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盯着御案上那只倒扣的青瓷碗,碗不大,釉色温润,却像一座五行山,沉甸甸地压住了自己的天灵盖,压住了自己的命数,甚至压住了整个金陵城未来的气运。
“伯温,你猜,这碗底下是什么?”
大明皇帝朱元璋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秋天的落叶,飘飘悠悠地落下来,却砸得对面的刘伯温心口发闷。
他盯着御案上那只倒扣的青瓷碗,碗不大,釉色温润,却像一座五行山,沉甸甸地压住了自己的天灵盖,压住了自己的命数,甚至压住了整个金陵城未来的气运。
神算子能算天,能算地,能算二十四节气里哪一天会落雨,可他算得清这碗底下,那九五之尊的君心吗?
01
洪武三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来得更早一些,也更冷一些。寒气像无形的针,透过窗户纸,钻进武英殿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殿内烧着上百根牛油巨烛,燃着十几个巨大的炭盆,也依然驱不散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冷。
大明江山初定,百废待兴。金陵城里,表面上一片歌舞升平,但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这紧张,就像一锅底下煨着文火的肉汤,表面浮着一层油,平静无波,可底下却积攒着热量,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看不见的气泡,随时可能沸腾出来。
今晚,武英殿大宴群臣。这是为了庆贺又一个丰年,也是为了犒劳这些跟着他朱元璋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开国元勋。
铜鹤烛台上的烛火烧得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将一张张功臣宿将的脸映得红光满面。他们中的许多人,脸上还带着刀疤,手上满是老茧,此刻却穿着崭新的锦袍,拘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们更习惯战场的厮杀,而不是这宫殿里的繁文缛节。
朱元璋高坐在龙椅上,手里端着一只金杯,眼神慢悠悠地,挨个扫过底下坐着的每一个人。他的目光,像一把最精细的锉刀,在每个人的脸上、神情上,细细地打磨。徐达的沉稳,李善长的精明,常茂(常遇春之子)的年轻气盛……这些人都曾是陪他睡在一个草堆里,分一个饼吃的兄弟。可现在,他们是臣,他是君。君臣之间,隔着的是龙椅,是台阶,是一道看不见却深不见底的鸿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宫廷乐师奏着靡靡之音,舞女们的水袖甩得像天边的云彩。朱元璋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整个大殿的嘈杂声,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一样,安静了下来。
他用一种拉家常的口气开了口,声音不大,却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北边儿这几天,不太平啊。探子报上来,说是有一些元朝的残余势力,在边境上晃悠,跟那秋后的蚂蚱似的,蹦跶个没完。各位将军都是咱大明朝的顶梁柱,都给咱说说,这天寒地冻的,他们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来?”
这话一出,底下立刻热闹起来。武将们憋了半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徐达第一个站出来,他性子稳重,说话也四平八稳:“陛下,臣以为无需过虑。北方苦寒,如今大雪将至,滴水成冰。元人残部缺衣少食,自顾不暇,绝无大规模南下骚扰的可能。顶多是些小股游骑,打家劫舍,地方卫所足以应对。”
常茂年轻,性子烈,当即拍着胸脯吼道:“陛下!要是那些鞑子真敢来,您就给末将三千精兵,末将保证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给您当夜壶!”
殿内响起一阵哄笑,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武将们纷纷附和,言语间充满了对元人残部的不屑和对大明军威的自信。
朱元璋脸上挂着笑,不住地点头,似乎对这些回答很是满意。但他的目光,却不经意地,越过这些慷慨激昂的将军们,飘向了角落里一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官袍,须发已经有些花白,正小口地抿着杯中的温酒,眼神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整个人像是这场热闹宴席里的一个孤魂,一个局外人。
“伯温,”朱元璋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杂,“你怎么不说话?”
刘伯温,刘基,字伯温。被皇帝点到名,他才像是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那杯酒他已经端了很久,酒水的温度,怕是早已和他的手心一样冰凉。他站起身,整了整衣冠,躬身道:“陛下,徐大将军和各位将军说的,都是兵家常理,行军打仗的门道,臣……一介文人,不懂兵法。”
这话说得滑不留手,等于什么都没说。
朱元璋的眼睛不易察觉地眯了一下。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云里雾里的回答。他从龙椅上微微前倾,盯着刘伯温,追问道:“咱不是问你兵法。咱是问你,你刘伯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被外头的人传得跟个活神仙一样。咱今天就想听听你的‘神机妙算’,你给咱算算,这北边,到底会不会有事?”
“神机妙算”这四个字,他咬得格外重,像是在嘴里嚼了一块冰。
满殿的嘈杂声,再一次消失了。这一次,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刘伯温瘦削的身上。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位诚意伯,能掐会算的名声,是帮他走上今天这个位置的阶梯,但也可能,会成为送他下黄泉的绳索。
胡惟庸,时任中书省丞相,就坐在离刘伯温不远的地方。他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端起酒杯,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脸,准备看一出好戏。他早就看刘伯温不顺眼了,这个从浙江青田来的乡下人,凭什么能得到皇帝如此的青睐?就凭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吗?
刘伯温沉默了,他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武英殿的重重殿宇,望向了外面漆黑如墨的夜空。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今夜,无星无月,北斗黯然。且风起于西北,其声如泣,其性干燥。此非吉兆。”
他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朱元璋的问题,反而说起了天象。
朱元璋的眉头皱了起来,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敲了敲,发出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心头一紧。“说正事。”
刘伯温这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高高在上的朱元璋。那一刻,他眼中的迷茫和游离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清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臣不敢妄言战事,兵者,诡道也,非人力所能算尽。但臣以《易》数推演,结合天象与节气变化,三日之内,北平府必有八百里加急文书抵京。”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下四周,那些同僚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不信。
他加重了语气,继续说道:“而此番急报,非战之祸,乃天之灾。轻则地动屋摇,重则……大雪封城,百姓流离。”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满座哗然。
“刘大人,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一个性子直的武将忍不住站了出来,“北平府好端端的,怎么就凭你一句话,就要地动雪灾了?”
“是啊,这也太玄乎了。打仗讲的是排兵布阵,这天灾……难不成刘大人您是玉皇大帝派下凡的星君,能预知风雨?”
讥讽声,议论声,怀疑声,此起彼伏。刘伯温却仿佛没有听见,他只是默默地躬了躬身,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端起了那杯已经彻底凉透的酒,一饮而尽。那冰冷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像一条冬眠的蛇,让他从里到外都感到一阵寒意。
朱元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惊讶,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猜忌。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歌舞继续,宴会照常进行。
但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氛变了。那欢庆的乐曲,听起来也多了几分诡异。
宴会结束后,群臣散去。朱元璋却特意将丞相胡惟庸留了下来。
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君臣二人。朱元璋脱下了那身沉重的龙袍,只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常服,他揉着太阳穴,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烦躁。
“惟庸,你给咱说说,这刘伯温今天,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胡惟庸是揣摩上意的一等一的高手,他知道,皇帝现在想听的,绝不是为刘伯温辩解的话。他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陛下,刘大人他……或许是根据节气和自己的一些经验,随口一说罢了,当不得真。毕竟,他的本事,大家也都是有目共睹的,有时候准,有时候也不准。”
他先是轻描淡写地贬低了一下,接着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凑近了半步:“只是,陛下,臣有一句话,堵在心里很久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朱元璋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臣以为,一个臣子,太聪明了,未必是社稷之福啊。”胡惟庸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叫,却字字诛心,“您想,他今天能算出天灾,那明天,他是不是就能算出大明的国运?再往后,他是不是连您的心思……都能算得一清二楚?这天下,人言可畏。长此以往,百姓们是信他这个能未卜先知的‘神算子’呢,还是信您这个‘真龙天子’?”
“一个人的名声,若是大到了能和君王并驾齐驱的地步,那离动摇国本,也就不远了。他刘伯温,知天文,晓地理,能掐会算,这已经不是人臣之能,而是近乎于‘妖’了!陛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这番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无比地扎进了朱元璋心里最深、最痛、最敏感的那一处。
他朱元璋,出身草莽,放过牛,当过和尚,受尽了白眼和屈辱。他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自己这身龙袍的合法性,就是“天命所归”这四个字。他可以容忍臣子有才,甚至可以容忍臣子贪财,但他绝对不能容忍一个臣子的威望,高到足以挑战皇权的地步。
刘伯温的智慧,就像一把开了刃的宝剑。过去,这把剑帮他披荆斩棘,定鼎天下。可现在,天下定了,这把剑还这么锋利,就让他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睡不安稳。
胡惟庸的话,无疑是将这股凉意,变成了一股杀意。
朱元璋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胡惟庸退下。
胡惟庸躬着身子,倒退着走出大殿,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大殿里,朱元璋一个人,在烛火下坐了很久很久。烛火跳动,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一个择人而噬的鬼魅。
两天后。
金陵城还笼罩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一阵急促得令人心悸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长街的宁静。
“报——!北平府!八百里加急——!”
一个信使,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皇宫,他身上的铠甲还挂着冰霜,眉毛和胡子上全是白色的霜花。他跪倒在朱元璋的面前,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
朱元璋几乎是从龙椅上跳了起来,一把夺过那封用火漆密封的奏报。他撕开封口,展开那张薄薄的纸,眼睛死死地盯在上面。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就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奏报上用颤抖的笔迹写着:北平府于前日晚间突降百年不遇之暴雪,一夜之间,大雪封城,深可及腰。风雪至今未停,已压垮民房数千间,百姓冻毙于街头者,不计其数……
“哗啦。”
奏报从朱元璋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地。
他的手,一片冰凉,毫无知觉。
又被他说中了。
虽然不是地动,但确确实实是雪灾。也确确实实,是在三日之内传来的急报。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是真的能通天彻地,夜观天象便知天下事?还是……在他刘伯温的背后,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势力?有什么比自己的皇家驿站还要快的情报网络?
后一个念头,让朱元璋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夹杂着冰碴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脸颊生疼。院子里,那几棵在宴会当晚看着还只是光秃秃的老树,此刻已经被一层薄薄的白雪覆盖。
下雪了。金陵城,也下雪了。
“咱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神仙,也不信什么天命。”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一字一顿地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咱只信咱自己这双手!伯温啊伯温,你到底是人是鬼,是忠是奸,咱……得亲自试一试你的成色了。”
他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回到御案前。他从笔筒里,抽出那支他最常用的紫毫笔,铺开一张空白的贡品宣纸。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墨锭在砚台里重重地研磨。墨汁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蘸饱了墨,手腕悬停在纸张上方。
笔尖落下,沙沙作响,像一条毒蛇在吐着信子。
他缓缓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带着无尽的君王威严和……凛冽的杀机。
写完这四个字,他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然后将纸条仔细地对折了两次,形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他将纸块端正地放在御案的中央,然后从旁边的多宝阁上,随手取来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青瓷碗。那碗是前朝的旧物,釉色青中泛白,没有任何花纹,朴素得就像乡下人家吃饭的家伙。
他手腕一翻,青瓷碗便稳稳地倒扣下来,将那张决定生死的纸条,严严实实地盖在了底下。
做完这一切,他挺直了身子,靠在龙椅上,闭上眼睛,仿佛在假寐。过了片刻,他才睁开眼,对门口侍立的太监淡淡地吩咐道:“传刘伯温,即刻入宫觐见。不得有误。”
02
刘伯温接到圣旨的时候,正在自己的府邸里,对着一盘残局发呆。
那是一盘他和自己下的棋。棋盘上,黑白两色的棋子纵横交错,厮杀正酣。执白子的一方,在棋盘的中央占据了广阔的腹地,看似气势如虹,胜券在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片看似强大的白棋,其根基早已被外围的黑子蚕食殆尽,看似活着,实则已是一块死棋。再走下去,不过是苟延残喘,自取其辱罢了。
当内侍尖细的嗓音在书房门口响起时,刘伯温的手指微微一颤,一颗准备落下的黑子从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而孤单的“嗒”。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窗外。天,阴沉沉的,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躲不掉。
换上朝服,登上轿子,一路无话。当他踏入御书房的那一刻,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御案上那只倒扣的青瓷碗。
今天的御书房,安静得有些诡异。往日里总是侍立在两旁,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太监、宫女,此刻一个都不在。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和朱元璋两个人。一个站着,躬着身。一个坐着,靠在椅背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伯温,来了。”朱元璋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但那笑意,却冰冷得像窗外的雪花,未曾抵达他的眼底。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咱今天不跟你论君臣,就当是两个老兄弟,说说话。”
刘伯温没有坐。他只是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他知道,皇帝越是跟你称兄道弟,就越是说明,他心里动了杀机。
“臣不敢。君臣有别,礼不可废。臣参见陛下。”
“罢了罢了,随你。”朱元璋似乎也不在意,他摆了摆手,“北平的雪灾,奏报你看了吧?胡惟庸他们拟了个赈灾的章程,咱觉得有些地方不妥,你给咱参谋参谋。”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两人就真的像是在商议国事。朱元璋问得细,刘伯温答得也滴水不漏。从如何开仓放粮,到如何安抚灾民;从如何调派官吏,到如何严防底下的人趁机贪墨发国难财。刘伯温的思路清晰得像一条山间的小溪,每一条建议都有理有据,切实可行。
朱元璋听着,不住地点头,脸上的笑意似乎也真诚了几分,甚至还夸赞了几句。
“伯温啊,有你在,咱这心里,总是能踏实不少。”他感慨了一句,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就是这一声脆响,让整个御书房的气氛,瞬间从阳春三月,切换到了数九寒冬。
朱元璋的话锋,像一把出鞘的快刀,毫无征兆地,带着森然的寒气,劈了过来。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桌上的那只青瓷碗,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伯温,外头的人,都说你是活神仙,是咱大明的张子房。能知过去五百年,能晓未来五百年。咱今天,也想跟你玩个小游戏。你来猜猜看,这碗底下,咱给你写了什么?”
来源:历史记录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