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年我被要求退役,我问上级:你认识我舅舅吗?

B站影视 日本电影 2025-10-09 02:42 1

摘要:A4纸上印着的宋体字,像一排排黑色的蚂蚁,在我眼前乱爬,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像天书。

那份红头文件拍在桌上时,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A4纸上印着的宋体字,像一排排黑色的蚂蚁,在我眼前乱爬,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像天书。

“提前离岗”。

这三个字,像三颗生锈的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抬起头,盯着新上任的王厂长那张白净却毫无表情的脸,喉咙里干得像塞了一把沙子。我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问:

“王厂长,你认识我舅舅陈建军吗?”

第一章 一捧滚烫的铁屑

王厂长脸上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我看不出情绪。他或许在想,这是威胁?还是攀关系?

都不是。

我只是在那一瞬间,想到了舅舅。想到了他那双布满老茧,却能把最精密的零件摆弄得服服帖帖的手。想到了他常说的一句话:“卫国,咱们手艺人,手里有活儿,心里就不慌。”

可现在,我慌了。

我的手,也曾是我最大的骄傲。

十八岁进厂,跟着师傅学车工。师傅姓杨,是个老八级工,脾气跟车床上崩出来的铁屑一样,又臭又硬,但手上的功夫,整个红星机械厂没人不服。

头一天,杨师傅没教我怎么开车床,而是扔给我一把锉刀,一块铁疙瘩,让我锉一个绝对平的平面。

夏天,车间里像个大蒸笼,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在铁疙瘩上,“滋啦”一声,蒸发成一缕白烟。我锉了整整三天,手心磨出了一排水泡,水泡破了,又磨出新的。

杨师傅端着个大搪瓷缸子,晃悠悠地走过来,用卡尺一量,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又晃悠悠地走了。

那种沉默,比骂我一顿还难受。

第四天,我把锉好的铁块递过去,手都在抖。杨师傅眯着眼,摸了摸,又用卡尺量了量,半天没说话。最后,他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抽出一根递给我。

“还行。”他说,“手稳,心也稳,是块干活的料。”

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那根烟,我没舍得抽,揣在兜里,后来被汗浸透了,烟丝都粘在了一起,我还是没扔。

从那天起,我成了杨师傅的关门弟子。他把几十年的经验,一点点地掏给我。怎么听声音辨别车刀有没有磨损,怎么用手摸出千分之一毫米的误差,怎么在最硬的特种钢上,车出镜面一样的光洁度。

他说,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好的工件,是有灵魂的,你得把自己的精气神,灌进去。

我把这话记了一辈子。

九十年代初,厂里进了几台德国进口的数控机床,金贵得很。德国专家来调试,有个核心部件的同心度总也调不好,急得满头大汗。

当时我还是个小组长,壮着胆子凑过去看。我跟翻译说,让我试试。

德国专家一脸不信任,王厂长当时还是个副厂长,也在旁边,脸色很不好看。

我没管那些。我戴上白手套,轻轻抚摸着那台冰冷的机器,侧耳倾听它运转的声音。就像一个老中医,在给病人号脉。

我让翻译告诉他,问题不在程序,在装夹。基准面有零点零二毫米的误差。

德国专家瞪大了眼睛,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翻译说,他说不可能,那是出厂时就校准好的。

我笑了笑,拿过一把扳手,凭着感觉,在夹具的一个螺丝上,稍微紧了八分之一圈。

“再试试。”我说。

机器重新启动,数据出来,完美。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那个德国专家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一个劲地说着什么。翻译告诉我,他说我是“用双手创造奇迹的魔术师”。

王厂长也走过来,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说:“李卫国,你给咱们红星厂长脸了!”

那一年,我被评为市里的劳动模范,奖状就挂在我家客厅最显眼的地方,镜框的玻璃,我老婆秀英每天都擦得锃亮。

我以为,我的这双手,这身手艺,就是我在这个厂里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以为,只要厂子还在,我就能一直干到退休。

可我忘了,时代变了。

风向是从去年开始变的。先是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差,奖金从几个月发一次,变成一年也见不到影。然后,车间里那些干活不卖力,整天凑在一起打牌聊天的人,开始悄悄往厂长办公室跑。

再后来,“减员增效”、“优化结构”这些新词儿,开始在车间里飘来飘去。

人心,就跟那没了润滑油的轴承一样,开始干磨,发烫,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没在意。我觉得,天塌下来,也砸不到我这种人的头上。我李卫国,靠的是手艺吃饭,不是靠关系。厂里那些高精尖的活儿,离了我,谁能玩得转?

我太自信了。

我忘了,新来的王厂长,是学管理的大学生。他看的是报表,是数据,是成本。在他眼里,我这种拿了二十多年工资的老工人,可能就是那个成本最高的数字。

所以,当他把那份红头文件推到我面前时,我所有的骄傲和自信,瞬间崩塌。

他看着我,语气倒是很客气:“老李,我知道你为厂里做了很多贡献,技术也是全厂最好的。但是……厂里现在的困难,你也知道。这是上面的政策,也是为了让厂子能活下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为什么是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今年才四十二岁,离退休还有十几年。那些整天在车间里混日子的人不走,凭什么让我走?”

“老李,你的工资最高,级别也最高。”王厂长说,“你一个人离岗,能顶三个年轻人的指标。而且,你爱人不是在纺织厂吗?双职工家庭,按政策,必须要走一个。纺织厂那边,效益更差,估计也快了。”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我的胸膛。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技术,我二十多年的奉献,在冰冷的“指标”和“成本”面前,一文不值。甚至,我的高工资,我的高级技工身份,反而成了我被“优化”掉的原罪。

我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那一刻,我没想起杨师傅,没想起德国专家,也没想起墙上那张劳动模范的奖状。

我只想起了我舅舅,陈建军。

我舅舅是军人出身,转业前是部队里的高级工程师,专门研究坦克的发动机。他一辈子都跟钢铁和机械打交道,他最懂一个手艺人的价值。

他也认识王厂长的父亲,老王厂长。他们是几十年的老邻居,老战友。

所以,我问出了那句话。

我不是想用我舅舅去压他。我只是想提醒他,这个厂子,是有根的。我们这代人,是有传承的。做人做事,不能这么冰冷,这么不讲情面。

我希望,他能从我舅舅的名字里,读懂我没说出口的话。

王厂长沉默了。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茶杯是那种最老式的白瓷缸,上面印着“红星机械厂”几个红字,边沿已经有了几处磕碰的豁口。

他放下茶杯,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认识陈工。”他缓缓地说,“他是我父亲最敬重的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正因为如此,老李,我才跟你说实话。这个名单,我定了很久。不是针对你,而是……厂子真的要改天换日了。你这种老师傅的脾气,我懂,眼里揉不得沙子。留下你,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新规矩,看着那些你不认可的人上来,你会更痛苦。”

“这算是……为我好?”我自嘲地笑了。

“你可以这么理解。”他把那份文件,又往我面前推了推,“字,签了吧。离岗的待遇,我给你争取到最高的一档。我知道这不公平,但这就是现实。”

现实。

多沉重的两个字。

我拿起笔,感觉它有千斤重。我的目光落在“离岗协议”四个字上,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杨师傅第一次把车刀交到我手上时的情景。

那把车刀,冰冷,坚硬,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重量。

杨师傅说:“卫国,握住它,就等于握住了你的饭碗。只要手艺在,到哪儿都有饭吃。”

师傅,我好像……要把这个饭碗,弄丢了。

第二章 家里的那口高压锅

走出厂长办公室,外面的天是灰蒙蒙的,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曾经是我听了几十年最熟悉的交响乐,现在却变得格外刺耳。每一个节拍,都像是在为我送行。

路过我的车床,那台陪伴了我十几年的老伙计,静静地卧在那里。导轨上还泛着油光,是我昨天下午刚保养过的。我伸出手,想再摸一摸它冰凉的机身,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怕一摸,就再也舍不得放下了。

几个相熟的工友看见我,想上来打个招呼,又都欲言又止,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一丝庆幸。

是啊,走的不是他们。

我没跟任何人说话,径直走出了工厂大门。那块刻着“红星机械厂”的巨大牌匾,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斑驳。我在这里,耗尽了我的整个青春。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

一梯两户的筒子楼,楼道里堆满了各家的杂物和蜂窝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属于生活的气味。

我掏出钥匙,手抖得厉害,插了几次才插进锁孔。

门一开,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老婆秀英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高压锅在灶上“呲呲”地冒着白气,声音尖锐而急促。

儿子小军坐在饭桌前写作业,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爸,回来了。”

“嗯。”我应了一声,换下鞋,把身体重重地扔进沙发里。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秀英从厨房探出头,看见我一脸颓丧,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了起来,“怎么了这是?脸色这么难看?跟人吵架了?”

我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你倒是说话啊!闷葫芦一个!”秀"英解下围裙,在我身边坐下,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没发烧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折叠得皱巴巴的离岗协议,递给她。

秀英狐疑地接过去,展开。

她的视线在纸上扫了几个来回,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和那张纸一样苍白。

“这……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也开始发抖。

“就是你看到的意思。”我的声音嘶哑,“让我提前离岗,说白了,就是下岗。”

“下岗?”秀英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得像高压锅的气阀,“凭什么!你不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吗?你不是劳动模范吗?那些整天不干活的都没下岗,凭什么让你下岗!”

她的反应,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愤怒,不解,委屈。

“王厂长说,我的工资高,占指标。”我无力地解释着。

“放屁!”秀"英猛地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母狮,“这是什么道理!干得好,干得多,反而要被赶走?没天理了!不行,我明天就去找他理论去!我去找工会!我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

“别去了。”我拉住她,“没用的。这是厂里定的,是上面的政策。去找谁都没用。”

“没用?什么叫没用?”秀英甩开我的手,眼圈红了,“李卫国,你就是个!自己的饭碗都保不住!你让我跟儿子以后怎么办?小军马上就要上高中了,哪样不要钱?房子的贷款还有好几年才还完,你现在下岗了,我们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啊?”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在骂我,她是急,是怕。这个家,一直是我顶着。我的工资,是家里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我这根顶梁柱要是倒了,这个家就塌了。

“爸,妈,你们别吵了。”一直埋头写作业的儿子小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了头。

他今年十五岁,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但眼神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

“什么下岗?爸,你不去上班了?”他问。

我看着儿子清澈又带着困惑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大人的事,你别管,赶紧写你的作业。”秀英冲他吼了一句,把火气撒到了儿子身上。

小军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不上就不上呗,那个破厂子,整天一身油污味,有什么好的。我同学他爸,早就辞职下海了,现在都开上小汽车了。”

“你懂什么!”我再也忍不住,冲着儿子吼了一声。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发这么大的火。

小军被我吓得一愣,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什么,低下头,假装看书,但眼圈也红了。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只剩下厨房里那口高压锅,还在不知疲倦地“呲呲”作响,像是在嘲笑着我们一家人的窘迫和无能。

那顿晚饭,谁也没吃好。

秀英把饭菜端上桌,就回了房间,我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小军扒了两口饭,也说吃饱了,溜回了自己的小屋。

偌大的饭桌,只剩下我一个人。

桌上的红烧肉,是我的最爱,可我一块也咽不下去。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是那种最便宜的二锅头,辣得呛人。

一杯下肚,胃里像烧起了一团火,可心里,却还是冰凉冰凉的。

我算什么劳动模割?算什么技术骨干?到头来,连自己的家都撑不起来,还要让老婆孩子跟着担惊受怕。

我这一辈子,活得到底图个啥?

夜深了,秀英从房间里出来,眼睛肿得像桃子。她没看我,默默地收拾着碗筷。

“我明天回趟娘家,看我弟能不能帮你找个活儿。”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不用。”我拒绝了。我怎么能去求小舅子。

“不用?不用你有什么办法?”秀英把抹布往桌上重重一摔,“李卫国,现在不是要面子的时候!是咱们家要活命的时候!”

她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委屈。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啊。小军还小,咱们不能让他跟着咱们吃苦。”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跟我过了快二十年的女人,平时虽然爱唠叨,爱抱怨,但到了关键时刻,她心里想的,永远是这个家。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秀英,对不起。”

她的身体一僵,然后开始剧烈地颤抖,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在我怀里爆发出来。

“你没错……错的是这个世道……”她捶打着我的后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窗外,月光惨白。

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就像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叶扁舟,不知道下一阵浪打过来,会不会就翻了。

而我这个船长,却在风暴来临的第一刻,就被甩下了船。

第三章 舅舅的老藤椅

第二天,我没让秀英回娘家,也没去厂里办手续。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去了舅舅家。

舅舅家住在城南一个老干部大院里,房子是单位分的,很安静。院子里种着几棵高大的梧桐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把车停在楼下,心里却有些打鼓。

我该怎么跟舅舅开口?告诉他,我这个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外甥,被工厂“优化”了?还是请他出面,找找老关系,看能不能让我回去?

无论哪一种,都觉得丢人。

在楼下徘徊了十几分钟,最终还是一咬牙,上了楼。

开门的是舅妈。她看到我,很是惊喜:“哟,卫国来了,快进来。今天没上班?”

“嗯,休息。”我含糊地应着,换了鞋进屋。

舅舅正坐在阳台那把老藤椅上,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份《参考消息》。藤椅有些年头了,坐上去会“嘎吱嘎吱”地响,但舅舅就喜欢它,说比任何沙发都舒服。

“舅舅。”我喊了一声。

舅舅抬起头,看到我,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卫国来了,坐。”

他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

舅妈给我倒了杯热茶,又去厨房忙活了。阳台上,只剩下我和舅舅两个人。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可我心里却一点暖意都没有。

“看你这脸色,是遇到事了?”舅舅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一双眼睛虽然有些浑浊,却透着洞察一切的锐利。

我低下头,双手使劲搓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是厂里的事?”舅舅又问。

我点点头。

“让你下岗了?”

我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舅舅笑了笑,说:“不奇怪。你们红星厂的老王前两天来过,跟我聊了很久。现在的大趋势,就是这样。国家这盘大棋,总要有一些棋子,被牺牲掉。”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的心,却一下子沉到了底。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舅舅,我……”我喉咙发干,“我不甘心。我在厂里干了二十多年,没犯过一次错,技术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凭什么是我?”

“就凭你技术好,脾气也犟。”舅舅一针见血。

我愣住了。

舅舅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继续说:“卫国,我问你,你觉得,你那身手艺,是属于红星厂的,还是属于你自己的?”

“当然是属于我自己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不就结了。”舅舅说,“厂子不要你了,可你的手艺,还在你身上。天,塌不下来。”

“可……可手艺能当饭吃吗?”我苦涩地笑了,“离了厂里那些大家伙,我这点手艺,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舅舅看着我,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你忘了你杨师傅怎么教你的?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李卫国能把德国专家都搞不定的机床调好,靠的是那台机床吗?不是。靠的是你的脑子,你的眼睛,你的手感。这些东西,谁也拿不走。”

他站起身,走到阳台边,侍弄着他养的那几盆兰花。

“时代变了,卫国。以前,我们讲究一颗红心,一个钉子,国家把你拧在哪里,你就在哪里生根发芽,闪闪发光。那是个好时代,也是个懒时代。因为你不用自己找饭吃,国家都给你安排好了。”

“现在,不一样了。国家顾不过来了,得让你们自己去找食吃。有的人,慌了,乱了,觉得天塌了。有的人,却觉得海阔天空,是个闯荡的好机会。”

他转过身,重新看着我:“卫众,你是哪种人?”

我被他问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的人生轨迹,从十八岁进厂那天起,就好像被设定好了。上班,下班,拿工资,养家糊口,熬到退休。我以为,所有人都是这么过的。

“我……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

舅舅叹了口气,走回来,重新坐进那把老藤椅里。

“嘎吱”一声,藤椅发出了沉重的呻吟。

“昨天,王厂长的儿子,就是现在你们那个新厂长,也来过。”舅舅突然说。

我心里一惊。王厂长也来过?他来干什么?

“他来,是替他父亲,给我这个老头子赔不是来了。”舅舅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他说,知道让你离岗,委屈你了。但是厂子不改革,就得死。几千人的饭碗,都得砸。他只能先从工资最高、资历最老的人下手,断臂求生。”

“他还说,他问过你,认不认识我。”舅舅看着我,“他说,你问那句话的时候,眼睛是红的,但腰杆是直的。他知道,你不是在求他,也不是在威胁他。你只是在问他,还记不记得这个厂子的魂。”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原来,王厂长都懂。他什么都懂。

“那孩子,不容易。”舅舅说,“背着几代人的基业,顶着所有人的骂名,在一条没人走过的路上摸索。他比我们这代人,难多了。”

我沉默了。我一直以为,王厂长是个冷血无情的资本家,没想到,他也有他的难处。

“舅舅,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迷茫地问,像一个找不到方向的孩子。

舅舅没有直接回答我。

他站起身,走到里屋,过了一会儿,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出来了。

箱子是老式的,上面还挂着一把铜锁。他用钥匙打开锁,一股淡淡的机油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我最熟悉,也最亲切的味道。

第四章 一张尘封的图纸

木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套套保养得油光锃亮的工具。

有德制的卡尺,苏制的扳手,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但一看就非常精密的量具。每一件工具,都像一件艺术品,静静地躺在红色的绒布上。

这是舅舅的宝贝,是他当年在部队搞研究时用的。

舅舅从中拿起一个最小的,像手掌一样大的小本子,递给我。

本子的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已经磨得有些发白,上面没有任何字。

我疑惑地接过来,翻开。

里面不是日记,也不是笔记,而是一页页手绘的图纸。

图纸画得极其精细,用的是最细的鸭嘴笔,线条流畅而精准,每一个零件的尺寸,每一个公差的标注,都清晰得如同印刷出来的一般。

画的是一台发动机的局部结构图。

“这是我二十多年前,参与设计的一款坦克发动机的油泵。”舅舅指着图纸说,“当时我们遇到了一个难题,油泵在高强度运转下,一个关键的活塞环磨损得特别快,直接影响发动机的寿命。我们试了几十种材料,改进了无数次设计,都没能解决。”

他的手指,点在图纸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倒角上。

“最后,问题就出在这里。一个零点五毫米的倒角。我们把它改成了非对称的渐变式倒角,磨损问题,就解决了。”

我凑过去,仔细看着那个小小的倒角。在整张复杂的图纸上,它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就是这个细节,决定了一台发动机的成败。

“卫国,我想告诉你的是,什么叫手艺。”舅舅的声音,变得格外郑重,“手艺,不是你会开车床,会用铣床。那些,只要是智力正常的人,学个一年半载,都能学会。真正的手艺,是解决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的能力。”

“你能在德国专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找到那零点零二毫米的误差,靠的不是蛮力,是你的经验,你的判断,是你这二十多年,用无数的汗水和失败,喂出来的直觉。这,才是你真正的本事。这个本事,红星厂给不了你,也拿不走。”

舅舅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心里最黑暗的角落。

我一直以为,我的价值,是依附于工厂那台昂贵的机器上的。离开了工厂,我什么都不是。

可舅舅告诉我,我错了。

我真正的价值,是我自己。是我这双手,这双眼睛,这个脑子。

“可……可现在谁还需要这个呢?”我还是有些底气不足,“现在都讲究效率,讲究成本。东西坏了,直接换新的,谁还费那个劲去修?”

“那是他们不懂。”舅舅把那个小本子合上,重新放回箱子里,“卫国,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两种东西是稀缺的。一种,是能创造新东西的头脑。另一种,是能把旧东西修好,让它变得比新的还好的手艺。”

“第一种,我们这种人干不了。但第二种,是我们的看家本领。”

他重新坐回藤椅上,看着我,目光灼灼。

“别总盯着那些大工厂了。你的眼睛,要往下看。”

“往下看?”

“对。去看那些小作坊,小老板,甚至街边的修车摊。他们的机器坏了,买台新的,要几万甚至几十万,他们舍得吗?他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像你这样,能花小钱,解决大问题的人。”

“你的手艺,在红星厂,一个月只能换几百块钱的死工资。但到了那些需要它的人手里,它可能就是金子。”

舅舅的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

是啊,我为什么总觉得,只有在窗明几净的大车间里,操作着高大的机器,才叫工作?

街边那些修自行车,修电风扇的,不也一样是靠手艺吃饭吗?

虽然听起来,没那么体面。

“面子值几个钱?”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舅舅笑了,“当你能靠自己的手艺,让你老婆孩子吃上肉,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你就有天大的面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一沓钱,塞到我手里。

“这里有两千块钱,你先拿着。去买一套像样的工具,再租个小门脸。别怕失败,你舅舅还没死,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我捏着那沓还带着舅舅体温的钱,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不是为钱哭。我是为一个长辈的理解和支持,为一个手艺人最后的尊严,被重新点燃而哭。

从舅舅家出来,天色已经偏西。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骑着车,感觉脚下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都轻快了不少。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着城南的工业区,骑了整整一圈。

这里有很多小的加工厂,塑料厂,印刷厂……门口大多堆着杂物,机器的轰鸣声从简陋的厂房里传出来,嘈杂,却充满了生命力。

我看到一个修摩托车的小店,老板正满手油污地埋头鼓捣着一个发动机。

我看到一个电焊铺子,刺眼的弧光闪烁,一个汉子正戴着面罩,在焊接一个铁架子。

我还看到一个磨刀的老头,守着一个嗡嗡作响的砂轮,街坊邻居排着队,等着他把钝了的菜刀磨得锋利如新。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手艺,踏踏实实地活着。

他们的脸上,没有我这几天的颓丧和迷茫。只有专注,和一种靠自己吃饭的坦然。

我突然明白了舅舅说的“往下看”是什么意思。

我的根,不在那个越来越大的红星厂。我的根,就在这些最平凡的市井里,在那些需要被修理,被完善的机器里,在我这双,还能干活的手上。

回到家,秀英和儿子都在。

看到我,秀英的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担忧。

我把舅舅给的两千块钱,放在桌上。

“秀英,”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准备,自己干。”

第五章 街角的第一声叫卖

“自己干?”

秀英和儿子小军,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在他们,或者说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观念里,“单位”就是天。自己干,那叫“个体户”,是不务正业,是投机倒把,是随时可能被政策打击的对象。

“你想好了?”秀英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自己干,那不是把铁饭碗扔了,去泥地里刨食吃吗?万一……万一赔了怎么办?”

“铁饭碗已经没了。”我平静地说,“现在不刨,就只能饿死。”

我把白天在舅舅家的谈话,以及我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跟他们说了一遍。

我说,我不是要去倒买倒卖,我还是干我的老本行,修机器。凭我的手艺,我不信会饿死。

秀英听完,沉默了。她是个传统的女人,虽然嘴上厉害,但骨子里还是相信我的。她只是害怕,害怕未知的风险。

反倒是儿子小军,眼睛里闪着光。

“爸,我支持你!”他说,“我觉得这事儿靠谱!咱们院里王叔叔,不就是停薪留职,去深圳倒腾电子表,现在都成大老板了!手艺比倒爷可踏实多了!”

孩子的世界,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反而看得更清楚。

有了儿子的支持,秀"英的脸色也缓和了一些。

“那……那你准备怎么干?”她问。

“先在咱家楼下,找个地方,摆个摊。”我说,“咱们这个小区,老工厂多,下岗的也多,很多人家里的老电器坏了,都舍不得扔。我就从修这些小东西开始。”

“摆摊?”秀英的调门又高了,“李卫国,你可是市里的劳动模范!你去街边摆摊修东西?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这确实是我心里最大的一道坎。

从一个受人尊敬的高级技工,变成一个街头巷尾的修理匠,这中间的落差,足以压垮一个人的自尊。

“妈,这有什么丢人的!”小军替我辩解道,“劳动最光荣,这不是老师天天在学校里教的吗?我爸靠自己的手吃饭,不偷不抢,怎么就丢人了?”

我看着儿子,心里一阵暖流涌过。

“小军说得对。”我看着秀英,“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等我靠这个摊子,把家撑起来,把你的化妆品买回来,把小军的学费交上,谁还敢笑话我?”

秀英看着我,又看了看儿子,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管你了。反正这个家,是你当家。你要是真能挣回钱来,别说摆摊,就是去扫大街,我也不拦着你。”

这事,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天,我就去厂里,把那份离岗协议签了。王厂长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最后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老李,保重。”

我没多说什么,办完手续,领了最后一笔工资和一笔微薄的补偿金,就彻底告别了那个我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没有回头。

接下来的几天,我用舅舅给的钱,和我的补偿金,先是去旧货市场,淘了一套成色不错的工具。钳子,扳手,螺丝刀,万用表,电烙铁……每一样,我都仔细挑选,拿在手里掂了又掂。

握着这些吃饭的家伙,我心里才算踏实了一点。

然后,我在我家楼下的一个拐角,靠近菜市场的地方,支起了一个小摊子。一张折叠桌,一个小马扎,旁边立了块木牌子,是我让儿子小军用毛笔写的,歪歪扭扭几个大字:“专业维修:机械、电器”。

开张第一天,我天不亮就起来了。

穿上我最干净的一件工作服,坐在小马扎上,心里七上八下,比当年参加技术大比武还紧张。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买菜的,上班的,送孩子的……他们都会好奇地朝我这边看一眼,但没人停下来。

他们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也有一些我能读懂的,轻视。

一个上午过去,别说生意,连个问价的人都没有。

太阳越升越高,我的脸被晒得发烫,心里却越来越凉。

是不是我想错了?是不是我的手艺,真的已经不值钱了?

秀英中午给我送饭来,看我这冷清的样子,没说什么,只是把饭盒放下,又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比骂我一顿还让我难受。

我几乎就要放弃了。

就在我准备收摊的时候,一个拎着菜篮子的大妈,在我摊子前停了下来。

“小伙子,你这……能修收音机吗?”她指着牌子问。

“能!”我赶紧站起来,声音都有些发颤。

“我家里有个红灯牌的收音机,好多年了,前两天突然不响了,也找不到地方修。你给看看?”

“行,您拿来我瞧瞧。”

大妈回家把收音机拿了过来。那是一台很老旧的台式收音机,红色的木壳上已经有了不少划痕,但看得出,主人很爱惜它。

我接过来,插上电,果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拿出螺丝刀,熟练地拆开后盖。里面的电路板,布满了灰尘。我用小刷子,小心翼翼地把灰尘扫掉,然后拿出万用表,开始一根线一根线地测。

很快,我找到了问题。是一个电容被击穿了。

这是个很小的毛病。我从工具箱里找出一个备用的电容,用电烙铁,三下五除二就换了上去。

重新装好后盖,插上电,旋转开关。

“刺啦”一声电流声后,一个清晰的女声从喇叭里传了出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响了!

“哎呀!真的修好了!”大妈喜出望外,“小伙子,你这手艺真神了!多少钱?”

“您给五块钱就行。”我说。

“五块?太便宜了!”大妈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硬塞给我,“这收音机是我老伴留下的念想,多少钱都得修好!小伙子,你人实在,手艺又好,以后我家里有东西坏了,都找你!”

我捏着那张热乎乎的十块钱,那是崭新的,上面还印着工人和农民的头像。

这是我离开工厂后,靠自己的手艺,挣到的第一笔钱。

它比我以前拿过的任何一笔奖金,都让我觉得沉甸甸的。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迷茫,不甘,都烟消云散了。

我抬起头,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只要手里有活儿,心里就不慌。

师傅,舅舅,你们说得对。

第六章 扳手上的新油泥

有了第一笔生意,我的小摊子,就像是生了根,开始有了些人气。

那位修好了收音机的大妈,成了我义务的宣传员。不出三天,我们这片儿的街坊邻居,都知道楼下新来了个李师傅,手艺好,收费也公道。

生意,就这么一点点地来了。

修电风扇的,换自行车轴承的,鼓捣接触不良的黑白电视机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活儿,挣的也是三块五块的辛苦钱。

但我不嫌少。

每修好一件东西,看到主人家脸上露出的笑容,我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那种感觉,和在工厂里,完成一个大订单,完全不同。

在工厂,我面对的是冰冷的图纸和工件。在这里,我面对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一段段具体的生活。

张大爷的电饭锅,是他女儿结婚时送的,用了十几年,锅胆都磨得发亮了,也舍不得换。

刘姐家的缝纫机,是她年轻时陪嫁过来的,现在还用它给孩子缝缝补补,改改裤脚。

这些老物件,在别人眼里可能一文不值,但在主人心里,都藏着一份沉甸甸的感情和记忆。

我修的,不仅仅是物件,更是人心。

我的名气,慢慢地传开了。不光是小区里的邻居,连附近一些小工厂的老板,也开始找上门来。

一天下午,一个开着面包车的男人,急匆匆地在我摊前停下。

“你就是李师傅吧?”他跳下车,满头大汗,“我有个机器坏了,你能不能跟我去看看?厂里都停产半天了,急死我了!”

我跟着他,去了他的小印刷厂。

厂房很简陋,就是个大铁皮棚子。里面一台国产的印刷机,正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几个工人围着机器,束手无策。

我一看那机器,心里就有数了。这种老式的机器,结构简单,但毛病多。

我没急着动手,而是先问了操作的工人,机器是怎么坏的,坏之前有什么征兆。然后,我戴上手套,像给病人听诊一样,这里敲敲,那里摸摸。

最后,我钻到机器下面,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打着手电筒,仔细检查传动轴。

问题找到了。是传动轴上的一个齿轮,崩掉了一个牙。

这是个很刁钻的毛病。因为那个齿轮是非标件,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要是在以前的红星厂,重新加工一个,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但现在,我手上只有一套简单的工具。

“师傅,怎么样?能修吗?”老板一脸焦急地问。

“能修。”我说,“但有点麻烦。”

我让他找来一块废钢料,一把钢锯,一把锉刀,还有一个台钳。

然后,我就在那个简陋的厂房里,上演了一出“手搓齿轮”的绝活。

我先用钢锯,把钢料大致锯出齿轮的形状。然后,把它夹在台钳上,用锉刀,一齿一齿地,硬生生地锉了出来。

没有图纸,没有量具。所有的尺寸,所有的角度,全凭我这二十多年的手感和经验。

两个小时后,一个和原来那个崩了牙的齿轮一模一样的新齿轮,出现在我手上。

我把它装上机器,开机。

“轰隆隆……”

机器,重新欢快地唱起了歌。

整个厂房的人,都看呆了。那个老板更是激动地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师傅!你真是神了!你救了我的厂了!”

他当场就给了我五百块钱的修理费。

那是我摆摊以来,挣到的最大一笔钱。

拿着这笔钱,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舅舅说的那句话的分量——“你的手艺,到了需要它的人手里,它可能就是金子。”

我的生活,渐渐走上了正轨。

每天早上,我出摊。秀英不再唉声叹气,而是会提前给我准备好午饭,用一个军用水壶,给我装满热茶。

儿子小军,放了学,也不再像以前一样,一回家就钻进自己屋里。他会跑到我的摊子前,帮我打打下手,递个工具,或者干脆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我修东西。

他对我,有了一种全新的,近乎崇拜的眼神。

有一天,他拿着他的物理课本,指着一个电路图问我:“爸,这个串联和并联,我总搞不明白。”

我拿过一个坏了的手电筒,一边拆,一边给他讲。电池怎么串联,灯泡怎么并联,开关的原理是什么……

我讲得深入浅出,比他老师在课堂上讲的,生动多了。

小军听得两眼放光。

“爸,你太厉害了!你比我们物理老师懂得多!”

那一刻,我这个当父亲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失去了一个工厂高级技工的身份,却在儿子面前,重新找回了一个父亲的尊严。

扳手上沾染的,不再是红星厂那种带着计划经济味道的旧油泥,而是一种全新的,带着市井烟火气,也带着家庭希望的新油泥。

它有些脏,有些腻,却让我觉得无比踏实。

一天傍晚,我收摊回家,在楼道里,遇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我的老同事,张伟。

他以前在厂里是开铣床的,技术也还行,就是人有点懒。

“卫国?”他看到我,有些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是我,阿伟。”我笑着回应。

他上下打量着我,看着我这一身油污的工作服,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你……你现在……在楼下摆摊?”他问得小心翼翼。

“是啊,修点小东西,混口饭吃。”我坦然地回答。

他沉默了,半天,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

“还是你行。”他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都带着一股愁苦的味道,“我上个月,也被‘优化’了。现在天天在家里待着,老婆孩子都快把我烦死了。出去找活儿,人家都嫌我年纪大,又没别的本事……唉,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我看着他那张比在厂里时,还要憔悴苍老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这一代人,就像是时代列车上的乘客。有的人,被甩下了车,摔得头破血流。有的人,像我,虽然也被甩下了车,但凭着一身力气,还能扒着车皮,勉强跟上。

我不知道这趟列车,最终要开往哪里。

我只知道,我不能停下来。我得跑,使劲地跑。

第七章 王厂长的旧茶杯

我的修理摊,生意越来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

从修家电,到修机器,后来,连一些国营商店,甚至医院的设备坏了,都会通过熟人介绍,来找我。

我不再满足于街角那个小摊子。我用攒下的钱,在附近租下了一个十几平米的小门脸。虽然不大,但总算是个正经的铺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我给铺子起了个名字,叫“卫国精修”。

儿子小军亲手给我写了招牌,字比以前写的,有力道多了。

开张那天,我没放鞭炮,也没请客。只是把舅舅和舅妈请了过来,在店里,吃了一顿秀英亲手做的饭。

舅舅看着我这间虽然简陋,但工具齐全,零件摆放得井井有条的小店,欣慰地直点头。

“卫国,你这就算……扎下根了。”他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

我一饮而尽,酒是辣的,心是热的。

这天下午,店里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王厂长。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年轻厂长。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头发似乎也白了些,脸上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手里,拎着一个旧茶杯。

就是当初在他办公室里,我见过的那种,印着“红星机械厂”字样的白瓷缸。

“老李,忙着呢?”他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王厂长?”我赶紧站起来,给他搬了个凳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坐。”

“别叫我厂长了,叫我小王就行。”他摆摆手,把那个茶杯放在我的工作台上,“这个……杯盖的把手掉了,你看看,能不能给焊上?”

我拿起那个杯盖。把手断得很齐整,应该是摔的。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活儿。我拿出小焊枪,找了点焊料,几分钟就弄好了。为了美观,我还用砂轮,把焊点打磨得光滑平整,几乎看不出修复的痕迹。

“好了。”我把茶杯递给他。

“多少钱?”他从口袋里掏钱。

“王厂长,你这是打我的脸了。”我把他的手推了回去,“一个茶杯,算什么事儿。你要是真过意不去,就坐下,陪我喝杯茶。”

我给他泡了杯茶,用的也是那种老式的搪瓷缸子。

我们俩就坐在我这个小小的修理铺里,一时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厂里……还好吗?”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王厂长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不好。”他摇摇头,“难,太难了。就像开着一艘破船,到处都是窟窿,我拼了命地堵,可水还是一个劲地往里灌。”

他告诉我,自从那次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后,厂里确实甩掉了一些包袱,但新的问题又来了。市场竞争激烈,产品没有销路,很多老师傅走了,年轻工人技术又跟不上,产品质量直线下滑。

“前两天,我们接了个出口德国的单子,一批高精度的轴承。结果,废品率高达百分之三十。德国人直接要求退货索赔,厂子一下就亏了上百万。”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和无力。

“我算是明白了。一个工厂,光靠先进的管理,光靠削减成本,是活不下去的。没有你们这些把技术刻在骨子里的人,再好的机器,再好的制度,都是空的。”

他端起那个修好的茶杯,摩挲着上面“红星机械厂”几个字。

“这个茶杯,是我爸当年用的。他跟我说,什么时候,这个厂子,能不再需要靠关系,不再需要靠牺牲老工人来求生存,而是能堂堂正正地,靠我们的产品,我们的技术,站在市场上,那才算是真正的活了。”

“可惜,我没做到。”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眼前这个人,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厂长,而是一个和我一样,被时代洪流裹挟着,挣扎求存的普通人。

我们都想让这个厂子好,只是我们选择的道路,不一样。

“王厂长,”我说,“厂里那批德国的轴承,问题出在哪儿,你知道吗?”

他愣了一下,摇摇头。

“是热处理的工艺出了问题。”我说,“我前两天,碰到一个从厂里出来的老师傅,他跟我说的。你们为了赶工期,缩短了淬火和回火的时间。这样搞出来的轴承,看着没问题,但金相组织不稳定,精度根本保证不了。”

王厂长震惊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些……这些你怎么会知道?”

“我虽然人不在厂里了,但心还在。”我平静地说,“那是我干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就像我的家一样。家里的事,我哪能不关心。”

王厂长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我这个小小的修理铺里,像个孩子一样,用手捂住了脸。

我没劝他。我知道,他心里积攒了太多的压力和委屈,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声音嘶哑地对我说:“老李,你……能不能回厂里来?我给你设一个技术总监的岗位,专门负责质量和工艺。工资,你说了算。”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切和期待。

回到那个我曾经无比熟悉,又伤透我心的地方?

说实话,我心动了。

但看着我这个凝聚了自己所有心血的小店,看着墙上“卫国精修”四个字,我又犹豫了。

我该怎么选?

一边,是几千人的大厂,是我未竟的理想和情怀。

另一边,是我亲手打下的一片小天地,是自由自在,靠自己吃饭的踏实。

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第八章 手艺人的根

我最终,还是拒绝了王厂长的邀请。

但我答应他,可以作为厂里的技术顾问,每周去厂里两天,帮助他们解决一些技术难题,带一带新来的年轻人。

我不要他的工资,也不要他的职位。

我只有一个要求:把那些真正有技术,有责任心,但因为各种原因被迫离开的老伙计们,都请回来。

王厂长答应了。

我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新的状态。

大部分时间,我守着我的“卫国精修”。小店的生意,已经稳定了下来,足够我们一家人过上比以前更体面的生活。我甚至还收了一个徒弟,是个从农村来的小伙子,手脚勤快,脑子也灵光,我准备把我会的,都教给他。

每周,我会抽出两天时间,回到红星机械厂。

再次走进那个熟悉的车间,我的心情很平静。机器还是那些机器,但操作它们的人,换了一批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我不再是这里的工人,而是一个老师。

我教他们怎么听声音,怎么看铁屑的颜色,怎么用最简单的工具,解决最复杂的问题。我把我从杨师傅那里学来的,我自己这半辈子摸索出来的东西,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那些被我建议请回来的老师傅们,也成了各个车间的技术核心。

厂里的风气,慢慢变了。钻研技术的人多了,投机取巧的人少了。产品的质量,也稳步回升。

年底的时候,王厂长找到我,激动地告诉我,厂子扭亏为盈了。他们不仅还清了德国人的赔款,还接到了新的国外订单。

他非要塞给我一个大红包,我没要。

我说:“王厂长,这个厂子能活,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所有还对它抱着希望的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那天,我从厂里出来,正好碰上秀英来接我。

她现在在一家超市找了份工作,人也开朗了许多。我们俩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说,要是当初你没下岗,现在会是什么样?”秀英突然问。

我想了想,笑了。

“可能,还是那个车间小组长,每天盼着发奖金,为儿子不听话发愁,跟你为柴米油盐吵架。”

“那现在呢?”

“现在?”我停下脚步,看着身边这个陪伴了我半辈子的女人,看着远处万家灯火的城市,心里一片安宁。

“现在,我还是我。一个靠手艺吃饭的普通人。但我觉得,我比以前,活得更明白了。”

是啊,活明白了。

我明白了,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身在何处,职位多高。而在于,他能做什么,他能为别人,为这个社会,创造什么。

我也明白了,所谓的“铁饭碗”,从来不是那个单位,那个岗位。真正的铁饭碗,是刻在骨子里的手艺,是到任何时候都能自食其力的能力,是无论顺境逆境,都打不垮的精气神。

去年,儿子小军考上了大学,学的是机械自动化。

他说,他要像我,像他舅公一样,当一个工程师。但他要设计的,是更智能,更有效率的机器。

放假回家,他不再是那个对我的工作不屑一顾的少年。他会钻进我的小店,饶有兴致地看我修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候还会用他学的那些新知识,给我提一些建议。

我们爷俩,常常为了一个技术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秀英就在一旁笑着看我们,然后给我们端来切好的西瓜。

那一刻,我觉得,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前几天,我回了趟舅舅家。

他还是坐在那把老藤椅上,悠闲地看着报纸。只是头发,比以前更白了。

我把我新做的一个小玩意儿——一个用废旧零件做的,可以自动浇花的装置,送给了他。

他摆弄了半天,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卫国,你出师了。”他说。

我笑了。我知道,他说的“出师”,不是指我的手艺,而是指我的心。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手艺人,真正的根。

这个根,不在某个工厂里,不在某个职位上。它就扎在这片土地上,扎在每一个需要我的地方,扎在我这双,虽然布满老茧和油污,却能创造价值,也能撑起一个家的手上。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坐在我的小店里,听着窗外的风声,会想起1994年那个灰暗的下午。

如果当时,我没有问王厂长那句话,如果我没有去找舅舅,如果我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其实,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

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的难处。关键是,当生活把你逼到墙角的时候,你是选择抱怨,还是选择转身,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凿开一扇窗。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我的答案。

一个人的靠山,到底是什么?不是你认识谁,也不是你拥有什么。而是,你会做什么。

大家说,是这个理儿不?

来源:小蔚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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