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我们谈论儒家的“虚伪”时,常常伴随着一种现代人的优越感。我们指责“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批判礼教“吃人”的本质,并将近代中国的积弱部分归咎于儒家思想的僵化与保守。然而,将儒家简单地标签为“虚伪”并加以否定,无异于将婴儿与洗澡水一同倒掉。要理
当我们谈论儒家的“虚伪”时,常常伴随着一种现代人的优越感。我们指责“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批判礼教“吃人”的本质,并将近代中国的积弱部分归咎于儒家思想的僵化与保守。然而,将儒家简单地标签为“虚伪”并加以否定,无异于将婴儿与洗澡水一同倒掉。要理解这一现象,我们必须将其置于历史的长河中,审视“虚伪”背后的结构性矛盾,以及它在文明发展进程中所扮演的复杂角色。
一、 “礼”的悖论:形式与真情的张力
儒家思想的核心之一是“礼”。孔子强调“克己复礼为仁”,希望通过一套严谨的行为规范(礼)来塑造内心的仁德。然而,这正是“虚伪”指控的源头。
1. 理想层面:礼为情之节文
在理想状态下,“礼”是内心情感恰如其分的外在表达。正如《礼记》所言:“发乎情,止乎礼义。”对父母的孝、对君主的忠、对朋友的信,都需要通过具体的礼节来呈现。此时的“礼”,是文明的象征,它将人与动物本能性的情感反应区分开来,赋予了社会行为以美感和秩序。
2. 现实层面:形式压倒内容
但当“礼”被制度化、绝对化后,问题便产生了。当一个人内心并无悲痛,却要遵守复杂的丧礼;当对君主的忠诚沦为机械的跪拜与口号,外在的形式便与内在的真实情感脱节。这种“表演性”的行为,便是“虚伪”最直观的体现。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控诉的,正是这种用礼教的光鲜外衣包裹着残酷现实的“虚伪”。
然而,从文明发展的宏观视角看,这种“形式先行”或许具有某种历史必要性。在社会治理水平低下的古代,一个稳定、可预期的行为系统,远比依赖不可捉摸的“内心真诚”更为有效。“礼”的强制性规范,首先塑造了一个统一的社会“舞台”,即使演员最初并未完全入戏,但长期的“表演”本身,也是一种社会化和文明化的过程。 它像法律的雏形,先用外在约束确立底线,再希求内在的升华。
二、 “仁政”的理想与专制现实的冲突
儒家的政治理想是“仁政”与“德治”,期望统治者成为道德楷模,“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但这在权力不受制约的君主专制体制下,极易沦为一种精致的伪装。
1. 理想与现实的鸿沟
历史上,多少帝王将“爱民如子”、“勤政节俭”挂在嘴边,实则横征暴敛、穷奢极欲。儒家学说为皇权提供了最完美的合法性外衣(“天命”、“德性”),却缺乏有效的制度手段去约束它。于是,“外儒内法”成为历代统治者的秘诀——用儒家的道德口号装饰门面,用法家的严刑峻法操控实权。这种表里不一的统治术,是制度性“虚伪”的顶峰。
2. “虚伪”作为文明的缓冲阀
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这种“虚伪”,在某种程度上遏制了权力赤裸裸的野蛮。即便是一个暴君,在儒家意识形态的框架下,也不得不至少在表面上承认“仁政”的价值,需要为自己的行为寻找道德借口。这迫使权力必须进行“自我辩护”,而不能完全肆无忌惮。“虚伪”在此成了一种文明的“缓冲阀”,它设立了权力的“应然”标准,即便“实然”远未达到,但这个标准的存在本身,就为批判和制约权力提供了思想武器。海瑞抬棺进谏,批判嘉靖皇帝“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依据的正是儒家本身的理想标准。
三、 时代的文明发展与儒家的现代转型
随着时代的发展,特别是启蒙运动以来,对“真诚”、“自主”和“权利”的强调,使得儒家传统中形式主义与威权主义的方面,与现代文明价值观产生了剧烈冲突。
1. 现代性对“真诚性”的要求
现代文明建立在个体权利与尊严之上,它要求行为与内心的一致,反对任何形式的强制与伪饰。五四运动喊出“打倒孔家店”,正是对这种制度性虚伪的彻底清算。他们追求的是不加修饰的、真实的“人”的解放。
2. 儒家的祛魅与重生
时代的文明发展,本质上是一个不断“祛魅”的过程——剥去附着在传统之上的神圣化、绝对化外衣。我们批判儒家的“虚伪”,正是在完成这一祛魅工作。但我们祛魅的对象,不应是儒家思想的全部,而是其被政治权力异化、僵化的部分。
真正的文明进步,在于我们能以更成熟、更辩证的态度看待传统:
· 从“礼”的形式中,拯救出“仁”与“和”的精神内核。 例如,将“孝”从盲从父母的封建教条,转化为基于平等与尊重的现代家庭伦理。
· 从“德治”的理想中,发展出对官员道德操守的现代要求,同时用法治和民主制度来确保权力的规范运行。
· 承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普世价值,并将其融入全球伦理的对话中。
结论
儒家的“虚伪”,是崇高理想与复杂人性、僵化形式与灵动生命、道德诉求与权力现实之间张力的产物。它既是文明在特定发展阶段为维持秩序而付出的代价,也是权力在缺乏有效制约时的必然异化。
时代的文明发展,不是对传统的全盘否定,而是一个不断批判、扬弃和创造性转化的过程。我们揭露儒家的“虚伪”,不是为了彰显现代人的道德优越,而是为了理解文明进程的曲折与复杂,并从传统智慧的矿藏中,提炼出依然能够照亮未来道路的真金。当我们将外在的“礼”的约束,转化为内在的“德”的自觉与制度的保障时,我们或许才能真正跨越那种形式主义的“虚伪”,抵达一个表里如一、真诚而自由的更高文明阶段。(禹鸿山人)
来源:非遗文化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