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陈提着两斤刚出锅的酱肘子,站在我那间“静兰布艺”的小店门口时,我正低头给一件旗袍锁最后一个盘扣。
老陈提着两斤刚出锅的酱肘子,站在我那间“静兰布艺”的小店门口时,我正低头给一件旗袍锁最后一个盘扣。
他局促地搓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而我心里,平静得像一汪深秋的湖水。
这一年多,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我们结婚那个晚上,他坐在床边,就着昏黄的台灯光,一脸认真地跟我说“咱们AA制,结伴养老”的样子。那时候,我的心,就像数九寒天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里到外,凉得透透的。
我以为我的人生,后半辈子就要在那个精确到一分一毛的账本里,慢慢耗干最后一丝热气。
可我没想到,正是那盆冰水,把我浇醒了。
人这一辈子,指望谁,都不如指望自己手里那点吃饭的本事。
第1章 新婚夜的凉意
我叫李静兰,四十六岁这年,我再婚了。
对象是老邻居王婶给介绍的,叫陈建国,比我大九岁,退休前是国营造船厂的工程师,退休金一个月八千八,在咱们这个老工业区里,算是顶好的条件了。
我呢,普通女工,前些年厂子效益不好,内退了,一个月就两千出头的退休工资。唯一的儿子在南方读大学,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趟。前夫,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提起来都觉得恍惚,就像上辈子的恩怨。
一个人过了这么些年,倒也习惯了。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会觉得有点慌。尤其是逢年过节,看着别人家灯火通明,欢声笑语,我守着一台电视机,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块。
王婶说,老陈这人,实在。老婆走了五六年了,一个女儿也嫁去了外地,家里就他一个。人看着有点闷,不爱说话,但心眼好,没啥花花肠子。她说:“静兰啊,你也是个过日子的人,跟老陈凑一块儿,下半辈子就安稳了。他那条件,你嫁过去,就是享福。”
我见了老陈几次。人确实看着挺精神,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衬衫领子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他话不多,但问到我儿子的情况,问得很仔细,还说男孩子读书,花销大,以后有需要,他能帮衬。
我当时心里就热乎乎的。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不求什么风花雪月了,就图个知冷知热,有个伴儿,家里能有点热乎气。
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小区门口的饭店请了两边最亲的几家亲戚。我儿子特地从学校赶回来,敬酒的时候,红着眼圈,一个劲儿地跟老陈说:“陈叔,我妈后半辈子就交给您了。”
老陈拍着胸脯,声音洪亮:“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饿着。”
那天晚上,我心里是踏实的,甚至还有点久违的、小姑娘似的憧憬。新房是老陈的房子,三室一厅,他提前粉刷了一遍,换了新的窗帘,床上铺着我亲手缝的龙凤呈祥的大红被套。
我洗完澡出来,看见老陈没像我想象的那样坐在床边等我,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计算器和一个崭新的硬壳笔记本。
“建国,这么晚了,还不睡?”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新婚的喜悦,而是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他把那个笔记本推到我面前,清了清嗓子。
“静兰,有件事,我想我们得在今天这个好日子里,先说清楚。”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事,你说。”
他指了指那个笔记本,说:“你看,我一个月退休金八千八,你两千二,加起来是一万一。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但亲兄弟明算账,我觉得有些事,一开始就立好规矩,对谁都好。”
我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的意思是,咱们以后实行AA制。”
“AA制?”我以为我听错了,这三个字从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嘴里说出来,尤其是在新婚之夜,显得那么刺耳和荒唐。
“对。”他似乎没察觉到我的错愕,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像是在宣读一份技术报告,“我的钱,我自己管,你的钱,你也自己收着。家里的日常开销,比如水电煤气、买菜吃饭、物业费这些,我们记在这个本子上,每个月月底结算一次,一人一半。”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方案非常完美,补充道:“你看,这样公平。我们都是二婚,都有自己的孩子,钱上分清楚,以后就不会为这个吵架,也不会让孩子们心里有疙瘩。我们就是搭个伴,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我看着他那张认真的脸,耳朵里嗡嗡作响。
搭个伴……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这些词,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原本以为,我嫁的是一个丈夫,一个可以相互依靠的男人,一个能给我一个温暖的家的港湾。可他现在告诉我,我们只是“搭伙”,是合租的室友,是需要用账本维系关系的“伙伴”。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屋子里的红色“囍”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还在继续说着他的“规划”:“至于人情往来,各家的亲戚各家走,各家的份子钱各家出。你要是想给你儿子钱,用你自己的工资,我没意见。我给我女儿买东西,也不用经过你同意。你看,这样多省心?”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一样。
“建国,我们……是夫妻。”
“是啊。”他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正因为是夫妻,才要把经济基础搞扎实。感情是感情,钱是钱,混在一起,容易出问题。我们都这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了。静兰,你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无比陌生。
他说的每一句话,单拎出来,好像都很有“道理”,很“现代”,很“公平”。
可这些“道理”组合在一起,就像一把冰冷的锁,锁住了我对这个家所有的幻想。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站起身,默默地走进卧室,躺在那张大红色的婚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被窝里,是我带来的新棉花的味道,暖烘烘的。
可我的心,却在一寸一寸地变冷,一直冷到了骨头缝里。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老陈后来也进来了,在我身边躺下,呼吸均匀,很快就睡着了。他大概觉得,他已经把最重要的事情“沟通”清楚了,从此可以高枕无忧。
而我,却在这漫长的黑夜里,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王婶说错了,我不是来享福的。
我只是从一个人的孤单,跳进了另一个人的孤单里。
第2章 账本与人心
日子,就这么在老陈那个硬壳笔记本的“哗哗”翻页声中,一天天过去了。
老陈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尤其是在记账这件事上。
每天晚饭后,他雷打不动的功课,就是戴上老花镜,拿出那个笔记本和计算器,把当天家里所有的开销,一笔一笔地记上去。
小到今天在菜市场买的一块豆腐,两块五毛钱;大到交这个月的水电费,三百二十七块八。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后面还要用括号标注上:(合计:330.3,人均:165.15)。
我一开始还觉得别扭,甚至有些屈辱。每次看他拿出那个账本,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一个家,弄得跟个公司财务部一样,连买根葱都要算计,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人情味?
我试着跟他沟通过一次。
那天我炖了锅排骨汤,给他盛了一大碗。他喝得挺高兴,眯着眼睛说:“静兰,你这手艺是真不错,比外面馆子里的都强。”
我趁机说:“建国,你看……那个账本,咱们能不能……别记了?”
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收了起来,放下碗,严肃地看着我:“怎么了?不是说好了吗?规矩不能乱。”
“可这……这也太……”我找不到合适的词,“太生分了。一家人,哪有这么算的?”
“就是一家人,才要算清楚。”他把他的那套理论又搬了出来,“静兰,你别想多。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觉得这样对我们俩都好。你想想,万一哪天我或者你,生个大病,需要用钱,账目清楚,谁也不拖累谁,多好?”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无话可说。
他的逻辑是自洽的,是封闭的,像一个坚硬的壳,我根本敲不开。在他看来,这是最理智、最稳妥的养老方式。
而我所渴望的温情、体贴、相互扶持,在他的“理智”面前,显得那么不值一提,甚至有点“拎不清”。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提过账本的事。
日子还得过。我开始学着适应这种“AA制”的生活。
每个月一发退休金,我就把一千块钱取出来,放到一个信封里,这是我这个月的“家庭公摊基金”。老陈也一样,他会从他的退休金里拿出相应的钱。我们把钱放在客厅的抽屉里,买菜、交费,都从这里面拿。
月底,老陈会对账,多退少补。
有一次,账目上差了五块钱。他拿着本子,对着灯光,一笔一笔地核对,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奇怪了,怎么会少五块钱呢?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啊。”
我正在拖地,听着他嘀咕,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可能是我哪天买菜,记错了。”我说。
“不行,账一定要对上。”他摆摆手,又埋头算了半天,最后终于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前天买鸡蛋,老板说零钱不够,抹了五毛钱的零头,我记账的时候,习惯性地记了整数!”
他长舒一口气,仿佛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高兴地在账本上做了修改。
我看着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只觉得一阵悲哀。
五块钱,对他来说,比我的心情,比这个家的氛围,重要得多。
在这个家里,我感觉自己不像个妻子,更像个按月缴纳房租和伙食费的房客。
老陈对我,不能说不好。
天冷了,他会提醒我多穿件衣服。我有点头疼脑热,他也会去给我买药。但他做的这一切,都带着一种……怎么说呢,一种“尽义务”的感觉。
就像合同里规定好的条款,他一条一条地去履行。
有一次我过生日,儿子给我寄了个小蛋糕。我挺高兴,晚上切了蛋糕,也分了他一大块。
他吃了,也说了句“生日快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没有礼物,没有一句多余的温情话。
我心里那点小小的期盼,就像风中的烛火,“噗”地一下就灭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下午,他去银行给他女儿转了两千块钱,说是给外孙买新衣服。
这事,我没法说他不对。按照我们的“协议”,他的钱,他有权自由支配。
可我的心,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像是隔着一条冰冷的河。
他晚上睡觉会打鼾,声音很响。我以前一个人睡惯了,很不适应,经常半夜被吵醒。
我跟他说,能不能让他侧着睡。
他说,他几十年的习惯了,改不了。
第二天,他从储藏室里翻出一对耳塞,递给我:“你戴上这个试试。”
我捏着那对冰冷的、橙色的海绵耳塞,看着他毫无歉意的脸,忽然就笑了。
笑自己太天真。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一个把“公平”和“账目”刻在骨子里的人,能给我无条件的偏爱和体贴吗?
从那天起,我不再抱怨他的鼾声。
夜里睡不着,我就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脑子里开始想我自己的事。
我的退休金只有两千出头,每个月交完一千块的“公摊”,再给儿子打点生活费,就所剩无几了。我不敢生病,不敢买新衣服,连回娘家看我妈,都得盘算着路费。
我以前在服装厂干了二十多年,从学徒工一直干到车间组长,一手裁缝的手艺,是厂里数一数二的。后来厂子倒闭了,这手艺也就没什么用了。
有好几次,我看到邻居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都忍不住想跟她说,我能帮你改得更好看。
可一想到自己现在的生活,这点念头也就压下去了。
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呢?
直到有一次,改变了我的想法。
那是老陈女儿一家回来看他。
他女儿叫陈珊,在市里当会计,人很精明,说话做事,跟他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给我带了件羊毛衫当见面礼,嘴上说着“阿姨,以后我爸就辛苦您照顾了”,可那眼神,却像X光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仿佛在评估我这个“继母”值不值她这件羊毛衫的价。
吃饭的时候,陈珊笑着对老陈说:“爸,您这日子过得可真精细。我刚才看了,您那个账本,比我们公司的账目都清楚。”
老陈很得意:“那是,过日子就得这样,稀里糊涂的要不得。”
陈珊又转向我,笑眯眯地说:“阿姨,我爸这人就是太实在了。他退休金高,您别跟他客气,该花的就花。反正以后啊,他这人,这房子,还不都是您的。”
这话听着是客气,可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是滋味。
我干笑着说:“我们说好了,AA制,挺好的。”
“哎哟,那怎么行!”陈珊夸张地叫起来,“您跟我爸领了证,就是一家人。他那点钱,不给您花给谁花?爸,您说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给老陈使眼色。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她哪里是心疼我,分明是怕我占了他家的便宜,故意用话来点我,试探我。
老陈果然没让她“失望”,他板着脸说:“胡说什么!我们俩的事,我们自己有章程。你阿姨也不是那种人。”
一顿饭,吃得我五味杂陈。
送走陈珊,我默默地收拾碗筷。
老陈走过来,大概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解释道:“静兰,你别往心里去。珊珊她没坏心,就是说话直。”
我没看他,低着头说:“我知道。”
我是知道。我知道他们父女俩,心里都有一杆秤,清清楚楚地称着我的斤两。
在这个家里,我永远是个外人。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身边震耳的鼾声,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
李静兰,你接下来的几十年,真的要这样过下去吗?
第3章 褪色的手艺与新生的火花
转机,出现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
对门的张姐拿着一件真丝的旗袍,一脸焦急地来敲我家的门。
“静兰,快帮我看看!我这衣服,是我女儿给我买的,好几千呢!今天出门不小心,在背后划了这么大一道口子,心疼死我了!”
我接过来一看,确实,在旗袍后腰的位置,有一道长长的、L形的口子,真丝面料娇贵,口子周围已经开始抽丝了。
“这……拿到裁缝店,怕是也难补。”张姐愁眉苦脸,“就算是补上了,也肯定一个大疤,没法穿了。”
我拿着那件旗袍,手指轻轻抚过柔软的丝绸和精致的盘扣。
这料子,这做工,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我在厂里当学徒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做的出口丝绸服装,比这个还要讲究。
脑子里,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针法、工艺,像沉睡的种子,忽然间被唤醒了。
我对张姐说:“你先放我这儿,我试试。不敢保证能恢复原样,但肯定比你拿去外面补要强。”
“真的?那可太谢谢你了,静兰!”张姐喜出望外。
那天下午,老陈去公园跟他的老伙计们下棋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找出我那个落了灰的针线笸箩,里面是我当年用过的各种家伙事儿,银色的顶针,大小不一的绣花针,还有几卷颜色各异的丝线。
我把旗袍翻过来,对着灯光,仔细研究那道口子。
直接缝补肯定不行,会留下一道难看的蜈蚣疤。
我想了想,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能不能用刺绣来补?
这叫“织补绣”,是我们厂里当年一个老师傅的绝活。用和面料颜色、材质相近的丝线,顺着布料的纹理,用特殊的针法,绣出一朵花或者一只蝴蝶,既能盖住破损的地方,又能给衣服添彩。
这活儿,精细,费神,也费眼。
我已经很多年没碰过了。
我深吸一口气,戴上老花镜,穿针,引线。
一开始,手有点生。但很快,那种肌肉记忆就回来了。我的手指在布料上翻飞,一针一线,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充满机油和布料味道的车间。
我决定在那个破口上,绣一枝小小的红梅。
我选了最接近旗袍底色的暗红色丝线,又配了深浅不一的几种红色和一点点墨绿色。
那个下午,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边的一切。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手里的这方寸天地。
当最后一针落下,我举起旗袍,对着窗外的光。
那道丑陋的裂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枝疏影横斜的红梅,花瓣层次分明,枝干苍劲有力,旁边还点缀着两片嫩绿的叶子,栩栩如生。
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里曾经破过。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久违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像暖流一样,涌遍全身。
傍晚,张姐来拿衣服,看到旗袍,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天哪!静兰!你这是什么神仙手艺啊!这……这比原来还好看!你这哪是补衣服,你这是艺术创作啊!”
她抓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道谢,非要塞给我两百块钱。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拿着那两张崭新的钞票,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这不是钱的问题。
这是对我这门手艺的认可,是对我这个人的价值的认可。
在老陈的账本里,我只是一个需要分摊水电煤气的“搭伙人”。
可是在这里,在张姐的惊叹里,我发现,我李静兰,不仅仅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我还是一个有手艺的人。
这门手艺,曾经是我吃饭的本事,是我青春的证明。我以为它已经被时代淘汰了,被遗忘了。
没想到,它还在。
还在我的脑子里,在我的指尖上。
这件事,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如死水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小区里很快就传开了,说4号楼新搬来的那个李静兰,手巧得不得了,能把破衣服改成宝贝。
陆陆续续地,开始有邻居找上门来。
有的是裤子长了,让我帮忙改短;有的是羊毛衫被虫蛀了小洞,让我帮忙织补;还有个年轻姑娘,拿着一件款式老旧的妈妈留下来的大衣,问我能不能改成现在流行的样子。
我来者不拒。
我把阳台收拾出来,摆上一张小桌子,当成了我的临时工作台。
我发现,我做这些活儿的时候,心里是宁静的,是专注的,是快乐的。
那种快乐,是炖一锅排骨汤,或者把地板拖得锃亮所不能比拟的。
那是一种创造的快乐,一种被需要的快乐。
老陈对我的这些“小动作”,一开始没怎么在意。
他觉得我就是闲着没事,帮邻居们打发打发时间。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我那个专门放“工钱”的饼干盒子里,已经有了厚厚一沓零钱,从一块、五块到五十、一百的都有。
他掂了掂那个盒子,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你这……挣了不少啊?”
我点点头,没说话。
他皱了皱眉头,说:“帮邻居忙是好事,但你别把人都惯坏了。都是街坊邻居的,收钱,不好看吧?”
我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
“建国,这不是收钱的问题。这是我的手艺,是我的劳动。我的劳动,就应该有价值。”
他被我这番话说得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是啊,他自己当了一辈子工程师,最看重的就是技术,最明白技术是有价的。
他只是没想到,我这个家庭妇女,也会跟他谈“价值”。
从那以后,他不再说风凉话了。只是每次看到我坐在阳台,埋头做针线活,眼神里总有些复杂。
我知道,在他心里,那个家的平衡,正在被我这双穿针引线的手,一点一点地打破。
而我,却在那一针一线里,慢慢地,找回了丢失已久的自己。
第4章 缝纫机的声音
活儿越来越多,光靠手缝,已经有点忙不过来了。
有些衣服的改造,比如改个腰身,接个裤腿,没有缝纫机,做出来总是不够规整。
我动了买一台缝纫机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雨后的春笋,一个劲儿地往上冒,压都压不住。
我开始留意二手市场的消息。新的电动缝纫机太贵,我舍不得。我想淘换一台老式的、脚踏的“蝴蝶牌”或者“飞人牌”,那种机器,我用了二十多年,顺手。而且,那“嗒嗒嗒”的声音,听着就让我觉得亲切、踏实。
跑了几个旧货市场,终于让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台半旧的“蝴蝶牌”缝纫机。机头油光锃亮,保养得很好,只是机身上有些许划痕。
老板要价三百。
我跟老板磨了半天,最后两百六成交。
我叫了辆三轮车,兴高采烈地把这个“大宝贝”拉回了家。
缝纫机搬进客厅的时候,老陈正好下棋回来。
他看着这个黑乎乎的大家伙,眉头立刻就锁了起来。
“你买这个干什么?又占地方,又吵得慌。”
“我用得着。”我一边擦拭着机身上的灰尘,一边说,“有了它,我干活能快不少。”
“你还真打算把这当成个正经事干啊?”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挣那三块五块的,有什么意思?”
我放下抹布,站直了身子,看着他。
“有没有意思,我自个儿心里清楚。陈建国,我花的是我自己挣的钱,买我需要的东西,这没错吧?”
我搬出了我们的“AA制”协议。
他被我噎了一下,脸憋得有点红,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行,你的钱,你说了算。但是,用电,算家里的公摊。还有,晚上九点以后,不许用,影响我休息。”
说完,他“哼”了一声,摔门进了自己的卧室。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点好笑。
这个男人,他的世界,就是由各种各样的规则和数字组成的。他以为,只要把这些都算清楚了,生活就能井井有条。
他不懂,人心里的账,是没法用计算器来算的。
我把缝纫机安置在阳台的角落里,给它上了油,又找了些碎布头试了试车。
当我的脚踩上踏板,那熟悉的“嗒嗒嗒嗒”声再次响起时,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这声音,贯穿了我整个青春。
现在,它又回来了。
它像一个老朋友,在告诉我:李静兰,你还没老,你还能干。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阳台,就成了整个小区最“热闹”的地方。
那台老式缝纫机的“嗒嗒嗒”声,从早到晚,清脆而富有节奏地响着。
这声音,在老陈听来,是噪音。
他跟我抱怨了好几次,说我吵得他午觉都睡不好,看电视都听不清声音。
我没理他。
我只是把阳台的门关得更紧了一些。
这声音,在我听来,是全世界最动听的音乐。
是希望的声音,是新生的声音。
我的“生意”越来越好。
一开始只是小区里的邻居,后来一传十,十传百,连附近几个小区的都知道了,有个叫李静兰的裁缝,手艺好,收费公道。
找我的人,什么样儿的都有。
有年轻的妈妈,拿着孩子穿小的衣服,让我改成小挎包、小坐垫。
有爱俏的老太太,拿着几十年前的嫁妆——一块上好的提花绸缎,让我给她做一件中式小褂。
还有一个从农村来城里打工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拿着一件在夜市上买的、大了好几号的连衣裙,问我能不能改合身,她要穿着去参加公司的年会。
我给那个小姑娘改衣服的时候,格外用心。我知道,这件衣服对她来说,可能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还是一个梦。
我不仅帮她改了尺寸,还在领口和袖口,用同色系的丝线,给她绣了几朵精致的小花。
小姑娘来取衣服的时候,穿在身上,在镜子前转了好几圈,眼睛里闪着光。
她付钱的时候,除了说好的三十块手工费,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硬塞到我手里。
“阿姨,谢谢您。这是我老家自己种的,特别甜。”
我拿着那个苹果,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我挣的钱,越来越多。
从一开始一天十几块,到后来,一天能有上百块的收入。
我用这笔钱,给我儿子换了个新手机;给我妈买了一台全自动的足浴盆;也给自己添了两件早就想买,但一直舍不得的新衣服。
我那个放钱的饼干盒子,换成了一个更大的铁皮盒子。
我不再需要每个月精打细算地盘算着我那两千出头的退休金。
我的腰杆,好像一下子就挺直了。
我和老陈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对我做针线活冷嘲热讽了。
有时候他看我忙得顾不上做饭,会主动去厨房,下碗面条,或者把昨天的剩菜热一热。
当然,他依然会在他的账本上,记下这顿饭的成本,然后除以二。
有一次,他看我为了赶一个急活,熬到半夜,第二天起来眼睛通红。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瓶眼药水。
他把眼药水放在我的工作台上,硬邦邦地说:“眼睛是本钱,自己注意点。”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但这种触动,很快就被现实冲淡了。
因为我发现,他虽然在行动上对我有所“关心”,但他的核心观念,一点都没变。
他依然觉得,我们是“搭伙过日子”,账目必须清楚。
那天,我们家的下水道堵了。
我捅了半天没捅开,只好打电话叫了专业的疏通工人。
工人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弄好了,收费一百八。
我从我们的“公摊基金”里拿钱付了。
晚上,老陈记账的时候,看到这笔支出,眉头又拧了起来。
“怎么这么贵?”
“师傅说堵得厉害,用了专业设备。”我说。
他沉吟了半天,忽然说:“这个钱,我觉得不应该全算公摊。”
我愣住了:“为什么?”
“你想啊,这个下水道,主要是厨房的。厨房,平时都是你做饭用得多,洗菜、洗碗,油污多,才容易堵。我顶多就是早上起来洗个脸,用不了多少。”
他看着我,一脸认真地分析:“所以,我觉得,这个疏通费,你应该承担大头。这样吧,你出一百二,我出六十,比较合理。”
我听着他的话,刚刚对他产生的那一丝丝暖意,瞬间荡然无存。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精于计算”而显得格外“理智”的脸,忽然觉得很累,很疲惫。
我没有跟他争吵。
我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说:“好。”
然后,我从我的铁皮盒子里,拿出六十块钱,放在他的账本上。
那一刻,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
李静兰,别再有任何幻想了。
这个男人,他的心,就是一本账本。
你永远也捂不热。
第5章 “搭伙”的裂痕
我儿子放暑假回来了。
一年没见,孩子长高了,也壮实了不少,就是看着有点黑,想来在学校没少参加户外活动。
他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很自然地冲着在客厅看报纸的老陈喊了一声:“陈叔!”
老陈“嗯”了一声,从报纸后面抬起头,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儿子这次回来,给我带了他学校当地的特产,也给老陈带了两条好烟。
老陈接过去,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夸我儿子:“懂事了,还知道给我这个老头子带礼物。”
我心里挺高兴的。我希望儿子能和老陈处好关系,毕竟以后都是一家人。
晚上,我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儿子爱吃的。
饭桌上,气氛还算融洽。儿子说着学校里的趣事,老陈偶尔插一两句,问问他的专业,讲讲他当年在船厂当工程师的威风史。
我看着他们俩,心里想着,或许,这样的日子,也还不错。
饭后,儿子抢着去洗碗。
我跟老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过了一会儿,儿子从厨房出来,坐到我身边,有点欲言又止。
“妈,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什么事,你说。”
“我们学校下学期有个交换生的项目,去德国,为期半年。名额很难得,我们导员推荐了我。”儿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我一听,心里又惊又喜。这是好事啊!儿子有出息,我这个当妈的,比谁都高兴。
“那太好了!这是好事啊,得去!”
儿子的表情却有点为难:“就是……费用有点高。学校能补贴一部分,但来回机票、在那边的生活费,加起来,还得自己准备差不多三万块钱。”
三万块。
这个数字,像一块大石头,一下子压在了我的心上。
我这半年多,靠着做针线活,是攒了点钱,但满打满算,也就一万出头。我那点退休金,每个月除了公摊和日常开销,基本剩不下什么。
我沉默了。
儿子看出了我的窘迫,小声说:“妈,要是实在不行,我就不去了。也不是非去不可。”
我心里一酸,连忙说:“别!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去!钱的事,妈来想办法。”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我能去哪儿凑这两万块的缺口呢?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旁边沙发上的老陈。
他一直在看电视,仿佛没听到我们母子的对话。但从他那微微绷紧的侧脸,我知道,他听见了,一字不落地都听见了。
儿子也顺着我的目光,看向了老陈。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过了好一会儿,老陈才放下手里的遥控器,转过头来,看着我们。
他清了清嗓子,说:“去德国留学,是好事,我支持。”
我心里一喜,刚想开口。
他又接着说:“不过,静兰,咱们当初可是说好的。各家的孩子各家管,人情费用各家出。这笔钱,按理说,应该你自己想办法。”
他的话,说得那么平静,那么“在理”,就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儿子脸上的光,也一下子黯淡了下去。他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看着老陈,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
我想说,我们现在是夫妻,我的儿子,也算是你的继子。他有出息,你脸上不也有光吗?
我想说,你一个月八千八的退休金,拿出两万块,对你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我想说,当初是谁在我儿子面前,拍着胸脯说,有困难,他会帮衬的?
可这些话,到了嘴边,我又都咽了回去。
我能说什么呢?
用我们的“AA制协议”来要求他,是我自己当初默许的。
现在反过来求他打破规则,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对儿子笑了笑,说:“你陈叔说得对。这事,妈自己来解决。你别担心,安心准备你的材料去吧。”
然后,我站起身,对老陈说:“建国,我有点累了,先进去睡了。”
我没有等他的回应,径直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后,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
我没有哭。
只是觉得,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好像“啪”的一声,断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做早饭,而是找出我的那个铁皮盒子,把里面所有的钱都倒了出来,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
一万一千三百七十五块五毛。
还差一万八千多。
我给我的弟弟妹妹打了电话,东拼西凑,又借了八千。
还差一万。
我坐在阳台的缝纫机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一片茫然。
这时候,老陈走过来,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我的工作台上。
“这里面有一万块钱。”他说,眼睛却不看我,“算我……借给你的。不用算利息。你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什么时候还我就行。”
我看着那张卡,没有动。
“不用了。”我平静地说,“钱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你……”他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有些错愕,“你上哪儿解决去?”
“这是我的事。”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跟你没关系。”
我的眼神,一定很冷,冷得让他都感到了陌生。
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默默地收回了那张卡,转身走了。
那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我妈留给我的一对金耳环,拿去金店卖了。
那是我唯一的念想,我一直舍不得戴。
卖了一万零八百块。
钱,凑够了。
我把三万块钱,交到儿子手上的时候,笑着跟他说:“儿子,放心去飞吧。家里有妈在,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儿子抱着我,眼圈红了。
送走儿子后,我的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我依然每天坐在阳台,踩着我的缝纫机。
“嗒嗒嗒”的声音,依然清脆地响着。
只是,我和老陈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变得更高,也更厚了。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还会聊几句家常。
大多数时候,我们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各自沉默,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的账本,还在继续记。
月底,他依然会把账单递给我,让我核对,然后补上我该出的那一半。
我每次都看也不看,直接从我的铁皮盒子里,数出钱给他。
我不想再为了一块豆腐、两根葱的归属,去浪费任何口舌和心神。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针线活里。
因为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在这个家里,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我自己,和我这双手。
第66章 街角的铺子
我的“生意”越来越好,阳台那个小小的角落,已经有点施展不开了。
布料、线团、客人的衣服,堆得越来越多,有时候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而且,总有客人找上门来,在家里量尺寸、试衣服,也确实影响老陈的休息。虽然他嘴上没说什么,但我能看到他脸上越来越不耐烦的神情。
我开始琢磨着,是不是该在外面租个小铺面。
有个自己的地方,哪怕再小,也是我的天地。我可以把它布置成我喜欢的样子,安安静静地,做我喜欢的事。
这个念头,让我激动得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我开始在小区附近转悠,留意那些招租的店铺。
终于,让我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小街上,看到了一个转租的铺面。
铺面不大,也就十几平米,以前是个卖文具的,老板要去外地发展,所以急着转手。
房租一个月一千五,对我来说,有点压力,但咬咬牙,也能承受。
我几乎没有犹豫,当天就联系了房东,交了押金,签了合同。
当我拿着那串带着铁锈味的钥匙,站在属于我自己的小店门口时,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李静兰,四十七岁,终于要有自己的事业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老陈的时候,他正在看报纸。
他听完,扶了扶老花镜,从报纸后面抬起头,看了我足足有半分钟。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怀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想好了?”他问。
“想好了。”我点头,语气坚定。
“房租、水电、工商税务……这些你都懂吗?开店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是在阳台上缝缝补补。”他皱着眉,像是在给我分析风险。
“不懂可以学。”我说,“总要试试。”
他沉默了。
良久,他叹了口气,把报纸叠好,放在一边。
“行吧。既然你决定了,就去做吧。”
他的语气里,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
我没有指望他能给我什么帮助,他能不给我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忙得脚不沾地。
我把店里重新粉刷了一遍,墙壁刷成了温馨的米白色。
我去旧货市场淘来了一面大大的穿衣镜,一个实木的衣架,还有一个小巧的展示柜。
我还请人做了一块小小的招牌,上面是三个娟秀的隶书字:
静兰布艺。
这是我想了好几天的名字。简单,朴素,就像我这个人一样。
开业那天,我没有搞什么仪式,就是买了点糖果瓜子,请了几个关系好的老邻居过来坐了坐。
张姐她们都替我高兴,围着我的小店,赞不绝口。
“静兰,你这店弄得真雅致!”
“以后我们做衣服,可就方便多啦!”
我给她们端茶倒水,听着她们的祝福,心里暖洋洋的。
老陈没有来。
他说他要去参加一个老同事的聚会。
我知道,这是他的借口。他大概还是觉得,我开这么个小裁缝铺,是件上不了台面的事,他拉不下那个脸。
我不在乎。
我的小店,正式开张了。
一开始,生意有些冷清。
虽然有老主顾撑着,但毕竟是小本生意。
我每天守在店里,从早到晚,有时候一天也开不了一张张。
交完房租水电,剩下的,也就勉强够我自己的生活费。
那段时间,是我最难的时候。
但我没想过放弃。
我知道,万事开头难。
为了招揽生意,我印了一些小卡片,上面写着我的服务项目:服装修改、高级定制、布艺手工……
我每天晚上下班,就去附近的小区发卡片。
我还把我做的一些精致的小东西,比如手工的口金包、绣花的杯垫、拼接的桌布,摆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
渐渐地,我的小店,开始有了名气。
不光是中老年人喜欢来我这儿改衣服,很多追求个性的年轻人,也喜欢上了我这里。
她们喜欢我做的中式盘扣,喜欢我绣的传统花样。
有个学美术的女大学生,特别喜欢旗袍。她拿着自己画的设计稿,让我帮她做出来。
那件旗袍,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从选料、打版、裁剪到缝制、锁边,每一个步骤,我都做得格外用心。
当那个女孩穿上我做的旗袍,在镜子前亭亭玉立,眼含惊喜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手艺,没有过时。
它有它自己的生命力。
我的收入,也开始稳定地增长。
从一开始的勉强糊口,到后来,每个月都能有几千块的纯利润。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老陈的那个账本了。
每个月月底,他依然会把一张写着总开销和人均数额的纸条放在我的床头。
我第二天早上,会把现金,不多不少,正好那个数额,放在他书房的桌子上。
我们之间的交流,简化到了这种程度。
我搬到店里去住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店后面有个小小的储物间,收拾一下,放一张单人床,足够我一个人住了。
这样,我既能看店,也能省下一笔“公摊费”。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再每天晚上,听着他的鼾声,闻着那个房间里不属于我的味道,提醒着我这段婚姻是多么的失败。
我开始默默地,把我的东西,一点一点地,从那个“家”里,搬到我的小店。
几件换洗的衣服,我的针线笸箩,那个装着我所有积蓄的铁皮盒子。
老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开始变得有些……反常。
他不再整天往外跑,下棋、聚会都少了。
很多时候,我晚上关店回家,都能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
他会等我回来,问一句:“今天生意怎么样?”
或者,在我做针线活到深夜时,给我端来一杯热水,说一句:“别太累了。”
他的这些“关心”,来得太晚了。
就像一件衣服破了,你没有在第一时间缝补,等到那个口子越裂越大,再想用几针把它缝起来,已经不可能了。
裂痕,永远都在那里。
第7章 那条没发出去的短信
天,一天比一天凉了。
我的小店,生意却越来越红火。
尤其是入秋以后,来做中式外套、改羊绒大衣的人特别多。我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就请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小姑娘来帮忙,负责打下手、招呼客人。
有了帮手,我轻松了不少,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去琢磨一些新的花样。
我开始尝试着做一些布艺的文创产品,比如用零碎的蓝印花布做成书签,用香云纱做成手机袋,放在店里卖,很受年轻人的欢迎。
我的收入,也水涨船高。
我已经不再需要依靠那两千出头的退休金生活了。
我甚至开始盘算着,等再攒点钱,就把我妈那对金耳环赎回来。
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有时候赶工,我就直接睡在店里那个小小的储物间。
老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问我怎么还不回来。
我只是淡淡地说:“店里忙,走不开。”
电话那头,是他长长的沉默。
有一天,我因为要取一份重要的制衣图纸,中午回了一趟家。
一开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
我看到老陈穿着睡衣,脸色蜡黄地躺在沙发上,额头上盖着一块湿毛巾。
我心里一惊,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
滚烫。
“你怎么了?发烧了?”
他睁开眼,看到是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
“没事,老毛病了,着了点凉。”他声音沙哑。
“看过医生了吗?吃药了没?”
“吃了,刚睡下。”
我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留下来照顾他。
但另一个念头,很快就占了上风。
我们是“AA制”的搭伙伙伴。生病,也应该各自负责。这是他亲口定下的规矩。
我压下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怜悯,转身走进卧室,找到了我的图纸。
出来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店里还有事,先走了。你要是实在不舒服,就给你女儿打电话。”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了眼睛。
我关上门,快步下了楼。
走在秋日的阳光下,我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心软了。
从我决定开店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心里,跟这个男人,跟这段婚姻,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界线。
晚上,我躺在小店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总是浮现出老陈那张蜡黄的脸。
快到半夜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一条短信。
我拿起来一看,是老陈发来的。
短信的内容很短,只有几个字:
“水壶在灶上,帮我烧点热水。”
我看着这条短信,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近乎“求助”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心里挣扎了很久。
最后,我还是穿上衣服,锁好店门,回去了。
我不想承认,我还是放心不下他。
我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
我摸索着打开灯,看到他还是躺在沙发上,似乎睡着了。
我走到厨房,烧了一壶热水,倒在保温杯里,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
我还从冰箱里,找了点姜片,给他熬了一碗红糖姜茶。
我做这些的时候,动作很轻。
我以为他睡着了。
可当我端着姜茶,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声音依然沙哑。
“静兰。”
我停下脚步。
“谢谢你。”
我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趁热喝了吧,喝完早点睡。”
说完,我便离开了。
我没有再回店里,而是在我们那个卧室的床上,和衣躺下。
听着客厅里传来的轻微的咳嗽声,和喝水的声音,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好了很多,正在厨房熬粥。
看到我,他有些不自然地说:“起来了?我熬了点小米粥,一起吃点吧。”
那天的早饭,我们俩吃得异常沉默。
吃完饭,我准备去店里。
他叫住我:“静兰。”
“嗯?”
“昨天……谢谢你。还有,你那个……开店的钱,是不是不太够?我这里还有点积蓄,你要是需要……”
“不用了。”我打断他,“我的店,我自己能应付。”
我看到他眼神里的光,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开了。
我走后没多久,手机又响了一下。
我以为又是他发来的短信,拿起来一看,却是一条未发送的草稿。
是我昨晚回来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机,无意中看到的。
那条短信,是写给我的。
上面写着:
“静兰,我错了。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看着那条躺在草稿箱里,最终没有勇气发出来的短信,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了上来。
我知道,他那坚硬的外壳,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可是,太晚了。
有些东西,一旦破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第8章 一碗饺子的温度
我的“静兰布艺”在小城里越来越有名。
市里的电视台还来给我做了一个小小的专访,把我称为“传统手艺的守望者”。
节目播出后,我的生意更好了。甚至有外地的人,专门开车找过来,定制旗袍和中式服装。
我彻底从家里搬了出来,吃住都在店里。
我跟老陈,从法律上的夫妻,变成了事实上的邻居。
我们偶尔会在小区里碰到。他会主动跟我打招呼,问我“吃饭了没”,问我“生意好不好”。
我也会礼貌地回应。
我们之间,客气,疏离,像两个认识多年的普通朋友。
他好像老了很多。
背不再像以前那么挺直,头发也白了大半。
听张姐说,他女儿把他接去市里住过一段时间,但他住不惯,没多久又回来了。一个人守着那套空荡荡的房子,每天就是去公园下棋,去菜市场买菜,日子过得比以前更沉默。
他再也没提过那个硬壳的账本。
张姐有一次开玩笑地跟我说:“静兰,我看老陈是后悔了。你现在这么能干,他又是一个人,你们俩,要不……再试试?”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破镜,难圆。
就算圆了,那裂痕,也永远都在。
我对他,已经没有了怨恨,但也没有了爱。
剩下的,或许只是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看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在命运的轨道上,渐行渐远。
故事回到开头的那一幕。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正在店里赶制一件客人的嫁衣,那是一件大红色的秀禾服,上面要绣满龙凤和牡丹,工序繁复。
我正低头锁最后一个盘扣,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口站了一个人。
是老陈。
他提着一个油纸包,局促地站在门口,想进来,又有些犹豫。
我店里的小帮工迎上去,笑着问:“大爷,您找谁?”
“我……我找你们老板。”老陈说。
我放下手里的活,站起身,平静地看着他:“陈师傅,有事吗?”
我叫他“陈师傅”,这是我们刚认识时,我对他的称呼。
他被我这个称呼叫得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把手里的油纸包递过来,说:“路过‘德顺斋’,看他们新出锅的酱肘子不错,就……就给你带了两斤。”
油纸包还热乎乎的,散发着浓郁的肉香。
我没有接。
“谢谢,我晚饭在店里吃。你拿回去自己吃吧。”我的语气,客气,但疏远。
“我……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他搓着手,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静兰,我们……能聊聊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让小帮工先下班,然后给他倒了杯热茶。
我们就坐在店里的小茶几旁,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静...…静兰,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很多事。”他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总觉得,把钱算清楚了,日子就能过得安稳。我怕……我怕再像上次那样,到头来,人财两空。”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我知道,他在说他的第一段婚姻。
“我没想到,我把账算清楚了,人心……却算远了。”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些浑浊的湿意,“我把你当成了一个搭伙的伙伴,却忘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儿子去德国那次,我不是不想拿钱。我……我是怕,怕开了这个头,以后就收不住了。我那点退休金,是我养老的本钱,我不敢动。”
“后来,看你自己一个人,把这个店撑起来,做得这么好。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我小瞧你了,静兰。我把你当成一个需要依附我才能过日子的女人。可其实,你比我,比谁都强。”
他说了很多。
我一直安静地听着。
等他说完,我才缓缓开口。
“建国,都过去了。”
我叫他“建国”,而不是“陈师傅”。
他浑身一震,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怨,也没有恨,只有释然。
“我以前,也怨过你。怨你冷漠,怨你算计。但现在,我不怨了。”
“你说的那些,我后来也想明白了。你我都是受过伤的人,再往前走一步,都会下意识地保护自己。你用你的账本保护自己,我……我用我的这门手艺保护自己。我们都没错,只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
“我想要一个家,一个知冷知热的伴儿。而你,想要一个规则清晰、互不拖欠的养老合同。”
“现在这样,挺好的。”我看着我满屋子的布料和成品,眼神温柔而坚定,“我找到了我自己的价值,我过得很踏实,很快乐。我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也不用再计算着过日子。”
“你呢,也应该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老陈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天晚上,我没有留他吃饭。
但我把那个酱肘子,收下了。
我把他送到门口,他对我说:“静兰,那套房子……你随时都可以回来住。家里的钥匙,我一直给你留着。”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建国。店里,才是我的家。”
看着他落寞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淡淡的,像秋日薄暮般的惆怅。
几天后,张姐告诉我,老陈把他的房子,挂在中介那里卖了。
他说,他准备回老家,他女儿在老家县城给他买了一套小房子,离他姐姐家近,能有个照应。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平静。
这样也好。
对我们俩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又过了一个周末,我正在店里盘点布料,我的小帮工忽然跑进来,神神秘秘地说:“老板,外面有人找!”
我走出去一看,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我的儿子。
他不是应该在德国吗?
“妈!”儿子看到我,笑着张开了双臂。
我激动地跑过去,抱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想给你个惊喜嘛!”儿子帮我擦掉眼泪,然后从背后,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大大的包裹。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我疑惑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对用红绒布包得好好的金耳环。
正是我当初卖掉的那一对。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你哪儿来的钱?”
儿子笑着说:“我拿了奖学金,还利用课余时间去打了工。妈,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现在,该轮到我为你做点什么了。”
“还有,”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陈叔……他走之前,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他说,这是他卖房子的钱,一半。他说,虽然你们没能走到最后,但夫妻一场,这是他该给你的。”
我捏着那张沉甸甸的银行卡,看着我失而复得的金耳环,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那个傍晚,我关了店门,第一次,亲手给自己包了一顿饺子。
猪肉白菜馅的,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我一边包,一边跟儿子讲着这一年多发生的所有事。
讲那个冰冷的账本,讲缝纫机的第一声“嗒嗒”,讲那个爱画画的女学生,讲老陈那条没发出去的短信。
儿子安静地听着,最后,他握住我的手,说:“妈,你受苦了。但以后,不会了。”
我笑着摇摇头:“不苦。这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活得这么明白,这么有底气。”
窗外,夜色渐浓,万家灯火,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我的小店里,也亮着一盏温暖的灯。
灯光下,饺子在滚开的水里翻腾,冒着腾腾的热气。
我知道,生活或许不会再有轰轰烈烈的爱情。
但有亲情,有事业,有这门能让我安身立命的手艺,有这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这就够了。
人生下半场,靠自己,才是最暖的风景。
来源:一辰情感驿站