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给我留下一个小木盒子,黄花梨的,是我当年亲手给她打的。她说,等她不在了,我再打开。
我老婆,林淑慧,去年冬天走的。
她给我留下一个小木盒子,黄花梨的,是我当年亲手给她打的。她说,等她不在了,我再打开。
今天,我终于把那把已经磨得发亮的小铜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嗒”一声,像是五十年前,那个雨夜的门栓声。
一辈子的光阴,好像都被锁在了这个小小的盒子里。人们都说,我和淑慧的缘分,是捡来的。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那是我用半辈子的安稳,赌来的。
这一切,都得从1972年那个秋天的雨夜说起。
第一章 雨夜留宿
那年的雨,好像要把天给下漏了。
我叫陈卫东,二十二岁,是镇上木器社的一个小学徒。说是学徒,其实师傅去年“运动”里被下放了,社里就剩我一个年轻人撑着。
活儿不多,勉强糊口。
我住的地方,就是木器社后院那两间连着的瓦房,一间当卧室,一间堆着木料和工具。
那天晚上,我刚收了工,正拿一块干布擦我那套吃饭的家伙——刨子、凿子、墨斗。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屋里一股子潮湿的木头味儿。
我正准备烧点热水烫脚,就听见院门被人“砰砰”地敲。
这么大的雨,谁会来?
我心里犯嘀咕,披了件褂子,趿拉着鞋过去开门。
门轴“吱呀”一声,一股冷风夹着雨水就灌了进来,我打了个哆嗦。
门口站着个人,浑身湿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看不清长相。
是个女的。
她个子不高,瘦得像根麻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紧紧裹在身上,更显得单薄。
“同志……”她一开口,声音都在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能……能给口热水喝吗?”
我愣了一下,往她身后看了看,黑漆漆的雨幕里,什么都没有。
“你从哪儿来的?”我问,声音里带着警惕。那年头,成分不明的人,没人敢随便沾。
她好像被我问住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眼泪倒先混着雨水淌了下来。
“我……我从北边来的,跟家里人走散了。”她声音很小,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
我心里盘算着。看她的样子,不像坏人,倒像个遭了难的。这大雨天,一个单身女人,把她撵出去,万一出点什么事……
我叹了口气,侧过身子:“进来吧。”
她像是没料到我这么好说话,怔怔地看着我。
“进来把雨躲躲,外面冷。”我把门又拉开了一些。
她这才迟疑地迈进门槛,站在屋檐下,脚上的布鞋早就泡烂了,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淌。
我没让她进屋,转身去厨房给她舀了一碗刚烧开的热水。
“喝吧,暖暖身子。”
她接碗的手抖得厉害,碗沿磕在牙齿上,发出“咯咯”的响声。一大碗热水,她几口就喝干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血色。
“谢谢……谢谢你,同志。”她把空碗递给我,低着头,不敢看我。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看着她,心里犯了难。让她走,外面黑灯瞎火,雨又这么大。让她留下,孤男寡女的,传出去我名声还要不要了?再说,她来路不明,万一惹上麻烦……
“你……晚上有地方去吗?”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惊恐,然后又飞快地低下,摇了摇头。
那眼神,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看得我心里一软。
我这人,从小就心软。我爹走得早,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总教我,做人要厚道,能帮人一把就帮一把。
“这样吧,”我下了决心,“今晚你就在这儿凑合一宿。那间屋子是放木料的,我给你收拾收拾。”
她又一次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真的?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急急地说,好像生怕我反悔。
“行了,别说了。”我摆摆手,转身进了那间堆满木料的屋子。
屋里乱七八糟,木屑和刨花铺了一地。我找了块还算干净的木板,又从自己床上抱来一床旧被褥铺上。虽然简陋,但总比在外面淋雨强。
“你就在这儿睡吧。”我指了指那个简易的“床铺”。
“谢谢,太谢谢你了!”她一个劲儿地道谢,眼圈都红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林淑慧。”
“我叫陈卫东。”
我把门给她带上,回了自己屋。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和隔壁偶尔传来的轻微响动,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我这是干了件什么事啊?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就这么让她住下了。
我摸了摸枕头下的木工斧,心里才稍微踏实了一点。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见隔壁的门响了一下,但实在是太困了,眼皮一沉,就睡了过去。
第二章 半夜的被窝
后半夜,我被一阵凉意惊醒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冰凉冰凉的,贴在了我的背上。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猛地转过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到一张脸,就贴在我的枕头边。
是林淑慧。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我的屋子,此刻正蜷缩在我的被子里,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你干什么!”我吓得差点叫出声,一把推开她,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边哭,一边小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太冷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可怜极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湿衣服。这深秋的夜里,盖着一床旧被褥,怎么可能不冷?
我的火气一下子消了,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有同情,也有尴尬。
“你……你起来,回你屋去。”我压低声音说。
她不动,反而往被子里缩了缩,哭得更厉害了。
“我求求你,别赶我走……我真的好冷……好怕……”
黑暗放大了人的情绪,她的哭声像一根细细的针,一下一下扎在我心上。
我僵坐在床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个大男人,总不能真把一个冻得发抖的女人从被窝里拽出去吧?
“你别哭了。”我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不赶你走。”
她这才慢慢止住了哭声,只剩下轻微的抽噎。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雨声和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她的呼吸很轻,带着一丝凉气,就拂在我的耳边。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雨水和皂角的气味。
我们就这么僵持着,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身体都坐麻了。
“你……睡吧。”最终,我还是妥协了,慢慢躺了下来,身体绷得像一块木头,尽量离她远一点。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退让,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然后,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以为她睡着了,刚想放松一下僵硬的身体,却感觉她忽然动了一下。
一只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浑身一颤,刚想说话,她却先开口了。
“陈大哥,”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梦话,“你是个好人。”
我没作声。
“我……我不是坏人。”她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恳求,“我家里……出事了,我是从农场跑出来的。”
农场?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年头,能从农场跑出来的,成分能好到哪儿去?
我突然觉得,我后背贴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你别问了,行吗?”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僵硬,“等天亮了,我就走,绝不连累你。”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那种走投无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根稻草上的绝望。
我沉默了。
我是一个木匠,整天和木头打交道。木头是死的,是硬的,可人心是活的,是软的。
我能感觉到,身边的这个女人,她的身体是冰的,可她的心,可能比这秋夜的雨还要冷。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警惕、顾虑,都被一种更强烈的情感取代了。
那是一种说不清的责任感,或者说,是男人骨子里的一种保护欲。
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她。
在昏暗的光线里,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很清秀的一张脸,巴掌大小,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只是因为惊恐和疲惫,显得格外憔ăpadă。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两汪深潭,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里面盛满了恐惧和祈求。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伸出手,把被子往她那边拉了拉,盖住了她露在外面的肩膀。
“睡吧。”我说,声音有些沙哑,“天塌下来,也得等睡醒了再说。”
她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我看到那两汪深潭里,慢慢涌出了水汽。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那一夜,我几乎没怎么合眼。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这个陌生女人的存在,她的呼吸,她的体温,她偶尔因为噩梦而发出的轻微呓语。
我心里很乱,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我知道,从我把被子分给她一半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可能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
第一缕晨光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眉头微微蹙着,像是有什么化不开的心事。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就这样过一辈子,好像……也挺好。
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跳。
我疯了吗?我才认识她不到十二个小时。
第三章 三天的约定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
被子上还留着她躺过的余温和淡淡的皂角香。
我心里一空,赶紧爬起来,冲到隔壁屋。
她正坐在那块木板上,低着头,双手抱着膝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看到我进来,她猛地站起来,局促不安地绞着衣角。
“陈大哥,对不起,昨天晚上……”
“先别说这个。”我打断她,“饿了吧?我去做点吃的。”
我没给她再说话的机会,转身进了厨房。
锅里还有点剩饭,我加了水,熬了锅稀粥,又从咸菜坛子里捞了两根咸萝卜。
我们俩面对面坐着,谁也没说话,只有喝粥的“呼噜”声。
一碗粥下肚,她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陈大哥,”她放下碗,鼓起勇气看着我,“谢谢你。我……我该走了。”
“走?你能去哪儿?”我问。
她低下头,沉默了。
是啊,她能去哪儿?一个从农场跑出来的“黑人”,没有户口,没有粮票,在这世上,寸步难行。
“淑慧,”我看着她,“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家里出了什么事?”
她咬着嘴唇,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我爹……是大学教授,”她断断续续地说,“前几年,被打成了‘右派’……我……我被下放到北边的农场……前几天,农场要清查……有人说要批斗我……我害怕,就跑了出来……”
我心里一沉。
果然是我想的那样。这种成分,别说找工作,就是被人发现了,扭送回去,下场不堪设想。
我收留她,就是在身上绑了个炸药包。
“我本来想去找我姑姑,可……可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儿了。”她说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
打开来,是一张已经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还有一个小小的银锁。
照片上是一个温婉的中年妇女,抱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这是我妈和我小时候,我妈走得早……这银锁,是我姑姑送我的。”
我看着那把小银锁,心里五味杂陈。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不知道……”她摇着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陈大哥,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我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里那点顾虑和害怕,不知道怎么就烟消云散了。
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别哭了。”我从兜里掏出手绢递给她,“有我呢。天无绝人之路。”
我说完这话,自己都愣住了。
我一个穷木匠,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拿什么口气说这种大话?
可话已经说出口了,就得认。
“你先在我这儿住下,”我说,“外面的事,我来想办法。”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依赖。
“可是……这会连累你的。”
“怕连累,昨天晚上我就把你推出去了。”我故作轻松地说,“一个大男人,还能怕这点事?”
接下来的两天,我让她待在屋里,哪儿也别去。
我照常去木器社上班,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我找了几个信得过的老师傅打听,怎么才能给一个人“上户口”。
老师傅们一听,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卫东啊,你可别犯糊涂!这年头,来路不明的人,沾不得啊!”
“是啊,万一是个‘探子’,你这一辈子就毁了!”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越来越沉。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对的。可一想到淑慧那双无助的眼睛,我就狠不下心。
第三天晚上,我揣着两瓶酒,去了趟街道办王主任家。
王主任是我爹生前的老战友,看着我长大的。
酒过三巡,我把心一横,把淑慧的事,掐头去尾,含含糊糊地说了一遍。只说是个远房亲戚,家里遭了灾,来投奔我,路上把户籍证明弄丢了。
王主任嘬着牙花子,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
“卫东,你小子跟我说实话,这姑娘,跟你什么关系?”
“我……我对象。”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话就冲口而出了。
王主任一愣,随即笑了:“你小子,开窍了啊。想结婚?”
我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结婚是好事啊。”王主任呷了口酒,“可这户口……不好办啊。没有证明,怎么落户?”
“王叔,”我一咬牙,站起来给他鞠了个躬,“您就帮帮我吧!我拿我的人格担保,她绝对是好人!”
王主任沉默了,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
半晌,他才开口:“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只要你们俩结了婚,有了结婚证,她就能以家属的身份,把户口迁过来。不过……这事儿得快,趁着现在没人查。”
我心里一喜:“真的?”
“我还能骗你?”王主任瞪了我一眼,“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事儿要是出了岔子,我可保不住你!”
“我明白!谢谢王叔!”我激动得差点给他跪下。
从王主任家出来,夜风一吹,我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我这是在干什么?为了一个才认识三天的女人,赌上自己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
可我一点也不后悔。
回到家,淑慧还没睡,正坐在灯下,给我补一件破了口的褂子。
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身上,显得那么安静,那么温暖。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这才是家的感觉。
“淑慧。”我叫了她一声。
她抬起头,冲我笑了笑:“你回来了。”
“我有话跟你说。”我走到她面前,深吸了一口气。
“淑慧,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第四章 柴米夫妻
淑慧手里的针“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写满了惊愕,仿佛没听懂我说的话。
“陈大哥,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婚吧。”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只要我们结了婚,就能去街道办领证,给你上户口。以后,你就不是‘黑人’了,可以正大光明地活下去。”
我把王主任的话跟她解释了一遍。
她听完,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灯花“噼啪”爆了一下,她的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陈大哥,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哽咽着问,“我们才认识三天……你这么做,会毁了你自己的。”
“我没想那么多。”我说的是实话,“我只知道,我不能看着你没路走。”
“可是……这不公平。”她摇着头,“这对你不公平。我们之间,没有……没有感情。”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淑慧,我不是在可怜你,也不是一时冲动。这三天,我想了很多。我觉得,你就是我想娶的媳妇。你善良,本分,会过日子。这就够了。”
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
这三天,她把我那狗窝一样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的脏衣服,她都给洗了。我吃饭狼吞虎咽,她会小声提醒我慢点。
那种被人照顾的感觉,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过的。
“你……你让我想想。”她的声音很乱。
“好。”我点了点头,“你好好想。明天早上,给我答复。”
那一夜,我们俩谁都没睡好。
我睁着眼睛,听着隔壁传来的细微的翻身声,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对是错。我只知道,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保住她的办法。
第二天早上,我推开门,看到她已经坐在了桌边。
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粥,还有一小碟她自己腌的咸菜。
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一夜没睡。
“陈大哥,”她见我出来,站了起来,低着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我……我愿意。”
我心里那块悬了一夜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事情办得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在王主任的“关照”下,我们很快就领了结婚证。一张薄薄的纸,两张年轻而陌生的脸,就把我们两个人的命运,从此绑在了一起。
拿着那本红色的结婚证,淑慧的手一直在抖。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陈卫东的媳妇了。”我对她说。
她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害怕,不是绝望,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没有酒席,没有宾客。我从供销社扯了二尺红布,挂在门上,就算礼成了。
晚上,我把我那张小小的单人床,换成了一张双人床。
那是我连着熬了两个通宵,用最好的椿木打的。床板刨得又光又滑,上面刻着一对最简单的鸳鸯。
新婚之夜,我们俩都有些拘谨。
关了灯,躺在床上,我能听到她紧张的心跳声。
“淑慧,”我轻轻地拉过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别怕。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婚后的日子,平淡得像一碗白开水。
淑慧是个很安静的女人,话不多,但手脚很勤快。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天我下班回家,总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她很聪明,看我做木工活,看几遍就能上手。有时候我忙不过来,她就在一旁帮我打磨、上漆。
我们就像两块刚刚拼接在一起的木头,开始的时候,总有些棱角和缝隙。
她吃饭很秀气,小口小口的。我吃饭呼噜呼噜,像猪八戒吃人参果。
我睡觉打呼噜,她一开始不习惯,整夜整夜睡不着。
她不爱说话,心里藏着事。我性子直,有什么说什么。
我们也会有小小的摩擦。
但奇怪的是,我们从来没有真正红过脸。
每当我因为活儿不顺心,回家发脾气的时候,她总是不说话,默默地给我端上一杯热茶。
等我火气消了,她才轻声细语地问我,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她的温柔,像一把细砂纸,慢慢地,把我身上的毛刺都磨平了。
镇上的人,很快都知道我娶了个外地媳妇。
风言风语自然是少不了的。
“卫东这媳妇,来路不明啊。”
“听说长得挺俊,就是不知道根底干不干净。”
我妈一开始也不同意。她把我拉到一边,盘问了半天淑慧的家底。
我只能含糊其辞,说她是远房亲戚介绍的,家里遭了灾,人老实本分。
我妈半信半疑,对淑慧总是不冷不热的。
淑慧都看在眼里,但她什么也不说。
每次我妈来,她都抢着干活,妈长妈短地叫着,比我还亲。
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长了,我妈看淑慧确实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媳妇,对我也好,态度才慢慢缓和下来。
生活就像我手里的木头,虽然粗糙,但只要用心打磨,总会一天天变得光滑起来。
我和淑慧之间,话依然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我开始习惯了每天回家,屋里都亮着一盏灯。
习惯了衣服破了,总有人给缝补好。
习惯了生病的时候,床头总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爱情。
我只知道,这个叫林淑慧的女人,已经像榫卯一样,严丝合缝地嵌入了我的生命里,再也分不开了。
只有一件事,像一根小小的木刺,扎在我们之间。
那就是她的过去。
她从来不提家里的事,我也默契地从不追问。
只是在很多个夜里,我都会听到她在梦里哭着喊“爹”。
我知道,那道伤疤,一直都在她心里,从未愈合。
第五章 木盒的秘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转眼,就到了1978年。
那一年,国家恢复了高考。整个社会的气氛,一下子变得不一样了。
淑慧是从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的。那天,她拿着报纸,手都在抖,反复看了好几遍。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卫东,我想……我想给我爹写封信。”
我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
这是六年来,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她的家人。
“写吧。”我说,“是该写一封了。这么多年了,家里人肯定也惦念你。”
她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那天晚上,她趴在桌子上,写了很久很久。
信寄出去后,淑慧就像是换了个人。她的话多了起来,脸上也时常能看到笑容。
她每天都守在院门口,盼着邮递员的自行车。
一个月,两个月……
信,像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她脸上的笑容,又一点点消失了。人也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
我看着心疼,劝她:“别急,可能是地址不对,或者信寄丢了。等过段时间,我陪你回老家一趟,亲自去找。”
她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心里没底。那个年代,一次运动,就可能让一个家庭分崩离析,人海茫茫,哪里是那么好找的。
从那以后,她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林淑慧。
只是,她多了一个习惯。
她开始写日记,或者说,是写信。
她把那些没能寄出去的思念,全都写在了一个小本子上。
写完了,就锁进那个我给她打的黄花梨木盒子里。
那个盒子,成了她唯一安放秘密的地方。
她把盒子看得很重,钥匙 всегда贴身带着,连我都不让碰。
我不好奇吗?
当然好奇。
我无数次想知道,那个盒子里,到底藏着她怎样的过去。
但我忍住了。
我告诉自己,陈卫东,那是你媳妇心里最后一块自留地,你不能去踩。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人知道的过去。我既然选择了她,就要连同她的秘密,一起接受。
信任,有时候比爱情更重要。
日子还在继续。
我的木工手艺越来越好,在镇上有了点小名气。我不再是木器社的学徒,而是自己开了个小小的木工作坊。
淑慧成了我最好的帮手。她对木料的纹理、质地,有着天生的敏感。有时候我拿不准的料,她看一眼,就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
家里的日子,像我刨出来的木花,一卷一卷,越过越舒展。
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淑慧的心思,也慢慢从那个小木盒,转移到了孩子身上。
她对孩子们的教育,抓得特别紧。
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好好读书。她希望孩子们能替她把这个愿望实现了。
儿子像我,手巧,喜欢鼓捣木头。女儿像她,安静,喜欢看书。
淑慧对女儿的期望尤其高。
她一笔一划地教女儿写字,给她讲她小时候听过的故事。
我常常看到,母女俩坐在灯下,一个在看书,一个在做针线活,那画面,安静得像一幅画。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安稳地过下去。
那个小木盒的秘密,会随着时间,永远地尘封起来。
直到那一年,儿子考上了大学,要去北京念书。
那是我们家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我和淑慧,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硬座,亲自把他送到学校。
安顿好儿子后,淑慧对我说:“卫东,我想……去我爹以前教书的大学看看。”
我愣住了。
这么多年,她从未提过这个要求。
我点了点头:“好,我陪你去。”
那是一所很有名的大学,校园里古树参天,红墙灰瓦,处处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淑慧走在校园里,脚步很慢,像是在寻找什么。
她带着我,走到一栋老旧的教职工宿舍楼下。
“以前,我家就住在这里。”她指着三楼一个关着窗户的阳台,轻声说。
我们在楼下站了很久。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上去看看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不了。都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很沉默。
快到火车站的时候,她忽然拉住我,指着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
“卫东,我想吃那个。”
我给她买了一串。
她像个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舔着外面的糖衣,眼睛却红了。
“小时候,我爹每次发了工资,都会给我买一串糖葫芦。”她看着手里的糖葫芦,声音里带着哭腔,“他说,女孩子,心里要甜,日子才不会苦。”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
“淑慧,”我拍着她的背,“以后,我给你买。你想吃多少,我给你买多少。”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那是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肆无忌惮。
我知道,她不是在为一串糖葫芦哭。
她是在为她那回不去的童年,为她那生死未卜的父亲,为她心里那道从未愈合的伤疤而哭。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那个小木盒对她的意义。
那里面锁着的,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而是一个女儿,对父亲最深沉的思念,和一份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第六章 岁月的刻痕
从北京回来后,淑慧像是大病了一场。
但病好之后,她的心结,好像也解开了一些。
她不再频繁地摩挲那个小木盒子,也不再在夜里因为噩梦而惊醒。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个家里,投入到了一双儿女身上。
时间是最好的木工。
它用一把看不见的刻刀,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刻下了印记。
我的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手上的老茧,厚得像一层盔甲。
淑慧的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温柔,像一汪秋水,平静而深邃。
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工作,娶妻生子。
女儿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回到了镇上的中学,当了一名语文老师。
孩子们都有了出息,这是我和淑慧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我的木工作坊,也从一个小小的门脸,变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家具厂。
我坚持用最传统的手艺,做最实在的家具。我的榫卯结构,不用一根钉子,却比钉子钉的还牢固。
很多人劝我,用机器,效率高,来钱快。
我总是摇摇头。
“做家具,跟做人一样,得有里有面,得对得起这块料,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是我一辈子的坚守。
淑慧最懂我。
她总说:“你爸就是个老木头,认死理。”
嘴上这么说,但每次我熬夜画图纸,她都会给我泡一杯浓茶。每次我因为一块料子不满意而发火,她都会默默地把那些废料收拾好,拿去当柴火。
我们的生活,就像我做的那些家具,朴实,厚重,经得起岁月的打磨。
我们之间,早就没有了当初的客气和拘谨。
有时候,我们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我会嫌她做的菜咸了,她会怨我把木屑弄得满屋子都是。
但我们从没有隔夜的仇。
往往是到了晚上,我给她捏捏肩膀,她给我捶捶老腰,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
到了这个年纪,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
爱情是什么?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个人,就在你身边。你一回头,就能看到她。你心里烦了,跟她叨叨两句,就舒坦了。
她就像我用了几十年的那把老刨子,虽然旧了,但握在手里,最贴合,最顺手。
有一年冬天,我接了个大活儿,给市里的一个大老板做一套红木家具。
工期紧,我带着徒弟们连着赶了半个月的工。
交货那天,老板很满意,当场就把尾款结了。
我揣着厚厚一沓钱回家,心里美滋滋的,盘算着给淑慧买件她念叨了很久的羊绒大衣。
可一进门,就看到她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我吓坏了,赶紧把她送到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
我在手术室外,坐立不安。那几个小时,比我一辈子都长。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那个雨夜,她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
那个清晨,她坐在桌边,红着眼睛说“我愿意”。
那些年,她陪着我,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小木匠,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才发现,这个女人,早就像空气一样,融入了我的生命。没有她,我根本无法呼吸。
手术很成功。
淑慧被推出来的时候,人还昏迷着。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老头子,哭什么。”她醒来后,看到我红着眼睛,虚弱地笑了,“我还没死呢。阎王爷不敢收我,他怕你找他打家具,不给钱。”
我被她逗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从那以后,我把厂里的事都交给了徒弟,自己在家一心一意地照顾她。
我学着做饭,学着煲汤。
一开始,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要么就是烧糊了。
她却吃得津津有味,说:“比国营饭店的大师傅做得还好吃。”
我知道,她是在哄我。
但我的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那段日子,是我们俩这辈子最清闲,也是最亲密的时候。
我们一起看电视,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起聊孩子们小时候的糗事。
有一天,我们聊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卫东,”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问,“说实话,当年娶我,你后不后悔?”
我摇了摇头。
“这辈子,我做过最后悔的事,是年轻的时候,为了省钱,没舍得给你买那件的确良的衬衫。”
“我做过最不后悔的事,就是在那个雨夜,给你开了门。”
她的眼圈红了。
“我也是。”她说,“这辈子能遇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气。”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吧。
第七章 最后的托付
人的身体,就像一件用了几十年的家具。
就算保养得再好,也总有榫卯松动,木料开裂的一天。
过了七十岁,淑慧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她的记性变得很差,有时候刚说过的话,一转眼就忘了。
她走路也开始颤颤巍巍,需要我扶着。
但她的眼神,还是很清亮。
她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搬个小马扎,坐在我的作坊门口,看我做木工活。
一看,就是一下午。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满头的银发上,像镀了一层金光。
我一抬头,就能看到她安静的笑容。
那一刻,我常常会觉得,时间好像从来没有走远。她还是那个坐在灯下,给我补衣服的年轻姑娘。
去年秋天,她病倒了。
这一次,她没能再从医院里走出来。
医生说,是肺癌,晚期。
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守在她的病床前,寸步不离。
她反而比我还看得开。
“卫东,”她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别难过。人活一辈子,草木一秋,都是有定数的。”
“我这辈子,值了。有你,有儿女,我很知足。”
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的时候,她就跟我絮絮叨叨地说话。
“我走了以后,你自己要好好吃饭,别总吃咸菜对付。”
“降压药要按时吃,别忘了。”
“冬天冷,要把那件旧棉袄翻出来穿,暖和。”
……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别哭。”她用尽力气,抬手帮我擦眼泪,“老头子,笑一个。我想再看看你笑的样子。”
我强忍着悲痛,咧开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看着我,也笑了。
“卫我……东,”她忽然抓紧了我的手,“那个……小木盒……钥匙……在我贴身的口袋里……”
“等我……走了……你再打开……”
“里面……有我……写给你……的信……”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轻。
“淑慧……淑慧!”我慌了,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
她看着我,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最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下辈子……我还……嫁给你……”
她的手,从我的掌心滑落。
病房里,心电监护仪发出一阵刺耳的长鸣。
我的世界,也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淑慧的葬礼,很简单。
孩子们从外地赶了回来,亲戚朋友也都来了。
我像一个木偶一样,被人搀扶着,完成了所有的仪式。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知道,她不喜欢看我哭。
送走了所有的宾客,家里又恢复了冷清。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着墙上我们俩的黑白结婚照。
照片上,她羞涩地笑着,眼睛里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惶恐和期盼。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
“淑慧,我回来了。”
屋子里,只有我自己的回声。
我这才意识到,那个每天等我回家的人,真的不在了。
那个会因为我晚归而担心,会在我生病时给我熬粥,会和我吵吵闹闹过一辈子的人,永远地离开我了。
巨大的悲伤,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我抱着她的照片,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第八章 开锁的和解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冬天。
每天,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坐在淑慧的房间里,守着那个黄花梨木的小盒子。
我不敢打开它。
我害怕。
我怕看到里面的东西,会让我无法承受。
直到今天,春分。
窗外的柳树,发了新芽。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个小小的木盒上,泛着温润的光。
我想,是时候了。
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把已经被我的体温捂热的小铜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嗒。”
盒盖打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最上面,是一沓厚厚的信纸,已经泛黄了。
我拿起第一封。
字迹娟秀,是淑慧的笔迹。
“卫东吾夫:
展信安。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请不要为我难过。
这辈子能与你相遇,相知,相守,是我林淑慧三生有幸。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你一定很好奇,我当年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家门口,我的家人到底在哪里。
今天,我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一封一封地读下去。
那些信,是她这些年,写给她父亲的。
信里,她详细地记录了她逃出来之后的所有经历。
她写了那个大雨的夜晚,我的收留。
她写了我们如何“闪电”结婚,她如何拿到了户口。
她写了我们婚后生活的点点滴滴,写了我的木讷,我的善良,我的坏脾气,和我的好手艺。
她写了孩子们的出生,他们的成长,他们的调皮和懂事。
她写了她对益深厚的感情,从最初的感激,到后来的依赖,再到最后的深爱。
“爹,我现在很幸福。卫东他是个好人,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虽然他不懂什么风花雪月,但他会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对我好。他会把鱼肚子上最嫩的肉夹给我,会在我来月事的时候给我熬红糖水,会因为我多看了两眼一件新衣服,就默默地把它买回来。跟他在一起,我心里踏实。”
“爹,我们有了一双儿女。儿子像他,女儿像我。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我才明白,您当年把我拉扯大,是多么不容易。我很想您,不知道您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
信的最后,日期是去年秋天,她在医院里写的。
字迹已经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透着无尽的思念。
“爹,女儿不孝,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您了。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您的女儿。您要好好保重。勿念。”
信纸的下面,是一个小小的布包。
打开来,是一块温润的和田玉佩,上面刻着一个“林”字。
玉佩旁边,还有一张小纸条。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本想传给女儿,但想了想,还是留给卫东吧。这块玉,能卖些钱。如果将来家里有急用,就把它当了吧。别心疼。”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砸在了那泛黄的信纸上。
这个傻女人,到了最后,心里想的,还是这个家,还是我。
在盒子的最底层,我找到了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三个字:
“给卫东”。
我颤抖着打开信封。
“卫东:
原谅我,这辈子,对你隐瞒了我的过去。
不是不信你,而是太怕了。我怕我的出身,会给你带来麻烦,会毁了我们这个家。
那个年代,就像一场噩梦。我每天都活在恐惧里,直到遇见你。
你就像一束光,照进了我黑暗的世界。
你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一个身份,给了我一个女人所能奢望的,全部的安稳和幸福。
其实,当年去北京,我偷偷去打听过我爹的消息。
他……在72年冬天,我跑出来后不久,就因为肺炎,在农场里过世了。
这个秘密,我瞒了你一辈子。
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为我难过。
卫东,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谢谢你,爱了我一辈子。
下辈子,别再让我等那么久了。早点来找我,好不好?
妻:林淑慧 绝笔”
信,从我手中滑落。
我捂着脸,泣不成声。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原来,她把所有的苦,都一个人咽了下去。
她用她单薄的肩膀,为我,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晴天。而我,却对她的痛苦,一无所知。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
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是淑慧当年亲手栽下的,如今已经枝繁叶茂。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仿佛又看到了她,穿着那件蓝色的布褂子,站在树下,对我微笑。
“淑慧,我没后悔过。”
我对着空气,轻声说。
“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陈卫东,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
但我知道,我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记得她,她就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就像这榫卯,一旦合上,便是一生一世,再也无法分离。
只是,这世间,再也没有人会为我,留一盏回家的灯了。
我该怎么度过没有她的余生呢?这个问题,或许只有时间能给我答案吧。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