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婆娘把那条沾着黄泥的裤子摔在我脸上的时候,半个村子的人都堵在我家门口看热闹。
我婆娘把那条沾着黄泥的裤子摔在我脸上的时候,半个村子的人都堵在我家门口看热闹。
那裤子是我下地刚换下来的,裤腿上,膝盖那儿,糊着两大块半干不干的黄泥,上面还粘着几丝烂了的玉米叶子。
“王建成,你长本事了啊!”秀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一把锥子,直往我耳朵里钻。
我脑子“嗡”的一声,懵了。
我看着她通红的眼圈,看着门口那些探头探脑、眼神各异的乡亲,再看看地上那条“罪证”一样的裤子,心里头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
我知道,这下是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这事儿,得从三天前,我那块金丝楠木说起。
第一章 金丝楠木
我叫王建成,是个木匠。
说好听点,是“木作手艺人”。我们家祖上三代,都是跟木头打交道的。传到我这儿,洋机器见得多了,但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和手艺,我没敢扔。
我爹常说,木头是有灵性的,你用心待它,它就给你回报;你糊弄它,它做出来的东西就没魂。
我师父也这么说。
师父临走那年,把我叫到床前,颤巍巍地指着他床底下那块用油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木头疙瘩。
“建成,这块料子,跟了我一辈子,没舍得动。”师父喘着气,眼睛里有光,“这是块老山头的金丝楠,阴沉木。水里捞出来的,埋了多少年,没人知道。你看着,这纹路,这水波,是活的。”
我凑过去看,那块木头黑黢黢的,看着不起眼,可手一摸上去,温润得像玉。用小刀刮开一点表皮,里头的金丝,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有金色的水在里头流淌。
“师父,这太贵重了。”我当时就觉得这东西烫手。
“再贵重,它也是块木头。”师父咳了两声,拉住我的手,“我没儿没女,手艺传给你了,这块料子也给你。答应我一件事,别糟践了它。等哪天,你觉得自己的手艺真到家了,就用它做一件对得起它的东西。别为了钱,把它卖了。”
我含着泪,重重地点了头。
师父走了以后,这块金丝楠木就成了我的一个念想,也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石头。
我把它搬回我的木工房,还是用那块老油布包着,藏在最里头的角落里。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打开看看,摸一摸,跟它说说话,就像师父还在一样。
这些年,找我做家具的人不少,出大价钱的也有。有人听说我有这么一块宝贝料子,开价开到六位数,想买走做个茶盘。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就把人请出去了。
我婆娘秀芹为这事,没少跟我念叨。
“王建成,你是不是傻?六位数啊!够小伟在城里买房的首付了!你守着那块烂木头能当饭吃?”
“那不是烂木頭,那是师父的念想,是我的念想。”我埋头刨着手里的木料,刨花卷着圈儿落在地上。
“念想能换来房子?能给你儿子娶媳妇?”秀芹叉着腰,声音能掀翻屋顶。
我犟起来,也是一头牛。
“钱没了可以再挣,手艺人的脸面要是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秀芹气得直跺脚,骂我是个“木头脑袋”,不开窍。
吵归吵,日子还得过。我靠着这门手艺,养活了一家老小,也供儿子小伟读完了大学。小伟留在城里工作,有出息,这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可城里样样都贵,特别是房子。小伟谈了个对象,姑娘家条件好,就提出个要求,结婚得有套房。
这事,成了秀芹心里的头等大事,也成了我们家饭桌上绕不开的话题。
三天前,一个古玩店的老板托人找上门,点名要看我那块金絲楠。
这次,他开的价更高,几乎能在我们县城里全款买套房了。
秀芹的眼睛都亮了。
“建成,你看……这次可不是小数目。小伟的事……”她搓着手,试探着我的口风。
我把手里的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落在地上。
“不行。”
就两个字,斩钉截铁。
秀芹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那天晚上,她没给我做饭,自己回屋生闷气去了。
我心里也不得劲,一个人在木工房里坐到半夜。
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在那块老油布上。我走过去,轻轻揭开。
金丝楠木静静地躺在那儿,像一个沉睡的老人。我仿佛能看到师父的眼睛,正看着我。
“师父,您说我做得对吗?”我喃喃自语。
木头不会说话,但它那温润的质感,好像在无声地支持我。
第二天一早,我心里烦闷,就想着去村东头的老宅子那边转转。那是我家以前的祖产,现在没人住了,就种了些玉米。
我想去看看玉米长势,也想一个人静一静。
没想到,就在那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我遇见了李娟。
也就是这一趟,让我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
第二章 玉米地
李娟是我初中同学。
那时候,她是我们班上最爱笑的姑娘,两个小酒窝,辫子甩得老高。后来嫁到了邻村,听说日子过得一般,她男人身体不大好。
我们这些年没怎么联系,也就是逢年过节在镇上赶集时碰见过一两次,客气地点点头,说两句话。
那天太阳挺毒,我沿着田埂往老宅子走,玉米叶子被晒得蔫头耷脑的。
刚拐进那片玉米地,就听见里头有动静。
我以为是谁家的牛跑进来了,就拨开玉米秆子往里瞅。
结果,看见一个人影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谁啊?”我喊了一声。
那人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回头看我。
是李娟。
她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桃子,脸上有泪痕,头发也有些乱。看见是我,她愣了一下,显得很局促,下意识地用手背去擦脸。
“建成?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我……我过来看看地。”我指了指前面,“你这是咋了?家里出事了?”
毕竟是老同学,看她哭成这样,我不能当没看见。
李娟的眼泪一下子又涌出来了,她别过头,不想让我看。
“没事,就是……就是心里头发堵。”
我这人嘴笨,尤其不会安慰女人。我站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能干巴巴地说了句:“有啥难处,说出来兴许能好点。”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她的话匣子。
李娟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绝望和恳求。
“建成,我听说,你那儿有块好木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事儿传得这么快?
“是……是有那么一块。”我含糊地应着。
“我男人……他病又重了。”李娟的声音都在发抖,“医生说,得做个大手术,不然……不然就没几天了。手术费,要好几十万。我们把家底都掏空了,亲戚朋友也都借遍了,还差一大截。”
她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听人说,你那块木头,有人出大价钱买。建成,我知道这不合规矩,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你能不能……能不能把它卖给我?”
我当时就愣住了。
卖给她?她哪来的钱?
李娟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急忙说:“不是,我不是现在给你钱。我是想,你能不能先把木头给我,我拿去找那个老板换钱救命。这钱,我给你打欠条,我给你做牛做马,下半辈子我慢慢还!行不行?”
她说着说着,情绪就激动起来,上前一步,想抓住我的胳D.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娟,你先别激动。”我皱着眉头,“这不是钱的事。那块木头,是我师父留下的,我答应过他,不能卖。”
“可那是一条人命啊!”李娟的声音尖锐起来,“王建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守规矩,你重情义。可现在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摆在眼前!你师父要是泉下有知,他会愿意看着你守着一块死木头,见死不救吗?”
她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上。
我承认,我动摇了。
一边是师父的遗愿和我的承诺,一边是一条人命和一个快要破碎的家庭。
我心里乱成一锅粥。
“这事……这事你让我再想想。”我揉着额头,感觉头都大了。
“还想什么?没时间了!”李娟的眼神变得疯狂起来,她好像把我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王建成,我求求你了!我给你跪下!”
说着,她膝盖一软,真就要往下跪。
我赶紧伸手去扶她。
“你这是干啥!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下跪!”
我拉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拽起来。
可她当时情绪失控,力气大得出奇。她不但没起来,反而整个人都扑了过来,死死地抓住我的衣服。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她哭喊着。
玉米地里的土刚下过雨不久,又被太阳晒了一天,半湿不干,又软又黏。
我被她这么一拽,脚下一滑,重心不稳,整个人就往后倒了下去。
“哎哟!”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李娟也跟着我摔倒在地。
我们俩滚作一团。
我的裤腿,我的膝盖,结结实实地糊上了一大片黄泥。
李娟也摔得不轻,趴在我身边,还在哭。
我当时又气又急,也顾不上她了,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身上的土。
“你这人怎么这样!简直是胡搅蛮缠!”我冲她吼了一句。
李娟趴在地上,哭得更凶了。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头那点火气又被浇灭了。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
“你……你先起来吧。这事,我……我回去跟我家里人商量一下。”我叹了口气,扔下这句话,算是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我不敢再待下去,生怕她再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
我绕开她,拨开玉米秆子,狼狈地逃出了那片玉米地。
我一路走,一路心里还在打鼓。这事儿该怎么跟秀芹说?她本来就想我卖木头,要是知道李娟这事,肯定会逼着我点头。可师父的嘱托……
我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连裤子上的黄泥都忘了处理。
回到家,一进门,就撞上了秀芹那张阴沉的脸。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第三章 家里的“堂会”
“说!你跟李娟在玉米地里干啥好事了?”
秀芹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砸在我心上。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这个村子,巴掌大的地方,没什么秘密。谁家母鸡下了个双黄蛋,不出半天全村都知道。
肯定是有人看见我跟李娟在玉米地里拉拉扯扯,然后添油加醋地传到了秀芹耳朵里。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脸上火辣辣的,又羞又气,“我跟她能有啥事?”
“没啥事?”秀芹冷笑一声,指着地上的裤子,“那这裤子上的泥是哪来的?别告诉我你是自己摔的!王建成,我跟你过了二十多年,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老实交代!”
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哎呀,建成不是那样的人吧?”
“那可说不准,李娟长得也不赖,她男人又常年有病……”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没点啥,能闹成这样?”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飘进我耳朵里。我感觉我的脸皮被人一层层地剥了下来,扔在地上踩。
我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个名声。手艺人,手艺是本事,名声是脸面。现在,我的脸面,算是被丢尽了。
“都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我散了!”我冲着门口的人吼了一嗓子。
人群骚动了一下,但没几个人走,反而看得更起劲了。
“你还有脸冲别人横?”秀芹一把把我拽回屋里,“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把外面的视线隔绝了。
“王建成,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这日子就别过了!”她坐在板凳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看着她,心里头又烦又疼。我知道她不是不信我,她是怕,是慌。
我叹了口气,把玉米地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从李娟哭着求我,到她要下跪,再到我们俩是怎么摔倒的。
我说得很详细,没有一点隐瞒。
秀芹听完,半天没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怀疑,有审视,还有一丝松动。
“就……就这些?”她问。
“就这些。”我点头,“我王建成要是对你撒了半句谎,就让我出门被雷劈死。”
我发了毒誓。
秀芹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眉头还是紧锁着。
“那……那木头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她绕回了最根本的问题。
我沉默了。
这正是我最头疼的地方。
这时候,我儿子小伟的电话打来了。他估计是听到了村里的什么风声。
秀"芹接了电话,刚说两句,眼圈又红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小伟学了一遍。
我在旁边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爸,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小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年轻人的急躁和不解,“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守着那些老规矩干嘛?那是一条人命啊!再说了,李娟阿姨都那样了,咱们帮一把不是应该的吗?”
“这不是帮不帮的问题……”我接过电话,想解释。
“那是什么问题?不就是一块木头吗?”小伟打断我,“爸,你总说手艺人的风骨,风骨能当饭吃吗?现在人家都看钱!你卖了木头,既能帮李娟阿姨,又能给我在城里凑个首付,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你为啥就这么想不开?”
“你懂个屁!”我被他气得火冒三丈,“那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那是我对你师爷的承诺!”
“承诺?爸,都什么年代了!你师爷要是还活着,他肯定也希望你拿这木头去救人,而不是当个宝贝疙瘩供起来!你这是死脑筋,是愚孝!”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手都在抖。
我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完全不能理解我。在他眼里,我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就是“死脑筋”、“愚孝”。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建成,我觉得小伟说得有道理。”秀芹在旁边插嘴,“人命关天,承诺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了,咱们家也确实需要这笔钱。你就点了这个头,行不行?也省得李娟再来闹,外面那些人再说闲话。”
我看着她们娘儿俩,一个在电话里,一个在眼前,像是在开一场针对我的“堂会”。
他们都觉得我是错的。
他们都觉得我固执、迂腐、不近人情。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孤岛,四面都是海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
我把电话往桌上一摔,站起身,一句话没说,摔门走进了我的木工房。
“砰!”
我把门从里面反锁了。
我需要静一静。
第四章 说不清的理
木工房里,还是熟悉的味道。
松木的清香,桐油的涩味,还有老木头沉淀下来的岁月气息。这些味道,总能让我烦躁的心平静下来。
可今天,不行。
我坐在刨凳上,看着满屋子的工具,锯子、刨子、凿子、墨斗……它们都静静地挂在墙上,像是我无声的伙伴。
我拿起一块刨子,铁刃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这是我跟师父学徒时,他亲手给我打的,跟了我三十多年,磨得只剩下薄薄的一片了。
师父常说,木匠的活,差一丝一毫都不行。心要正,手才稳。心要是乱了,线就画不直,榫卯就合不严。
我现在,心就乱了。
小伟的话,像一根根刺,扎在我心里。
“死脑筋”、“愚孝”。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我坚守的那些东西,在如今这个社会,真的已经一文不值了吗?
我想起师父临终前拉着我的手,那双布满老茧、干枯得像老树皮的手。他说:“建成,手艺人,活的就是一口气。这口气,是规矩,是良心。”
良心……
如果我见死不救,我的良心能安吗?
可如果我卖了这块木头,我又怎么对得起师父的嘱托?
我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左右为难。
接下来的两天,我在村里就成了“名人”。
出门走到哪儿,都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人们见了面,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地喊我“建成师傅”,而是眼神躲闪,或者干脆假装没看见。
那些平日里跟我关系不错的街坊,现在也绕着我走。
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什么。
无非就是王建成跟李娟不清不楚,为了个女人,连祖宗的规矩都不要了。还有更难听的,说我假清高,看着老实,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
秀芹也跟我冷战。
她不跟我说话,饭做好了就自己吃,碗筷一摔就回屋。晚上睡觉,她背对着我,中间隔着能躺下一个人的距离。
这个家,变得跟冰窖一样。
我试着跟她解释。
“秀芹,你信我,我跟李娟真的没什么。”
她冷哼一声:“我相信你有什么用?现在全村的人都觉得你们俩有事。王建成,我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咱们日子是自己过的。”我给自己辩解,话说出来却没什么底气。
“自己过?”她猛地坐起来,看着我,“怎么过?儿子要结婚没房子,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丑事,你还抱着你那块破木头当圣旨!你告诉我,这日子怎么过下去?”
我又一次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把事情搞砸了。
我不仅没能解决问题,反而让自己和家人都陷入了舆论的漩涡。
那天下午,我心里实在憋闷得慌,就骑着我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去了镇外的公墓。
师父就葬在那里。
我拔掉坟头的杂草,把带来的两瓶老白干,一瓶洒在坟前,一瓶自己拧开,对着嘴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师父,我给您丢人了。”我坐在坟前,对着墓碑说话。
“徒弟没本事,让您在底下都不得安生。”
“他们都说我傻,说我死脑筋。您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那块木头,我守不住了……可我卖了它,我就没脸再来见您了……”
我一边说,一边喝酒,不知不觉,一瓶酒就见了底。
我趴在墓碑上,哭得像个孩子。
这些年,我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可今天,我撑不住了。
我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在家人眼里,我是个不懂变通的顽固派;在村里人眼里,我是个行为不检点的伪君子;在李娟眼里,我可能是个见死不救的冷血动物。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一个想守住承诺,却又被现实逼得走投无路的笨木匠。
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的哭诉,又像是在嘲笑我的无能。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我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回去的路上,酒劲上来了,自行车骑得歪歪扭扭。
路过邻村村口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拐了个弯,向李娟家的方向骑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或许,我只是想亲眼去看看,她说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也或许,我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可以说服自己,也说服师父的理由。
第五章 李娟的男人
李娟家在村子的最东头,一栋半新不旧的二层小楼,外面看着还行,但院墙已经有些剥落了。
我把自行车停在远处一棵大槐树下,没敢直接过去。
我心里挺矛盾的,一方面想去看看,一方面又怕被人瞧见,到时候更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正犹豫着,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娟从里面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药罐子,把熬黑了的药渣倒在墙角。
几天不见,她好像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完全没了当年那个爱笑姑娘的影子。
她倒完药渣,并没回屋,而是蹲在门口,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显得特别孤单。
我心里叹了口气,推着车子走了过去。
“李娟。”我喊了一声。
她听到声音,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见是我,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得黯然,低下头,不说话。
“我……我路过,过来看看。”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她没吭声。
气氛有点尴尬。
“你男人……怎么样了?”我还是问出了口。
提到她男人,李娟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还是老样子。”她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昨天又发了一次病,疼得在床上打滚。医生说,不能再拖了。”
我看着她绝望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能……进去看看他吗?”我说。
李娟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她犹豫了几秒钟,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站起身,领我进了院子。
屋里光线很暗,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客厅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一张掉漆的饭桌,破旧的椅子。最显眼的,是桌上堆着的一大堆药瓶子和缴费单。
李娟的男人就躺在里间的床上。
我走进去,看到他的时候,心里还是被震了一下。
他叫赵勇,我以前见过,是个挺壮实的小伙子。可现在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颊凹陷,嘴唇干裂,双眼紧闭,呼吸很微弱。
要不是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我几乎以为他已经……
“他大部分时间都这样昏睡着,偶尔醒过来,也是疼得说不出话。”李娟站在我身后,声音里满是疲惫和心酸。
我看着床上那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人,再看看旁边一脸憔悴的李娟,心里那杆一直摇摆不定的天平,开始慢慢倾斜了。
师父,您说木头有灵性。
那人呢?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难道还比不上一块不会说话的木头吗?
我一直以为,我守着的是承诺,是手艺人的风骨。可现在我才发现,如果这份坚守,要以别人的性命为代价,那它还是风骨吗?会不会变成一种冷漠的自私?
我从李娟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我没再说什么,李娟也没问。但我想,她应该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些什么。
我骑着车,慢慢地往家走。
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颼的,却吹不散我心里的那团火。
那是一种灼热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回到家,秀芹和小伟都在。小伟是周末,特意从城里赶回来的,估计也是为了这事。
饭桌上,气氛还是很沉闷。
秀芹给我盛了碗饭,放在我面前,还是没说话。
“爸。”小伟先开了口,“我听我妈说了。这事……是您不对。”
我没吭声,夹了口菜,慢慢地嚼着。
“您跟李娟阿姨没什么,我相信。村里人爱嚼舌根,随他们去。但木头的事,您真的该好好想想了。”小伟看着我,语气很认真,“爸,我不是为了我的房子。我今天也去李娟阿姨家看过了,赵勇叔叔那个样子……太惨了。咱们家虽然不富裕,但跟他们比,已经是天上地下的日子了。”
我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我没想到,他会自己跑去李娟家。
“我知道您重承诺,重师爷的情分。”小伟继续说,“可我觉得,真正的情分,不是守着一件死物,而是把师爷教给您的仁义,用在活人身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个道理,您比我懂。”
我看着我的儿子。
他穿着城里人时髦的衣服,头发也弄得很有型,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我这个当老子的,感到了一丝惭愧。
我一直以为他年轻,不懂事,只认钱。
原来,他什么都懂。
他长大了。
“建成……”秀芹也开了口,声音软了下来,“小伟说得对。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该怀疑你,不该跟你闹。可我也是急啊……这事闹得这么大,我心里慌。你要是早点把事情说明白,咱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商量,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她说着,眼圈也红了。
“那块木头,是你的心头肉,我知道。可再是心头肉,也比不上人命重要。咱们把它卖了,救了赵勇,也算是积德行善。师父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体谅你的。”
我看着他们娘儿俩,一个苦口婆心,一个通情达理。
我心里的那堵墙,终于“轰隆”一声,塌了。
我错了。
我错在把承诺看得比人还重。
我错在遇到事情,没有跟家里人好好沟通,一个人钻牛角尖。
我错在,太把自己当回事,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乎所谓的“风骨”,却忘了,我身边的人,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他们比我更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仁义”。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满满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我明白了。”
我对他们说。
第六章 木头与人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天刚蒙蒙亮,我就进了木工房。
我没有直接去找那个古玩店的老板,也没有联系李娟。
我走到那个角落,轻轻地,甚至带着几分虔诚,揭开了那块包裹着金丝楠木的老油布。
木头在晨光中,泛着幽幽的光泽。那水波纹一样的纹理,仿佛真的在流动。
我伸出手,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抚摸着它冰凉温润的表面。
“老伙计,对不住了。”我轻声说。
我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但不是简单的“卖掉”。
师父说,别为了钱,把它卖了。
这句话,依然在我耳边回响。
直接卖给古玩店老板,换成一沓钞票,那确实是违背了师父的遗愿。那样做,我心里这道坎,还是过不去。
师父还说了另一句话:用它做一件对得起它的东西。
什么,才是对得起它的东西?
我坐在木头旁边,点上一袋旱烟,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它,一坐就是一上午。
秀芹和小伟没来打扰我。他们知道,我需要时间,跟自己,也跟这块木..头告个别。
我在想,这块木头,在地下河里沉睡了千百年,它吸收了天地的精华,才有了这一身温润的灵气。它是有生命的。
如果我只是把它当成货物一样卖掉,那我就真的成了一个纯粹的商人,而不是一个手艺人。
我王建成,可以穷,可以被人误会,但不能丢了手艺人的魂。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
我猛地站了起来。
对!就这么办!
我冲出木工房,看到秀芹和小伟正坐在院子里,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爸,您想通了?”小伟问。
我点点头,脸上露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想通了。”我说,“但我不卖木头。”
秀芹和小伟都愣住了。
“不卖?”秀芹急了,“那你……”
“我不卖原料。”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要用它,做一件东西。做一件配得上它的东西。然后,我们把这件东西卖掉。”
小伟的眼睛亮了:“爸,您的意思是,您要亲自操刀,把它做成成品?”
“对!”我重重地点头,“师父说,让我用它做一件对得起它的东西。现在,我觉得,用它来救一条人命,再把它变成一件可以传世的作品,就是最对得起它的方式。”
这不仅仅是卖木头换钱。
这是用我的手艺,赋予这块木头第二次生命。这是我作为一个手艺人,对它,对师父,也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可……可这来得及吗?”秀芹还是担心,“做一件东西,得多久?李娟那边等得及吗?”
“来得及。”我说,“我就做个小件,一个镇纸,或者一个笔筒。用最好的工艺,把这块料子最精华的部分展现出来。快的话,十天半个月就行。”
“那……卖给谁?那个古玩店老板会要一个成品吗?”
“他会的。”我很有把握,“真正懂行的人,看重的是料子,但更看重的是工艺。一块顶级的料子,配上顶级的工艺,价值只会更高。”
我看着小伟:“小伟,这事要你帮忙。你脑子活,认识的人多。你帮我联系那个老板,还有,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拍卖会之类的渠道。我们要让这件东西,卖出它应有的价钱。”
小伟用力地点头:“爸,您放心,这事交给我!”
看着儿子充满干劲的样子,我心里一阵欣慰。
“秀芹,”我又转向我婆娘,“这几天,我可能要住在木工房了。家里的事,就都交给你了。”
秀芹看着我,眼睛里有光。她走过来,帮我掸了掸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
“你放心干你的活。”她说,“饭我给你送到工房去。别累着了。”
那一刻,我们一家三口的心,前所未有地紧紧连在了一起。
笼罩在家里好几天的阴霾,终于散了。
下午,我去找了李娟。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
“建成,这……这太麻烦你了。”李娟听完,眼泪又下来了,但这次,是感动的泪。
“不麻烦。”我摆摆手,“你先别急。我跟那个古玩店老板联系了,先从他那里借一笔钱,给你男人应急。就用这块木头做抵押。等东西做好了,卖了钱,再还他。”
这也是小伟出的主意。他说这叫“资本运作”。我听不懂,但觉得这个办法好。
李娟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着“谢谢”,话说得语无伦次。
“别谢我。”我说,“要谢,就谢我师父吧。是他老人家教我,做人,得有良心。”
从李娟家出来,我感觉浑身都轻松了。
天,还是那片天。
路,还是那条路。
但我的心里,却亮堂了。
第七章 一个手艺人的决定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几乎是吃住都在木工房里。
开料那天,我特意沐浴更衣,恭恭敬敬地给师父的牌位上了三炷香。
这不是迷信,这是一种仪式感,是我对手艺的敬畏。
当锯子第一次切开那块金丝楠木的表皮时,我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幽香,仿佛是沉睡了千年的灵魂被唤醒。
切开的木料,露出了它真正的面目。
金丝,密密麻麻,在光线下变幻着角度,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那水波纹,层层叠叠,像是立体的山水画。
我被彻底震撼了。
我选了其中纹理最好,金丝最密的一块,准备雕一个山水笔筒。
这半个月,我仿佛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手里的刻刀,和眼前这块会呼吸的木头。
每一刀下去,都要屏息凝神。力道大了,纹理就断了;力道小了,神韵就出不来。
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指上磨出了新的血泡。秀芹每天把饭菜端来,放在门口,不敢大声叫我,怕打扰我的思路。
小伟也隔三差五地从城里跑回来,一方面给我汇报联系买家的进展,一方面也给我带来一些新的设计图样作参考。
他说,现在城里人都喜欢那种简约又不失古韵的风格。
我看着他打印出来的那些图片,心里有了数。老手艺不能丢,但也要跟得上时代。
我把传统的山水雕刻,和一些现代的线条感结合了起来。远山,近水,孤舟,老翁……意境是古典的,但表现手法,却更加洗练。
半个月后,笔筒终于完工了。
当我用最后一层蜂蜡给它抛光,看着它在灯下焕发出温润如玉的光泽时,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知道,我没有辜负这块木头,也没有辜负师父。
它活了。
小伟联系的那个古玩店老板,第二天就赶了过来。
他戴着白手套,拿着放大镜,对着那个笔筒翻来覆去地看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王师傅,高!实在是高!”他放下放大镜,一脸的赞叹,“这料子,是顶级的。这手艺,更是顶级的!把这料子的魂,全都给逼出来了!”
他当场就开出了一个我没想到的价格。
这个价格,不仅足够支付赵勇的手术费,还清我们借的钱,剩下的,也够小伟在城里付个不错的首付了。
秀芹在旁边,激动得直搓手。
我却摇了摇头。
“张老板,我不卖给你。”我说。
张老板愣了,秀芹和小伟也愣了。
“王师傅,您……您这是什么意思?是对价格不满意?”
“不是。”我看着他,很平静地说,“这件东西,我不卖给任何一个商人。我要把它捐出去。”
“捐了?!”秀芹第一个叫了起来,“建成你疯了!”
“爸,您……”小伟也急了。
我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张老板,你是个懂行的人。这件东西,如果只是放在你的店里,或者某个有钱人的书房里,我觉得,委屈它了。”
我顿了顿,继续说:“我想把它,捐给我们县的博物馆。让所有喜欢木作,喜欢我们传统文化的人,都能看到它。让大家知道,我们这儿,还有这样的手艺,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这是我在这半个月里,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最终决定。
如果说,用它救人,是完成了它“仁”的使命。那么,把它捐出去,就是完成它“传”的使命。
传承。
这才是师父把这块木头交给我的真正意义。
“至于钱……”我看向张老板,“我希望您能帮个忙。以您的名义,组织一场小型的慈善拍卖。就拍卖我用剩下那些料子做的几件小东西,一些珠串,一些小摆件。我相信,筹到的钱,应该够给赵勇治病了。”
张老板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师傅,我明白了。您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您不光手艺高,您这人品,更高!”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八章 尘埃落定
慈善拍卖办得很成功。
张老板确实有人脉,请来了不少本地的企业家和收藏爱好者。
当他们得知这些拍品的来历,以及背后的故事后,都非常感动。
剩下的那些金丝楠木料,被我做成了几串手串和两个小小的印章盒,竟然也拍出了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
钱,足够了。
我把其中一部分,交到了李娟手上。
她拿着那张银行卡,手抖得厉害,对着我,又要下跪。
我一把扶住了她。
“拿着,好好给赵勇治病。”我说,“这钱,算我借你的。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没利息。”
我不想让她觉得这是施舍。人活着,得有尊严。
李娟哭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冲我鞠躬。
剩下的钱,我交给了秀芹。
“拿着,给小伟准备买房吧。”
秀芹拿着那笔钱,眼圈红红的,看着我,半天说了一句:“建成,我以前……总觉得你犟。现在我明白了,你犟得有道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村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平息了。
当大家知道事情的真相后,那些曾经在背后议论我的人,见到我时,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愧疚和尊敬。
他们又开始热情地喊我“建成师傅”。
那条沾着黄泥的裤子,早被秀芹洗得干干净净,叠好放在了柜子里。
那片惹出事端的玉米地,玉米已经熟了,金灿灿的,在秋风里摇曳。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件金丝楠木笔筒,被郑重地安放在县博物馆最显眼的位置。
牌子上写着:金丝楠木山水笔筒,捐赠者:王建成。
周末,我带着秀芹和小伟,一起去博物馆看它。
隔着玻璃,它静静地立在那里,灯光照在上面,那些金丝和水波纹,仿佛在缓缓流淌,讲述着一个关于木头,和人的故事。
很多人围在那里欣赏,发出阵阵赞叹。
我听到旁边有人说:“这个王建成师傅,真是了不起。这年头,有这么好的手艺,还有这么高风亮节的人,不多了。”
我拉着秀芹的手,悄悄地退出了人群。
回到家,我走进我的木工房。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和熟悉的木香。
我拿起一块新的木料,拿起我的刨子。
那一刻,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黄泥沾裤,说得清,还是说不清,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当一身泥泞的时候,你有没有洗干净自己的心。
我想,我的心,是干净的。
这就够了。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