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那一刻起,到她最终离开,我们没有再见过一面。那场盛大而昂贵的旅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们母子之间,最终只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疤。我常常在夜里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让她在最后的时间里,看看她念叨了一辈子的山和海,想让她开心一点,再开心一点。
在我妈生命的最后阶段,我花光积蓄,又借了笔钱,凑了十五万,带她环游了中国。
二十五天后,我们回到了家。
她跟我断绝了母子关系。
从那一刻起,到她最终离开,我们没有再见过一面。那场盛大而昂贵的旅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们母子之间,最终只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疤。我常常在夜里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让她在最后的时间里,看看她念叨了一辈子的山和海,想让她开心一点,再开心一点。
可我忘了,我妈的开心,从来都不是用钱买的。
这一切,都要从那张薄薄的诊断书说起。
第1章 一张纸和一片海
拿到诊断书那天,济南的天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很久的脏抹布。
胃癌晚期。
那四个字像四颗生锈的钉子,钉进我的视网膜。我叫张磊,今年二十九岁,在一家不大不小的互联网公司做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我爸在我上大学时就因病走了,这些年,一直是我和我妈赵秀英相依为命。
我拿着那张纸,手抖得厉害,感觉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千斤重的冰,寒气顺着我的指尖,一路冻到心脏。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表情平静地交代着后续的治疗方案:化疗、靶向药……他说了很多,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妈的时间,不多了。
我妈就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她比我还平静。她只是看着窗外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眼神空洞,仿佛医生说的,是别人的事。她一辈子都是这样,天大的事都自己扛着,情绪从不轻易示人。
从医院出来,她甚至还想着去菜市场买点打折的青菜。我一把拉住她,说:“妈,咱不治了。”
她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波澜。“说啥胡话呢?”
“我说,咱不遭那个罪了。”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我带您去旅游吧。您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天安门,想去摸摸西湖的水,还想看看大海吗?咱们都去。”
我妈赵秀英,一个典型的中国式母亲。她的人生,就是一部为了儿子、为了家庭的奉献史。年轻时在纺织厂上班,三班倒,累出了一身毛病。后来厂子倒闭,她就去干保洁,摆地摊,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她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年轻时跟着厂里组织的劳模旅游,去了一趟泰山。
她嘴里总念叨着,等以后有钱有闲了,要去北京看看升旗,要去杭州看看白娘子,要去海南,看看那“一望无际”的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
可我知道,那只是她挂在嘴边的一个梦,一个她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实现的梦。
她听了我的话,先是怔愣,然后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乱花那个钱干啥?留着钱好好治病,我还能多活几天,多给你做几顿饭。”
“钱的事您别管。”我硬起心肠,“我已经决定了。”
我知道她的脾气,对钱看得比命还重。我爸当年治病,家里就掏空了。这些年,她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她身上那件灰蓝色的外套,穿了快十年了,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为了说服她,我撒了个谎。我说公司效益好,发了一大笔年终奖,这笔钱就是专门用来孝敬她的。我把银行卡里所有的积蓄——八万块,加上跟朋友借的七万,凑了十五万,然后做了一张假的银行短信截图给她看,上面显示着一笔二十万的“奖金”入账。
看着那串数字,她的眼神松动了。或许是觉得这钱是“白来的”,不花白不花;又或许是“胃癌晚期”这四个字,终于让她对自己吝啬了一辈子的心,产生了一丝动摇。
她没再激烈反对,只是低声嘟囔:“去看看也行,就去北京,离得近,坐火车去,住最便宜的旅馆……”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已经规划好了一切。
我要给她最好的。最好的交通,最舒适的酒店,最地道的美食。我要用二十五天的时间,把她这辈子错过的风景,都补回来。
我以为,这是一场用爱与金钱精心策划的、完美的临终告别。
我天真地以为,风景能治愈一切,能抚平我们之间因生活琐碎而产生的那些看不见的隔阂。
可我错了。这场旅行,从一开始,就不是治愈,而是一场耗尽我们母子最后情分的凌迟。
第22章 两种爱,一堵墙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疯狂地做攻略,订机票,订酒店。我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我不想让她受一点累,不想让她有一点不舒服。
我妈则开始了她的“战前准备”。她把家里所有的旧衣服都翻了出来,在床上铺了一片。
“小磊,你看这件毛衣行吗?暖和,就是领子有点旧了。”
“这条裤子也带着,耐脏。”
“还有这个布袋,妈自己缝的,结实,出门装个水杯零食啥的方便。”
我看着她手里那个用旧床单缝制的、带着碎花补丁的布袋,一阵心酸。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她的头发已经花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那是她用了几十年的“蜂花”牌洗发水的味道。
“妈,什么都不用带。我给您买新的。所有东西,都买新的。”我柔声说。
她身体一僵,转过头来,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又乱花钱!家里有,干嘛要买?你那奖金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得省着点花,以后你娶媳妇、买房子,哪样不要钱?”
又是这样。我们之间好像永远隔着这堵关于“钱”的墙。我想给她最好的,她想为我攒下所有。两种爱,朝着不同的方向,把我们推得越来越远。
“妈,这次您就听我的,好不好?”我几乎是在恳求,“就当是儿子求您了,让儿子好好孝顺您一次。”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那些旧衣服又一件件叠好,放回了衣柜。
我知道,她没有被我说服,她只是选择了暂时的妥协。
出发前一天,我带她去商场买衣服。我给她挑了一件暗红色的羊绒大衣,轻便又保暖。她一看到吊牌上的价格——三千八,脸都白了,抓着我的手就要走。
“疯了!这哪是衣服,这是金子!”她压低声音,生怕被店员听见,“快走快走,咱不买。”
我死死拉住她,把卡递给店员,说:“包起来。”
刷卡签字一气呵成。我妈全程黑着脸,像个被绑架的人质。走出商场,她终于忍不住了,甩开我的手,眼圈都红了。
“张磊,你是不是觉得妈快死了,要把钱都烧在我身上你才安心?”
她很少连名带姓地叫我,除非是真的生气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又疼又委屈。“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让您穿得好一点,舒服一点。”
“舒服?我穿着这身衣服,浑身都像有针在扎!我一想到这件衣服的钱,够咱娘俩吃大半年的饭,我心里就堵得慌!”她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你这是孝顺我,还是给我上刑?”
冷风吹过,我们俩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像两座孤岛。我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我发现,我根本不了解我的母亲。我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或许从来都不是这些。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说话。她把那件新大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衣柜最底层,然后换上了她那件穿了十年的灰蓝色旧外套。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去机场。她背着那个打了补丁的碎花布袋,穿着她的旧外套,仿佛不是去一场精心策划的环游,而是去赶一个远方的集市。
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里,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心里第一次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场旅行,真的会像我想象中那样美好吗?
第3章 第一站的裂痕
我们的第一站是北京。
我订的是五星级酒店,就在市中心,拉开窗帘就能看到繁华的街景。我兴致勃勃地跟她介绍:“妈,您看,这床舒服吧?还有这个浴室,可以泡澡,解乏。咱们晚上就去吃北京烤鸭,最有名的那家。”
我妈没看风景,也没摸那张柔软的大床。她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把房间里所有标价的消费品——小冰箱里的饮料、零食篮里的薯片——都拿出来,集中放在一个角落,生怕我们不小心碰到。
然后,她从她的碎花布袋里,掏出了两个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馒头,还有一个装着咸菜疙瘩的玻璃瓶。
“晚上就吃这个,别出去吃了。那什么烤鸭,一听就贵得吓人。”她把馒头递给我一个,表情像是在分享什么山珍海味。
我捏着那个冰冷的馒头,所有的热情和期待,瞬间被浇灭了。
“妈,我们是出来旅游的,不是来忆苦思甜的。”我的语气有些生硬。
“旅游也不能大手大脚啊。”她一脸理所当然,“这酒店一晚上得不少钱吧?咱能省一点是一点。你别看你拿了奖金,那钱也不是无限的。”
我不想在旅行的第一天就跟她争吵。我把馒头放在桌上,拉着她出门:“走,先去天安门,您不是念叨了一辈子吗?”
站在天安门广场上,她显得有些拘谨和不知所措。她不像别的游客那样兴奋地拍照,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城楼上那张巨大的主席像,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像是朝圣,又像是迷茫。
我举起手机想给她拍照,她连忙摆手:“别照别照,我这身衣服,不好看。”
又是衣服。我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我花三千八给她买的大衣她不穿,非要穿着这身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在全中国最气派的地方,告诉我“不好看”。
晚上,我还是硬拉着她去了那家著名的烤鸭店。店里富丽堂皇,人声鼎沸。我妈一进去,整个人都缩了起来,走路都贴着墙边。
菜单拿上来,她只瞥了一眼,就猛地合上了,像是怕那上面的价格烫到她的手。
“小磊,咱们走吧,这地方不是咱们该来的。”她拉着我的袖子,声音都在发抖。
“妈,来都来了。”我耐着性子,点了半只烤鸭和两个素菜。
烤鸭端上来,油光锃亮,香气扑鼻。厨师现场片鸭,动作行云流水。我夹了一块最嫩的,蘸上甜面酱,用薄饼卷好,递到她嘴边:“妈,您尝尝。”
她迟疑了很久,才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怎么样?好吃吗?”
她慢慢地嚼着,眉头却越皱越紧。最后,她咽下去,给了一句评价:“太油了,还不如家里煮的白菜清淡。”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精心搭建起来的,想要讨她欢心的世界,哗啦一声,碎了。
结账的时候,四百八十八。我妈看到账单,倒吸一口凉气。走出饭店,她一路都在数落我:“四百八十八!够我买多少斤猪肉,包多少顿饺子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会过日子……”
北京的夜风很冷,吹得我心里一片冰凉。我走在她身后,看着她瘦小的背影,第一次感到我们母子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条鸿沟,不是用钱就能填平的。
在北京的三天,几乎都是在这样的拉扯中度过的。去故宫,她心疼一百多的门票钱;去长城,她抱怨缆车太贵,坚持要自己爬,结果爬了不到一小半就气喘吁吁,脸色发白,吓得我赶紧带她下来。
她对那些宏伟的建筑、厚重的历史似乎毫无兴趣。她唯一表现出热情的地方,是酒店附近的一个早市。她在那里跟卖菜的小贩为了几毛钱的差价争得面红耳赤,买回两个廉价的烧饼时,脸上才露出了几天来唯一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离开北京那天,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酒店里免费的牙刷、梳子、小瓶洗发水都装进她的碎花布袋里,心里五味杂陈。
我以为我带她看的是世界,原来她看到的,只有账单。
第4章 西湖的水,母亲的泪
下一站,杭州。
从阴冷干燥的北京到了烟雨朦胧的江南,空气都变得湿润温柔。我特意订了西湖边的酒店,推开窗就是一湖潋滟的波光。
我以为,这样诗情画意的景色,总能让她放松下来吧。
然而,并没有。
她依旧对酒店的价格耿耿于怀,对外面餐厅的菜价充满警惕。我们游西湖,坐的是最普通的手摇船。船夫悠悠地划着桨,讲着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我妈听得很认真,这是她为数不多感兴趣的话题。
船到湖心,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远处的雷峰塔和岸边的垂柳。我说:“妈,您看,多美啊。”
她看着湖水,没有说话,眼圈却慢慢红了。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泪水已经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
我慌了,连忙问:“妈,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声音有些哽咽:“没什么。就是……就是觉得,这水,真好。要是你爸也能看到就好了。”
我爸。
这个名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提起了。他走后,我妈就把他所有的照片都收了起来,她说看着心里难受。家里几乎找不到他存在过的痕迹,仿佛这样,就能假装他从未离开。
我知道,她只是把思念和悲伤,全都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理解她了。她的节省,她的斤斤计较,不仅仅是习惯,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我爸的病,耗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也耗尽了她的安全感。她怕了,怕有一天我也会面临那样的绝境,而她却无能为力。
所以她要拼命地攒钱,把每一分钱都留给我,那是她能给我的、最实在的爱和庇护。
而我,却在用她认为最“实在”的东西,去换取她眼中最“虚无”的风景。
船靠岸后,她的情绪好了很多。或许是哭过一场,心里的郁结疏散了些。那天下午,她难得地主动提出,想去灵隐寺拜一拜。
我立刻带她去了。寺庙里香火缭绕,庄严肃穆。我妈在每一尊佛像前,都跪下,虔诚地磕头。她不求自己,我知道,她求的,全都是我。求我平安健康,求我事业顺利,求我早日成家。
从寺庙出来,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古老的寺院上。我扶着她,慢慢地走在石板路上。
“小磊,”她忽然开口,“等妈走了,你一个人,要好好过。”
我的心猛地一揪,喉咙发紧:“妈,您别说这种话。”
“傻孩子,人哪有不死的。”她拍了拍我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暖,“妈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妈就希望你,以后过日子,能精打细算一点。钱,要花在刀刃上。别像这次,乱花……”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在我眼里,为她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刀刃”。
杭州的几天,就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氛围中度过。我们之间不再有激烈的争吵,但那堵墙,依然存在。她会配合我去看风景,去品尝当地的小吃,但眼神里总带着一丝疏离和不安。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一天天变差。她吃得越来越少,走路也越来越慢。好几次,我看见她偷偷躲在卫生间里,吃我带来的止痛药。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我必须加快行程了。我们还有最后一站,也是她最期待的一站——海南。
去看海。
第55章 三亚的阳光,最后的争吵
飞往三亚的航班上,我妈一直看着窗外。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云海,棉花糖一样的云朵在脚下翻滚,阳光刺眼。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孩子般的好奇和欣喜。
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或许,大海的辽阔,真的能冲刷掉她心里所有的固执和不安。
我订的是亚龙湾一家顶级度假酒店的海景房。阳台上有一个大大的浴缸,可以一边泡澡一边看海。我拉着她走到阳台,指着远处那片无边无际的蔚蓝。
“妈,看,这就是您念叨了一辈子的大海。”
海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她眯着眼睛,看了很久很久。我以为她会像在西湖边那样感动落泪,但她没有。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跟电视里看的,差不多。”
然后,她转身走进房间,开始检查价格牌。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在三亚的几天,成了我们母子间矛盾的集中爆发期。
我想带她去坐游艇出海,她说浪大头晕;我想带她去吃海鲜大餐,她说海鲜是发物,对病人不好;我想让她在沙滩上租个躺椅,舒舒服服地晒太阳,她说在沙子上坐坐就行,花那冤枉钱干嘛。
她每天最热衷的事情,就是清晨去海边,跟着当地的渔民,捡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小海螺和小贝壳。她把那些东西洗干净,用塑料袋装好,放在阳台上晾晒,说要带回去给我未来的孩子当玩具。
她的碎花布袋,已经装满了从各个酒店搜刮来的免费用品,和她在各个城市的地摊上买的、不超过十块钱的“纪念品”。
旅行的疲惫,对她病情的担忧,以及不断累积的失望和挫折感,让我的耐心一点点被耗尽。
导火索,是一瓶防晒霜。
三亚的太阳毒辣,我怕她晒伤,买了一瓶最好的防晒霜,三百多块。我让她出门前一定要涂,她嘴上答应着,却一次都没用过。
那天,我们从海边回来,我发现她的脸和脖子都晒得通红,甚至有些脱皮。我一下就火了。
“妈!我跟您说了多少遍了,要涂防晒!您为什么就是不听?”我从她包里翻出那瓶几乎没动过的防晒霜,举到她面前。
她被我吼得一愣,随即也来了气:“那么贵的东西,我哪舍得用?抹在身上,一出汗就没了,不是白白浪费了?我这把老骨头了,晒黑点怕什么?”
“这不是怕不怕黑的问题!是会晒伤!会生病!”我几乎是咆哮着说,“您自己就是病人,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爱惜身体?”她冷笑一声,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要是真爱惜身体,就该躺在医院里,而不是跟着你满世界地跑,把治病的钱都扔在这上头!”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公司的奖金!不是治病的钱!”我无力地辩解。
“奖金?”她忽然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甩出一张纸,是我不小心遗落的、跟朋友借钱的聊天记录打印件。我为了方便记账,把它打印了出来。
“你当我老糊涂了是吗?张磊!你老实告诉我,这十五万,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看着那张纸,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我所有的谎言,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戳穿。
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那些天来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无助,像山洪一样爆发了。
“是!钱是我借的!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带您出来!我不想您最后的人生,就耗在医院那张床上,耗在那些没完没了的化疗和药水里!我想让您开心!我错了吗?我到底错哪儿了?”
我哭了,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你没错。”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冷得像冰,“错的是我。我不该生了你这么个败家子。我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的那点钱,是给你娶媳D妇买房子的,不是让你这么烧的!”
“那点钱?”我愣住了,“什么钱?”
“你以为你卡里那八万块,是你自己挣的?那是你爸走后,我一分一分给你攒下的!我没告诉过你,是怕你乱花!结果呢?你还是给我败光了!”
我的大脑彻底停止了思考。
原来,我倾其所有的这场“孝顺”,花的不仅仅是我的积蓄,更是她一生的积蓄,是她用血汗为我的未来铺的路。
我用她未来的保障,换了她眼前这片她根本不稀罕的风景。
这是何等的讽刺。
“我带您看世界,您却只想着给我攒个窝。”我喃喃自语,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窝?”她凄然一笑,“没有窝,你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个没根的野草。妈给不了你别的,就想给你个根。可你呢,你亲手把这个根,给刨了。”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同一间房,却像隔着一个太平洋。
海浪声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海岸,像是在为我们这场可悲的旅行,奏响哀乐。
第6章 最后一句话
从三亚回家的路上,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飞机上,火车上,我们并排坐着,却像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一直扭头看着窗外,拒绝和我进行任何眼神交流。
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碎了,再也拼不回来了。
回到济南,打开家门,熟悉的、略带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才是她的世界,一个每一分钱都有固定去处、每一个物件都有存在价值的世界。而我,像一个闯入者,用一场华丽而虚无的梦,打破了她世界的秩序。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站在客厅里,看着墙上那张我们一家三口唯一的合影,照片上的父亲笑得温和,年轻的母亲依偎在他身旁,怀里抱着年幼的我。那时候的我们,笑得那么开心。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她的房门再次打开。
她换上了平时在家的旧衣服,手里拿着她的碎花布袋,走到我面前。
“张磊,”她平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这二十多天,就当我陪你做了个梦。现在,梦醒了。”
她把那个布袋放在我脚边。
“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别再来找我这个妈了。”
说完,她转身,再次走回房间,关上了门。这一次,我听到了里面落锁的声音。
那一声“咔哒”,锁上的,是我们二十九年的母子情分。
我站在门外,浑身冰冷。我想敲门,想道歉,想告诉她我错了,可我的手,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知道,她说的,是认真的。
在她朴素的世界观里,我刨了她的“根”,就是对她一生付出的最大背叛。这种背叛,无法原谅。
我在门口站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
走的时候,我看见她放在阳台上的那些从三亚捡回来的贝壳,在晨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第77章 姨妈的电话
断绝关系后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搬到了公司附近的一个小出租屋里,每天用工作麻痹自己。我不敢去想我妈,不敢去想那场旅行。只要一闲下来,那些争吵的画面,她失望的眼神,和最后那句冰冷的话,就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一次都没接。我回过几次家,门都锁着,敲门也没人应。邻居说,她除了买菜,基本不出门。
我托我小姨赵秀兰去看看她。小姨是我妈唯一的妹妹,也是最了解她的人。
一个星期后,小姨给我打来了电话。
“小磊啊,我去看了。”小姨的声音很疲惫。
“她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身体越来越差,人也瘦得脱了相。但是……”小姨叹了口气,“她的脾气,还是那么犟。我一提你的名字,她就把我往外赶。她说,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我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
“小姨,我真的做错了吗?”我对着电话,声音哽咽,“我只是想让她高兴。”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小磊,你没错。,也没错。”小姨缓缓地说,“你们只是,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你不懂她的苦,她也不懂你的心。”
接着,小姨给我讲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往事。
她说,我外公外婆走得早,我妈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从小就看人脸色,受尽了白眼。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挺直腰杆做人,不再为钱发愁。
她说,我爸当年生病,为了凑手术费,我妈给医院的科室主任跪下过。那个人,是她当年纺织厂的旧同事,以前没少欺负她。
“那天回来,一句话没说,一个人在厨房坐了一夜。从那天起,她对钱,就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执念。她觉得,钱就是人的骨气,是人的命。”
“她给你攒钱,不是为了让你买个房子那么简单。她是想给你攒下一份底气,一份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用去求人、不用下跪的底气。你明白吗?”
小...姨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我终于明白了。
我以为我带她去看的是山和海,是美好的世界。可在她眼里,我挥霍的,是她的尊严,是她用半生血泪为我筑起的、抵御未来风险的城墙。
我亲手推倒了她的城墙,然后指着外面的风景说:“妈,你看,多美。”
这是何等的残忍。
“她不让你去看她,还有一个原因。”小姨的声音更低了,“她怕你看到她最后那个样子。她一辈子都要强,她想留给你一个健康的、完整的印象。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保护你。”
挂掉电话,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懂了,全都懂了。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第8章 最后的包裹
两个月后,我接到了小姨的电话。
我妈走了。
在医院里,很平静。她拒绝了所有过度的抢救,她说,不想再花冤枉钱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被送进了太平间。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小姨交给我一个包裹,说是我妈留给我的。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那个打了补丁的碎花布袋。
袋子很沉。我回到我的出租屋,颤抖着手打开它。
里面没有那些从酒店拿来的免费牙刷,也没有那些廉价的纪念品。
最上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暗红色的羊绒大衣。就是我给她买的那件。吊牌还挂在上面,一次都没穿过。
大衣下面,是十几本献血证。都是我爸的名字。小姨说,当年我爸的病需要大量输血,我妈为了省钱,发动了所有亲戚朋友去献血,她自己也去,但因为贫血,被拒绝了。这些证,是她一辈子的心结和骄傲。
献血证下面,是一个小铁盒。里面没有钱,只有我从小到大的各种东西。我第一颗掉下来的乳牙,我小学得的第一张奖状,我写给她的第一封母亲节贺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妈妈我爱你”。
铁盒的最底层,是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我满月的时候拍的,她抱着我,笑得一脸幸福。照片背后,是她娟秀的字迹,写着一句话:
“愿我的磊磊,一生平安喜乐。”
袋子的最深处,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一本存折。户主是我的名字。
打开,上面只有一笔存款记录,日期,是她去世前三天。
金额,十五万。
后面有一行小小的备注:给儿子买房首付。
我捏着那本薄薄的存折,整个人都崩溃了。
她到死,都在为我着想。她用她最后的时间,或许是卖掉了老房子,或许是动用了她最后的养老金,凑够了这笔钱,补上了她认为我“刨掉”的那个“根”。
她用这种方式,原谅了我。
也用这种方式,和我做了最后的告别。
我抱着那个碎花布袋,把脸深深地埋进那件羊绒大衣里,上面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我终于明白,那二十五天的旅行,那些我看过的风景,西湖的水,三亚的海,都比不上她最后留给我的这个包裹。
她没能理解我带她看世界的爱,而我,也差点就错过了她藏在柴米油盐里的、深沉如海的爱。
我们都没有错,我们只是用尽了全力,去爱着想象中的对方。
现在,我常常会想,如果时间能重来,我不会带她去环游中国。我会回到那个小小的家,陪她看看电视,聊聊家常,在她为几毛钱的菜价高兴时,由衷地对她说一句:
“妈,您真会过日子。”
那或许,才是她最想听到的情话。
来源:小城故事多一点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