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说酒楼,那是抬举自个儿。其实就是个二层小木楼,临着秦淮河边上的一条小马路,起了个大名叫“一品楼”。
第一章 灶台边的风,比刀子还冷
我叫金宝,姓金,名宝。
听着像个元宝,可我这辈子跟元宝就没沾过边。
我是在应天府,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南京城里,开酒楼的。
说酒楼,那是抬举自个儿。其实就是个二层小木楼,临着秦淮河边上的一条小马路,起了个大名叫“一品楼”。
这名儿是我那死了三年的爹给起的,他说,做人得有念想,万一哪天真有一品大员来咱这儿吃饭呢?
我呸!
一品大员?一品大员的马车轱辘从我门口过,溅我一身泥还差不多。
我这“一品楼”,来的都是些走街串巷的货郎,码头上扛包的苦力,还有些穷得叮当响的酸秀才。图的就是我这儿的菜量大,油水足,一碗老酒下去,能把一天的乏气都给顶回去。
这天底下,最实在的就是肚子。
啥功名利禄,啥之乎者也,饿上三天,你看他跟不跟你抢馊馒头。
我,金宝,就是个伺候肚子的。
所以,我活得比谁都明白。
这天下午,日头懒洋洋地挂在天上,跟个没睡醒的醉汉似的,一点劲儿都没有。秋风倒是挺来劲,卷着街上的落叶,一个劲儿地往我店里钻,凉飕飕的。
我正趴在柜台上算账,算来算去,这个月又是白忙活。
我婆娘,翠莲,在后厨剁着肉馅,准备晚上的馄饨。那“咣咣咣”的声音,跟催命似的,一声声都剁在我心尖上。
“我说当家的,”翠莲扯着嗓子喊,“酱油没了!你倒是去打一瓶啊!晚上客人来了,拿白水给人家下饭?”
我“唉”了一声,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心里烦。
“催催催!催什么催!我这儿正算着这个月又得喝西北风呢!”
“喝西北风也得把酱油打了!不然晚上你拿墨汁给客人拌面?”
得,我婆娘这张嘴,永远比我的算盘精。
我抓起钱袋子,掂了掂,几枚铜板在里头“哐当”作响,跟我的心一样,空落落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耐烦地应着,抓起柜台上的油纸伞,准备出门。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两个人影,堵住了我那本就不大的门。
我抬起头,眯着眼打量。
走在前面的,是个老头儿。
年纪得有五六十了,个子不高,但腰板挺得笔直。一张脸,怎么说呢,就跟我们家后院那块饱经风霜的磨刀石一样,坑坑洼洼,沟壑纵横,尤其是那下巴,长得有点……有点兜不住天。
可那双眼睛,我的天爷。
我活了三十年,见过兵痞,见过恶霸,见过催债的阎王爷,可没一双眼睛像他这样的。那里面没啥凶光,也没啥怒气,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你看一眼,就觉得自个儿那点小心思,全被他给照得透亮,连裤衩子啥颜色都瞒不住。
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旧的青布袍子,料子是好料子,就是洗得有点发白了。脚上一双黑布鞋,鞋底纳得密,一看就是能走远路的。
他身后跟着个大块头,像座铁塔,把门堵得严严实实。那汉子一脸的横肉,眼神跟刀子似的,腰里鼓鼓囊囊的,不用问,家伙事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两位,不是善茬。
我这小店,油水不多,麻烦事儿可不少。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日子刚过去没多久,当今皇上虽然把天下给定了下来,可这应天府里,三教九流,龙蛇混杂,指不定哪个犄角旮旯里就藏着要命的主儿。
我赶紧把那点烦躁压下去,换上一张笑脸,那笑比哭还难看。
“二位客官,吃饭还是住店?”
我这儿可住不了店,但我得这么问,这是规矩,显得咱这儿门路广。
那老头儿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把我扫了一遍。
我感觉自己就像案板上的一块肉,被他掂量着肥瘦。
他娘的,这眼神,比后厨的灶台风还冷。
第二章 珍珠翡翠白玉汤,要饭的才喝
那老头儿扫了我一眼,没搭理我,径直走到一张靠窗的八仙桌旁坐下。
那铁塔似的汉子,跟个影子一样,站在他身后,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眼睛却像鹰隼一样,把店里扫了个遍。
店里稀稀拉拉坐着两三桌客人,都是些老主顾,一看这架势,一个个都把脑袋埋进了碗里,扒饭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我心里直打鼓。
这他娘的是什么来头?官府的?不像啊,官府的人,那鼻子都恨不得翘到天上去,哪有这么沉得住气的。江湖的?也不像,江湖人匪气重,这老头儿身上,是煞气。
一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见惯了生死的煞气。
我定了定神,生意还得做。我挤出笑,拿着抹布颠颠儿地跑过去,把那本就干净的桌子又擦了一遍。
“客官,您二位想吃点什么?小店的酱肘子,秦淮河的活鱼,都是一绝!”
老头儿抬起眼皮,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墙上那块被油烟熏得发黄的菜牌子,淡淡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不响,但每个字都跟钉子似的,能钉进你耳朵里。
“就你这墙上写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是什么?”他一字一顿地问,那“翡翠白玉汤”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一愣。
嗨,那是我爹当年附庸风雅,从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菜名,硬要写上去的。其实说白了,就是菠菜豆腐汤。
菠菜,绿油油的,可不就是“翡翠”?
豆腐,白嫩嫩的,可不就是“白玉”?
米饭粒,煮汤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去几颗,圆滚滚的,可不就是“珍珠”?
这菜名好听,但压根没人点。来我这儿的,都是要吃肉喝酒填肚子的,谁花钱喝一碗菠菜豆腐汤?
我嘿嘿一笑,有点尴尬。
“客官,您真是好眼力!这可是我们店的……呃……招牌菜!就是……就是名字好听,其实就是个素汤,不顶饿。”
我这是实话,我怕他点了之后骂我坑人。
老头儿的嘴角,似乎往上扯了一下,但又好像没有。那张脸,跟石头刻出来似的,看不出喜怒。
“哦?素汤?”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听说,这汤,以前是给要饭的喝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操。
这话里有话啊!
我脑子飞快地转。
“珍珠翡翠白玉汤”这个典故,我也听过。说的是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没发迹的时候,要过饭,饿得晕倒了,被一个老婆子用菠菜、豆腐、剩饭熬了一碗汤救活了。后来他当了皇帝,山珍海味吃腻了,就想起了这碗汤,御厨做出来,就赐了这个雅名。
这故事,在应天府,是禁忌。
谁敢当着面议论皇上当年要过饭?不要命了?
这老头儿,他是什么意思?
试探我?
还是他根本就是个外地来的棒槌,不知道这里的深浅?
我额头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感觉他身后那个铁塔,眼神更冷了,好像我只要说错一个字,他腰里的家伙就能捅穿我的喉咙。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涩。
我强迫自己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客官,您说笑了。什么要饭的喝的,这可是咱们应天府的吉利菜。您看,‘翡翠’,那是绿,代表生机勃勃;‘白玉’,那是白,代表清清白白;‘珍珠’,那是圆,代表团团圆圆。喝了这汤,保管您啊,日子过得生机勃勃,做人做得清清白白,合家过得团团圆圆!”
我一口气把这瞎话编完,自己都佩服自己。
我这脑子,不去考状元真是屈才了。
老头儿听完,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像是要把我从里到外都给剖开看一遍。
半晌,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有点意思。”
他顿了顿,又说:“那就来一碗这个汤。”
“再切二斤熟牛肉,上一壶最烈的烧刀子。”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好嘞!您二位稍等!”
我逃也似的奔向后厨,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第三章 一双筷子,夹起了天下
翠莲正在灶台后忙活,看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眉头一皱。
“你这是见鬼了?脸白得跟豆腐似的。”
我压低声音,把刚才的事儿跟她说了一遍。
翠莲听完,手里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了案板上。
“我的老天爷!当家的,你……你没说错话吧?”
“我哪敢啊!”我抹了把汗,“我把那汤都快说成仙丹了!可那老头儿……邪门得很!他那眼神,我跟你说,就像……就像衙门里审犯人的判官!”
“那……那怎么办?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做!怎么不做!”我咬了咬牙,“开门迎客,哪有往外推的道理?再说了,指不定就是个爱听故事的糟老头子,自己吓自己。”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我让翠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那碗菠菜豆腐汤,做得格外用心。菠菜要最嫩的菜心,豆腐要拿开水焯过,去了豆腥味。
我亲自切了二斤熟牛肉,片得薄如蝉翼,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淋上秘制的酱汁。
酒,我拿出了自己藏着孝敬老丈人的那坛“女儿红”,倒了满满一壶。
我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那老头儿正襟危坐,背挺得像一杆枪。那个铁塔汉子,依旧站在他身后,像一尊门神。
我把菜和酒一一摆好。
“客官,您的酒菜来了,请慢用。”
老头儿“嗯”了一声,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片牛肉。
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一片牛肉,能在嘴里嚼上好半天。那样子,不像是在品尝美味,倒像是在审视一件东西。
我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也坐。”老头儿忽然开口。
“啊?”我愣住了。
“我让你坐下。”他指了指对面的长凳。
我哪敢坐啊!
“客官,我……我这儿还得招呼客人……”
“现在有客人吗?”他淡淡地反问。
我往四周一看,那两三桌老主顾,早就结账溜了。整个大堂里,除了我们,就剩下呼呼往里灌的秋风。
我没辙,只好在他对面,欠着半个屁股坐了下来。
如坐针毡。
老头儿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没喝,只是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好酒。”他赞了一句。
然后,他把酒杯推到我面前。
“陪我喝一杯。”
我吓得差点从凳子上弹起来。
“使不得!使不得!客官,这不合规矩……”
“我让你喝,你就喝。”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没法子,只好端起酒杯,心里想着,这他娘的是鸿门宴还是断头酒?
我一仰脖子,把那杯烈酒灌了下去。火辣辣的一条线,从喉咙烧到胃里。
老头儿看着我,自己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你这酒楼,开了多久了?”
“回客官的话,从我爹那辈算起,有二十多年了。”
“哦?那这应天府,你算是地头蛇了?”
“不敢当不敢当!”我赶紧摆手,“我就是个开店的,混口饭吃,哪算什么地头蛇,就是条小泥鳅。”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看不出一点暖意。
“小泥鳅,才活得长久。”
他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这豆腐,做得不错。清清白白的。”
他又喝了一口汤。
“这汤,也好。没什么油水,刮肠子。”
我听着他这话,心里越来越没底。
他这哪是吃饭,分明是在一句一句地敲打我。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小的金宝。”
“金宝……”他念叨着这个名字,像是在琢磨什么,“黄金白银,天下至宝。你爹给你起这个名字,是想让你发财?”
“是,也不是。”我壮着胆子回道,“我爹说,人这辈子,吃饱穿暖,家人平安,比金山银山都宝贵。”
我说的是真心话。
老头儿听完,拿着筷子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
有赞许,有感慨,甚至还有一丝……一丝我看不懂的寂寥。
“说得好。”他缓缓说道,“吃饱穿暖,家人平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他把筷子放下,看着窗外,秦淮河的水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么想。可后来发现,这世道,你不去争,不去抢,连吃饱穿暖都做不到。你的家人,也护不住。”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苍凉的意味。
我不敢接话。
我感觉,他说的不是他自己,他说的是……是这天下。
那双筷子,在他手里,夹起的仿佛不是牛肉和豆腐,而是这动荡了几十年的江山。
第四章 皇上他,不是个东西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沉重。
秋风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吹得桌上的烛火摇摇晃晃,把我们俩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两个鬼影。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泡在水里而有些浮肿的手,心里念叨着:阿弥陀佛,祖宗保佑,千万别出事。
“金掌柜,”老头儿又开口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改了称呼,从“你”变成了“金掌柜”,听着客气,可我感觉压力更大了,“你觉得,当今皇上,怎么样?”
来了。
他娘的,终于来了。
我就知道,前面又是问菜,又是喝酒,又是聊家常,全是铺垫。
这才是正题。
这道题,是送命题。
说好?怎么个好法?歌功颂德?太假,万一他是来暗访的言官,觉得我油嘴滑舌,是个奸民,回去参我一本,我吃不了兜着走。
说不好?我疯了?在应天府,皇城根儿底下,说皇上不好?我这“一品楼”第二天就得被夷为平地,我这颗脑袋,就得挂在城门楼子上当灯笼。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一百种回答,又被我一一否决。
我感觉,我后背的冷汗,都能用来和面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就那么等着我的答案。
我心一横。
怕个鸟!
反正怎么说都是错,不如说点实在的。
我端起酒壶,给自己又满上了一杯,也是壮胆。
“客官,您这个问题,可问住我了。”我咂了咂嘴,让酒气在胸腔里转了一圈,“我们这些开门做生意的,就是井底的蛤蟆,能看到多大点天?”
我先把自己摘出来,表明我没资格评论。
“我们能看到的,就是门口这条街。今天街上的人多了,说明大家伙儿都有闲钱出来吃饭了,生意就好做。明天要是街上没人了,说明年景不好,大家兜里都紧,我们就得勒紧裤腰带。”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要说当今皇上……我没见过。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我只知道,这几年,仗不打了。”
“我开店,不用再担心今天开门,明天就有乱兵冲进来抢东西。”
“我出门打酱油,不用再担心我婆娘和闺女在家,会不会被人欺负。”
“来我这儿吃饭的苦力,虽然挣得还是辛苦钱,但至少每天都有活干,能挣到钱,能养活老婆孩子。”
“这就够了。”
我说完了,端起酒杯,又是一口闷。
心里砰砰直跳,等着宣判。
老头儿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
“咚,咚,咚。”
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坎上。
“就这些?”他问。
“就这些。”我点头,语气坚定,“皇上离我们太远了,我们就图个安稳日子。他能让我们安安稳稳地开店,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就是好皇上。要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那他坐拥金山银山,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的是大实话。
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谁当皇帝,姓朱还是姓李,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能让我们吃饱饭。
老头儿沉默了。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疲惫,有欣慰,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重。
“你说的,有道理。”他缓缓点头,“可这安稳日子,来得不容易啊。”
他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为了这安稳,杀了不少人。这应天府的城墙底下,不知埋了多少颗脑袋。”
我心里一凛。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当今皇上,洪武大帝,朱元璋。是以铁血手腕著称的。从他登基以来,为了巩固皇权,杀的功臣,杀的贪官,不计其数。整个应天府,都笼罩在这种严酷的氛围之下。
人人自危。
“金掌柜,”他忽然盯着我,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那你觉得,皇上杀那么多人,对吗?”
我操!
这老头儿,真他娘的会刨根问底啊!
这问题,比上一个还难回答。
说对?我成什么了?冷血无情?
说不对?我这是在质疑皇上的国策,这是大不敬!
我脑子转得飞快,嘴巴已经比脑子先一步开口了。
“客官,杀人对不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家后厨,每年都会闹老鼠。”
我指了指后厨的方向。
“那老鼠,偷吃粮食,咬坏东西,还传病。一开始,我心善,拿个笼子逮住了,拿到外面放了。结果呢?没过两天,它又回来了,还拖家带口地回来!更多!”
“后来我火了,下了耗子药,设了夹子。‘啪’一下,夹死一个,‘吱’一声,毒死一个。那段时间,后厨天天都能扫出死老鼠。”
“是挺残忍的。”我叹了口气,“可后来呢?后厨干净了。粮食保住了,东西也不被咬了。我婆娘做饭,也踏实了。”
我看着他,眼神坦然。
“我一个开酒楼的,都知道要保住自己的后厨,就得下狠手。那一国之君,要保住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要让千千万万的老百姓都过上安稳日子,这手……能不狠吗?”
“至于皇上他……”我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几乎是用气声说的。
“他杀的,是朝堂上的大老鼠。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关系不大。”
“要我说啊,”我豁出去了,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皇上他,就不是个东西。”
“噗——”
一直站在老头儿身后的那个铁塔汉子,一口气没憋住,差点喷出来。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死人。
老头儿也是一愣,随即眼中精光一闪。
“哦?此话怎讲?”
我嘿嘿一笑,把杯中酒喝干,抹了把嘴。
“你想啊,‘东西’是什么?是物件,是可以买卖的。皇上他要是‘东西’,那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岂不也成了可以买卖的货了?”
“所以啊,皇上他不能是‘东西’。他得是天,是地,是这天下的规矩!规矩,是不能买卖的。”
我说完这段混账话,自己都觉得有点佩服自己。
这他娘的,简直是歪理邪说的最高境界。
第五章 龙袍底下,也是一身布衣
整个酒楼,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铁塔汉子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呜呜”的风声。
我看着老头儿的脸,他的表情很奇怪。
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反而是一种……一种近乎于“原来如此”的释然。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空了的酒杯,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笑了。
他笑了。
不是之前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冷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一点自嘲,一点无奈,一点欣慰的笑。
“好一个‘不是东西’!”他抚掌赞道,“说得好!说得好啊!”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
“朕……我这一辈子,被人骂过是贼,是匪,是乞丐,是暴君……还从没人说过我‘不是个东西’。”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温度。
“金宝啊金宝,你这个脑袋,是怎么长的?不去当个言官,真是屈才了。”
我干笑着,心里却把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我刚才他娘的都说了些什么浑话!
还“朕”?我听错了吧?一定是口误!
我赶紧给自己找补:“客官您过奖了,我就是个粗人,胡说八道,上不了台面,上不了台面……”
“不,你说的不是胡话。”老头儿摆了摆手,止住了我的话头,“你说的,是道理。是坐在龙椅上的人,未必能听得到的道理。”
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也给我满上。
“来,为这个‘不是东西’,再干一杯。”
我哪敢不喝,只好硬着头皮陪着。
几杯酒下肚,气氛似乎轻松了不少。
老头儿的话也多了起来。
他不再问那些要命的问题,而是问起了我这酒楼的生意,问起了柴米油盐的价格,问起了街坊邻里的生活。
问得很细,细到一斤白菜多少钱,一个烧饼能赚几文钱。
我一一作答,不敢有半点隐瞒。
我发现,他对这些事情,比对朝堂大事还要感兴趣。
他听着我说,城南的张屠户因为缺斤短两被人打了,城西的李秀才考了十年还没中举,穷得靠老婆做针线活度日,城北的王大妈因为儿子当兵,每个月能领到二两抚恤银,日子过得比谁都舒坦……
他听得入了神。
时而皱眉,时而点头,时而叹息。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不像个什么大人物了。
他就像个邻家的老头,关心着家长里短,柴米油盐。
他的那身煞气,也被这浓浓的烟火气给冲淡了不少。
“金掌柜,”他忽然问我,“你这酒楼,一个月能赚多少?”
我心里一盘算,苦着脸说:“客官,您是不知道啊。这年头生意难做,刨去成本、人工,还有给衙门里的孝敬,一个月下来,能剩下二两银子,就算老天开眼了。”
我说的是实话,甚至还往多了说了点。
“孝敬?”他眉头一皱,“什么孝敬?”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说漏嘴了。
这应天府里,大大小小的衙门,哪个不跟饿狼似的盯着我们这些商户?工商税、治安费、防火钱……名目多得是。你不给,明天就有人来找你麻烦。要么说你这儿卫生不干净,要么说你这儿消防不过关。
这都是潜规则,没人敢拿到台面上说。
我赶紧解释:“嗨,就是……就是逢年过节,给那些官爷送点节礼,大家图个和气生财嘛。”
“和气生财?”老头儿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冰碴子,“我看是官匪一家,鱼肉百姓!”
他“啪”的一声,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
酒水溅了出来,洒了我一手。
那铁塔汉子,身子猛地一绷,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整个酒楼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
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了下去。
“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小的胡说八道!小的胡说八道!”
我磕头如捣蒜。
我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怎么就管不住这张破嘴!
“起来!”老头儿喝道。
我不敢起。
“我让你起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腿肚子都在打转。
他看着我,眼神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深不见底的冰冷。
“把那些收你‘孝敬’的人,名字,官职,都写下来。”
“啊?”
“写下来!”他加重了语气,“我倒要看看,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都是些什么魑魅魍魉!”
我的天。
他到底是谁?
他凭什么口气这么大?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写?我写了,就是把那些官爷往死里得罪。他们要是知道了,能把我活剥了。
不写?眼前这尊神,我更得罪不起。
我正犹豫着,那老头儿忽然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
“小子,别怕。”他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温和了一些,“有我给你撑腰,在这应天天府,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
他顿了顿,看着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悠悠地叹了口气。
“这龙袍底下,穿的也是一身布衣。这天下,是老百姓的天下。要是连你们这些安分守己的生意人都护不住,我还当这个皇帝干什么?”
轰——!
我的脑袋里,像是有个炸雷响过。
皇帝……
他……他是……
当今圣上,洪武大帝,朱元璋!
我两眼一翻,差点没当场吓晕过去。
第六章 朕要付钱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缓过来的。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瘫坐在了地上,浑身筛糠一样地抖。
翠莲从后厨探出个脑袋,看到这阵仗,吓得脸都白了,又赶紧缩了回去。
皇上……
我刚才,跟皇上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
我跟他说,皇上“不是个东西”?
我还跟他抱怨衙门里收“孝敬”?
我的老天爷,我的祖宗十八代啊!我金宝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这颗脑袋,今天怕是真的要保不住了。
我连滚带爬地跪好,冲着他拼命地磕头。
“草民金宝,不知圣驾在此,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我的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不一会儿就见了血。
朱元璋并没有看我,他只是负手而立,看着墙上那块“一品楼”的牌匾,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身后的那个铁塔汉子,也就是大内侍卫,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那意思好像是:兄弟,你自求多福吧。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就要这么磕死过去的时候,朱元璋才缓缓地转过身。
“起来吧。”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我哪敢起来,依旧趴在地上,抖得更厉害了。
“草民有罪,不敢起身!”
“朕让你起来。”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耐烦。
我只好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低着头,连看他鞋尖的勇气都没有。
“你刚才,跟朕说的那些话,是真心话吗?”他问。
“是……是……”我结结巴巴地回答,“草民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欺瞒!”
“好。”他点点头,“朕信你。”
他走到柜台前,拿起我那本破旧的账本,翻了翻。
又拿起算盘,拨弄了两下。
“生意,确实不好做。”他放下账本,叹了口气。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我。
整个酒楼里,所有的光线,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我只能看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个足以载入史册,也足以让我魂飞魄散的问题。
“金宝。”
“朕在你这里,吃了饭,喝了酒。”
“你说,朕要付钱吗?”
静。
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刻,我感觉时间都停止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付钱?
让皇上付钱?
我他娘的是不是疯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来我这儿吃顿饭,是给我天大的面子,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我还敢跟他要钱?
我要是敢说一个“要”字,估计下一秒,我这“一品楼”就会被锦衣卫给围了。
可……
可要说不要钱呢?
皇上是什么人?
他最恨的是什么?
是贪腐,是占小便宜,是不劳而获!
他连自己的亲外甥,犯了法都照杀不误。他要是觉得我是在用一顿饭来巴结他,贿赂他,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那我的罪过,比跟他要钱还大!
这是一个死局。
往左是悬崖,往右是深渊。
我感觉,我的人生,我的性命,我婆娘和闺女的未来,全都悬在了我接下来说的这几个字上。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闪过我爹临死前跟我说的话:“金宝啊,做生意,要活泛,但更要实在。”
闪过翠莲每天在后厨忙碌的身影。
闪过我闺女丫丫那张天真可爱的笑脸。
我不能死。
我死了,她们怎么办?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算计,都压了下去。
我的脑子,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抬起头,迎上朱元璋的目光。
我没有下跪,也没有谄媚地笑。
我只是像一个最普通的店家,对着一个最普通的客人那样,微微躬了躬身。
然后,我用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语气,不卑不亢地,清清楚楚地,说出了那十个字。
“托陛下的福,小店还亏得起这顿。”
第七章 十个字,换一世平安
我说完这十个字,就闭上了眼睛。
听天由命吧。
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全在眼前这个人的一念之间。
酒楼里,落针可闻。
我能感觉到,朱元璋的目光,像两把锥子,在我身上钻来钻去。
我也能感觉到,那个铁塔侍卫,手已经紧紧地握住了刀柄,只要皇上一个眼神,那把刀就会出鞘。
一秒。
两秒。
十秒。
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听到那声“拉出去砍了”的命令。
然而,我等来的,却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洪亮,有力,充满了整个酒楼。
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地往下掉。
我惊愕地睁开眼睛。
只见朱元璋,正指着我,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好!好一个‘托陛下的福,小店还亏得起这顿’!”
他一边笑,一边点头。
“你这个金宝啊!你这个金宝!朕算是服了你了!”
我愣住了,完全没搞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他为什么笑?
我这句话,哪里好笑了?
朱元璋笑够了,才止住笑声,他走到我面前,亲自把我扶了起来。
他的手,依旧那么粗糙,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金宝,你知道你这句话,好在哪里吗?”
我摇摇头,像个傻子。
“好就好在,你既没有跟朕要钱,也没有说不要钱。”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满是赞许。
“你说‘托陛下的福’,这是在告诉朕,如今国泰民安,你能开店赚钱,过上好日子,都是因为朕的功劳。这话,朕爱听。”
“你说‘小店还亏得起这顿’,这是在告诉朕,你这店,生意不错,亏得起一顿饭。这说明什么?说明朕的子民,安居乐业,生活富足。这话,朕更爱听!”
“你没有直接跟朕要钱,保全了朕的颜面。你也没有谄媚地分文不取,守住了你作为一个商人的本分和骨气。”
“不卑不亢,坦坦荡荡。”
朱元璋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金宝,你比朝堂上那些只知道磕头拍马的废物,强太多了。”
我听着他的分析,整个人都傻了。
我……我当时想了这么多吗?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就是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说出了那句话。
没想到,在他听来,竟然有这么深的含义。
这……这可真是歪打正着了。
“来人。”朱元璋喊了一声。
那个铁塔侍卫立刻上前,躬身听令。
“钱袋。”
侍卫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了过去。
朱元璋接过钱袋,直接塞进了我的怀里。
“这顿饭钱,朕付了。”
我掂了掂,那钱袋,少说也有二十两银子。
一顿饭,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陛下,这……这太多了……”
“不多。”朱元璋摆摆手,“多的,是赏你的。赏你的胆识,赏你的实在。”
他顿了顿,又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
那玉佩,通体温润,上面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
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个,你也拿着。”他把玉佩塞到我手里,“以后,再有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收你的‘孝敬’,你就把这个拿给他们看。”
“告诉他们,你这‘一品楼’,是朕吃过饭的地方。”
“朕倒要看看,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捧着那块玉佩,手都在抖。
这哪里是玉佩。
这分明是一道免死金牌!
我“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感激。
我磕了三个响头,真心实意。
“草民金宝,谢陛下天恩!”
朱元璋没有再让我起来。
他受了我这三个头。
然后,他转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金宝,你那个‘珍珠翡翠白玉汤’,做得不错。”
“朕很多年,没喝过这么地道的了。”
说完,他和他那个铁塔似的侍卫,就消失在了门外的夜色里。
仿佛他们从来没有来过。
我跪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冰凉的玉佩和那个沉甸甸的钱袋,看着空荡荡的门口,久久无法回神。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金宝的命运,我这一家子的命运,彻底改变了。
就因为那十个字。
那十个字,换来了我这一家子,一辈子的平安。
第八章 一块玉佩,压住了满城风雨
皇上走了。
他就像一阵风,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
可他留下的东西,却在我这小小的“一品楼”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翠莲从后厨里冲了出来,一把抱住我,哭得稀里哗啦。
“当家的!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我们今天就要没命了!”
我抱着她,也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
左手,是那块温润的龙纹玉佩。
右手,是那袋沉甸甸的银子。
这一切都在告诉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金宝,一个普普通通的酒楼掌柜,不仅见到了当今圣上,还跟他同桌喝了酒,聊了天,最后还得了赏赐。
这事儿要是说出去,整个应天府都得炸了锅。
“快!快把门关上!”我反应过来,赶紧对翠莲说。
翠莲抹了把眼泪,手脚麻利地把门板一块块合上。
我把玉佩和银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那玉佩贴着胸口,还能感觉到一丝丝凉意,可我的心,却是滚烫的。
“当家的,这……这可怎么办啊?”翠莲坐到我身边,还是惊魂未定。
“什么怎么办?”我长出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地说,“天大的好事!”
“好事?”翠莲瞪大了眼睛,“你差点把脑袋给说没了,还好事?”
“你不懂。”我摇摇头,把刚才的凶险都抛在脑后,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这叫富贵险中求!你看这个。”
我把那块玉佩掏出来,在烛光下给她看。
那玉佩上的五爪金龙,在火光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在玉中游动。
翠莲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这是……”
“这是护身符!”我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是皇上亲手给的!以后,在这应天府,谁还敢欺负我们?”
我把银子也倒了出来,二十多两白花花的银子,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翠莲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们俩辛辛苦苦干一年,也攒不下这么多钱。
“发财了……当家的,我们发财了……”她喃喃自语。
我看着她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笑了。
“瞧你这点出息!这点钱算什么?重要的是,皇上他老人家,记住我金宝了!”
我心里清楚,这块玉佩的价值,远比这些银子大得多。
这是靠山,是天底下最硬的靠山。
那一晚,我和翠莲几乎一夜没睡。
我们俩就坐在桌边,看着那块玉佩和那堆银子,一会儿笑,一会儿又觉得后怕。
第二天,我照常开门做生意。
我把那块玉佩用红绳穿了,贴身挂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
我觉得,自己走路的腰杆子都比以前直了。
果然,没过几天,麻烦就来了。
来的是街口管理市容的刘三。
这刘三是个泼皮,仗着自己跟衙门里有点关系,平时没少欺负我们这些商户。每个月,都得从我们这儿刮走百十来文钱,美其名曰“辛苦费”。
今天,他又晃悠悠地踱了进来。
“金掌柜,生意兴隆啊!”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托您的福,混口饭吃。”我客气地应着。
“这个月的辛苦费,该交了吧?”他把手一伸。
换做以前,我肯定得陪着笑脸,把钱奉上。
但今天,我不想给了。
不是舍不得那点钱,是我咽不下那口气。
皇上都说了,要整治这些魑魅魍魉,我金宝,今天就想当一回硬骨头。
我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状似无意地,把胸口的衣服拉开了一点。
那块龙纹玉佩,在晨光下,闪过一丝温润的光泽。
刘三的眼睛,本来是盯着我的钱袋子的。
可那道光,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咦”了一声,凑近了些,死死地盯着我胸口的玉佩。
他虽然是个泼皮,但也是在应天府混的,有点眼力见。
当他看清楚那玉佩上雕的是什么之后,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
从横行霸道,变成了煞白。
“龙……龙……”他指着玉佩,舌头都大了。
在这天底下,敢用五爪龙做纹饰的,只有一个人。
刘三的腿,开始打哆嗦。
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我面前。
“金……金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啪啪”作响。
店里的客人都看傻了。
我心里这个痛快啊!
我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开口道:“刘三,你这是干什么?我可受不起你这个大礼。”
“受得起!受得起!”刘三哭丧着脸,“金爷,您大人有大量,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我可没说不放你。”我放下茶杯,看着他,“只是这‘辛苦费’,我不知道该不该给啊。”
“不该给!不该给!”刘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是小人该给您孝敬!从今往后,您这‘一品楼’,有任何事,您吩咐一声,小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我看着他这副嘴脸,心里一阵恶心,也懒得跟他多废话。
“行了,滚吧。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欺负街坊。”
“是是是!小人再也不敢了!”
刘三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从那天起,我这“一品楼”的门槛,再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敢踏进一步。
那些以前收过我“孝敬”的衙门小吏,甚至还托人给我送来了赔礼。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脖子上挂着的这块玉佩。
它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为我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第九章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的“一品楼”,生意越来越好。
不知道是谁把那天刘三下跪的事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版本变得神乎其神。
有的说,我金宝是皇亲国戚。
有的说,我金宝是锦衣卫的暗探。
还有的说,我金宝其实是皇上失散多年的私生子……
我听了直想笑。
这些传言,给我带来了不少好处。
至少,没人敢再来找我的麻烦了。
来吃饭的客人,也多了起来。有的是好奇,想看看我这个“大人物”长什么样。有的是想巴结,觉得跟我拉上关系,以后好办事。
我的“一品楼”,从一个只招待贩夫走卒的小饭馆,渐渐地,也开始有了一些穿着体面的商人和小官吏光顾。
我没飘。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我还是那个我,金宝。
每天依旧是天不亮就起床,去集市上买最新鲜的菜。
依旧是趴在柜台上,拨拉着我的破算盘。
翠莲也还是那个翠莲,每天在后厨里,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
我们没变。
但周围的一切,都在变。
以前的老主顾,那些扛包的苦力,拉车的脚夫,渐渐地不怎么来了。
他们觉得我这儿的门槛高了,坐在这里,浑身不自在。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我好几次拉着他们,说:“王大哥,李二哥,来都来了,喝两杯再走啊!我请客!”
他们总是笑着摆摆手。
“金掌柜,不了不了,你现在是做大生意的人,我们这些粗人,就不给你添乱了。”
说完,就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赚的钱是多了,可好像也失去了一些什么。
这天晚上,打烊后,我一个人坐在店里喝闷酒。
翠莲给我端来一盘花生米。
“当家的,又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喝了口酒,“就是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点没意思了。”
“怎么就没意思了?”翠莲在我身边坐下,“现在多好啊,没人敢欺负我们,钱也够花,丫丫也能送去私塾念书了。这不就是你以前天天盼着的日子吗?”
是啊。
这不就是我以前盼着的日子吗?
可为什么,我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呢?
我摸了摸胸口的那块玉佩。
它给了我安稳,也给了我一道枷锁。
我不再是那个可以跟脚夫们一起大口喝酒,大声骂娘的金宝了。
我现在是“金爷”,是别人眼中有背景,有靠山的大人物。
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得小心翼翼。
因为我代表的,可能不仅仅是我自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我叹了口气,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谁啊?打烊了!”翠莲喊道。
敲门声没停。
我皱了皱眉,走过去,从门缝里往外看。
门口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心里一惊,第一反应是来了贼。
可再仔细一看,那人的身形,有点眼熟。
“金掌柜,是我。”门外的人,压低了声音。
这声音……
我猛地想起来了!
是那天跟在皇上身后的那个铁塔侍卫!
我赶紧打开门。
“大人,您怎么来了?”
那侍卫闪身进来,我赶紧又把门关上。
“金掌柜,别声张。”侍卫沉声说道,“我奉命,来给你传个话。”
“陛下有旨?”我心里一紧。
“不是。”侍卫摇摇头,“是私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
“这是刘三,还有城东税务司的王主簿,平日里孝敬我们兄弟的。我们不能收。你拿着,想办法,还给那些被他们欺压过的商户吧。”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十几两碎银子。
我愣住了。
“这……这……”
“我们是皇上的侍卫,不是刮地皮的恶霸。”侍卫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皇上最恨的就是我们利用他的名头,在外面作威作福。”
“今天来找你,也是想提醒你一句。”
他看着我,眼神很严肃。
“金掌柜,皇上赏识你,是你的福分。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福分,你得用好了。”
“别忘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别忘了,皇上当初,为什么会看上你。”
说完,他冲我一抱拳。
“话尽于此,告辞。”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拉开门,闪身出去,瞬间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拿着那包银子,站在原地,呆立了很久。
他的话,像一瓢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也把我,给浇醒了。
是啊。
皇上为什么赏识我?
不是因为我多会拍马屁,也不是因为我多有能耐。
而是因为我的“实在”,我的“本分”,因为我说了几句他爱听,也该听的大实话。
可这段时间,我做了什么?
我仗着他的名头,享受着别人的敬畏,开始疏远那些真正的朋友,开始觉得日子“没意思”。
我差点就忘了,我金宝,到底是谁了。
我捏紧了手里的那包银子。
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第十章 我的“一品楼”,还是一品楼
第二天,我的“一品楼”门口,贴出了一张告示。
告示是我请城西的李秀才写的,字写得漂亮。
内容很简单:
“本店自今日起,每逢初一、十五,所有菜品,半价酬宾。凡六十岁以上老人,十二岁以下孩童,凭身份文牒,可免费享用‘珍珠翡翠白玉汤’一碗。”
告示一贴出去,整条街都轰动了。
半价?
免费送汤?
这金掌柜是发了什么疯?有钱没地方花了?
很多人都觉得我是在作秀。
但到了初一那天,我言出必行。
店里所有的菜,不管是谁来吃,一律半价。
门口,还专门支起了一口大锅,翠莲亲自掌勺,熬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菠菜豆腐汤。
来的老人和孩子,排起了长队。
我亲自给他们盛汤,一碗一碗地递过去。
“大爷,您慢点,小心烫。”
“小弟弟,不够再来添啊!”
那些熟悉的面孔,又回来了。
王大哥来了,李二哥也来了。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点不好意思。
“金掌柜,你这……太破费了。”
“破费什么!”我一拍他的肩膀,笑了,“我金宝发财了,请兄弟们喝顿酒,怎么了?瞧不起我?”
“哪能啊!”
“那就别废话,赶紧进去坐!”
我把他们推进店里,亲自给他们倒酒。
那一天的“一品楼”,比过年还热闹。
店里坐得满满当当,都是以前的那些老主顾。
他们大声地划拳,大声地聊天,笑声几乎要把屋顶给掀翻。
我穿梭在其中,给这个添酒,给那个夹菜,忙得脚不沾地。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快活。
这才是我的“一品楼”。
这才是我的生活。
翠莲在后厨忙得满头大汗,可脸上却一直挂着笑。
丫丫也放学了,在店里跑来跑去,帮着端茶送水,像个快乐的小蝴蝶。
晚上,送走最后一桌客人,我们一家三口累得瘫坐在椅子上。
一算账,今天不仅没赚钱,还亏了不少。
“当家的,你可真是个败家子。”翠莲嘴上埋怨着,眼睛里却全是笑意。
我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那个铁塔侍卫给我的布包。
“放心,亏不了。”
我把侍卫的话,跟翠莲说了一遍。
翠莲听完,沉默了。
她拿起一块抹布,擦着桌子,擦得很用力。
“当家的,”她轻声说,“你做得对。”
我把那包银子,和今天赚的钱放在一起。
“从今天起,我们每个月,都拿出一些钱来。一部分,还给那些被欺负的商户。另一部分,就用来做这个初一、十五的善事。”
“好。”翠莲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
我的“一品楼”,名气越来越大。
但不再是因为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言,而是因为我们的半价日,和那一碗碗免费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来吃饭的,有富商,有官吏,也有更多的贩夫走卒,平民百姓。
他们在我这里,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还是那个金宝,那个爱发牢骚,有点小市侩,但心里有杆秤的酒楼掌柜。
那块龙纹玉佩,我依旧贴身戴着。
但它不再是我的靠山,也不是我的枷锁。
它只是一个提醒。
提醒我,我是谁。
提醒我,做人,要实在,要本分。
提醒我,当年那个坐在我对面,跟我一起喝酒,一起聊天的老人,他把这么大的一个天下扛在肩上,为的,也不过就是想让天下千千万万个像我一样的金宝,都能安安稳稳地开店,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那年冬天,应天府下了第一场雪。
我站在“一品楼”的门口,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看着远处巍峨的皇城。
天很冷,可我的心,却很暖。
我知道,我的故事,或许只是这洪武盛世里,一朵小小的浪花。
但无数朵这样的小浪花汇集在一起,就是那奔流不息的,国泰民安的江河。
而我,金宝,和我的“一品楼”,会一直在这里。
守着这份烟火气,守着这份安稳。
直到永远。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