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浮着咖啡和烤面包片的混合香气,我正对着平板电脑,逐条核对着去三亚的家庭旅行清单。
周六的早晨,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切开一室安宁。
空气里浮着咖啡和烤面包片的混合香气,我正对着平板电脑,逐条核对着去三亚的家庭旅行清单。
机票、酒店、租车、七天六晚的行程规划,甚至精确到了每天要去哪家餐厅,哪道菜是姑姑爱吃的,哪种海鲜是舅舅不碰的。
我,林舒,32岁,互联网公司产品经理,习惯了把所有事情都量化成可执行的KPI。
这次的KPI,就是让全家族,包括我爸妈、我姑姑一家三口、我舅舅一家三口,共计十口人,都拥有一次完美的、由我全权买单的旅行。
我丈夫周明,正瘫在沙发里刷着短视频,发出一阵阵傻笑。
“林舒,你快来看这个,这狗怎么会开拖拉机啊,笑死我了!”
我头都没抬。
“把你儿子的行李箱再检查一遍,防晒霜和驱蚊水都放了吗?”
“放心吧,都妥了。”他答得飞快,眼睛还黏在屏幕上。
我叹了口气,正想说他两句,儿子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起身走了进去。
五岁的儿子豆豆,蜷在被子里,小脸通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我伸手一摸,滚烫。
“豆豆?你怎么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声音带着哭腔:“妈妈,我头疼。”
我立刻找来体温计,水银柱最终停在了一个让我心惊肉跳的数字上:39度2。
完了。
那一瞬间,什么三亚的碧海蓝天,什么家庭的和睦融洽,全都在我脑子里炸成了烟花。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医院。
我当机立断,开始打电话。
第一个,打给航空公司,取消十张机票。客服小姐的声音很甜美,但扣除的手续费数字却很冰冷。
第二个,打给预订的度假酒店,同样是取消,同样是一笔不菲的违约金。
第三个,打给租车公司。
周明看着我一通接一通地打电话,整个人都愣住了,像个木雕。
“老婆,这……这就都取消了?不再等等?也许吃个退烧药就好了呢?”
我瞥了他一眼,火气蹭地就上来了。
“等?等什么?等烧成肺炎吗?你儿子都快烧迷糊了你看不见?”
我一边给豆豆换衣服,一边指挥他:“去把医保卡、病历本都拿着,赶紧下楼开车!”
他被我吼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开始找东西。
坐在去医院的车上,豆豆蔫蔫地靠在我怀里,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猫。
我心疼得不行,不停地用湿巾给他擦着额头。
手机在这时响了,来电显示是“我爸”。
我划开接听,还没开口,我爸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就从听筒里炸了出来。
“林舒!你搞什么名堂!怎么把机票给取消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对豆豆的关心,只有质问。
我抱着滚烫的儿子,听着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音,应该是机场,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了。
“爸,豆豆发高烧,39度多,我们现在正在去医院的路上,旅行肯定去不成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医院的消毒水味透过车窗缝隙飘了进来,有点刺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是更不耐烦的咆哮。
“发个烧怎么了?小孩子发烧不是常事吗?吃点药不就行了!你至于把所有人的票都退了吗?”
“你姑你舅他们大清早就到机场了,一家老小拖着行李,你现在说不去了?你让他们怎么办?”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他的逻辑里,一大家子人的“兴致”,比他亲外孙的健康更重要。
我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爸,豆豆病了,作为妈妈,我必须陪着他。这个旅行,我是组织者,也是付款人。现在我的孩子病了,我走不开,所以,取消。”
“你……”我爸似乎被我这滴水不漏的逻辑噎住了。
但他很快找到了新的攻击点,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
“你走不开,你让他们自己去啊!钱你照付不就行了?你姑你舅他们都在这儿等着呢!等着你买单呢!”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把我们这些长辈当猴耍是不是?”
等着我买单呢。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我心里。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不是女儿,不是外甥女,我只是一个会走路的钱包。
一个负责为他们所有享乐“买单”的工具人。
这些年,我努力工作,从一个小镇姑娘打拼成公司里的中层,收入水涨船高。
我给家里换了新房,给我爸买了车,家里的亲戚但凡有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
小到侄子买个游戏机,大到表哥做生意周转,我都慷慨解囊。
我以为这是亲情,是我的责任。
我以为我组织这次昂贵的旅行,能换来大家的开心和感激。
结果,我只换来了这句“等着你买单呢”。
我看着怀里烧得小脸通红的儿子,忽然就笑了出来。
是那种气到极致,反而觉得荒谬的笑。
“爸,你说什么?”我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寒意。
“我说你……”
“不,”我打断他,“我是说,你刚才那句话,真好笑。”
“我笑了。”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周明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
到了医院,挂号、排队、候诊,儿科永远人满为患。
孩子的哭闹声、家长的焦虑叹息声、医生护士匆忙的脚步声,交织成一曲令人心烦意乱的交响乐。
豆豆做了血常规,是病毒性感冒,医生给开了药,让我们回家观察。
折腾了一上午,回到家时,我和周明都像被抽空了力气。
豆豆吃了药,昏昏沉沉地睡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烧得红扑扑的小脸,心里又酸又软。
周明的手机响了,他走到阳台去接,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能零星听到“我妈说”、“别生气”、“小孩子嘛”之类的词。
他打完电话,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讨好的、为难的笑。
“老婆,我妈刚打电话来了……”
“嗯。”我没看他。
“她说……我爸也给她打电话了,说我们这边太不给亲家面子了……她说,要不……要不你把钱转给你爸,让他们自己去玩?”
他搓着手,眼睛不敢看我,“毕竟……人家大老远都到机场了,机票也退不了多少钱,酒店也扣了违约金,这不都浪费了嘛。”
我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
“周明,你是我老公,还是他们家的说客?”
他愣住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闹这么僵不好,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冷笑,“在你眼里,谁是‘一家人’?是我,是你,是躺在床上发高烧的豆豆,这才是我们的一家人!”
“至于他们,豆-豆-生-病-了,他们没有一句关心,只想着自己的旅行泡汤了,只想着让我把钱给他们!这叫一家人?”
“周明,你告诉我,如果今天是我病了,是不是也得爬起来,笑着给他们结账?”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在他脸上。
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我没那么想。我就是觉得……我爸妈那边,不好交代。”
又是“面子”,又是“不好交代”。
我突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嫁给他,图的不是他家有钱有势,图的就是他老实、本分,对我好。
可这份“老实”,在所谓的“家族面子”和“人情世故”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连最基本的、站在自己妻儿这边的立场都没有。
“滚出去。”我指着门口,“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灰溜溜地出去了。
我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
果不其然,里面已经炸开了锅。
姑姑:“@林舒,你到底什么意思啊?我们全家请了年假,孩子连补习班都停了,你一句话说不来就不来了?耍我们玩呢?”
下面是她女儿,我表妹的附和:“是啊表姐,我同学都羡慕我能去三亚玩,现在好了,我在朋友圈都夸下海口了,你让我怎么跟人说?”
舅舅发了一段语音,点开就是一股怨气:“林舒啊,你现在出息了,不把我们这些长辈放眼里了。这么大的事,说取消就取消,连个商量都没有。你爸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舅妈则阴阳怪气:“哎呀,有钱人嘛,就是任性。咱们这些穷亲戚,哪敢有意见哦。人家手指缝里漏点出来,就够我们乐呵半天了。现在人家不高兴了,收回去了,咱们也只能受着呗。”
一条条信息,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扎得我体无完肤。
没有一个人,哪怕是一个人,问一句:豆豆怎么样了?
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被取消的旅行,被损害的利益,和被冒犯的“面子”。
我气得浑身发抖。
怒火烧掉了我最后一丝理智和情面。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
“各位长辈,各位兄弟姐妹。第一,我儿子发高 Ewing to 39.2 degrees, I am at the hospital. As a mother, my child's health is my top priority. This is non-negotiable.”
“第二,这次旅行,从头到尾都是我个人出资,邀请大家同乐。它是一份礼物,不是一项义务,更不是你们应得的福利。我有权送出,自然也有权收回。”
“第三,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问过我儿子的情况。你们只关心你们的假期和我的钱包。这让我深刻地认识到,我们可能对‘家人’这个词的理解,有巨大的偏差。”
然后,我截了航空公司和酒店扣除高额手续费的账单截图,发到了群里。
账单上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我为这次“任性”付出的代价。
“最后,这是本次取消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共计22,876元。这笔钱,我认了,就当是为我过去十几年的‘眼瞎心盲’买个教训。”
“祝各位,生活愉快。”
发完这几段话,我没有丝毫犹豫,点击右上角,退出了群聊。
世界,再次清静了。
手机被我扔到一边,我整个人瘫倒在床上,感觉身体里的所有力气都被抽干了。
但奇怪的是,我的心里,却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就像一个背着沉重外壳爬行多年的蜗牛,终于甩掉了那个既不能遮风挡雨、又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壳。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明轻轻推门进来。
他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粥。
“老婆,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粥吧。”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愧疚和小心翼翼。
我没理他。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把粥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坐在了地毯上。
“我……我刚才给我妈打电话了。”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跟她说,林舒做得对。豆豆是我们的儿子,我们不陪着他谁陪着他。我还说,以后我们家的事,我们自己做主,让她别跟着瞎掺和了。”
我有些意外,侧过头看他。
“我妈把我骂了一顿,说我娶了媳服忘了娘,是个白眼狼。”他苦笑了一下,“骂就骂吧,反正她骂我不是一天两天了。”
“老婆,对不起。刚才是我浑,是我没拎清。我总想着和稀泥,两边都不得罪,结果里外不是人,还伤了你的心。”
“我看到了你发的群消息,也看到了你退群了。你做得对。”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我久违的真诚。
“以后,我站你这边。我们和豆豆,才是一家人。谁都不能欺负你,我爸妈不行,你爸妈也不行。”
看着他笨拙又认真的样子,我心里那块结了冰的地方,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端起那碗粥,喝了一口。
还挺烫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世界异常安静。
没有亲戚的电话轰炸,没有微信群里@我的红点。
我爸也没再打电话来。
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照顾豆豆身上,他的烧慢慢退了,又恢复了往日的活蹦乱跳。
这天下午,我去小区门口的社区团购自提点取菜。
正是高峰期,大爷大妈们挤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上的提货码和地上的菜篮子,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我刚核对完我的冷链牛奶,准备离开,一个熟悉又让我糟心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是我爸。
他看起来憔E了几岁,两鬓的白发更明显了,眼袋也耷拉着。
他拦住我的去路,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周围都是邻居,我不想在这里和他吵。
“爸,有事回家说。”我拉着他想往旁边走。
他却一把甩开我的手,像是积攒了许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回家?我还有脸去你家吗?你妈因为你做的好事,气得两天没吃饭了!林舒,你现在是铁了心要跟我们断绝关系是吗?”
他的声音很大,立刻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大爷大妈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伸长了脖子。
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你为了个小感冒,把全家人的脸都丢光了!你知不知道你舅舅你姑姑在亲戚里怎么说你?说你嫁了个好人家,就瞧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忘本!”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戳到我鼻子上。
我攥紧了手里的购物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看着他的眼睛。
“爸,第一,豆豆不是小感冒,是高烧39度2,医生说有惊厥的风险。如果你觉得你外孙的健康是小事,那我无话可说。”
“第二,我没有瞧不起任何人。我瞧不起的,是那种把别人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还反过来指责别人的行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是我爸,有什么事,我们关起门来说。你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觉得,丢的是我的脸,还是你自己的脸?”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周围瞬间安静了。
我爸被我一席话说得愣在原地,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没想到,一向在他面前“孝顺听话”的女儿,会如此冷静地、条理清晰地反驳他。
一个相熟的邻居阿姨走过来打圆场。
“哎呀,老林,有话好好说嘛,父女俩哪有隔夜仇。小舒这孩子多好啊,快带你爸回家喝口水。”
我没再看我爸,对他说了句:“你想谈,就晚上来我家。不想谈,就算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身后,是我爸粗重的喘气声,和邻居们窃窃私语的议论。
那天晚上,我爸没来。
来的,是我妈的电话。
电话接通,那边是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我妈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在这个家里,我妈永远是那个默默付出、从不抱怨的人。她和我爸的强势不同,她总是温和的,顺从的。
“妈。”我轻声叫她。
“舒舒……”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豆豆……好了吗?”
“好了,妈,已经活蹦乱跳了。”
“那就好,那就好……”她又开始哭,“舒舒,你别怪你爸。他……他就是死要面子。他那几个兄弟姐妹,就他混得最不好,他总想着……能在我们面前给他长脸。”
“他不是不心疼豆豆,他就是……就是脑子转不过那个弯儿。”
我听着我妈颠三倒四的解释,心里五味杂陈。
“妈,我没怪他。我只是……想不通。”
我想不通,所谓的“面子”,真的比亲情、比家人的健康更重要吗?
“你姑你舅他们……也太过分了。”我妈叹了口气,“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他们不但不记好,还觉得是应该的。这次的事,妈知道,委屈你了。”
“妈支持你。钱是你自己辛辛苦苦挣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用管他们。”
我妈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温暖了我冰冷的心。
原来,还是有人理解我的。
挂了电话,我坐在黑暗里,很久没有动。
周明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
“都过去了。”他说。
我嗯了一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或许,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糟。
一周后,我还是决定回我妈家一趟。
我炖了锅鸡汤,想着给我妈补补身体。
周明不放心,坚持要陪我一起去。
一进门,家里的气氛就很压抑。
我爸坐在沙发上抽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看到我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把鸡汤放到桌上,叫了声“爸”。
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
我妈赶紧打圆场:“快坐快坐,周明也来了啊。”
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最后,还是我爸先开口了,他把烟头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
“林舒,你现在满意了?亲戚都得罪光了,我们俩老的以后在家族里还怎么抬头做人?”
我平静地看着他:“爸,抬头做人,靠的是人品,不是靠一趟别人买单的旅行。”
“你!”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我不是教训你。”我站起来,和他对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想法。这些年,我对这个家,对你,对亲戚们,做得够不够,你心里有数。”
“我以为我的付出能换来尊重和亲情,但我错了。我换来的,只是无止境的索取和理所当然。”
“这次旅行,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爸,我累了。我不想再当那个打肿脸充胖子的‘好女儿’、‘好外甥女’了。”
我爸被我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他大概从没想过我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他脸上的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颓然和无力。
他跌坐回沙发上,双手抱着头,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到极点的声音说: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
“你以为我愿意低声下气地去求你吗?”
“你舅舅,你那个好舅舅!他做生意赔了,几年前就跟我借了二十万!说是周转,结果到现在一分钱没还!”
“我跟你妈攒了一辈子的钱!我催他,他就跟我耍无赖,说没钱!我跟你姑姑说,你姑姑就和稀泥,说都是一家人,让我别逼他!”
“我这次为什么非要让你组织这个旅行?我就是想让你舅舅看看,我女儿有出息!我这个当哥哥的,就算自己不行了,我女儿也能替我把这个面子挣回来!”
“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他欠我的,他儿子女儿享受的,都是我女儿给的!我就是想让他心里不舒坦!”
“结果呢?你倒好!直接给我掀了桌子!”
我爸的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响。
我愣住了。周明也愣住了。
我妈在旁边,已经泣不成声。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趟看似风光的旅行背后,藏着这样一笔陈年烂账。
藏着我父亲卑微又可怜的自尊心。
他不是在为亲戚们争取福利,他是在用我的钱,去填补他内心的窟窿,去向那个欠他钱的弟弟,进行一场无声的、迂回的炫耀和报复。
而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他这场“面子战争”里,最好用的一件武器。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父亲,既可恨,又可怜。
他的愤怒,他的固执,他的不可理喻,在这一刻,都有了源头。
我心里的怒火,瞬间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悲哀。
为我爸,也为这个被金钱和面子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家”。
“爸,这事……你怎么不早说?”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说?我怎么说?”他抬起头,眼睛通红,“跟你说你舅舅欠我钱不还?让你去替我要账?我的脸往哪儿搁!”
这就是他的逻辑。
宁愿用一种更扭曲的方式去“找补”,也不愿意直接面对问题。
因为“面-子”。
我坐了下来,感觉浑身发冷。
周明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暖,给了我一丝力量。
“爸,”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舅舅欠你钱,是你们兄弟之间的事。你不该把我扯进来,更不该用我的钱,去玩这种虚无缥缈的心理战。”
“这样做,除了让你自己暂时爽一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钱,一分钱也要不回来。”
“至于面子,”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真正的面子,是把日子过好,是家人之间坦诚相待,互相扶持。而不是靠一趟旅行,几件新衣服来装点门面。”
“你觉得我取消旅行让你丢了脸。可我觉得,你为了虚荣,不顾亲外孙的死活,这才是真的丢脸。”
我爸沉默了。
他低着头,肩膀塌了下去,像一瞬间老了十岁。
客厅里,只剩下我妈压抑的哭声。
从我爸妈家出来,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在车窗外飞速掠过,像一道道流光溢彩的伤口。
周明一直没说话,只是把车里的音乐调得很轻。
“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我爸。”我说,“我以前总觉得他强势、固执、爱面子。今天我才发现,他其实……很脆弱。”
他的那套“家族荣耀”和“长兄为父”的价值观,在现实面前,早就被敲得粉碎。
他没能力让弟弟还钱,没能力在兄弟姐妹中挺直腰杆,所以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他希望我成为他的延伸,他的荣耀,去完成他没能完成的“家族使命”。
“我突然有点同情他了。”我说。
“同情归同情,但不能妥协。”周明的声音很冷静,“他用亲情绑架你,这是事实。不管他有什么苦衷,这个行为本身就是错的。”
“如果这次你妥协了,下次就会有更过分的要求。这不是孝顺,这是纵容。”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
周明说得对。
同情,不能成为我放弃原则的理由。
想明白这一点,我心里反而清晰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说。
回到家,我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先给自己泡了个热水澡。
然后,我给周明讲了我这几年的产品经理工作心得。
我说,一个好的产品经理,在面对复杂需求时,不能只看表面。要深挖下去,找到用户的“痛点”和问题的“根源”。
然后,不要被用户的“解决方案”带着跑,而是要提供一个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更优的方案。
现在,我爸、我舅、我姑,他们都是我的“用户”。
他们的“需求”是:去三亚旅行,并且由我买单。
但他们的“痛点”各不相同。
我爸的痛点是:失落的自尊和要不回来的欠款。
我舅的痛点是:欠钱心虚,又想占便宜。
我姑的痛点是:纯粹的“薅羊毛”心态和从众心理。
他们提出的“解决方案”——让我买单去旅行,是一个治标不治本,还会引发新问题的烂方案。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提出我的“最优解”。
周明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给我竖了个大拇指。
“老婆,你这思路,绝了。把工作方法用到家庭关系里,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生活,不就是我们每个人最重要的‘产品’吗?”我笑了,“我得把它运营好。”
第二天,我主动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爸,我想了一下。旅行的事,是我考虑不周。”
电话那头,我爸明显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会先服软。
“但是,”我话锋一转,“全家十几口人一起出游,确实众口难调,也容易出状况。所以,大规模的旅行,以后就不组织了。”
“不过,你和我妈辛苦了一辈子,也该出去走走。我给你们俩报一个高端的夕阳红旅行团,去你们想去的地方,桂林山水或者云南古城,你们自己挑。费用我全包,保证你们玩得舒心。”
“至于舅舅……”我听到电话那头我爸的呼吸声变重了。
“他欠你的二十万,是你们之间的事。亲兄弟,明算账。我建议你,找个中间人,比如大伯或者姑父,坐下来,立个字据,让他写一个还款计划。哪怕一个月还一千,也是个态度。”
“如果你觉得拉不下脸,我可以让周明出面,以我的名义,去跟他谈。就说我最近手头紧,需要用钱,请他还一部分给我爸周转。”
“爸,钱,必须让他还。这不是为了钱本身,是为了让你这口气顺了,为了让他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我爸此刻复杂的表情。
我给他的,不是他想要的“虚假繁荣”,而是解决问题的“实际路径”。
这个方案,维护了他的尊严(单独给他和妈妈旅行),解决了他的实际问题(提供了要账的方法),也明确了我的边界(我不再为所有亲戚买单)。
过了很久,我爸才用一种极其沙哑的声音说:“……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一步,完成了。
接下来,是更难啃的骨头。
没想到,先联系我的,竟然是姑姑。
她在微信上小心翼翼地给我发了条消息:“小舒,在吗?”
我回了个“嗯”。
她立刻发了一大段语音过来,点开,是她那惯有的、带着点谄媚的语气。
“小舒啊,前几天是姑姑不对,姑姑说话太冲了,你别往心里去啊。我们就是觉得,大家好久没聚了,你又有这份心,结果没去成,有点失落……”
“你舅舅那事,我们也听说了。哎,他那个人就是那样,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爸也是,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她东拉西扯了一大堆,核心思想就是:我们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
我没回复她那些场面话,直接问:“姑姑,有事吗?”
她又发来一段语音,这次声音更低了,还带着点哭腔。
“小舒啊……你表弟,马上就要毕业了。他那专业,不好找工作。你看你,在大公司,人脉广……能不能,帮他问问,有没有什么实习或者招聘的机会?”
图穷匕见。
原来这才是她今天低头的原因。
旅行的福利没了,就想换个“内推”的福利。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在他们眼里,我仿佛是一个万能的资源库,可以随时按需取用。
我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
我回她:“把表弟的简历发我一份,我看看。但不保证有结果,现在大环境不好,我们公司招聘也很严格,要过好几轮面试。”
我把话说得很死。
我可以提供一个机会,一个信息,但最终能不能成,要靠他自己。
我给的是鱼竿,不是鱼。
姑姑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
我看着表弟那份乏善可陈的简历,叹了口气。
这又是一场硬仗。
最棘手的,还是舅舅。
自从我爸那边摊牌后,他就彻底消失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
我爸几次想拉下脸去找他,都被我妈和我拦住了。
“急什么,”我对他说,“他比你急。”
果然,半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舅妈打来的。
电话一接通,就是她嚎啕大哭的声音。
“小舒啊!你快救救你舅舅吧!他要被人打死了!”
我心里一惊:“怎么回事?”
原来,舅舅做生意失败,不仅赔光了本钱,还欠了一屁股高利贷。
之前他一直瞒着家里,拆东墙补西墙地还着利息。
这次旅行,他之所以那么积极,就是想趁机跟我“借”一笔钱,把窟窿堵上。
他大概想着,在三亚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里,美酒佳肴一上头,我这个外甥女一高兴,几十万就到手了。
结果我的“掀桌子”,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高利贷的利息越滚越高,催债的人开始上门。今天更是直接把他堵在家里,说再不还钱就要卸他一条腿。
舅妈六神无主,只能哭着给我打电话求救。
“小舒,我知道以前是我们不对,我们认钱不认人,我们不是东西!但你舅舅他……他毕竟是你亲舅舅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哭喊,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愤怒、厌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这就是我那个一直以来趾高气扬、喜欢占便宜的舅舅?
一个被高利贷逼到绝路的可怜虫。
我让他去旅行他不去,非要作死借高利贷,活该。
但……如果他真的出了事,我爸妈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这个烂摊子,最终还是甩到了我面前。
周明看出我的纠结,他握住我的手,说:“别怕,我们一起面对。”
“首先,高利贷是违法的,我们可以报警。其次,就算要还钱,也只能还合法范围内的本金和利息。我们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他条理清晰的分析,让我混乱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
“你先稳住舅妈,问清楚对方是什么人,约在哪里谈。我去找个懂法律的朋友咨询一下。”
那一刻,我无比庆幸,在我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的丈夫,坚定地站在我身边。
事情的解决过程,比想象中更艰难。
我们报了警,在警察的协调下,和那伙放高利贷的人见了面。
对方人多势众,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茬。
舅舅缩在角落里,抖得像筛糠。
我请的律师朋友,不卑不亢地和对方摆事实、讲法律,把高利贷的违法性、以及法律保护的利率上限,说得清清楚楚。
对方一开始还很嚣张,但在警察和律师面前,气焰也下去了不少。
经过几个小时的拉锯战,最终,我们达成了一个协议。
我们一次性还清舅舅所欠的本金,以及法律规定范围内的利息,共计三十五万。
对方写下保证书,从此不再骚扰我舅舅一家。
这笔钱,我出了。
但我不是白出的。
我让舅舅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写了一张欠条。
三十五万。
同时,也让他给我爸,补写了那张二十万的欠条。
两张欠条,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我还让他把他名下唯一的那套老房子,做了抵押。
“舅舅,”我对他说,“这笔钱,不是我给你的,是我借给你的。我爸那二十万,也是借。我们是一家人,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我不要你马上还,但我需要你有一个还钱的态度。你可以出去找工作,哪怕是送外卖,开网约车,每个月从你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来还给我们。”
“如果你不还,或者继续像以前那样混日子,那对不起,这两张欠条,就是法院的传票。你抵押的房子,我们会申请强制执行。”
我的话说得很绝,没有留一丝情面。
舅舅看着我,眼神复杂。有羞愧,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
舅妈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
她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谢谢你,小舒,谢谢你……”
我抽回手,没有说话。
我帮他,不是因为我还念着那点可笑的“亲情”。
我是为了我妈,为了我爸,为了我们这个小家,以后能彻底摆脱这些无休止的纠缠。
我是在用这笔钱,买一个清净,买一个了断。
事情解决后,我爸把我叫到身边。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最后,他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舒舒,你长大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多年。
那之后,我们家的生活,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轨道。
舅舅真的出去找了份开货车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地往我卡里转三千块钱。虽然相对于几十万的债务是杯水车薪,但那是一个态度。
姑姑家的表弟,在我公司的面试中,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姑姑虽然失望,但也没再多说什么。后来听说,表弟自己找了个小公司,从基层做起,也挺努力的。
我爸妈,最终还是没去我给他们报的旅行团。
他们说,不想乱花钱。
他们用我给的钱,把老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买了很多新家电。
我妈开始跟着社区大学学画画,我爸则迷上了钓鱼。
他们的生活,好像比去任何地方旅行,都更开心。
那个“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我拉了进去。
里面不再有攀比和炫耀,也没有了那些虚伪的客套。
大家偶尔会分享一些日常,一张花的照片,一个搞笑的视频,或者一句简单的问候。
一切都淡淡的,却又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安宁。
秋天的时候,周明休了年假。
我们一家三口,没有告诉任何人,悄悄地订了去云南的机票。
没有复杂的行程规划,没有必须打卡的餐厅。
我们就租了一辆车,沿着洱海慢慢地开。
豆豆在后座上唱着跑调的歌,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们身上。
周明握着我的手,说:“这才是旅行,对吗?”
我笑着点点头。
是啊,这才是旅行。
不是为了给谁看,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只是因为,我们想和最爱的人,一起看看这个世界。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家庭群的消息。
舅舅发了一张照片,是他开着货车,在某个服务区拍的晚霞。
下面,我爸回了一句:开车注意安全。
姑姑发了个“赞”的表情。
我看着那张被晚霞染红的天空,突然觉得,生活虽然一地鸡毛,但只要我们愿意去面对,去解决,总能扫出一条干净的路来。
我收起手机,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
洱海的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终于明白,亲情不是一张可以无限透支的信用卡,它也有额度,也需要用真诚和尊重去及时“还款”。
来源:小慧聊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