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们衣衫褴褛,像两片被秋风吹到墙根的枯叶,蜷缩在一家银行的ATM机隔间外,躲着深秋刺骨的寒风。
那天,我在街角看见了三叔和爷爷。
他们衣衫褴褛,像两片被秋风吹到墙根的枯叶,蜷缩在一家银行的ATM机隔间外,躲着深秋刺骨的寒风。
那一刻,我手里正握着车钥匙,准备去车库开我那辆刚提不久的帕萨特。隔着一条马路,我看着他们,时间仿佛在我脑子里打了个死结,一下子把我拽回了1993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空气里到处都是躁动不安的蝉鸣,和工厂里“下岗”两个字带来的巨大恐慌。我们家的天,就是在那一年塌的。而亲手把天捅破的,正是我眼前的这两个人——我的亲三叔,和我的亲爷爷。
有时候我在想,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就是个圈?兜兜转转,欠下的,总有一天要还。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面前。
第一章 铁饭碗上的裂痕
1993年,我十岁。
我的世界,就是我们家那栋红砖筒子楼,和不远处那座巨大的、永远弥漫着机油和铁锈味的红星机械厂。
我爸李卫国,是厂里八级钳工,整个车间数一数二的技术大拿。
那时候,工人是个顶体面的身份,“铁饭碗”三个字,是用一辈子来衡量的。我爸常说,他的手艺,就是我们家最大的保障。
他的手,和我见过的所有人的手都不同。宽大,粗糙,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但就是这双手,能把一堆冰冷的铁疙瘩,打磨成精度分毫不差的零件。
我总喜欢蹲在他旁边,看他用锉刀一点点地修整模具,那专注的神情,像个雕刻家。
三叔李卫红,比我爸小五岁,也在厂里,不过是在采购科。
他不像我爸,手上总是干干净净的,头发抹着头油,穿着当时最时兴的夹克衫,嘴甜,会来事,跟谁都能聊上几句。
爷爷是个老派的家长,一辈子都在厂里当个小组长,退休了威风也还在。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老大(我爸)是根木头,老三(我三叔)才是块好料。”
他偏心三叔,是整个大院里人尽皆知的事。
那年夏天,“减员增效”的风,一夜之间吹遍了厂里的每个角落。人心惶惶。
每天晚饭,我妈都唉声叹气,我爸则一言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两毛钱一包的劣质烟。
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脸。
终于,那张决定命运的名单,要下来了。
那天晚饭,爷爷把我爸和三叔都叫到了他那。
我跟在爸妈后面,小小的我,已经能感觉到空气里那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一进门,三叔已经在了,正给爷爷点烟。
“卫国来了,坐。”爷爷靠在藤椅上,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
我爸“嗯”了一声,在我妈身边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截倔强的钢筋。
“厂里的事,你们都知道了。”爷爷开门见山,“一个家里,总得留一个。名额就一个。”
屋子里静得可怕。
我妈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爸,你的意思是?”我爸的声音有些沙哑。
爷爷没看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三叔,那眼神里,是我从未在我爸身上看到过的温情。
“卫红在采购科,路子活,认识的人多,以后办啥事都方便。这是给咱们家留条路。”
爷爷顿了顿,终于看向我爸,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卫国,你技术好,到哪儿都饿不死。这个名额,你就让给你弟吧。”
我爸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像一头被困住的兽。
“爸!我是八级工!厂里离不开我这样的技术骨干!”
“什么离不开!”爷爷把烟蒂狠狠摁在烟灰缸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光有技术有屁用!要的是关系,是人脉!你懂个啥?”
三叔在一旁赶紧打圆场:“大哥,你别跟爸犟。爸也是为了咱们家好。再说了,凭你的手艺,出去开个小店,不比在厂里挣死工资强?到时候我还能帮你跑跑关系,进点便宜零件。”
他的话听起来那么体贴,那么为我爸着想。
可我分明看见,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烁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得意和急切。
我妈终于忍不住了,带着哭腔说:“爸,卫国下岗了,我们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小军(我的小名)才上小学……”
“哭什么哭!没出息!”爷爷一拍桌子,“我还没死呢!饿不死你们!”
“大哥,”三叔站起来,走到我爸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当是……为了这个家。我保证,以后我好了,绝对忘不了你。”
我爸看着三叔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又看了看爷爷不容商量的脸。
他的肩膀,一点点地垮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那么无助的样子。他就像一棵被硬生生砍断了根的树,所有的枝叶都在瞬间枯萎。
他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很轻,但很重。
那天晚上,我们回家的时候,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爸一言不发,我妈在旁边小声地哭。
我牵着我爸那只粗糙的大手,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回到家,我爸坐在小马扎上,对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坐了一整晚。
第二天,他就去厂里签了那份“自愿下岗协议书”。
我们家的铁饭碗,碎了。
碎得悄无声息,却震得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嗡嗡作响。
第二章 街角的修车摊
下岗后的日子,像一口不见底的深井。
家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再也听不见我爸下班回来时,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
他整个人都蔫了,像被霜打过的茄子。白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晚上就去楼下的大槐树底下,一坐就是半宿。
我妈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然后把家里所有能卖钱的东西都清点了一遍。
亲戚邻居们看我们的眼神也变了,同情里夹杂着一丝疏远,仿佛“下岗”是一种会传染的病。
三叔倒是春风得意。
没过多久,他就从采购科的一个普通科员,提成了副科长。
他来过我们家一次,提着两斤肉和一瓶酒,坐在沙发上,意气风发地讲着厂里的新政策,讲着他跟哪个领导吃了饭。
我爸全程没说一句话,只是埋头抽烟。
三叔临走时,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塞给我妈,说:“嫂子,先拿着给小军买点好吃的。大哥这边,我会帮他留意的,有合适的机会,我拉他一把。”
我妈没接,我爸哑着嗓子说:“卫红,钱拿回去。我们……还过得去。”
三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行,大哥,有骨气。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妈的眼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
那两百块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了我们全家人的脸上。
消沉了大概一个月,有一天,我爸突然把我那辆掉了链子的旧自行车给修好了。
他擦着手上的油污,看着那辆焕然一新的自行车,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光。
第二天,他找出自己所有的工具,叮叮当当在楼下的小棚子里忙活了一整天。
第三天,我们家楼下的街角,多了一个小摊子。
一块木板,上面用红漆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修车。
我爸,八级钳工李卫国,就这么成了一个街头修车匠。
一开始,根本没什么生意。
我爸就坐在小马扎上,默默地等着。从前在车间里受人尊敬的李师傅,现在要对着过路的人,陪着笑脸问一句:“同志,车坏了吗?看看?”
很多时候,换来的是别人摆摆手,匆匆离去。
我放学后,就去我爸的摊子上,帮他递扳手,擦零件。
看着他那双曾经能造出精密模具的手,现在却用来补一个一块钱的轮胎,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有一次,三叔开着厂里新配的桑塔纳经过,摇下车窗,冲我爸喊:“大哥,忙着呢?”
那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我爸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继续拧着手里的螺丝。
桑塔纳一溜烟地开走了,留下满街的尘土。
我爸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看着车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抱着我妈哭了。
他说:“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没本事……”
我妈抱着他,也哭:“卫国,别这么说。凭手艺吃饭,不丢人。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什么坎儿过不去?”
从那天起,我爸好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唉声叹气,话也多了起来。
他把那个小小的修车摊,当成了他的新车间。
不管多小的毛病,他都仔仔细细地修。补个胎,他会把内外胎都检查一遍;换个刹车线,他会把整个刹车系统都给你调试到最佳状态。
他不乱要价,街坊邻居的,有时候甚至不收钱。
渐渐地,来找他修车的人多了起来。
“还是老李手艺好,修过的车,骑着就是顺溜!”
“老李这人实诚,不坑人。”
我爸的脸上,笑容也渐渐多了。
他还拿出一个小本子,把每个来修车的客人的问题、修理方法、更换的零件,都仔仔细細地记下来。
他说:“这是我的技术档案。以后遇到同样的问题,一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本油腻腻的本子,在我看来,比我所有的课本都珍贵。
它记录的,是一个男人在被生活狠狠踩在脚下后,如何靠着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重新站起来的尊严。
第三章 从自行车到摩托车
时间一晃,就是九十年代末。
城市像一个发了疯的巨人,每天都在长高,变胖。
街上的自行车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嗡嗡”作响的摩托车。
我爸的修车摊,生意也受到了影响。
有时候,他一天都等不来一个客人,只能坐在那,看着一辆辆崭新的摩托车从眼前呼啸而过,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
一天晚上,他把我拉到身边,指着他那个记满了字的笔记本,问我:“小军,你说,这摩托车,跟自行车,原理是不是也差不多?”
我那时候上初中了,物理学了点皮毛,就跟他瞎掰扯:“都是内燃机驱动,齿轮传动,应该……有相通的地方吧。”
我爸听了,眼睛一亮。
从那天起,他开始“不务正业”了。
他把攒了很久的钱,托人从外地买回来一堆旧的摩托车发动机和零件。
每天晚上,等摊子收了,他就把自己关在那个小棚子里,叮叮当当,一研究就是大半夜。
我妈心疼他,劝他:“你这是干啥呀,一把年纪了,还学这个?能学会吗?”
我爸擦了擦额头的汗,嘿嘿一笑:“学不会也得学。时代往前跑,咱不能在原地等着啊。”
他买了很多关于摩托车修理的书,很多字他都不认识,就让我一个一个地查字典,念给他听。
那个小小的棚子,晚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我爸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满身油污,对着一堆复杂的零件,时而皱眉,时而傻笑,像个走火入魔的信徒。
大概半年后,邻居王叔的嘉陵摩托车坏了,拉到好几家修理铺都说发动机要大修,得花好几百。
王叔心疼钱,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推到了我爸这里。
我爸围着那辆车,听了听声音,摸了摸排气管,然后钻到车底下,捣鼓了半天。
最后,他只换了一个几十块钱的小零件,车子就奇迹般地发动了。
那“突突突”的声音,在当时的我听来,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王叔激动地握着我爸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老李,你真是神了!他们都说要换发动机,你这一下就给我省了好几百!”
我爸憨厚地笑着,摆摆手:“小毛病,不值一提。”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整个片区的人都知道了,街角那个修自行车的李师傅,还会修摩托车,而且技术好,收费公道。
我爸的摊子,一下子火了。
每天都有人推着摩托车,排着队等他修。
他忙得脚不沾地,但脸上的笑容,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灿烂。
他把原来的木板招牌,换成了一块铁皮的,上面写着:“李记精修 自行车 摩托车”。
小小的摊子,也扩建成了一个带卷帘门的小铺面。
我上了高中,学业忙,去铺子里的时间少了。但每次去,都能看到我爸被一群车主围在中间,自信地讲解着故障原因,那份从容和专业,让我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八级钳工李师傅的影子。
就在我们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的时候,三叔那边,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国企改制的浪潮,终于还是拍到了他身上。
他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采购科,被整个裁撤了。
三叔也下了岗。
他不像我爸有手艺,在单位里养尊ot 处惯了,除了会喝酒拉关系,什么都不会。
他拿着一笔买断工龄的钱,跟人合伙做生意,结果被人骗得血本无归。
爷爷拿出自己的养老金给他填窟窿,但也是杯水车薪。
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他,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头发乱糟糟的,满脸愁容,跟我爸当年下岗时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他看到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军,上学去啊?”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叹了口气,落寞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反而觉得有些悲凉。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它会把一些人带到高处,也会把另一些人,无情地碾在下面。
第四章 时代的车轮
进入21世纪,整个城市都像被按下了快进键。
高楼拔地而起,私家车开始在马路上拥堵。
我爸的那个小修理铺,也迎来了新的机遇和挑战。
他敏锐地意识到,汽车的时代,要来了。
“小军,你说,爸要是去学修汽车,行不行?”有一天,他突然问正在读大学的我。
我看着他已经有些斑白的鬓角,和那双因为常年接触机油而变得粗糙变形的手,心里一阵发酸。
“爸,你太累了。咱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吗?”
他摇摇头,目光坚定:“人不能总往后看。你看这街上,四个轮子的越来越多了。咱不学,就得被淘汰。”
那一年,我爸四十多岁了。
他报名去了一个汽修培训班,跟一群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起从拧螺丝、换机油开始学。
很多人都笑他,说他异想天开。
但他毫不在意。
每天从培训班回来,他身上都脏得看不出人形,但眼睛里却闪着光。
他把大学里学机械专业的我当成了“技术顾问”,一遇到什么“电喷”、“ABS”之类的新名词,就拉着我问个不停。
有一次,为了搞懂一个传感器的原理,他拉着我,在桌子上画了一晚上的电路图。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工匠精神”。
那不是一句时髦的口号,而是像我爸这样的人,刻在骨子里的、对技术的痴迷和敬畏。
毕业后,我爸用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在郊区租下了一个大厂房,开了一家真正意义上的汽修厂。
名字很简单,就叫“卫国汽修”。
开业那天,鞭炮齐鸣,但我爸心里很没底。他把一辈子的心血和名声,都押在了这个厂子上。
一开始,生意很冷清。
但我爸不急,他还是用他修自行车时的那套“笨办法”。
每一辆进厂的车,他都亲自检查,亲自上手。
用什么料,换什么件,都跟车主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绝不以次充好,绝不小病大修。
他说:“咱们开门做生意,靠的就是‘良心’两个字。这比什么广告都管用。”
他的坚持,很快就有了回报。
一个客户的车在别家修理厂被判了“死刑”,说发动机要大修,报价好几万。
车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车拖到了我们厂。
我爸带着两个徒弟,在车间里研究了两天两夜,最后发现只是一个小小的线路问题。
他只收了三百块钱的工时费。
车主拿到车的时候,激动得差点给我爸跪下。
这件事,成了我们汽修厂的“活广告”。
“卫国汽修,技术好,不坑人”的名声,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
厂里的生意,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而另一边,三叔的日子,却是一落千丈。
他下岗后,心比天高,总想着一夜暴富。炒过股,开过饭店,倒腾过服装,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爷爷的老本被他折腾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外债。
他老婆受不了,跟他离了婚。
他彻底成了一个失败者。
爷爷也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跟着三叔,从原来的大房子,搬到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出租屋。
有时候,我妈会偷偷让我送点钱和吃的过去。
我把东西放在门口,敲敲门就走,不想跟他们碰面。
我忘不了当年他们是怎么逼我爸的。
有一次,我送东西去,门没关严,我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是爷爷的声音,苍老而无力:“卫红啊,要不……你去找你大哥说说?他现在出息了,开那么大个厂子……”
三叔的声音充满了烦躁和不甘:“爸!你别说了!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去求他的!当年……当年是我把他挤下去的,我现在怎么有脸去找他?”
“那……那也是为了你好啊……”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站在门外,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进去,转身离开了。
我爸的厂子越做越大,从最初的两三个徒弟,发展到几十个工人。
他成了远近闻名的“李老板”、“李师傅”。
每个月,厂子的纯利润,稳稳地超过了三万块。
我们家买了新房,买了车。
我爸却还是老样子,每天穿着一身油腻腻的工装,泡在车间里。
他总说:“我就是个修车的,离了这些铁疙瘩,我啥也不是。”
他把“良心是最好的招牌”这句话,写成大字,挂在了厂里最显眼的位置。
他带出来的徒弟,都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句口号。
这是他用半辈子的人生,悟出来的道理。
第五章 良心是最好的招牌
我大学毕业后,没有选择去大公司当个白领,而是回到了我爸的汽修厂。
很多人不理解,觉得我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回来跟着一身油污的父亲混,太没出息。
但我知道,这个厂子,是我爸的命。
而我,想守着他的命。
我利用自己学的专业知识,给厂里引进了电脑管理系统,规范了配件采购和仓储,还做了客户关系管理。
我爸一开始还不太习惯,总觉得电脑那玩意儿不靠谱,不如他脑子记的牢。
但当他看到每个月的报表,清晰地显示出成本降低了多少,效率提高了多少时,他乐得合不拢嘴。
他拍着我的肩膀,感慨地说:“还是读书有用啊!小军,这个厂子,以后就靠你了。”
我说:“爸,厂子是你一手一脚做起来的,主心骨永远是你。我就是给你打打下手。”
我们父子俩,一个主外,负责技术和人心;一个主内,负责管理和运营。
“卫国汽修”的口碑,在业内越来越响亮。
甚至有一些4S店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都会介绍到我们这里来。
我爸成了这个行业的“定海神针”。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下岗工人。他变得自信、开朗,跟客户、跟工人,总是有说有笑。
只有我知道,这份自信背后,是他熬过的多少个不眠之夜,是他手上磨出的多少层厚茧。
与我们家的蒸蒸日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叔和爷爷的日渐落魄。
三叔在外面瞎混了几年,钱没挣到,反而染上了一身坏毛病,学会了喝酒赌钱。
最后,连那个阴暗的出租屋也住不起了。
听说,他们搬到了更远的郊区,一个快要拆迁的平房里。
爷爷的身体,也彻底垮了。
有一次,我妈在菜市场碰到了一个老邻居,才知道爷爷中风了,半身不遂,躺在床上下不来。
我妈回来后,眼睛红红的,跟我爸说:“卫国,要不……我们去看看爸吧?他毕竟是咱爸。”
我爸正在擦拭一套他最宝贝的德国进口工具,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最后,他叹了口气,说:“他有卫红照顾呢。我们去了,他心里也不自在。”
我明白我爸心里的那个结。
那不是恨,而是一种深深的失望和委屈。
被最亲的人,在背后捅了一刀,那种伤口,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
那几年,我们和爷爷、三叔那边,就像两条平行线,明明在同一个城市,却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我们只是偶尔从老邻居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们的零星消息。
三叔找不到正经工作,只能去打零工,挣的钱还不够他喝酒。
爷爷的病,越来越重,全靠邻里接济。
每一次听到这些,我妈都会唉声叹气,我爸则会把自己关在车间里,一言不发地干活。
我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
血缘,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它能给你最深的伤害,也能给你最无法割舍的牵挂。
2015年的冬天,特别冷。
一天,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到了厂里,找我爸。
是我爸以前在老厂的一个工友打来的。
他说,他在一个桥洞底下,看到了三叔和爷爷。
“卫国啊,你快去看看吧。你爸他……快不行了。你三弟在那守着,两人冻得……唉,太惨了。”
挂了电话,我爸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我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转过身,对我说:“小军,备车。”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开车时,手是抖的。
车子在城市的车流中穿梭,窗外的霓虹灯一闪而过,像一个个嘲讽的鬼脸。
我爸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把油门踩得很深。
我心里很乱。
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们会面对怎样的场景。
我也不知道,我爸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会选择报复吗?还是会选择原谅?
或者,只是冷漠地看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我想象不出答案。
因为我知道,在他心里,那道伤疤,从来就没有真正愈合过。
第六章 墙角的枯叶
车子在立交桥下停稳。
冬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桥洞下,昏暗的灯光照出一小片逼仄的空间。
借着车灯的光,我看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爷爷躺在一堆破旧的棉被上,身上盖着一件军大衣,脸颊深陷,嘴唇发紫,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三叔就蹲在他旁边,穿着一件单薄的夹克,冻得瑟瑟发抖。他的头发像一蓬乱草,脸上布满了污垢和胡茬,眼神空洞而麻木。
他们身边,放着几个捡来的矿泉水瓶和一些发硬的馒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和绝望的气息。
这和我幻想过的无数次“他们后悔了”的场景,完全不一样。
没有戏剧性的忏悔,没有痛哭流涕的哀求。
只有两个被生活彻底击垮的人,像两片被遗弃的枯叶,在城市的角落里,等待着最后的凋零。
我爸推开车门,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我心上。
三叔听到了动静,抬起头。
当他看清是我爸时,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恐,然后迅速被一种极度的羞耻和难堪所取代。
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但腿脚似乎已经冻僵了,晃了一下,又跌坐了回去。
他低下头,不敢看我爸的眼睛,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爸没有看他,径直走到爷爷身边,蹲了下来。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轻轻地探了探爷爷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脖颈。
“还有气,得赶紧送医院。”我爸的声音,异常平静。
他对我说:“小军,来搭把手。”
我赶紧上前,和我爸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爷爷抬了起来。
爷爷很轻,轻得像一捧干枯的柴火。
在我抱住他肩膀的那一刻,他似乎有了一点意识,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
三叔全程都像个木偶一样,呆呆地看着我们,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我们把爷爷抬上车,他才像是突然惊醒过来,连滚带爬地跟了过来,扒着车门,声音嘶哑地喊:“大哥……大哥……”
我爸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上车吧。”他说。
车子重新发动,暖风开到了最大。
三叔坐在副驾驶,蜷缩着身体,把头埋得很低,肩膀一耸一耸地,压抑地哭了起来。
我爸开着车,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后座上,我用毯子裹紧爷爷,能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喷在我的手背上,时断时续。
车厢里,只有三叔压抑的哭声,和暖风的“呼呼”声。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恨,似乎都被这压抑的哭声给冲淡了。
没有什么比亲眼目睹一个人的尊严被彻底碾碎,更让人感到震撼和悲悯。
到了医院,挂急诊,检查,办住院。
我爸跑前跑后,缴费,签字,没有丝毫犹豫。
医生说,爷爷是严重营养不良加上突发性脑梗,幸好送来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在病房安顿好爷爷后,我爸才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他从兜里掏出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走过去,给他递了瓶水。
他摆摆手,没有接。
三叔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局促地站在一边,双手不停地搓着。
“大哥……对不起……”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这些年……我……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爸……”
我爸没有看他,只是望着窗外漆黑的夜。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他的声音很疲惫。
“我不是人……我混蛋……”三叔说着,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我爸的腿,嚎啕大哭,“大哥,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我把爸害成了这样,我把家败光了……我该死啊!”
走廊里,来往的病人和护士都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爸的身体僵硬着。
他看着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的三叔,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
他想把他扶起来,但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我知道,他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二十多年的委屈和心酸,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他掐灭了烟,站起身,对我说:“小军,你在这看着。我去给他俩买点吃的,再买两身干净衣服。”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我爸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他没有选择报复,也没有选择原庸。
他只是选择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事。
因为躺在里面的,是他的父亲。跪在地上的,是他的弟弟。
这份血缘,他斩不断。
第七章 一碗面的温度
我爸买回来了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还有两套崭新的棉衣。
他把其中一套递给三叔,说:“去洗手间换上,把脏的扔了。吃完面,你就在这守着。”
三叔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爸,嘴唇颤抖着,接过衣服,点了点头。
等他从洗手间出来,整个人像是换了副模样。虽然依旧憔悴,但至少有了点人样。
他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进面汤里。
我爸没再管他,自己端着一碗面,坐在病床边。
爷爷已经醒了,但说不出话,只能转动着眼珠。
当他看到我爸时,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泪。
我爸用勺子,舀了一勺面汤,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喂到爷爷嘴边。
“爸,喝点汤,暖暖身子。”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就像小时候,我生病时,他喂我吃药一样。
爷爷张开嘴,艰难地喝了一小口。
那温热的汤,似乎给了他一些力气。他抬起那只还能动的手,颤颤巍巍地,想要去抓我爸的手。
我爸顺势握住了他那只干枯得像鸡爪一样的手。
“卫国……”爷爷的喉咙里,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在叫我爸的名字。
“哎,爸,我在这呢。”我爸应着。
“我……我对不住……你……”爷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
我爸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别过头,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的眼泪。
但他肩膀的微微颤抖,出卖了他。
二十多年的隔阂与怨恨,在这一刻,似乎都融化在了这碗热气腾腾的面汤里。
没有惊天动地的原谅,也没有声嘶力竭的控诉。
有的,只是父子之间,最朴素的温情。
爷爷住院的费用,全是我爸出的。
他还给爷爷请了最好的护工,每天的饭菜,都让食堂单做。
三叔一开始还想出去找活干,说不能白吃白喝。
我爸对他说:“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干什么?你唯一的任务,就是把爸照顾好。等爸出院了,再说别的。”
三叔没再坚持,每天尽心尽力地在医院里伺候着。
他戒了酒,也不再唉声叹气。每天给爷爷擦身、喂饭、按摩,做得比护工还仔细。
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觉得有些陌生。
也许,这就是生活。
它能把一个意气风发的人打入尘埃,也能让一个跌入谷底的人,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一个月后,爷爷出院了。
虽然还是不能说话,行动不便,但精神状态好了很多。
出院那天,面临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爷爷住哪?
三叔的那个窝,早就没了。
我妈的意思是,接回家里来住。
我爸沉默了。
我知道他的顾虑。接回来,抬头不见低头见,过去的那些事,不可能当没发生过。
那天晚上,我爸把我叫到了书房。
他问我:“小军,你说,这事怎么办?”
我说:“爸,听你心里的。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他叹了口气,说:“我心里乱得很。不接吧,他是我爸。接回来吧,我一看到他,就想起当年……”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你三叔。我总不能让他俩再回桥洞底下吧?”
最后,我爸做了一个决定。
他在我们家小区附近,租了一套一居室的房子,让三叔带着爷爷住了进去。
房租水电,生活费,都由我们家出。
然后,他对我三叔说:“卫红,你没有手艺,干不了修车的活。厂里还缺个管仓库的,你要是愿意,就来干吧。工资不高,但够你们爷俩生活了。”
三叔愣住了。
他看着我爸,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相信。
他以为,我爸最多也就是给他们一口饭吃,没想到,还会给他一份工作,一份能让他重新站起来的尊严。
“大哥……”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爸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好好干,照顾好爸。”
第八章 没有不落的夕阳
三叔真的来厂里上班了。
他负责管理仓库里成千上万种零配件,每天的工作就是清点、登记、出库、入库。
工作很繁琐,也很枯燥。
但他干得一丝不苟。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油嘴滑舌的采购科副科长,话变得很少,人也谦卑了很多。
每天,他都是第一个到厂里,最后一个离开。
仓库被他整理得井井有条,每一颗螺丝,都放在它应该在的位置。
厂里的老师傅们,都知道他和我们家的过往,一开始还有些看不起他。
但他从不辩解,只是埋头干活。
时间长了,大家对他的看法也渐渐改变了。
有时候,我爸会去仓库转转,检查一下库存。
三叔就跟在他身后,拿着本子,一条一条地汇报。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交流,但那种微妙的气氛,却在慢慢缓和。
我爸给了三叔一份工作,三叔则用他的努力,回报着这份信任。
他们就像两只受过伤的刺猬,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尖刺,试探着靠近彼此。
爷爷的身体,在三叔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转。
虽然还是离不开轮椅,但已经能说一些简单的词了。
每个周末,我妈都会做上一大桌子菜,让我和我爸,给他们送过去。
有时候,我爸会留下,陪爷爷坐一会儿。
两人也不怎么说话,爷爷就坐在轮椅上,看着我爸。我爸就给他削个苹果,或者讲讲厂里的事。
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们俩的身上,一老一少,一坐一站。
那画面,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有一次,我送饭过去,正好碰到我爸在给爷爷剪指甲。
他剪得很仔细,剪完还用指甲锉,一点点地磨平。
爷爷看着我爸专注的侧脸,浑浊的眼睛里,又流下了眼泪。
他含混不清地说:“卫国……好……好……”
我爸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说:“爸,别动,快好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所谓的“原谅”,也许并不是要忘记过去的伤害,而是在经历过岁月的沉淀后,选择用一种更温柔的方式,与过去和解。
我爸没有忘记当年他们是怎么把他推下深渊的。
但他选择了在他们坠入深渊时,拉他们一把。
这不是圣人的宽宏大量,而是一个普通人,内心最朴素的善良和对亲情的坚守。
他用自己的方式,赢回了尊严,也守护了家庭的完整。
去年年底,厂里开年会。
我爸喝了点酒,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小军,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开了这个厂,挣了多少钱。”
我问他:“那是什么?”
他指了指自己那双依旧布满油污的手,说:“是这双手。当年,他们砸了我的铁饭碗,但这双手,又给我造了一个金饭碗。这世上,哪有什么铁饭碗,真正的铁饭碗,是你自己手里的本事,和你心里的那杆秤。”
我看着我爸微红的脸,和他眼睛里闪烁的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年会结束后,我开车送他回家。
路上,经过那个我们曾经住过的老筒子楼。
街角的那个位置,当年我爸摆修车摊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灯火通明。
我爸摇下车窗,看着那个地方,看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他在想那个穿着油腻工装,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自己。
或许,他在想那个推着摩托车,满怀希望的自己。
或许,他什么也没想。
车子重新启动,汇入城市的车流。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我爸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窗外,万家灯火,璀璨如星。
我知道,我们家的那盏灯,会一直,温暖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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