逼他的……如果陈阳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我任由她抓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只回荡着一句话。
他不能有事。
他绝对不能有事。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我腿一软,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地上。
陈阳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
他一直没有醒过来。
医生说,他摔下去的时候,头磕到了楼梯的拐角,造成了严重的脑震荡和颅内血肿。虽然手术清除了血肿,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还是个未知数。
有可能,明天就醒了。
也有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我每天都去医院看他。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着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上戴着呼吸机。
他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我每天都对着他说话,跟他说我今天吃了什么,宝宝今天又踢了我几次,稿子写到了哪里。
我说了很多很多,多到我自己都觉得烦了。
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前婆婆因为过度悲伤,病倒了。前公公要留在医院照顾她。
所以,每天守在ICU门口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挺着九个多月的肚子,每天坐很长时间的公交车,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
我不觉得累。
我只希望,他能睁开眼睛,看我一眼。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坐在ICU门口的椅子上,给他念我新写的故事。
念着念着,我的肚子,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我知道,我要生了。
我被护士推进了产房。
阵痛一阵比一阵密集,像是要把我的身体撕裂。
我咬着牙,汗水湿透了我的头发和衣服。
在意识模糊之间,我仿佛看到了陈阳。
他穿着白大褂,站在我的床边,像以前一样,温柔地对我说:“晚晚,别怕,有我。”
我伸出手,想去抓住他。
“陈阳……”
“用力!看到孩子的头了!”助产士在我耳边大喊。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响彻了整个产房。
我生了。
是个男孩,七斤六两,很健康。
我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眼泪流了下来。
我给他取名叫,林念。
思念的念。
我出院后,把孩子带到了医院。
我抱着他,来到ICU的窗前。
“陈阳,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我把孩子的小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他叫念念。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你醒过来,抱抱他。”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孩子粉嫩的脸颊上。
孩子像是感觉到了我的悲伤,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病床上那个一直沉睡的男人,他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我以为是我眼花了。
我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冰冷的仪器,穿过那层厚厚的玻璃,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和孩子的身上。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我看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我读懂了。
他在说:“晚晚。”
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陈阳醒了。
但他恢复得很慢。
他的记忆,出现了一些混乱。有时候,他会把我当成刚和他结婚时的样子,问我今天晚饭想吃什么。有时候,他又会很清醒,知道我们已经离婚了,然后就会变得很沉默。
医生说,这是脑部受到重创后的正常现象,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我把孩子和保姆都带到了医院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方便照顾他。
陈阳的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不想让他们太操劳。
每天,我都会带着念念去看他。
他很喜欢孩子。他会伸出手,笨拙地去摸念念的小脸,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有一天,我正在给他喂饭,他突然问我:“孩子的爸爸呢?他……怎么一直没来?”
我的手,顿了一下。
“他……在国外。”我撒了一个谎。
他“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但他的眼神,明显地黯淡了下去。
我看着他,心里很难受。
晚上,我把念念哄睡着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想了很久。
第二天,我拿着一份文件,去了医院。
我走到陈阳的床边,把那份文件,放在了他的床头柜上。
“这是什么?”他问。
“念念的出生证明,还有……一份亲子鉴定报告。”我说。
他愣住了,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你看看吧。”
他颤抖着手,拿起了那份鉴定报告。
他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像是在读一篇深奥的论文。
当他看到最后一页,那个“99.99%”的数字时,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震惊,是狂喜,是难以置信。
“晚晚……这……这是……”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
我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对不起,陈阳。我骗了你。”
“念念……是你的孩子。”
那天晚上,在楼下分别后,我回去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之间,不应该就那样结束。
我给他打了电话。
电话里,我们聊了很多。聊我们第一次见面,聊我们结婚时的誓言,聊我们那五年里的点点滴滴。
我们都哭了。
后来,我去找了他。
也就是那一次。
我没想到,就是那一次,我怀上了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孩子。
当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我害怕了。
我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我怕我们又会回到从前那种互相折磨的日子。我怕……我给不了他一个完整的家。
所以,我选择了隐瞒。
我编造了一个大学老师的存在,我想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
我以为,这是对我们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可我错了。
“对不起……”我泣不成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陈阳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把我紧紧地,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暖,而有力。
“傻瓜。”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
“我回来了,晚晚。”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一年后。
市中心医院的花园里。
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男人,正在草坪上,推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荡秋千。
小男孩笑得咯咯作响,清脆的笑声,传出很远。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看着他们。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爸爸,高高!”小男孩奶声奶气地喊着。
男人笑着,把秋千推得更高了一些。
“念念,慢一点。”女人站起身,走了过去,很自然地挽住了男人的胳膊。
男人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老婆,我们回家吧。”
“好,回家。”
他们一家三口,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下,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那本被遗忘在长椅上的书,被风吹开了几页。
扉页上,有一行清秀的字迹。
“兜兜转转,原来你还在这里。”
来源:蘇彦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